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輝：文藝與道德是相互促進的

　　文藝并無直接的道德影響

　　文藝具有對人的影響力。比如暴力影視作品傳達一種態度，它把暴力視為對危險的恰當反應，而且它可能信奉一種價值觀，把暴力視為有魅力的和勇敢 的。但實際上，如英國美學家安妮·希坡迪指出的，人們對于暴力作品的反應是多種多樣的：一些人傾向于暴力行為，一些人會沉迷于對暴力的幻想而非在現實生活 中做出暴力行為，有些人則排斥暴力，即便暴力被呈現為迷人的，還有一些人不為所動，既非被吸引也非排斥。一般情況下，藝術的道德影響不是必然的，因為我們 是把既存的態度帶入閱讀之中，我們對暴力在最初就是厭惡的，這種厭惡可能修正或克服暴力作品的影響。即是說，藝術的影響既非如此確定也非如此直接，其對價 值觀和態度的影響常常是微妙的、非直接的，只有在事后才能察覺。某部藝術品是否有影響、有何種影響，必須做社會學心理學的跟蹤實驗調查，包括大規模數量的 人群、長時期的跟蹤，要考慮其他元素包括遺傳因素、社會背景、教育狀況等所發揮的作用。

　　具有良好的道德內容的藝術是否真的能夠改善其讀者，這需要認真考察，我們不能對藝術的道德影響做簡單的結論。但我們不能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否定 藝術具有任何道德影響。馬克思主義給予藝術極大的自律，但不否認藝術與道德的關系。馬克思主義認為藝術是意識形態和上層建筑，承認藝術形式和規則的重要 性，但認為最終地，藝術反映了社會和經濟現實。因此，藝術的道德和政治內容反映了藝術所產生其中的社會。

　　文藝可以做道德批評

　　受到康德美學，特別是隨后的審美主義和形式主義以及新批評等批評實踐的影響，許多20世紀的藝術哲學家不僅忽視了藝術的倫理批評，甚至認為藝術 的倫理批評或者是不相干的或者是概念上不合法的。藝術領域里的自律主義認為，藝術有其自身的價值領域，有自己的評價規則，這種規則排除了道德評價作為其合 法的標準。藝術的本質即形式和目的提供了非功利的愉悅，它具有自己的方法、效果和價值，不能化約為其他的人類實踐，不能屈從于較遠的目的諸如產生道德后果 或引發道德教育。但是，我們可以這么回答自律主義：作品是行為的產物，我們能夠談論作者在作品里做了什么事情，因此我們能夠在道德上評價作者體現在作品中 的行為。倫理瑕疵不應該被理解為藝術品影響觀眾的因果性力量。毋寧是，瑕疵是藝術品的內在特質，即是它體現了倫理上應受譴責的態度，比如《意志的勝利》因 為表達了對納粹和希特勒的支持。藝術品表達了某些觀點，這些觀點是可以進行道德評價的。此外，對藝術品的道德評價可能基于藝術品鼓勵讀者所獲得的道德經驗 的品質。虛構性的作品邀約或設定道德判斷的過程，我們可以討論這個過程中虛構作品是否正確地操練了我們的道德能力或加深了這種能力，或者它們是否混亂了或 扭曲了道德理解，掩蓋了道德感知，或誤導了道德情感，倫理批評家可以把焦點放置在藝術品所塑造的道德經驗是否正直上。有些文藝作品呈現有關社會問題的生動 畫面，以便讀者不僅能夠理解而且能夠感受這些問題，其目的是致力于產生社會影響和藝術效果，激發諸如義憤這樣的道德情感，因此這些作品在藝術上就是有價值 的。

　　大體而言，藝術品通過三種方式獲得倫理價值，即它們表達的態度、它們開拓的問題和它們對觀眾所具有的影響。當藝術家給予他們的作品這種倫理價 值，而且觀眾期待去發現它們，當這種價值的追求是藝術家的計劃之時，這種倫理價值就是藝術價值。因此，從倫理角度批評之就是合理的。

　　文藝能夠促進道德

　　我們習得了許多道德原則和概念，但它們是非常抽象的。藝術中的道德教條確實已經廣為人知，但藝術教給我們的不是新的教義和概念，而是如何把它們 應用到具體案例中，通過提供細節性的實例、虛構幫助我們獲得一種關于如何智慧地恰當地應用這些抽象原則的感覺，這就操練了我們的情感和想象力以及我們的辨 識能力、道德理解能力和反思能力等，進而保持和擴展了我們的道德判斷的能力。當代美國批評家伊利斯·默多克認為，虛構性的文學是最重要的獲得無私感知的工 具，而這對于正當的道德行為是非常必要的；偉大藝術家創造的作品呈現給我們的是，當被無私地觀看的時候，世界是怎么樣的，以及我們的自私的追求的無價值。 英國美學家瑪莎·慕思鮑姆認為，道德感知的運作需要我們使用想象去構造一幅具體的精細的關于卷入道德語境中的人和那個道德語境本身的圖畫，這就牽涉到敏感 性和交往行為，其中正確的行為依賴的不僅是所做的，而且依賴它是如何做的，依賴它所告知的道德形象。道德圖像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沒有它們，從感知到義務到 正確的行為的道路就不能被構造，因為只有對于道德情景的正確感知，更為一般的規則和原則的應用才是可能的。小說提供了我們投入其中的領地，其心理學和具體 細節的豐富性是不可能出現在哲學文本中的。在閱讀小說時，我們發展了敏感地感知道德現實的能力。宏富的、復雜的、精彩的小說不僅提供了我們對特殊性的感 知，它們也塑造了讀者位于特定情感中心的判斷力。這些判斷力包含了大規模地組織和轉變感知的潛力，這對于政治變革和個體的自我批評是非常重要的。

　　藝術品把特殊的、有趣的、難以解決的案例呈現給我們，從而說明我們思考和感受到的是什么。藝術品能夠通過定向的實踐指導我們的情感，以合理的緣 由和合適的程度去愛和恨某些事物，擴大我們同情的力量，引導我們關心那些我們會忽視的人們，比如其他種族、性別、民族、弱勢群體等。閱讀復雜的敘述作品能 夠讓我們更好地意識到責任感。藝術品中的大量的特殊的案例邀約我們去探究復雜的道德態度和情感，而不是以伊索寓言說教式的道德教育告知我們這一點。藝術幫 助我們在想象中推崇有力的但在我們目前的行為中不能完全推崇的道德理想，這是在其復雜的方向中指向那些理想并借助那些理想以保持我們完整人性的鮮活性的重 要方法。沒有藝術，道德要么變得空洞抽象，要么變成死板性的規則；有了藝術，道德作為人類生活的復雜組織的基礎部分就變得鮮活明了。藝術的道德價值存在于 它給予我們想象性的洞察其他人的能力之中。想象性的洞察與道德培養的關系是，對其他人的更好的理解有助于道德優點的發展。如果我們更好地理解了他人，我們 就會在對待他人時更友好更公平。

　　狹義的道德諸如對錯概念、義務和責任觀念、善惡觀念的判斷等，講的是如何對待別人。還存在著更寬泛的道德概念，有時以“倫理”命名，它關注的是 善的生活或有意義的生活問題。這種倫理關注提出的問題更為寬泛，即是什么使得生活有意義？它要求我們思考一個人該如何活著，該忠誠哪些價值。古希臘的哲學 家思考了這些核心的倫理問題，現代偉大的文學作品也在探討這些問題，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傲慢與偏見》《戀愛中的婦女》等都提出了這些問題。當代美學 家如科拉·戴蒙德、赫伯恩、默多克等人認為，不應該把道德設想為在特定的場合某個人應該做什么以契合特殊的原則，應該把道德設想為構想整個的生命模式。戴 蒙德說，倫理學是對某個人的存在模式的反思，即是某個人希望成為某種類型的人的整體式的圖畫。在試圖塑造某個人的生活的時候，他不僅需要關注特殊行為的內 容，而且要考慮那些歸類為審美的東西，諸如對詞匯和風格的選擇，他所發現的哪些東西是討厭哪那些是值得高興的，這樣美學和倫理學就交織在一起了。藝術品豐 富了我們的審美經驗，也發展了我們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如果我們發展了對藝術反應的能力，就會發展我們的作為人的存在的潛力。在開拓人的有價值有意義的存在 模式之時，文藝作品的倫理價值發揮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