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討厭這本書,然后我愛上了這本書。這也許要怪它的書名:《怎樣閱讀照片》——教導式的口吻令人反感。它的副標題更加劇了這一效果:“理解、闡釋、欣賞杰出攝影家的經典作品”!瓣U釋”一詞很刺眼,蘇珊·桑塔格在《反對闡釋》中認為“闡釋是智力對藝術的報復”,因為闡釋意味著“拒絕藝術作品的獨立存在”,“通過把藝術作品削減為作品的內容,然后對內容予以闡釋,人們就馴服了藝術作品。闡釋使藝術變得可被控制,變得順從”。然而“我們的任務不是在藝術作品中去發現最大量的內容,也不是從已經清楚明了的作品中榨取更多的內容。我們的任務是削弱內容,從而使我們能夠看到作品本身”。
雖然桑塔格的抱怨主要針對文學,但這種“反對”于攝影也同樣有效。較之所有其他藝術形式,攝影最接近“可見之物”,甚至可以說,它只有“可見之物”。
該書讓我想到某種小說,但這并不是說它在用傳統的虛構式筆法描述那些攝影師及其作品,它更像百科全書式的后現代小說,比如博爾赫斯的《惡棍列傳》、羅貝托·波拉尼奧的《美洲納粹文學》或《2666》。對這本書我越看越迷戀。造成這種感覺的主要原因有兩個:首先因為它不是小說。它是一部世界攝影史,按時間順序,從19世紀40年代最早的風景和肖像照直到20世紀末,以字典詞條的形式收錄了100多位重要攝影師的生平傳略和代表作。這種嚴謹的排列結構與攝影師們包羅萬象、混亂無序的人生故事及作品風格結合在一起,產生了敘述上的平行并置、碎片化的拼貼、去中心化的游弋與閃爍(正如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那樣)。而更關鍵的原因是作者伊安·杰弗里的敘述口吻。他的筆調讓人想起羅蘭·巴特所說的“零度寫作”,有種置身事外甚至漫不經心的冷漠與客觀,但其中又不時閃過一些極具個人化的視線,加上他對細節和引言的熱愛,使整部書散發出富于文學性的神秘和空間感。
以我最喜歡的一章“約瑟夫·蘇德克”為例:“蘇德克是一個迷人之謎,盡管很多人都知道他。1916年,他在意大利前線的奧匈帝國軍隊服役。他失去了右臂,在不同的醫院里度過了接下來的三年時光!睅醉摵笫且粡埡诎渍掌,拍攝的是蘇德克放在工作室窗臺上的一杯水(那是個別致的多棱鏡般的玻璃杯——我久久地盯著它,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杯子),背景是窗外一棵彎曲的、鮮花盛開的蘋果樹。旁邊是這樣一段話:“多年后,這些從工作室窗子拍攝的照片讓他獲得了聲望。它們看起來初級且樸素,但讓人想起他20年前拍攝的傷殘醫院桌子上的水壺和碗。它們甚至可能是某個幽閉癥患者的作品!苯又髡呃^續寫道:“就在戰后不久,他開始拍攝布拉格的私人花園……羅特邁爾(1892-1966)請蘇德克去拍攝自己花園中的椅子。他們成了忠誠的朋友。羅特邁爾并不比蘇德克年長很多;羅特邁爾覺得‘自己是那個時代最后一個如此孤獨的人’!迸c這段話相對的是另一張黑白照片,一幅從俯視角度拍攝的公園風景,畫面里只有一棵冬樹枯枝的黑色剪影,壓在縱橫交錯的草坪和小徑上。它構圖簡潔,有種神秘的孤寂,就像“花園中的椅子”,這個詞組長久地停留在我腦海里,它很像一篇小說的標題,不是嗎?
在這里,照片與文本之間不再是主仆關系。伊安·杰弗里的文字并非——如桑塔格所反對的那樣——是對照片內容的一種闡釋或解讀,而更多的是一種刺激、呼應或對位法。圖像與文字已經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它們互為補充,互為指涉,并以各自獨特的方式照亮彼此。
該書分類方式不是按照人為的流派或地域,而是遵循兩條最自然的標準:時間與命運。因為在很大程度上,藝術史——不管是攝影史、繪畫史,還是文學史——就是藝術家們的個人史。就藝術而言,集體必須服從個人。因而真正的藝術史必然是碎片化的、非線性的,充滿了奇遇、意外與孤獨。但這也并不說明這本書就是一盤散沙,它隱藏著一個維系一切的秘密重心:攝影這一藝術的本質。
在以拍攝畸形人而聞名的紐約攝影家“黛安·阿勃絲”一章里,有張照片名為《嘉年華上一位身患白化病的吞劍者》,旁邊附帶著一段小字:“……她似乎在吞兩把劍。她的右手觸到了帳篷的帆布……這肯定是一種復雜的技能,要求雙腳完全保持穩定……這又是一個面對無法控制的力量時努力保持平衡的時刻!泵鎸o法控制的力量時努力保持平衡的時刻,這不僅是作為藝術的攝影的本質,也是所有藝術行為的本質。如果沒有一種無法控制——至少無法完全控制——的力量,沒有藝術家與這種力量的交鋒,藝術將不成其為藝術。
藝術——好的藝術,真正的藝術——有一種固有的漠然態度。因為只有通過冷漠,我們才能殺死侵入藝術的致命病毒:媚俗和煽情。藝術家是面對無法控制的力量時能努力保持平衡、鎮定自若的人,他們也總在追尋什么:追尋事物和生命的本來面目,追尋世界及生存之隱秘。契訶夫和卡佛、塞尚和蒙德里安、布烈松,以及書中的保羅·斯特蘭德、加里·維諾格蘭德、威廉·埃格斯頓,無不如此。
書中,我最喜歡的兩張照片都與背影有關。一張是海倫·萊維特的《紐約》:某個街角,一位黑人婦女正在向另一位背對著我們的高大婦人哭訴。高大婦人的一只手搭在哭訴者肩上,仿佛正在休憩。另一張是安德斯·皮德森的《格勒納隆德游樂園里的露天舞池》:主角是一對跳舞的中年男女。我們只能看見女人并不挺直的背、難看的短發、露出一點的耳朵以及略顯堅毅的下巴。兩張照片都令人莫名心碎。她們的背影看上去冷漠、毫無表情,卻比表情豐富的臉部更加微妙而意味深長。她們的目光似乎都投向很遠很遠的遠方——那里有生存之謎的謎底: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