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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春雷:他們,陷在殘酷的密林

    http://www.jchcpp.cn 2015年07月22日08:59 來源:人民日報 李春雷

    制圖:蔡華偉

      壽山先生

      受訪人:

      張化普(男,1927年生,本文主人公次子。居住地為黑龍江省塔河縣,癱瘓在床。)

      張子成(男,1932年生,本文主人公之孫,居住地為河北省館陶縣壽山寺鄉壽山寺村。)

      那是壽山先生去世六十二年后的一個暮春的中午,我到他的故里——河北省館陶縣壽山寺鄉壽山寺村采訪。談及當年的一幕幕,他的孫子張子成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張子成是爺爺遇害全過程的目擊人。

      七十三歲的張子成步履蹣跚,帶我來到村中心廟前的一個大土坑邊,顫顫巍巍地說,當時,這里全是紅糊糊的血,冒著白氣,坑沿下滾動著幾十顆人頭。

      他又指著坑上沿西北角的一片空地說,這里原有一棵老槐樹,爺爺就是被吊在樹上活活燒死的……

      壽山寺村,當年名為南彥寺村。由于距離縣城四十五里,日軍鞭長莫及,這里的抗日氣氛格外濃烈。影響小村抗日氛圍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著名抗日 將領——國民黨魯西游擊總司令、聊城行署專員范筑先,八路軍著名將領——一二九師新八旅旅長張維翰都出生在這里。一個小村誕生兩個抗日名將,這在全國也是 獨一無二的吧?

      小村有一個民兵隊,四十個人,二十四支槍,每天早晨以銅鑼為號,在村外的打麥場上進行軍事訓練。晚上,隊員們則聚在一起,學唱抗日歌曲。唱歌、 口號、喊殺聲,隊列、投彈加沖鋒。老百姓的熱情也被鼓動起來了。每當訓練時,老太太們紛紛出來觀看,樹上的孩子們也應和著喊,仿佛整個小村都在喊。

      更讓小村人有底氣的是開明財主張壽山。

      壽山先生1893年出生,少年從軍,曾在湖北督軍王占元部下任連長、營長,后來升任湖北煤建局局長。1926年,王占元部敗散后,壽山先生隱退 老家,置辦莊田,課教子孫。日本侵略者進占冀南,一些士紳充任偽職,送糧送錢送女人,而他卻與八路軍交好,不僅自己帶頭捐獻,還擔任村糧秣委員,秘密為八 路軍籌糧籌款。八路軍冀南軍區的不少高級將領常常登門拜訪。

      張子成清楚地記得,宋任窮、陳再道曾幾次到家里做客。有一年冬天,鄧小平從涉縣來到館陶,還在他家秘密住宿三天。白天,鄧小平就在屋內看書,閉門不出。每到夜晚,幾匹戰馬便悄悄進村,來人是冀南軍區和地方黨委的主要干部。馬蹄踏在門前的石階上,火星四濺……

      張子成說,爺爺臉大、體胖,總是笑瞇瞇的。家里雖然有許多地,雇了不少長工、短工,但爺爺精通各種農活,習慣親手耕收。雨雪天氣,他就坐在院里,教自己學文化:“上學識字,先認姓名。認會自己,再認別人。男女老少,小孩大人。祖父祖母,爹娘兒孫……”

      南彥寺村西南七里許,有一個小鎮——房寨,是八路軍冀南軍區新八旅二十三團秘密駐地,團長郝樹禎經常悄悄地來找壽山先生商談。由于日軍兇焰正高,八路軍困難重重。他們常默默地抽著煙,苦思冥想,愁霧飄滿了小屋。

      日本兵發現這一帶八路軍活動頻繁,就在村南四里的法寺村修建了一座炮樓。摩托和馬隊在路上來回巡邏,黃塵滾滾,惡氣洶洶。

      壽山先生親近八路的消息被漢奸偵知。炮樓里傳出話來,讓他小心狗頭。

      1943年陰歷年前,他又為二十三團籌辦了一批小麥,正準備送去,形勢突變。部隊立即轉移,不僅沒有帶走小麥,還送來一批子彈和槍支,托他妥善保存。他二話沒說,當天夜里,就和家人把這些東西藏進了村東張家菜園的一眼土井里。

      小村的眼睛睜得圓圓,日日夜夜盯緊四周。冬天夜里太冷了,怎么辦?就在野外挖一個井狀深坑,人跳進去,只露出頭。鄉下人每年秋后都把積攢的雜草 垃圾和豬糞牛糞攙在一起,堆成墳丘形或方塊形,發酵后,里面熱氣騰騰。實在寒冷時,就挖一眼小洞,鉆進去,雖然臭氣熏熏,身上卻是暖烘烘的。

      正月十四黎明,三百多名日軍突然襲擊,被糞堆中的眼睛發現了。一聲報信槍響,村民全部撤退。日軍進村,一無所獲。

      村民們回來后,慶賀勝利。根據經驗,日軍掃蕩都是一次性的,短時間內不會再來。

      可這一次,小村大大地失算了。

      僅僅只隔一天,日軍就殺了回來。

      塌天大禍,驟然降臨!

      凌晨時分,日軍猛然從四周包圍小村,挨家挨戶把村民驅趕進村中央大廟前的一個大坑里。壽山先生和民兵們都來不及轉移,盡在其中。

      鬼子先是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中年人,沒有問話,直接劈砍。死者的血漿“噗”地噴出兩三米,頃刻分離的尸身和頭顱各自顫動著。一個日本兵猛然飛腳, 血淋淋的人頭,足球似的滾進了人群中。頓時,村民們一陣哭叫,但立時就喑啞下來,一片死寂。接著,日軍又拉出十幾個青年男女,剝光衣服,拷打、火燒、灌 水,逼問誰是民兵,誰是村干部。不說實情者,一一砍頭。十幾條生命的血液,煞時涂滿整個坑沿,血腥濃烈,直嗆鼻喉……

      村民張廷俊嚇得渾身篩糠,屈服了。村長范樹奇,民兵武進安、范樹伍、范成發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認出來。但這些人都是硬漢子啊,日軍拷問無果,全部砍殺。

      壽山先生披著一件破棉襖,頭上裹一條灰毛巾,臉上涂滿鍋黑,抱著小孫子,被擠在人群最中間,不幸也被揭露。

      大坑西北角有一棵老槐樹,幾百歲了,是小村人敬奉的“槐仙”。村民篤信槐仙,逢兇遇難,總來叩問是非;離鄉遠足,也來禱告平安;久婚不孕,便來拜求子嗣。但這棵古老的神樹啊,現在卻不能庇佑它的鄉民了。

      日軍先是把張壽山橫捆在樹下的一張木床上,追問糧食在哪里?槍支在哪里?

      壽山先生搖搖頭,閉著眼,拒不答話。

      幾個“皇協軍”便開始撬壽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紅紅的辣椒搗碎后,摻水,辛辣無比。壽山先生猛烈地咳嗽著,破口大罵:“狗日的小日本,野獸……”

      日本兵把他吊在樹上,腳下堆滿木柴,潑上煤油。

      一個歲數稍大的“皇協軍”湊到壽山先生面前,低聲耳語。

      壽山先生咬牙切齒,再次狠狠地搖搖頭。

      惡毒的火焰點燃了。

      大火舔著壽山先生的雙腳。他拼命地掙扎著,仰天大罵:“我操你祖宗!小日本,王八蛋……”

      壽山先生素來是一個文明人,從來都是笑瞇瞇的,從來沒有說過粗話啊。

      日本兵愈加惱怒,愈加瘋狂。

      烈焰中的壽山先生,棉鞋燒著了,棉褲燒著了,腿燒著了……

      村民們心驚肉跳,魂飛魄散,不忍面對這慘絕的一幕。

      太陽在云層里閉上了眼,大槐樹劇烈地顫抖著,小村所有的房子和樹也在劇烈地顫抖著……

      日軍挖地三尺,最終也沒有找到糧食和槍支彈藥,撤出之前,把壽山先生的房子全部點燃了,也把小村叛徒張廷俊的頭砍了下來。

      這一天,日軍在南彥寺村共殺害村民五十三人。

      幾天后,八路軍二十三團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東張家菜園里高搭靈棚,為壽山先生舉行公祭。三百多名官兵在團長郝樹禎的率領下,集體跪下,泣淚宣誓,為壽山先生報仇!

      又一天夜里,宋任窮騎一匹棗紅馬來到張壽山墳前,磕頭致哀,并向陪祭的當地干部傳達鄧小平和冀南行政公署命令:將南彥寺鄉南彥寺村改名為壽山寺鄉壽山寺村。而后,他掏出一張紙,交給壽山先生的二兒子張化普,囑咐:從今以后,可以憑此證向當地抗日政府領取撫恤。

      那是一張特殊的證明,上面簽蓋著冀南行政公署及領導人的印章。

      采訪當年,張化普七十八歲了,住在黑龍江省塔河縣,已癱瘓多年。我電話采訪時,他也是哽咽難聲。

      他是“文革”中出走的。那時,因為父親與鄧小平、宋任窮的關系,壽山寺鄉壽山寺村被改名為向陽公社向陽大隊,張家被查抄,那張特殊的撫恤證也被 火燒了,他被造反派吊在廟前的那棵大槐樹下,打得死去活來!拔母铩边^后,國家規范地名,村名又要改回先前的南彥寺。張化普專程到北京申訴。宋任窮說,壽 山先生對革命有大功,還是叫壽山寺吧。

      于是,鄉村名字又分別重新確定為壽山寺鄉和壽山寺村。

      我到壽山寺村采訪的那一天,正好趕上大集。

      石榴如火,杏兒金黃,槐花桑葚,各呈黑白。太陽的暖香,靜靜地飄浮在街市上。人們熙熙攘攘,笑語喧喧,處處飄酒香,滿街晃醉人。六十多年過去 了,安逸早已成為庸常的生活,他們或許不再理會壽山寺的含義。再或許,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位名叫張壽山的老人……

      是為記。

      麥子熟了

      受訪人:

      王造林(男,65歲,原籍四川省自貢地區,國家經貿委系統退休干部,現居北京。本文主人公系其父親,原在晉察冀邊區工作,已去世。)

      小麥孕育了。

      腹部亮亮的,鼓鼓的,羞羞地站在靜謐的月光里。月光銀粉一樣彌漫在天空和大田,吸吸鼻子,有一種清香濃濃的味道。那是和平的氣息,那是豐收的氣息,那是生命的氣息,那是希望的氣息。但戰爭的腳步,仍是沿著麥壟間窄窄的小道,正在緊鑼密鼓地走向夏季的火熱。

      北岳軍區補充團供給科科長王勝,帶著兩個傷員在麥壟里爬了兩天兩夜,晚上的時候,才到了阜平縣西部的一個小山村,東尋西問地找到了村長的家。前天,他們在山里運送軍糧,被一伙日本兵包圍了。一場惡戰,部隊被打散了。

      村長黑著臉,低著頭,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也許,正趕上他心境最敗壞的時候吧。王科長請他幫助派飯,他總是固執地搖著頭:

      “夜黑了,村子小,部隊多,派不過來啊!

      連年的戰爭和災難,去年顆粒無收,家家都有餓死人,有不少人家逃到五臺山西邊去了。王科長用盡全身力氣,忍住正在喚喊的肚子,湊上去:“村長,行行好,可憐可憐吧。我不餓,只是躺一下,他們倆受了傷,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村長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仍是不言語。呆一會兒,終于領著兩個傷員走了。

      雖是五月天氣,夜風仍是有些寒涼,吹著渾身的傷口,像一群群馬蜂刺蜇。

      王勝怔怔地站在屋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村長的妻子,一個三十多歲的蓬頭垢面的女人,正在昏黃的麻油燈下紡棉線。屋內還有兩個十歲上下的男娃,一高一低,四肢和身板細細薄薄,枯瘦如柴,頭顱和眼睛卻格外碩大,像戲臺上的小鬼兒。

      灶臺上的鍋里,冒著熱氣。那是這家人的晚餐。

      王勝的肚子猛烈地吼叫起來。

      對于這個八路軍的突然到來,女人是極不歡迎的,這從她那緊繃的臉上,乜斜的眼中,可以看得出來。

      王勝的頭“嗡嗡”地轟鳴。相比較饑餓來說,他更需要好好地睡一覺。極度的困乏,使他已經顧不得一切細致的禮節,徑直在紡車旁邊空著的半個炕上就躺了下去。

      兩個孩子好奇地湊上來,伸出小手摸摸他的手槍。女人大吃一驚,憤怒地猛拉一把,嚇得孩子張大了嘴,身子直哆嗦,趕緊退得遠遠的,像兩只受到驚嚇的小刺猬。

      王勝使勁地笑一笑:“沒事的,槍里沒子彈!

      好奇是孩子們的天性,即使在貧困中。不一會兒,兩只畏縮的小刺猬又試探著湊了上來。

      “你從哪兒來?”大男孩小心地問。

      “龍泉關西邊打仗回來!

      “那你到哪兒去,你們部隊駐在哪兒?”他像查路條一樣盤問?吹贸,他或許是村里的兒童團。

      “駐在阜平呢,我要回部隊!

      小的那個很驚奇似的,上來拉住了王勝的手。小手軟軟的,讓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小弟弟。他是四川自貢人,父母生過五個孩子,中間三個生下不久就都病死了,最小的也是一個男孩,八年前自己離家時也是這么大,不知現在怎樣了。

      王勝覺得這就是他的小弟弟了。他猛地喜歡上了這兩個孩子。

      “阜平不是鬧災荒嗎?你們吃啥?”兩個孩子還在窮追不舍地詢問。

      母親不耐煩地橫了孩子們一眼,嘟囔起來:“這死孩,鬧災荒,老百姓餓死,當兵的還能餓死?”

      孩子們望了望他們的母親,又看了看王勝,擠了兩下眼睛。

      王勝拉著他們的小手,其實是對他們母親說的:

      “唉,軍隊也苦呢,老百姓吃啥,軍隊也吃啥。老百姓吃樹葉野菜,軍隊也一樣的,八路軍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嘛!

      女人停了停紡車,想了想,沒說話,只是又添了一卷棉花。

      “災荒年,老鄉沒勞力,軍隊還要幫助老百姓搞生產……”一股力量催著他說下去:“我們還幫難民遷移到西邊來,招呼他們吃和住……”

      她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孩打斷了王勝的話,對女人說:“娘,前幾天東邊來的災民,不是說沒有八路軍幫著,早就餓死了嗎?”

      “前天趙爺家來的親戚,就是帶小孩子的那個老頭”,小孩子也搶著說,表示他不比哥哥知道的少,“他從山東逃荒來,到細腰澗邊走不動了,躺下來快死啦,多虧八路軍給了幾斤黑豆,他才找到這里!

      女人擦了擦眼睛,嘆了一口氣。

      “八路軍也不容易啊!

      大家都沒有說話。

      “老百姓苦,軍隊也苦哩,吃不飽,還要打仗,斷胳膊斷腿的……”她又停了一下,擦了擦眼,“嗯,打走鬼子就能過安生日子了!

      她抬起臉,看著窗外漆黑的天。

      王勝躺在床沿,一翻身就會滾落下來。女人連忙把紡車往里邊挪了挪,讓孩子們把他推進去一點兒。

      “靠里邊一點兒,會跌下來的!

      孩子們伸出四只手,用力來推。王勝癱倒著不動,他實在沒有力氣了,任憑他們發力。

      村長回來了。

      女人跳下炕來,盛了滿滿一碗野菜,還有幾個山藥蛋,讓大孩子端給王勝,一邊對丈夫說:

      “這兄弟,是好人哩,喝口湯吧!

      “我不餓!蓖鮿僬f。

      “看你蔫蔫的,哪能不餓?喝口湯吧,沒啥吃的!

      他們一齊來勸。大孩子還拉住王勝的手,要扶他起來。

      “好,我自己來!蓖鮿倜銖娭鹕,慢慢地把一碗野菜和兩枚山藥蛋吃了。

      還沒等吃完,女人就把碗奪過去,又盛了第二碗。

      王勝正要躺下去,兩個孩子頂住了他的背:“再喝一點吧!

      又吃了一碗,王勝已感覺到胃里脹脹的,身上熱熱的,肚子平靜了,腰上也有了一些力量。

      吃完飯,村長說出去到鄰居家看看那兩個傷員,就走了。

      屋后面是一塊麥田,風吹來,可以聞到一縷縷細微的麥香,似乎還可以聽到一陣陣低沉的拔節聲。

      女人繼續紡花;璋档挠蜔粝,渾厚的“嗡嗡”聲中,一根細細的銀線頑韌地從女人手中綿綿不斷地抽出來了。不一會兒,紡錠上的線槌就變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蘿卜……

      瞌睡蟲終于爬滿了王勝的眼皮。

      第二天清早,王勝睜開眼,猛然發現自己一個人四仰八叉地橫躺在炕上。紡車呢,已經被他擠在土炕的邊角里。

      村長和他的女人,還有兩個孩子,睡在門口的一捆谷草上。地方很狹小,村長的一條腿搭在灶臺上,另一只腳則伸出了屋門外……

      劇 變

      受訪人:

      劉拴柱(1925年生,山西省左權縣人,曾在晉冀魯豫邊區太行劇社工作,為文中主人公同事,后定居山西省長治市。已去世。)

      王琴(化名)(女,1926年生,河北省武安市人,曾在晉冀魯豫邊區太行劇社工作,后到山西工作,定居長治市。已去世。)

      在那個地界,那個年代里,若不是走投無路,誰肯讓兒子唱戲呢。如果是女孩子學戲,更會讓人恥笑祖宗。

      武安縣西部山區里,有一個王家莊。王家莊有一個小伙子劉順達,是典型的戲簍子。他父親曾是戲班子老板,在山里唱野戲,前年被土匪打劫,不僅積攢 多年的半口袋大洋全被搶走,連命也丟了。從此之后,他的家道就敗落了。葬埋父親之后,劉順達重操祖業,在民國二十五年臘月又拉起一個戲班子,取名“祥 云”。

      “祥云”是一家平調落子班。

      班里的幾個演員還是父親在世時的老班底,都算是本家徒弟。大家湊在一起,輕車熟路,堂會、廟會、白事、紅事,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雨雪冰霜,累死累活。一年后,終于買了一匹老馬和一架柴車,在山里巡回演出。

      后山張家峪有一個漂亮姑娘,名叫王琴,剛剛十六歲。

      這姑娘是戲迷,在家對著鏡子唱,出門沖著大山唱,一心要學戲!跋樵啤卑嘣诖謇镅莩鰰r,她跑前跑后,日日夜夜粘在一起。家里人以為她中了魔障, 暴打一頓,鎖進小屋。但這姑娘竟然砸斷窗欞,跑了出來,跪在劉順達面前,苦苦哀求。劉順達狠狠心,收下她,并認了干妹妹。此時已是民國二十七年了,大城市 里女人唱戲的風氣已經興盛了,劉順達心里清楚。

      但在小山溝里,這就是驚天奇聞了。王琴的老爹跪在村廟前,痛心疾首地大罵一頓自己管教無方后,宣布與她斷絕一切關系,野女子至死不能回家。

      這一下,把王琴逼上了絕路,只能以戲班為家了。好在她扮相漂亮,音域寬敞,天生是吃這碗飯的材料。在劉順達和幾位師傅的調教下,僅僅半年時間,就能登臺演出了。

      山里人活計重,整天累死累活的,誰有心思聽正劇呢,而且在那個年代,老百姓大都是文盲,倭瓜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所以呢,戲本內容不能太文、太雅,必須要插科打諢,有黃有粉,尤其是這些野臺子小戲班,沒有幾個讓人津津樂道、捧腹大笑的黃段子,根本攏不住觀眾。

      這些,都是每個戲班子的老傳統了。

      王琴畢竟還是一個姑娘啊。哎喲喲,這些東西太臊人了,哥哥,俺不學了。劉順達沉著臉,不吭聲。他真是不忍心讓這些粉黃污染純潔的妹妹啊,但咱們是戲子,學不會這些東西,就吃不飽肚皮啊。

      劉順達告誡王琴,演戲的人要懂得,戲里戲外兩重天。

      她點點頭,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有懂。

      王琴是主演,長得又漂亮,所有的粉戲必須掌握。于是,她不得不厚著臉皮去學,去唱,去演,表演時還要投入,惟妙惟肖,要不然觀眾下一次誰還點“祥云”班的戲?那樣順達哥不就敗攤了嗎?沒有順達哥,自己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呢?

      王琴一天天地長大了,渾身發育得山是山、水是水的,惹得不少饞男人打主意。劉順達也快要三十歲了,還是孤身一人。兩個人兄妹相稱,相依為命;镉媯冏焐喜徽f,心里卻都是明鏡似的。大家盤算著,什么時候把事情挑明,為他們倆正式訂婚,免得閑言碎語,枝枝葉葉。

      遽變發生在民國二十九年陰歷春節。

      附近駐守的日軍與當地維持會搞聯歡,點名讓“祥云”戲班演出,戲價每場二十元。這在當時,算是高價了。

      劉順達和王琴商量,不去,但維持會長程老殿出面作保,說皇軍是文明之師,讓他們盡管放心。

      誰知閉幕后,就出事了。酒后的山田一郎隊長對王琴垂涎三尺,強行塞給劉順達三十元錢,把她留下了。

      可憐的王琴身陷虎口。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羔羊啊。

      第三天,王琴被送回來了。

      塌天大禍把大家原來的美好設想,一下子砸碎了。

      沉默了兩天。劉順達說,往西走吧,那里是八路軍的地盤,咱們換個地方討飯吃。

      于是,他們趕著馬車,摸黑走到了涉縣西戌村附近。與當地區政府聯系后,八路軍方面傳來意見,既然是戲班,那就編入太行劇社,一起搞抗日宣傳吧,不過演出內容要凈化,以新戲、小戲為主。

      幾天后,太行劇社派來一個編劇,負責傳授新劇目。

      雖然不算參軍,但吃飯由部隊供應,每人每月一元零用錢,而且巡回演出還有八路軍和民兵的武裝保護。

      慢慢地,王琴從絕望中走出來了,她的心底又升起了一輪全新的太陽。只是過去的古戲裝用不著了,來回攜帶,實在累贅,有些可惜?墒且晦D念,演古戲時的恥辱又涌上心頭,氣得她滿眼酸淚。劉順達說,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吧。

      當天晚上,他倆一起把古戲裝抬到后山溝里,點起一把火,全燒成了灰。

      不長時間,他們就排出了幾部現代小戲:《打倒漢奸汪精衛》《新三娘教子》《王二毛參軍》。

      演新戲就要有新的服裝、道具,可他們什么也沒有。劉順達天天犯愁,每到一個村莊演出,就先去找老太太、小媳婦商量。她們和家人的衣服,都可以派上用場的。

      農家衣服不愁了,化妝用品卻是沒有。由于日軍封鎖,城市里的化妝品進不來,只好用一些凡士林,配上紅、藍、黑三色,簡單調和,涂上臉。描眉呢,只能用灶膛里的鍋黑。

      雖然這樣,王琴卻是津津有味,興趣如火,不長時間就完成了舊戲到新戲的轉變,而且還初步學會了話劇和歌劇表演。她只是再不愿意回憶過去的事了,與劉順達的關系,也成了單純的兄妹或同事。

      她也沒有什么奢望了,只想演好新戲,陶醉自己,就這樣生活下去,一個人過到老。

      舞臺上受譴責最多的是日本鬼子,表演時卻沒有日本軍裝。

      劉順達找來一堆破麻布,從槐樹上摘下半筐槐豆,放進鍋里煮,竟然染出了橙黃色,再讓村婦們剪裁縫制。白天里看著粗粗糙糙不成樣子,可晚上到了舞臺,燈光一照,簡直和日軍的新服裝一模一樣。

      一部擁軍戲里,有一個月下送情郎上前線的場面。王琴心想,如果背景上能升起一輪明月,效果會更好啊。怎么辦呢,她苦思冥想,突然想起了皮影戲。 于是,她找來一個大籮筐,周遭用黑泥封實,密不透光,在籮筐一側割出一個圓洞,把雪亮的汽燈放進去。演出時,前臺燈光驟滅,后幕安排幾個工作人員站在凳子 上,把放置汽燈的籮筐慢慢地傳遞。這樣,一輪皎潔的月亮,冉冉升起了……

      小村人并不明白怎么回事,當他們看到舞臺上居然升起一輪明月時,驚得魂飛魄散,疑是鬼神作怪。

      《兒童舞》《高加索舞》《叮鈴舞》;《義勇軍進行曲》《在太行山上》《二月里來好風光》《軍民合作》《流亡三部曲》……

      露天劇場、河溝里、梯田上、舊戲樓里,面對著大山,溝溝嶺嶺,父老鄉親,王琴把自己全部投入進去了。

      每當這個時候,王琴就感覺自己整個地燃燒起來了,騰飛起來了,心底和眼前便會幻化出無邊無際的翠綠和橙黃色的溫暖。

      一出出簡單直白的小戲,感動了太行山,感動了太行山窩窩里的人們。于是,大山沸騰了,大山屬于八路軍的了,大山像牛群一樣,默默地跟著八路軍走了……

      王琴和劉順達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后才結婚。此時,王琴已經三十歲了,老劉更是年過四十。時間和戰爭,對過去是一次徹底的洗禮。

      他們一直在山西省工作和生活?缛胄率兰o門檻的時候,老劉被擋在了那邊,王琴依然在世。

      當年我采訪的時候,她再三告誡,不要透露她的真實姓名,盡量少提過去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免得讓晚輩們看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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