本屆高研班平均年齡43歲,這恰好是我的歲數。之所以首先想到這點,是因為我從來相信,歲月之于一個小說家,必定是最為根本的塑造力之一,我們 的體格、氣質、情感方式乃至運思向度,無不被它所決定。我豈敢妄稱滄桑,但實際上寫作經年,今天的自己,的確有了無從掩藏的疲態。于是,在這短促的幾個月 里,修養身心,便成為了我重新走入魯院的一個理由。這么說,豈不是將魯院視為了療養院?它當然不是?晌乙膊挥X得我的這個訴求格外荒謬。出于頑固的對于詞 語的較真兒,我專門翻看詞典,查找了“療養”的定義,詞典給出的答案是:治療、休養以恢復健康或體力;病后逐步地復原體力和健康。它完全沒有額外的歧義, 無外乎:一、治療調養;二、特指患有慢性病或身體衰弱的人,在特設的醫療機構里進行以休養為主的治療。詞典給出的答案令我松了口氣,猶如此行被賦予了講得 過去的正當性,同時,就像一個求醫者走向醫治,我也有無端的傷感和莫名的盼望。
不錯,我是一個病人,起碼是一個“身體衰弱的人”,我渴望治療,“恢復健康和體力”。我相信,誰都知道我說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肉體。我的這種狀 況,當然更多的是指向精神,是我作為一個小說家如今階段性的自我體認。我愿意如是陳述:我的寫作亟待治療、休養以恢復健康或體力,而魯院,在我最需要的時 候,將我再次召回。我想,承認并說出這一切,可能需要一些勇氣。
我常常會暗自羨慕那些始終雄心勃勃的同行,心情猶如一個舉步維艱的人被置于馬拉松高手彪悍的隊列之中。我不是害怕被落下,是實在難以領受自己魂 魄的不矯健?晌抑牢乙矡o法甘愿置身文學的跑道之外,只去單純地做一個歡呼者抑或看客。我只有勉力跋涉,以一種不惜透支、甚至惡狠狠的賭徒的心態押上自 己。先天的稟賦與后天的教養,于是都在43歲的時候,提前被揮霍,感到了力有不逮。重要的更在于,當我已經超額奔跑了一段路程后,卻恍然發現,也許自己竟 然跑了不少的彎路,最嚴峻的時刻,甚至是在背道而馳。
我在新集子的后記中寫到:如果上帝足夠仁慈,我還想繼續向它祈禱,請他讓我在這本集子付梓以后的寫作中,不懷有任何一種與小說藝術無關的奢望, 從而讓我不至于因為懷有了這樣的妄念而蒙受羞恥——這些說得出口的,只是我諸多病象中有限的表象。還有那些更加本質的、對于文學乃至生命本身的困惑,我無 力坦陳,或者是羞以啟齒。我的一位醫生朋友告訴過我,患者們要么隱瞞、要么夸大自己的病癥,自我陳述時很難做到客觀與真實。那么,我的這個表述可信嗎?對 此,我同樣無力做出詳實而又準確的坦白,我所能做到的,只是盡量誠實地面對自己身心的諸般表征。我不能保證我會徹底勇敢地剖析自己,但懷有這份盼望,有了 一顆企圖被醫治的心,我想,或許便有了被搭救的可能。我不想倒在文學的跋涉之路上,無論精神與肉體。
那么,這一次,魯院能否如我所愿,給我這樣一個有效的療養?
在這里,我開始跑步(盡管它更像是快一些的走路),從每次20分鐘開始,逐步向40分鐘的目標邁進;我開始嚴格按照健康的規律作息,終于可以安 睡在黑夜里,黎明看到第一縷晨曦;我開始節食,食欲被控制的滋味,就像是自己重新得到了寶貴的管束……是的,這一切挺難的,因為它們都是針對著我習焉不察 但卻冥頑不化的陋習。原諒我只能以這些身體的指數來比附我的魯院生活,畢竟,這些事物最無異議,直觀,并且容易被檢驗。然而,我知道我的精神與靈魂也在同 步經歷與蒙受著什么——我甚至可以聽到它們由急減緩的喘息與聲律萌動的起伏。是的,我的精神與靈魂也在跑步,也在力求健康的作息,也在節食,盡管步履笨 拙、饑腸轆轆、氣喘吁吁。在這里,我開始了有計劃的閱讀,安靜地聆聽耳邊的每一句值得聆聽的話語,我在這個充滿著殿堂氣息的場域中,過著一種被強化了的、 更易于心無旁騖和自律的精神生活,靈魂蘇醒,開始柔軟地體恤自己。
這一切剛剛開始,當然,這一切永無止息。前后兩次來到魯院,我計算了一下,自己差不多總共會在這里度過一年的光景。一年長嗎?似乎短暫。然而, 轉念一想,它卻是我今天生命中的四十三分之一。我竟然會被這個換算出的比例所打動,內心微感唏噓。無論怎樣,這四十三分之一已經鐫刻在我個人有限的生命 里,它對于我是有價值的,因為它迥異于我那些大部分粗糙的日子,更接近我心目中那種文學意義上的隱喻。在這樣的時間段里,借助那種無須說明的氛圍,我會難 得地進行清醒的自我教育和自我懷疑,重新梳理自己精神的真實來歷。我想,我會在一個又一個的艱窘時刻懷戀它,在一個又一個商兌未寧的時刻追憶——有那么一 年,我身在魯院……
這一次,我期待自己離開時,身心安寧,久違的想象力重新在得以修復的胸中升起,目光清澈,在洞察塵世之前,首先學會先去洞察自己。我期待告別時 刻,我能對著窗外的第一縷晨曦,上不欺星辰,下不欺鬼神地告訴自己:我現在是作家,我做的是自己畢生渴望的工作,不需要誰的批準,只要有可寫的題材,有寫 作的技能,我就會一直寫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