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著名歷史學家孫隆基曾經以《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深刻影響了許多人,該書對于國民性格的剖析至今仍舊被人屢屢引用。最近,孫隆基再次出版新著《新世界史》,提出“全球化的新世界史勢必去西方中心論”。
近代以來的歷史學,不論中西,其實本身所遵循的方法和視角,都是誕生自西方的,而這樣的歷史學,對于解釋和研究中國這樣源遠流長的文明古國的歷史,是否能暢通無阻?在今天的學者看來,似乎應該有所改變,重新梳理和認識自身的歷史與文明,也重新建構自己獨有的歷史記憶。
西方到東方的史觀
現代歷史學發源于西方,建構在現代史學上的中國近代到當代歷史,同樣全盤采用了西方現代歷史學的整套體系,比如民族、國家、文明古國等等概念,都是建立在西方史觀的基礎上,以西方歷史學的方法去看待中國歷史。
隨著時代的發展,西方史觀為中心的現代歷史學正在慢慢發生著改變,從二三十年前開始,“去西方中心論”的歷史寫作和歷史研究逐漸成風,著名學 者、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河說,“去西方中心化的話題說了許多年了,也有很多著作出來。我們在做東亞史的一些研究時,也會用新的觀念去討論東亞歷 史!
西方中心的現代史觀建立,和現代化發軔于西方有直接的關系,然而隨著現代化的逐漸完成,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西方史觀中的種種局限進行思考。李 河說,“從1500年左右世界市場的出現,全球化的出現以后,西方國家史學發源得更早,因此對于整個世界的影響力也更大。到了十八、十九世紀,世界史的概 念出現。這里面就有兩個重要的問題,第一,世界史為什么都是發達國家的人去做?第二,西方人之所以能做世界史,建立在一個邏輯上,認為世界是單線發展的, 從野蠻到文明,從落后到發達,也就是說,現在的發達國家的狀態,就是落后國家的未來!
但世界并不僅僅這么簡單,李河說,“20世紀以后,開始有學者反思這樣的模式,比如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和湯因比的《歷史研究》等等,這些 思想家們開始提出,世界上各個文明都有各自獨特的發展歷程,它的發生、發展、興盛乃至衰亡都是獨特的。這樣的觀點影響了很多后來的歷史學家”。
另外一面,后發國家的學者們也開始游離出西方歷史觀的范疇,李河說,“到上世紀,后發國家的知識分子大量進入西方學習,同時開始對發達國家的歷 史敘事方式進行反思,認為原本西方的那一套敘事方式不能完全解讀各自的歷史文明。因此,需要一種新的敘事方式,到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以本民族特有的方式 去敘述本民族的歷史,成為了潮流。對于東方來說,可以說是東方史觀的開始。對于全世界范圍來說,則是一種別于西方中心的自我中心史觀開始出現”。
從國民性到國民史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上個世紀初開始的國民性討論,本身源于西方史觀下的視角,討論的基點是民族主義乃是種族主義,而在全球化的時代,民族乃至種族主義本身的局限和負面作用,越來越被學者們所重視。
在今天,國民性的觀念正在慢慢退出歷史的舞臺,這和西方中心的史觀演變為更多元的史觀有著重要的關系,李河說,“國民性這個概念的出現,大概從 十八世紀就已經出現,赫爾德在《關于人類歷史哲學的思想》中專門講述過民族精神的概念。這直接影響了后來的很多學者和思想者。包括中國的國民性討論。
這樣的討論直到今天還依舊存在,太多全稱式的判斷都來源于此,李河說,“這種以民族文化為特征的表述,總是難免出現,從宏觀的角度來說,也不是 說全無道理,很多時候都能找到支撐的根據。但是壞處在于,歷史有太多的個體的事件、現象、人物,簡單化的敘述往往會導致激進的民族主義,因此,適當地調整 是應該的”。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在于,國民性式的判斷,很多時候等于把自己特殊化,置身于他者的角色之中,李河說,“我們現代化已經這么多年,如果依舊用 那樣的觀點去看待自身,恐怕就會有許多問題。包括一些看似褒義的,比如說我們長于形象思維,長于情感等等,其實都不一定符合現代觀念”。
如何找到新的歷史敘事方式和對自我文明新的理解?就有賴于一個更能準確認識自我歷史的范式,同時也避免西方中心史觀中負面的影響。李河說,“比 如韓國,以前的歷史我們看來很清楚,因為都是用漢語寫的。但是后來,他們開始嘗試以本民族的方式去記錄歷史,這對于他們建立自己的歷史記憶,很有幫助。而 這樣相對于西方中心史觀的,自我中心史觀,在全球范圍內已成潮流。歷史寫作范式的變化、顛覆和更新,也成為一種常態”。
如何建立東方史觀
強烈的自主意識,成為歷史敘事范式變化的潮流,而出現的,不僅僅是新的敘事范式,也還有太多對原本歷史觀的顛覆和改變。
李河說,“西方中心史觀,既然有中心,自然就有邊緣。比如說對于殖民主義的描述,往往就會出現中性化、合理化的傾向。對于后發型的、發展中國家 來說,寫歷史就會把民族解放、民族獨立作為政治歷史寫作的關鍵。再比如說,在講全球經濟發展史時,難免會把歐洲當做現代市場最重要的因素,可能就會忽略同 時代,乃至更早時間里中亞等地區同樣存在的大量的國際貿易現象。加拿大學者弗蘭克有一本《白銀資本》,就是講述白銀流通對于世界經濟的影響,把亞洲置于全 球經濟的中心,再如濱下武志寫的《中國朝貢體系》,敘述朝貢體系對于整個東亞的影響!
經濟只是一個方面,新的歷史觀涉及的是方方方面,李河說,“從現代民族國家產生依賴,民族國家的概念,成為現代政治文化中重要的概念,但是它忽 略了中國人的天下觀,中國人的朝貢體系對于周邊政治的影響。很長時間以來,西方的國家、民族觀念,政治秩序模式等等,都被套入到東方。但現在已經有很多學 者在檢討和反思,僅僅從西方套入是不夠的,甚至有些地方是不準確的。日本學者渡邊信一郎寫過一本《天下秩序》,直接說東亞三五百年來的國際政治秩序,和西 方是不一樣的。還有很多類似的書籍,包括黃仁宇的大歷史觀,都是新的歷史敘述范式下的產物!
各個文明都在傾向于用各自的敘事方式去記錄自己的歷史,西方人有西方人的歷史觀,東方人有東方人的歷史敘事模式。李河說,可以說,在西方中心之外,自我中心的歷史敘事在今天已經成為常態。
避免二元對立史觀
不過,從西方史觀到東方史觀,到新的歷史敘事范式,需要注意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不要從一個極端走入另一個極端。
李河說,“新歷史觀的問題在于,每一個新歷史觀在選擇新的敘述方式時,有時候就容易陷入二元對立之中,這種自我中心的敘事,會影響到學術之外的 方方面面,比如,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敘述,容易導致文化民族主義的復興。歷史的寫作就可能陷入到想象的烏托邦之中,從學術上來說或許沒什么問題,但在客觀 上,會造成許多麻煩的問題”。
二十一世紀的學術,需要一種更加開闊的視角,更加寬容的態度,李河說,“如何調和西方中心史觀和自我中心史觀之間的關系,就需要建立一種新的互 文本性,西方的史觀中當然有很多好的東西,應該學習,而不是完全擯棄,我們自己的歷史觀和歷史敘事范式,也應該積極地探索和思考”。
問題在于,當前的歷史學,本身出身于西方現代歷史學,那么,如何才能建立一個適合我們自己、有助于我們重建歷史記憶的歷史觀呢?李河說,“一方 面來說,西方史觀、西方的史學方法,并不是完全不對的,有些基本的方法,是通行的。另外一方面,各種歷史學流派的變化,最重要的是它是否具有解釋力,找到 自己的解釋力是最重要的事,而不是糾結于它源自哪里。所以說寬容和開放,和堅持自我并不矛盾,而是可以相互融合,相容促進的。當然,從教育和觀念的養成來 說,引入批判性的視角,引入這些年來新的經典,也是非常重要的,只有這樣,才能建立一客觀而合理的歷史觀!
北京晨報記者 周懷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