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何建明在三峽采訪途中【采訪手記】
強勁的中國風,刮到了紐約曼哈頓,世界又一次把矚望的目光投向中國。中國浩大的圖書出版軍團登陸美國,中國作家強大陣容亮相書展。
5月21日,恰逢美國EBA國際博覽會開幕前夕,我獨家采訪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中國作家赴美參會代表團團長何建明,就“中國優秀的報告文學應更多地走向世界”書事,以及對繁榮報告文學創作的一系列話題進行了專訪。
訪談地點:中國作家協會,何建明先生的辦公室。何先生的辦公室書滿為患,一面墻的書柜里塞滿了,地上也凸起了書的山丘,插足之地所剩無幾。房間正方掛著“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書法作品,是莫言手書贈予的,使人油然想到報告文學的道義:為國而歌、為民而呼;想到報告文學的真諦:匡扶正義、辛辣文章。
秉承“名家系列訪談”的定位:獨家、新鮮、高端、深度,我事先做了比較充分的案頭準備。何建明是文界高層領導,是報告文學的領軍人物,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身先士卒、勤于筆耕,“國家敘述”層面的扛鼎力作接二連三地面世,精致唯美的短篇不斷在大報名刊推出,每一部作品背后都有創作的奧秘和感動故事,可以說訪問他的話題太多太多,俯拾皆是。初始,沙里淘金,籌劃了28個,后來壓縮精簡到12個。內容覆蓋層面較廣,有宏觀的,關乎戰略發展方向;有微觀的,涉及時間管理寫作習慣;有學術的,關乎理論體系建構;有經驗的,涉及采訪創作技法;有哲思的,關乎思想深度文化厚度精神高度;有現實的,涉及對問題的透徹分析、縝密思考。他一邊慢慢地吸著煙一邊注視著我,聽得耐心、認真。然后他一轉神思,說:我不想多談自己的什么“成就”,想多談些當前中國報告文學的問題和中國報告文學如何走向世界的話題。于是原先設想好的“計劃”似乎全都落空了,但收獲卻是意外的多……
中國的優秀文學報告應更多地走向世界
劉斌:您馬上就要率團去美國參加書展,請先介紹一下這次書展的簡要情況?
何建明:后天(23日)出發。中國作家代表團一行25人,出席在紐約舉行的EBA國際圖書博覽會開幕式,參加一系列文化交流活動。美國這個年度書展規模大,在全球有影響,世界各國的圖書出版商云集。我們中國這次是主賓國,是第一次,派出人數眾多,有150多個出版社,攜帶1萬多種圖書參展,其中外版圖書2千多種。
劉斌:本屆國際圖書展上您有哪些作品亮相?
何建明:我有5部英譯版作品展出,有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根本利益》,有英國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南京大屠殺全記錄》《江邊中國》《生命第一》和《紅墻警衛》。
劉斌:外國讀者對中國報告文學有何看法?
何建明:我給你講一個情況:前不久我與一個朋友會見,他的助手是個美國女孩,我送給她一本英文版的《國家》,沒過幾天,她給我發來短訊,說:我非常喜歡中國文學,但是以前不喜歡真人真事的現實作品,認為現實的東西沒有想象空間,缺乏創造力,讀了您的《國家》,被吸引了,用紀實方式寫出現實的事很好看,真實、優美,連夜讀下來,太好了!秶摇犯淖兞宋业拈喿x選擇。這只是一例,我到過多個國家參加圖書博覽會,在北京也接觸許多外國友人,在交流中得知:他們喜歡中國好的紀實作品,從中了解許多真實的中國事情和人民的真實生活,報告文學在國際圖書市場有廣闊空間,對讀者有強大的吸引力。我們應該站在大的視野看問題,根據人們閱讀取向的變化,使更多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品走向世界,滿足國際圖書市場需求,滿足國外讀者的迫切閱讀愿望。
(下面這段話是何建明回國后補充的):
比我出國前的預期要強烈的是,西方世界包括第三世界,現在對中國的熱度遠遠超出了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感覺。我在紐約書展現場,一方面是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的身份,另一個身份是翻譯作品的作家身份。在我與外國媒體和作家的接觸與交流中,他們對中國的紀實類作品非常感興趣。在紐約國立大學“中美作家對話”中,就有人提出:中國發展那么快,為什么你們不直接去紀錄今天所發生的每一變化而非得用虛構的小說呢?于是就馬上有人說何建明團長就是中國非虛構的領軍人物,他的作品都是直接紀實當代中國社會發展與變遷的。馬上就有人與我進行交流。我能從外國學者和讀者那里深切地感受到:今天的西方世界其實非常喜歡中國的報告文學這類直接反映中國現實的特殊文體。尤其是我的《南京大屠殺》英文版首發式上,好幾個美國作家和猶太裔作家作了發言,除了共同對文學的愛好外,同時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反思有許多共同認識,那就是世界和平離不開文學的作用。在整個紐約書展活動中,我深感中國的報告文學會越來越受國際社會關注和歡迎,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而且前景越來越好。因此優秀報告文學的翻譯應當引起足夠的重視。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翻譯工作做得比較早。
劉斌:您怎么看優秀報告文學作品的功能?
何建明:近年來,我們的報告文學作品數量呈上升趨勢,但是,好的作品少。優秀的作品產生了較大的社會影響力和感召力。報告文學是真實的畫面,社會的映像,時代的號角。報告文學的魅力和功能是其他文本達不到的,它產生的影響廣度、深度和感動的力量超過虛構作品,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一部優秀的報告文學帶給人們的感動比一百部、一千部虛構小說大的多。
劉斌:中國報告文學有許多作品已經走了出去,包括您的一些作品,有的譯成外文,有的在報刊大幅登載,還有的被選入大學課文,您對這些作品的整體情況有何評估?
何建明:這說明國內外出版機構對中國優秀報告文學的認可。比如中國出版集團推出的一套13本“中國報告”就很有分量?陀^地講,中國報告文學的優秀作品是高水平的,這些作家的寫作精神是可圈可點的,有的作家甚至帶著病痛、冒著生命危險、挑戰生命極限去采訪,去寫作。這些用生命和情感鑄成的作品完全可以走向世界,也完全可以在國際學術論壇和各種獎項中比拼。這一點我比較自信,因為我看過許多世界上有名的紀實體作品,老實說我們的作品不比他們差到哪兒去。
劉斌:依您的這個看法,中國的報告文學也應該向諾貝爾文學獎沖擊?
何建明:完全應該。有作為的作家應該有這個雄心大志,歷史上的報告文學作品獲諾獎不是沒有先例,英國首相丘吉爾就以他的二戰回憶錄《不需要的戰爭》榮獲諾獎。丘吉爾太偉大了,他不僅是政治家,還是一個文學家,以驚人的意志和非凡的才華進行了真實的回憶和紀錄,內容浩繁豐富,文筆洗練,剖析深刻。羅斯福曾讓他給第二次世界大戰起了名字,他叼著煙斗脫口而出:不需要的戰爭。大家可能還不清楚另一件事:那就是193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是頒給了一個叫賽珍珠的美國女作家,這個賽珍珠的獲獎作品《大地》,寫的是中國社會的一部現實題材的作品,盡管當時中國對她的作品評價不那么熱情。然而賽珍珠是真心熱愛中國是毫無疑問的,她曾經加入中國國籍,她說:“當我生活在中國人民當中的時候,是中國人民給了我最大的愉快和興趣。當人們問我他們是何種人的時候,我回答不出。他們不是這或者那。我無法給他們下定義,正如我無法給我自己的親戚朋友下定義一樣。我與他們如此接近,曾與他們如此親密地一起生活過,無法給他們下定義!彼鞍肷c中國人民一起飽經滄桑,經歷了好年景和饑饉的年景,經歷了血腥混亂的革命以及各種戰亂。她和社會各個階層交往,特別是深入處在原始狀態的農民生活,這些都融化在她的血液中?谷諔馉幒蟛痪,她回到美國,一直積極呼吁支持中國的抗戰,做了許多工作。當年青年表演藝術家王瑩,赴美開展抗日宣傳,得到賽珍珠大力支持,王瑩得以順利組織人員排練節目,并聯系到白宮演出《放下你的鞭子》等抗戰歌曲。賽珍珠幫助翻譯并身穿晚禮服親自報幕,羅斯?偨y帶領全家及議會官員、各國使節觀看了演出。另外,林語堂的《吾國吾民》的寫作和在美國出版、暢銷,都是在賽珍珠一手幫助下成功的,這本書對美國人了解中國起了很大作用。值得一提的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也是賽珍珠翻譯成《四海之內皆兄弟》最先介紹到西方的。這樣的一個美國作家能夠把中國現實題材寫成作品后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你說我們這些職業報告文學作家就寫不出來了?回答是肯定的。所以我對此充滿信心。當然,我們創作并非是為獲諾貝爾文學獎而創作的,但中國五彩繽紛的現實生活和激動人心的發展歷史,肯定會有值得非虛構大作品呈現給世界看。這是毋庸置疑的。
劉斌:您認為現在優秀報告文學數量不多的原因是什么?
何建明:不是沒有,而是我們關注得不夠,宣傳得不夠。一部好小說出來,十個、一百個理論家都去說它好。我們報告文學基本上一兩個人發點聲外,就沒有聲音了。這是一個重要原因。另外原因也很多,整個報告文學隊伍本身就人數不多,一些好作品埋沒在新聞媒體和虛構作品之間,甚至被一些同類新聞、電視淹沒了也有關系。對外推廣的力度不夠,文本藝術性也急待提升,創作時速嚴重滯后等等都是原因,F在國家發展速度這么快,各方面的變化這么多,中國的國際地位聲望這么高,老百姓的生存形態變化異常,當然轉型期的各種社會問題也很突出,報告文學創作題材太多!然而我們的創作常常跟不上時代。報告文學本身便有著明顯的時效特征。一些重大的題材如果不在一個時間節點上推出,影響力會差得多,但能否趕上這個時間節點,沒有龐大的創作隊伍是無法實現的。
劉斌:讓更多的優秀報告文學作品走向世界,目前還存在哪些問題?
何建明:根本問題在創作。中國的報告文學作家的作品,目前多數仍處在國內的語境敘述,基本上還沒有世界意識和國際意識的語境。即使在國內很響的作品,外國人也不怎么喜歡,因為政治的、制度的、甚至一些環境和情感的,都圍繞在本土的某一階段下的政治和社會的產物,這樣的作品和敘述的語境,外國人肯定不喜歡。
劉斌:那你認為哪一類中國報告文學作品有可能是國際化的語境呢?
何建明:我想如《南京大屠殺》、《生命第一》、《江邊中國》等,因為像“南京大屠殺”這樣的國際性題材,許多國家都想知道,如我接觸了好幾位猶太籍作家、俄羅斯作家,他們就非常想了解“南京大屠殺”,這樣的書在我創作時就已經注意了它的“國際性”;《江邊中國》更明顯我在創作初就有一個向世界介紹中國的意圖,所以在敘述發生在中國長江邊的小村子時,用的語境都是有針對性地讓“老外”能有興趣的指向,因此翻譯出來自然是有外國讀者會認賬。反映“5.12”大地震的作品《生命第一》則是一種災難性大題材,全世界人都會關注。這種題材和作品,就是“預先”設定的“語境”,它們容易走出去。
自然,好作品,還需要好的翻譯和聯接國外出版的渠道及交流溝通等方面問題,還需要多方面的協作、配合和支持,這是一項系統工程。我們去參加各種國際書展,就是其中一種方式。
對當前報告文學態勢的思考
劉斌:祝參展成功,收獲多多。我們談下一個話題,您當前對報告文學思考的主要問題是什么?
何建明:思考的比較多,我同一般作家不一樣的是,除了個人創作外,更多的是關注整個文學和整個報告文學創作及隊伍建設以及這一文體在大文學環境中的地位與關系,這幾乎都是我要去關注,甚至要具體地去做。而上面這些工作是非常繁瑣的,耗人精力。但我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就得操這個心。
先說說發展態勢吧:目前,從整體大文學的態勢來看,報告文學的狀況是正常的、健康的,在穩步前進,發展勢頭挺好。尤其是這些年年輕一代成長非?。比如除了我這個年齡段的五十年代成熟成名作家外,“六〇后”有一批很有前途的作家。如李春雷、陳啟文、鐵流、黨益民等,“六〇后”的小說家中有一批人“串行”搞報告文學,他們很了不得,如王旭烽、關仁山、余艷、薛媛媛等都非常厲害,一出手絕對是重量級的!捌擤柡蟆眲蓊^非常顯著,有一二十個人,這支隊伍是中國報告文學的希望所在。我們在中國報告文學學會下面成立了一個“青年創作委員會”,就是想通過這個平臺,積極鼓勵青年報告文學迅速成長。
當然,目前我們這個領域中存在的問題也不少。其中主要的問題,還是文體本身混亂。
問題1:什么都往報告文學筐里裝?
劉斌:看來是“瓶頸”“卡脖子”問題了。
何建明:可以這么說,簡言之,還是老生常談,對報告文學文本的認識問題,缺乏廣度,深度,高度的客觀本質認知,什么都往報告文學這個筐里裝。
我給你講一個情況,前天,也就是19日,在“21世紀之星”2015年作品評審會上,一位青年作家申報的作品文本是報告文學,我眼睛一亮,這是從未有過的。這個活動由中國作家協會和中華文化基金會共同組織,針對有潛力的年青作家“出書難”問題,專門設立了“21世紀之星”計劃,扶持他們出版作品,每年推出十幾位。參加評審的評委都是文學界的權威專家,德高望重,資歷比我老,談到這部作品時,大家都不發表明確意見,一位老專家含蓄地與我耳語:建明,這是報告文學嗎?如果是,比你寫得差遠了。我笑了笑,沒有回答。趕緊仔細看作品,閱后我的心涼下來,這哪是報告文學?實際是一部新聞通訊。
這個情況引起我思考,究竟什么是報告文學?文本之辯已經是老生常談,談起來就讓人生膩,但是,看來還是不容小視。一些人對文本的認識還是不明晰的,還是糊里糊涂的。報告文學雖然沒有權威的理論界定,但它是“文學地報告新聞”這個定義大家是認同的,這里面有兩個元素,一個是文學,一個是新聞,缺一不可,偏頗也不行,概念搞不清楚,行文就差之千里了。寫不好報告文學,什么都貼上報告文學的標簽,什么都往報告文學筐里裝,是極不負責任的。
對文本認知不清,在媒體傳播中、在社會公眾中造成許多混亂,對報告文學誤解、誤讀。比如:一篇新聞通訊,由于篇幅太大,就拿到副刊上去發表,有的報紙標上“報告文學版”,把新聞產品混同為報告文學。還有的搞這個活動那個活動,搞個征文,也標上報告文學,什么都往報告文學這個筐里裝,實際這些活動,這些征文是宣傳,結果湊了一大堆好人好事表揚稿,無形之中造成錯覺,進入誤區,以為這就是報告文學,對報告文學造成傷害,壞了報告文學名聲。再則是學術界對報告文學確實重視不夠,研究不深。
劉斌:有必要對文本正本清源,搞清楚弄明白。
何建明:報告文學是受社會公眾矚目的文本,它的功能首先是報告,報告現實中真實的重大事件,時代的重大事件,記敘閃耀精神光芒的凡人小事情。雖然達不到新聞鋪天蓋地的效果,但它的新聞價值,政論屬性顯而易見,加上文學性,使它的影響力和感染力更為明顯,優秀的報告文學甚至引起轟動和震撼效應。
劉斌:優秀的報告文學有沒有量化標準?
何建明:有。這個問題提得好。我認為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品不僅有思想性,文學性的嚴格標準,還有剛性的量化指標,我認為起碼有三個,1、發行量在10萬冊以上;2、改編成影視劇本,更廣泛地傳播;3、十年以后重新再版,至少還有5萬冊的發行量。好的作品五年十年以后還有人讀,如果無人問津,說明生命力太弱了。經典的文學名著為什么能夠傳世,說明它在人們的心目中有重要的地位影響,報告文學經過十年、二十年還有人喜歡,人們從中能看到歲月印痕,還喜歡看,說明具有價值!妒酚洝贰稇饑摺贰蹲髠鳌愤@些作品為什么歷久不衰,而且會永遠流傳下去,值得我們思考。
劉斌:報告文學作品能經得起時間檢驗太難了,您對自己的作品如何評估?
何建明:是的。只有達到3個剛性量化標準,才可稱其為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品。我對自己的作品也是這樣要求和衡量的,第一類優秀,如《部長與國家》,一版再版,發行達百萬冊,被改編成28集電視連續劇《奠基者》,成為2010年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的“開年大戲”,觀眾上億,這種影響力是很難有任何文體所能相及的。再如《南京大屠殺全紀實》發行量近40萬冊了,還被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報道。第二類比較優秀,不一一細說了,多數都是獲獎作品,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等。有的被譯成外文發行到海外。第三類是一般的“應時應景”作品,也就是說為某種需要而創作的。我的作品大多為第二個標準:一部作品的基本發行量就在10萬以上。我是做出版工作出身的,一部書如果沒有10萬冊的發行量,基本不能影響到社會,所以要有社會影響力,10萬、20萬的發行量是必須的。當然一些報刊上的“報告文學”,如果是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上發的,它的影響力也很大,但這類作品通常是新聞性太強,人家不太把作為真正的文學作品。第三個指標是:得在十年、二十年后仍然有社會影響力、能再版,這個條件也是必須的。報告文學不是小說,好的小說十年,二十年不陳舊,經典小說可以歷經百年。報告文學不行,因為它有新聞屬性,部分是現實題材,即使是歷史題材,也是新發現新視角,生存期很短。所以,如何延長報告文學作品的影響壽命期?怎樣使作品在有限生命期限內影響最大化?是我當前思考比較多的。我相信任何一個杰出的報告文學作家都得考慮這些問題。
劉斌:關鍵是提升文本的藝術性?
何建明:對。我相信報告文學在大文學環境中有立足之地,有發展空間。當下,社會進步這么快,網絡如此發達,人們的閱讀取向極度分化,報告文學怎么生存?如果不充分發揮文本優勢,沒有突破,沒有創新,不能隨社會發展而發展,隨社會進步而進步,不追求精致,不講品質,不提升文本藝術性,后果不堪設想。我很擔憂。
不是講“新常態”嗎?報告文學的“新常態”就是不去爭論,安靜沉潛,用作品說話,作品是作家安身立命之本,其它都是零。
劉斌:道理都懂,做起來難,您認為如何從根本上提升?
何建明:提升報告文學文本藝術性,不是輕而易舉之事。首先要從轉變觀念開始。比如:對一些經典作品怎么看?《包身工》《赤都心史》《俄鄉紀程》讓今天的年輕人閱讀,他們會認真地讀嗎?我敢斷定,年輕人根本不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作品生命很短,只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有影響,留下那個時代的印痕而已。小說不一樣,我們現在再讀幾百年前的《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照樣津津有味,再讀《百年孤獨》、《老人與!芬廊荒敲淳、那么感動。再好的報告文學作品也做不到,原因是文本局限,所以提高報告文學文本藝術、提高報告文學文本的持久生命力,非常重要。
我寫報告文學近40年了,當這個會長,領著全國報告文學這支隊伍也有幾年了,各方面給我很多榮譽,聽到許多好聽的話,也聽到一些不同聲音,更多的不是得意,而是憂慮,這是真心話。唯一感到欣慰地是寫得是真正的報告文學,對得起自己的辛勤忘我勞動,但是,從文本藝術上講,我做得不夠,還需要深入探索。
問題2、浮躁、沾沾自喜、自娛自樂
劉斌:您當前費心思慮的第二個問題是什么?
何建明:我們的創作人員和評論人員數量本來就不足,優秀作品少,評論發出的聲音小,又出現一些“浮”和“燥”的問題,很影響一些有前途的作家的心態和繼續發展的動力。
作家創作精神產品,基本上是單兵作戰,這就更需要一個平靜安寧和健康的心態,才能創作出精品力作。
劉斌:“浮”和“燥”有哪些具體表現?
何建明:比如:有的人寫了幾篇文章,出了本書,獲了這個獎,那個獎,就沾沾自喜飄起來了,印3-5千本,就覺得很有成就。我毫不客氣地講,那叫自娛自樂,差得遠呢!多想想文體的使命,想想作家的責任。還有的年青同行急于出書,急于發表:我這里每天都有求寫序寫評論的,有求推薦發表作品的,還有的直接要求獲獎的,短訊、書、信不斷,讓我十分為難,十分無奈。有的人十分執著,三天兩頭給你發稿子,天天給你發信息,牽扯我許多精力,占用了我許多時間,苦不堪言,沒完沒了,無盡無休。問題是你的文稿不行,讓我怎么下筆給你寫序寫評論,你的稿子太差,讓我推薦給誰?我們必須是有基本的原則和底線。
你也聽到、看到了,我的電話停過嗎?每天忙得團團轉,在作協我分管全部報刊社、對外交流合作和少數民族出版等等,很多工作等著你干,比如:最近籌備建立中國詩歌網,這將是中國最大的詩歌網,連過去一直沒有考慮的古體詩詞都要納進來,工程浩大,要做的具體事太多了,我僅舉此一例。還有出版集團上上下下那邊有五百多人,從業務、行政、人事到吃喝拉撒,直到退休都要管,一個一個排著隊找我說事。再說我的身體狀況,2003年寫“非典”時,關在一個地方,兩個多月不能回家,天天吃面包面條,人發起來了,體重突增到190多斤,一查嚇一跳,血糖高去了!趕緊減體重,現在慢慢控制平穩了,但經常出現頭暈和冒虛汗癥狀……我訴苦衷,沒有別的意思,但也不是隨便說說,希望大家理解,體諒。該我辦的我義不容辭,我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會盡力協調,為報告文學爭取多一些機會,多一些份額。
劉斌:您這些心里話十分中肯,自覺、自律、自立、自強,戒浮戒燥,利于青年成長。
何建明:我真心希望年輕人成長快一些,思想成熟,業務成熟,不要愧對偉大的時代,不要虛度寶貴年華,潛心創作,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之中,坐得住冷板凳。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沉下心來才能寫好作品,有了好作品不用找這個求那個,作品好不好,讀者自然會給你評價,自然會買你的書,你也會自然紅火起來。
劉斌:創作隊伍擴大了,創作人員與評論人員“失衡”矛盾有所緩解吧?
何建明:我講過在作協全國代表大會上代表組成的情況,在近千名代表中,約有700多人是寫小說的,100多人是寫詩歌的,150多人是搞文學評論的,其中有90多人是從事小說評論和詩歌評論的,以報告文學作家身份出席會議的只有70多人,而真正是報名文學作家的也就30來人,報告文學評論家僅有5、6位,少得可憐!我說的數字不一定很準確,但基本情況是這樣。因此我們的突出問題:報告文學作家人員數量明顯不足,作家與評論家比例失衡。近年來,情況有些好轉,喜歡讀報告文學的人多了,熱愛報告文學的人多了,寫報告文學的人也多了,但是,與國家發展的大勢需求還相差很遠,與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大國相比,創作隊伍還是弱小,特別是評論,理論批評的聲音太小,炳銀他們幾個非常努力,一度到了喊出“報告文學萬歲”的地步,一直艱難地堅守,很不容易。
去年我們在魯院專門辦了一期報告文學創作高研班,對61名優秀青年作家進行了集中培訓,反映很好。最近我在考慮,研究一下,條件成熟的時候,再辦一期報告文學評論高研班,以解決高質量的評論人員短缺問題。
批判精神和思想力度
劉斌:您在《南京大屠殺全紀實》后記中寫到“問國人的十個問題”,也就是“十問國人”,反響強烈,點擊率達8百多萬人次,這“十問國人”是怎樣思考出來的?
何建明:得益于對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學習專修。我十五年前在中央黨校學習后,感到不解渴,又專修了哲學研究生,導師是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王偉光教授,深入學習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這對我用正確的主場、觀點、方法觀察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幫助非常大,對寫作題材追求客觀真實、不片面不偏頗大有益處。如果沒有這個基礎,觀察事物就會只見其一,看不到其二,只見局部,看不到整體,只見表象,看不到本質,只見陰暗,看不到光明,作品肯定寫不好,不受公眾和社會認可。
“十問國人”就是在這個思想基礎上思考出來的。揭露日本軍用主義的侵略罪行,充分徹底,事實說話,鐵證如山,還原歷史真相,以史為鑒,不忘戰爭災難,面向未來,維護和平。揭露真相,回顧歷史的目的,不是積淀仇恨,要從中反思我們自己,這個過程需要思想洞察力,要突破固有的思維定式,敢于解剖國民的劣根性、奴性,揭露自己的瘡疤,暴露自己丑陋的一面,要揭到體無完膚,痛不欲生的地步,才能真正站起來。我們是禮儀之邦,以德報怨,日本右翼分子怎么看?他們寧愿臣服扔給他們原子彈的美國,也不懼怕我們。我寫“十問國人”就是警醒國人,不要一陣風一陣雨,激動起來就上街游行抵制日貨,砸日產汽車,情況過后就跑出去低三下四搶購馬桶蓋。我們這個民族很堅韌,但也有很多弱點,這些弱點改變不了,我們這個民族不會有希望。以為現在強大了,可以和美國平起平坐了,驕傲、張狂,對民族的過去不全面認識,不是真正的強大,如果不清醒冷靜,就要犯前蘇聯的毛病。不是簡單圖個痛快寫一部表層作品了事,而是已經到了應該反省我們自己的時候了,那就要思考,解剖自己發現自己,讓別人發現說出來,對國家和民族是不負責任的。我們光仇恨日本人,不反思為什么我們被打得稀里嘩啦?如果他們東山再起,舉起屠刀,我們中間會不會還出大量的漢奸?這樣剖析分析會引起讀者思考,也證明報告文學是有很大的社會影響力的,比不痛不癢,翻來覆去重復要好很多,難道不是對一種民族的自省和批判嗎?我們的國家正在走向強盛,我們的內心也要強大,強盛和強大之后我們怎么辦?一個強盛的中國能不能給世界帶來和平?一個強大的民族能不能鎮定自若、堅如磐石地應對新的不測?“十問國人”是以思想洞察力為基礎的,思考洞察力的來源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關照現實、面向未來的。
劉斌:您對“主旋律作家”的稱謂怎么看?
何建明:主旋律體現時代的方向和潮流,是以人民性為基礎的。報告文學作家要有基本主場,熱愛現實生活,熱愛黨,熱愛國家,熱愛人民,要有強烈的使命感知責任感,要有陽光心態和憂患意識,勇于高揚歌頌的旗幟,也敢于舉起批判的鞭子。
有些人曾經說我是“專寫主旋律”,其實他們錯了,我的許多作品“批判性”遠不比一些作家差。過去像《共和國告急》、《落淚是金》等都是“火力”特猛的作品。近年寫的《忠誠與背叛》可以說夠批判力的了。寫《南京大屠殺全紀實》的“十問國人”所提出的問題,還不夠批判性?所謂的批判性,首先是要看你對這個國家、民族和人民的真摯感情,其次是所指出的問題。那些單一的、片面的、狹窄的,其實并非真正的批判性,有的是發泄,甚至是不負責任的發泄。
報告文字具有戰斗性,報告文字作家應是沖鋒陷陣的勇敢戰士,勇于歌頌,也勇于揭露批判。
對“歌功頌德”要具體題材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不能把歌頌與批判對立起來,歌頌和批判是報告文學的兩個方面,歌頌真善美和鞭撻假惡丑都是為了推動社會進步。
問題的關鍵是發現了好的東西,沒有表達好。比如:寫一個先進人物,一個黨的干部,一個企業家,你浮光掠影走馬觀花自然寫不好,寫成了表揚稿,就不要怪人家說這兒說那兒了,不要自我感覺良好,要自以為非。
劉斌:報告文學作家的主場、觀點和態度至關重要,您如何理解?
何建明:我很了解自己,我從哪里來?來到世上做什么?為什么而奮斗?我始終記著我是一個勞動人民出身的人,從小吃苦很多,養成愛勞動的習慣。我又是在軍營里鍛煉成長的戰士,用好手中的筆去保衛國家、勇于戰斗:我又是一名共產黨干部,用忠誠信仰捍衛自己的組織信念,絕不干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事;我是作家和中國作家協會的領導成員之一,就要牢記使命不忘責任,沖鋒陷陣直到永遠。
閱讀、思考和寫作三個方面結合
劉斌:您有什么業余愛好?
何建明:我沒有特殊的愛好,不會喝酒,不會打牌,就是抽煙,最近又在爭取不抽煙。頸椎嚴重不好,經常出現供血不足,有時寫著寫著就趴在電腦前睡著了,非常危險,所以我需要不停地抽煙來提神。這很痛苦。
劉斌:飯局多嗎?
何建明:極少應酬,我拒絕請客吃飯。實在不得已的情況,比如前幾天江蘇老家來人,談一個什么國寶級的文獻材料,要聽聽我的意見,我勉強去禮節性地見見面。一般的飯局我都拒絕。
劉斌:正常下班后做什么?
何建明:看看電視,然后看書,寫東西。有時白天太累了,就早一點休息,半夜醒了繼續看書寫作。
劉斌:喜歡看哪些電視節目?
何建明:主要是看新聞,也看娛樂節目、體育節目,滑稽的、搞笑的也喜歡看,不感興趣的無聊的就閉上眼睛養神,思考問題。
劉斌:不喜歡看電影和旅行嗎?
何建明:喜歡電影,但極少進過影院去看大片,只在電影頻道看那些老片子。旅行也喜歡,但現在沒時間,出國的機會不少,開完會就回來,一大堆的事等著你干,根本沒心情看風景。
劉斌:周末時間是如何安排的?
何建明:周末做不了什么事,睡睡懶覺,現在參加種種活動秀多。你也知道北京的這個座談會,那個研討會多的不得了,人家給你送請柬來了,不去,說你有架子,去了,你就要坐在主賓席上,就得第一個發言,你講什么,你事先就得做準備,看材料看書。還有一個情況前面講到,全國各地許多青年作者寄作品來,請求指導,平時沒時間看,只能利用周末看,每個周末要讀十來本青年作者的作品。
劉斌:您是“業余作家”,您的許多作品都是利用春節、五一、十一長假完成的,請簡介一下?
何建明:三十多年來,春節、五一、十一這三個長假是我寫作的集中時間,已經形成習慣了,基本是每年大年初一,我趕回江蘇老家看望父母,與家人吃個團圓飯,然后我就躲起來,與電腦為伴,過我的“寫作年”。今年春節我看望老母親,多待了一天,因為父親去世了,然后帶上了電腦和有關書籍資料,一頭扎到昆山,寫了一部20多萬字的人物傳記作品。
我的許多書,如《落淚是金》、《中國高考報告》、《根本利益》、《國家行動》、《我的天堂》、《部長與國家》、《國家》等都是在春節、五一、十一等長假期間完成的。
劉斌:你創作最主要的經驗是什么?
何建明:思考。作家一定要勤于思考,善于思考,把閱讀、思考和寫作三者結合起來。我喜歡思考,可以說腦子就像一臺永動機,每天除了吃飯睡覺、開會工作就是思考。
我的記憶力好,很自信,構思一部作品時,不是簡單想出粗略框架,而且將整體結構細分若干章節,每一章每一節有詳細的具體結構,像一個一個資料箱儲存在大腦之中,隨時調用,落筆成文。上下班坐在車里也反復思考,“反芻”前一天晚上閱讀的東西,就是用腦子寫作?鬃诱f: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先哲的這些話不是束之高閣的,是要學而時習之的。
劉斌:您最快樂的事兒是什么?
何建明:寫作。寫作對我是最快樂的,可以暫時放下工作,忘卻一切煩惱,排除一切干擾,進入心馳神往、心靜如水的狀態,是我最快樂最幸福的。
說心里話,我真渴望早點退休,由業余作家轉為專業作家,把身體調理好,然后全力以赴的寫報告文學,在我眼中,要寫的題材,值得寫的題材遍地都是,窮盡一生精力都寫不完。我現在為什么憂心忡忡、思慮過多,感到黨、國家和人民給了我這么多榮譽好評,在事關國家、民族的大事件面前不出力不盡力,對不起國家對不起時代。
劉斌:透漏一下近期醞釀什么大作?
何建明: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目前正在醞釀寫作《重慶大轟炸》。這是《南京大屠殺》的姐妹篇。據我目前查閱的史料來看,侵華日軍當年對重慶狂轟濫炸達6年之久,對中國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在全面披露這個史實的同時,我還要像寫“十問國人”那篇萬言書一樣,寫下我的追問和反思,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回顧國難,叩問歷史的時刻,有良知的有擔當的報告文學作家必須挺身而起,用文本的力量向世界做出報告。
時間、意志、閱讀與借鑒等雜談
劉斌:剛才這一席話,不是漫無目的的閑聊,通過交談了解了您這位“全國勞動模范”的具體勞作狀況,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哪里有什么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寫作上!毕旅嬲堉v講在采訪中高效利用時間的故事?
何建明:高效利用時間,提高時間效率是報告文學作家的必備本事,這一能力是在實踐中鍛煉出來的,我的這種能力與當兵的經歷和新聞記者經歷有很大關系。我給你講一個情況:我在《中國作家》當主編時,去四川采訪三峽移民,寫《國家行動》。5點鐘起床往機場趕,乘8點鐘的早班飛機飛到重慶,下了飛機乘長江快艇,7個小時趕到巫山,將近傍晚到了巫山,馬不停蹄坐了兩個小時汽車到鎮上,再坐一個多小時拖拉機顛到移民點,拿出蓋有國徽圖章的國務院三峽辦公室的介紹信,鎮上的負責人看也不看,就把我安排到小學校的一間大教室里,里面只有學生課桌,沒法睡覺,便和各地來的大小記者坐在椅凳上發呆。第二天凌晨3、4點鐘,外面有人大喊:記者們快出來吧,移民要出發了!我跟在年青人的后面急行軍似的跑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移民點,馬上進行采訪。第一個24小時就是這樣過來的。接下來到大倉鎮采訪,聽說我是北京中國作協來的,給我特殊照顧,沒再住小學校,安排住鎮供銷社招待所,我一看,天!一間40多平方米的大房間擺了6張單人床,用手一摸被子都是濕的,窗戶上沒有玻璃,平時根本沒人住,吃飯走半里路到鎮政府食堂去,根本就沒條件洗澡,我八天沒洗澡沒洗臉。一周后重慶市新聞出版局局長來看我,他是我在中央黨校學習時的同學,說,現在是非常時期,條件艱苦,實在受不了,就回重慶吧。我說,我是來一線采訪的,不是來做客的,再苦我也要堅持下去。我講這個經歷是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常識,報告文學是跑出來的,作家一定要到現場,才能采訪到最鮮活的第一手素材。二是說明時間的作用,如果你四平八穩,不緊不慢地做事去,你采訪啥?只能空手而歸。
劉斌:時間就是勝利。請再講一個巧用時間的故事?
何建明:接著給你講采訪三峽移民的情況:長江沿線,有上千記者在采訪,進行新聞大戰,你什么報告文學作家、著名作家,根本沒人理你。在奉節采訪縣長,我說我是作家,他看我一眼,遞給我兩頁紙的空話套話稿件,不說話了。我又說,我是報告文學作家,要詳細采訪你們縣的移民情況。
他一口回絕,沒時間,沒時間,我馬上要去移民點。我說,我不讓你停下來和我談,你去哪兒我跟著你去哪,我們邊走邊談不會耽誤你時間。他又看看我眨眨眼。我緊跟上去說,我的時間也很寶貴,你再不接受我的采訪就沒機會了。
劉斌:您沒說您是何建明嗎?假如你報了大名,這位縣長也許就有時間了。
何建明:沒用,除非中央領導去,他有時間?梢岳斫。跟你講我與縣長關于“時間”的對話,其中有很多奧妙,你懂得。
劉斌:精辟透徹,請談談意志品質。您的意志品質是怎么體現的?
何建明:這是素質方面的問題,看一個作家是不是優秀,關鍵要看他在國家遭受緊急情況,如地震、洪水等時刻能不能沖上去。報告文學作家應該是沖鋒陷陣的戰士,許多優秀作家都是在抗震救災、抗洪搶險一線,冒著生命危險進行采訪的,這就是意志品質,關鍵時刻,吃苦耐勞敢冒風險、不怕犧牲。5.12汶川大地震時,我和李鳴生等幾位同行都在救災一線,我們要到一個鎮上去,聽說那里一個中學和一個幼兒園垮塌了,死了不少人,解放軍正在冒著5、6級余震趕赴那里救災。我要了一套軍裝和李鳴生一起闖了進去,不穿軍裝,警戒戰士是不允許你進去的。到了現場,沒人接受你采訪,只能靠眼睛觀察,連夜寫稿快速發稿,這是多年記者生涯歷練出來的,腿要快,腦子要快,手中的筆要快,現場報道寫的是短篇報告文學,人還沒回來,就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連續發表了《淚灑龍門山》、《飄揚的黨旗》、《不屈的山梁》等作品。不久,出版了《生命第一:5.21大地震現場紀實》。選擇了報告文學就要做歷經艱難困苦的思想準備,不付出汗水、心血寫不出好作品。在舒適的環境中會把人養懶慣壞,經歷苦難磨難才能成功。
劉斌:自1978年你發表處女作《湘西探險記》以來,三十八年間您創作了60多部長篇報告文學作品,請問你自己滿意的有哪幾部?滿足在哪里?
何建明:沒有滿意,只有相對比較滿意的。
欣慰的是有眾多讀者看我的書,這一點對我的鼓舞大,也增加持久寫下去的信心和動力。我認為有些報告文學作品要講時效性,要快出手,早點與讀者見面,我是新聞記者出身,加上性格使然,還有一個客觀情況,出版社催稿急,不允許慢作業,所以大多數作品都是超負荷超常規超身體極限狀態下完成的,如果時間再充裕些,再精心打磨打磨,會更精致。
社會反響較大,對社會進步有一定推動作用的那幾部我是比較滿意的,比如:《落淚是金》引起了教育界的反思,《根本利益》講共產黨人如何為老百姓服務,《共和國告急》是保護國家礦產資源的疾呼,《國家行動》寫三峽移民舍小家為大家的感動故事,《部長與國家》寫老一輩共產黨人的作為,《忠誠與背叛》講黨性與人性,信仰的力量,《國家》寫強大的國家如何處理外交緊急事務突發事件的氣魄與行動,《南京大屠殺全紀實》引起另一種思考,對國民性的批判等等。
劉斌:您的創作特點是國家敘述民族記憶,是大視野大格局大題材。我注意到您的小題材,平凡人物作品也能映照出情懷和精神,請談一下這方面的感悟?
何建明:近年我對短篇報告文學創作比較看重,有一些寫得還比較精美和富有文采,比如:《雨花臺的那片丁香》《三峽石頭女》《“花王”楊鐵順的故事》、《心聲》、《國繡手》,這些作品都是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上發表的,都是寫普通人,小人物的,內容突出真善美,筆法是詩意的,散文的。小中見大,有精神的火花。去年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的《雨花臺的那片丁香》影響大,我自己心靈也受到震撼,我是流著眼淚寫成的。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去雨花臺發現了丁香樹,又在雨花臺烈士紀念館發現沒有照片只有畫像的丁香烈士的簡介,深入采訪,挖到了一段凄美感人的愛情故事,要留心生活,善于發現。國家敘述不一定要重大題材,平凡小人物身上也有精彩。只要有新發現,進行文學表達藝術創作,這樣的短篇作品更受歡迎。
劉斌:您作為中國作協的高層領導,管理那么多具體事務,還要進行業余寫作,是不是沒有讀書時間了?
何建明:錯,讀書對我來說,一天也不可或缺。讀書是快樂的,但不輕松,剛才談時間時忘了說明,就是每天晚上我都要讀書,主要結合寫作項目大量地閱讀有關資料、書籍。比如寫《南京屠殺全紀錄》,我不僅讀我們中國人寫的書,還要讀侵華日軍的證言、日記,還要閱讀研究《舊金山對日本和平條約》《拉貝日記》以及二戰史方面的書,有3大紙箱書4千多萬字,閱讀量是海量的,實質是學習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日等國家關系,學習研究抗日戰爭國共格局,研究日本軍國主義侵華史,研究日軍南京大屠殺罪惡史,在閱讀基礎上才能思考出問題,然后落實寫作。
劉斌:在《忠誠與背叛》中看出了您思考的力度,寫出了真實的《紅巖》,讀來震撼心靈。
何建明:寫《忠誠與背叛》做前期準備時,差不多讀遍了有關的書籍,查閱了大量歷史檔案,包括許多未公開的解密資料,還有當時的報紙等等。發現許多歷史的真實與小說中寫得不一樣,應該把一個真實的《紅巖》寫出來,才可信可感。好人和壞人不是腦門上貼著標簽那樣簡單易辨,黨性和人性概念不同,但密切相連不可分開。閱讀要思考,要有分辨能力。
比如:大家熟知的“雙槍老太婆”,小說《紅巖》中是虛構的,真實的原型人物叫鄧惠中,她的情況比較復雜,從英雄到叛徒再到烈士,我詳細查看了有關資料、檔案、審訊筆錄以及她交代的口供,真實的細節,一位忠誠的共產黨人蒙冤受辱,讓我震撼,責任和使命促使我揭秘塵封紅巖的真相,使革命烈士的英雄事跡真實呈現。
再比如:一提甫志高,就是一片罵聲,他在小說《江巖》里是一個叛徒,真實的甫志高是什么樣的呢?我看到的資料中都有記載,原型有劉國定、冉益智,蒲華輔,李文祥四個人,其中蒲華輔是川東地下黨的負責人,被叛徒出賣被捕入獄,經不住敵人嚴刑拷打供出了組織秘密,后來他又省悟,重新堅定起革命信念,最后是喊著“中國共產黨萬歲”走向刑場的,以一個堅定的共產黨員形象出現在敵人面前,當時的報紙都有消息記錄,這就是真實的蒲華輔。我為什么把這個“發現”大膽寫出來,因為它是客觀事實,我要通過我的閱讀,我的報告文學作品,告訴公眾,告訴我們的共產黨人,信仰是不能動搖的,黨性是必須堅持的,但不能不講真實,不講人性,這些都是一個作家閱讀后的獨立思考。沒有閱讀,就不會有這樣的獨立思考,沒有閱讀,信仰和立場不堅定,就沒有膽量敢寫真實。只能是不痛不癢,缺少陽剛之氣和血性。什么是高水平?高水平就是通過閱讀、發現和思考,超越文學本身,超越文學的、政治的、社會的和歷史的一切,提煉出最客觀的閃光的東西,這是報告文學的核心,如果說報告文學有影響力,有分量,就是這種綜合體現。一個作家的能力也就是在這時閃現的,好的作品不是“花瓶擺設”,它是黨和國家的利益、意志、政策的推動力。
劉斌:您怎樣看待“學習與借鑒”?
何建明:你這個問題提的好,學習與借鑒對報告文學太重要了。
報告文學要很好的向小說、詩歌、散文和劇本文體學習,向新聞學、社會學等學科學習,取其所長,滋養自身。通過學習和借鑒增進文學性和藝術感染力。比如:小說的結構、情節、細節、語言、聯想,象征、蒙太奇、意識流等等,這方面的學習是長期的,徹底的,就不展開細談了。
另外,還要虛心地向國外同行學習,學習他們的優秀作品和創作經驗。最近我看了一本非常好的書,是美國人瑞恩寫的,書名叫《諾曼底登錄紀實:最長的一天》,從思想、內容、史料發掘到敘述、結構、語言都達到了極高水平。
劉斌:我在國圖翻閱過,但看的不仔細。
何建明:這本書大大超過了我講的優秀報告文學3個剛性量化指標,他有30多種語言版本,一版再版,長銷不衰,銷售量達到1800萬冊,我們沒法比。根據這部作品改編的電影獲多項奧斯卡大獎。
瑞恩為了寫這部作品,不僅查閱研究了海量的史料,而且在250多家德國報刊上登發廣告,尋找諾曼底登陸血戰的親歷者和幸存者,與3千名幸存者取得了聯系,對其中的7百多人進行了采訪,書中的每一個細節都真實準確,加上純真的情感、生動的語言、流暢的敘述,這樣的作品怎能讓人釋手,怎能不震撼。有太多的東西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劉斌:意猶未盡,十分感謝!
何建明:謝謝你,我也愿意通過你的訪談,把我近期的思考和希望傳遞給同行們,大家努力,加油,按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扎根人民,扎根生活。靜下心來,精益求精地搞創作。創作出無愧了偉大民族,偉大時代的優秀作品。謝謝大家。
(此文已發于2015年《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7月號)
何建明簡介:
何建明,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中華文學基金會理事長,全國政協委員,全國勞動模范。
代表作:報告文學《南京大屠殺全紀實》《國家》《忠誠與背叛》《根本利益》《國家行動》《根本利益》《中國高考報告》《落淚是金》《警衛領袖》《永遠的紅樹林)。電影電視劇本《奠基者》《信天游》《命運的承諾》《國家利益》《國家行動》《西行囚車》等。
劉斌簡介:
劉斌,資深媒體人、報告文學作家。作品有《從深圳起飛》《崛起水晶城》《深圳1號》《雪域橫起通天路》《中國民航年青機長》《中國大學生空中小姐》《名流訪談》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