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中央黨校給新一屆干部學員發了一本特殊的“維穩教材”,就是阿來的《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
“如果沒有《瞻對》,阿來是優秀的作家;《瞻對》則證明了他是一個真正在民族意義上的大作家。因為他的書寫不僅僅是個人的創作,同時也承擔了民族的過去和現在賦予作家的全面責任!痹u論家李敬澤說。
可是“大作家”也難免遭遇尷尬。在魯迅文學獎評選中,起初在報告文學獎初評遙遙領先獲得全票的《瞻對》,終評票數為“0”。
面對大起大落的戲劇性結果,阿來會怎樣?
參加某文學獎頒獎時,有記者采訪另一位作家,說著說著扯到諾獎了。那位作家說:這就是我寫作的動力。記者又問阿來,阿來說:自己主動想得獎的作家是可恥的,文學史長還是文學獎長?我是文學“原教旨主義”,我堅持文學根本。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之后,有人問阿來,對于自己的作品落選有何看法。阿來正在高山看云。他一口回絕:這些與我毫無關系。得獎能解決什么?肯定有很多好處。我最想得到的好處,是把小說寫得更好?墒堑锚劜荒芙鉀Q這個問題。
可是這一次,向來對評獎問題抱無謂態度的阿來,拍案而起,發表聲明《我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項的三個疑問》,就體例、程序及作品本身三問魯獎。
“我堅信,這不僅僅是關乎我個人的短暫的終將消失的榮譽,更是關乎社會的正義,更關乎要抗議一些人假文學之名以非文學的手段傷害文學的尊嚴!卑碚f,當時出來說這件事,他也反復想過,因為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是整個文學界的開放性和公正性的問題,是怎樣使評獎不流于形式的問題。如果只是因為一本書沒有獲獎,也未免太小氣。
2014年魯獎評選雖然引起較大風波,但之于阿來只是一段小插曲。因為他既沒有申報,也對是否得獎沒有任何期待。再怎么沸沸揚揚的喧囂事件,也經不住時光之刃的打磨。熱鬧的話題隨風逝去,作品才是考量一位作家的試金石。
《瞻對》完成之后,有一些藏族人看了很憤怒,質問阿來:瞻對怎么被你寫成這樣?阿來說,歷史就是這樣。祖先的口傳是虛構,文學虛構可以,歷史不可以虛構。市場化是希望一本書討所有人的好,但是文學從古到今不是這樣。
“我也沒有想要與天下人為敵,如果書寫的內容決定必須這么寫,我也顧不得其它了!弊鳛樾≌f家的阿來是可以自傲的。多年來在川藏地區生活的積累和游歷,沉淀出《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等厚重而影響廣泛的作品,也收獲了《空山》這樣綻放出層層絢麗的高原之花。他思索的問題,則顯然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家”。到了《瞻對》,是寫作帶著他從歷史到現實有了越來越深廣的聯系-----這也是阿來所希望的,“我希望寫作把我帶入更高的境界,我達到了。對歷史的認知和現實的接觸,越來越開闊,越來越深入。寫作是我深入世界的路徑,我用自己的方式把世界打開了,這樣的人生有意義,我才成為作家,不然我可能是小山村里放羊的,最多是‘最美鄉村教師’之一!
《瞻對》寫的是歷史,其實是在關注今天少數民族的現實問題,F實和歷史總是有關聯的。寫每一本書,阿來都首先要回答自己的問題,解決自己的困惑!拔也桓艺f它是最重要的,但是少數民族中是最重要的問題之一!蔽幕绯Vv深入生活,我們每個人都在生活當中。中國社會發展的哪個方面不在影響我們?身處種種焦慮之中,卻視而不見,假裝歌舞升平,再談去深入生活,阿來覺得很可笑。對于直接影響我們的生活,不能僅僅停留在反映現象,或者簡單發個微博表達。
用不著號召,用不著理論上論證,阿來是“深入生活”最多的人。從一開始就這樣,他幾乎沒有停下來過。 一年中,阿來走了多少地方,他從來沒有算過。因為每年至少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他都在藏區行走。深入不只看表象,而是行走,閱讀,研究當地的材料。
《瞻對》所涉及的是千萬甚至上億的人,藏區地域遼闊,把握這類題材難度很大。來說,我們的文化有些時候是在想象中自設禁區。今天的中國,一方面物質層面迅速進步,但是每個人都糾纏在尖銳的社會矛盾中。因為作家的身份,阿來對此感受更強甚至更為焦慮。
他是思想者阿來。他自己心里有很多想法,知識分子從來有他獨立的思考和理論性、知識性的表達。
很多現實問題不光是中國的,而是世界的。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無論去斯里蘭卡還是塞爾維亞,別人考察自然風光,他對宗教更感興趣,宗教和政治的關系,和信徒、和百姓之間的關系;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互相參照比較,他以開放的視野吸收全世界的思想成果,不斷地沉淀,不斷地思考。
“作為嚴肅的文化人來說,思考這些問題的前因后果,一是尋找材料,二是尋找‘武器’!卑碚f,全世界人都在討論世界不公的問題,談論少數民族的問題。討論這些需要放開眼界,不是糾結在一個問題中寫一個問題,否則永遠寫不清楚。
看見不是暴露,而是尋找解決之道。對社會的責任,就是每個人尋找自己的角度和本份,由此出發表達自己的思考。阿來的作品有尖銳,有膽識,但最重要的是有善良的動機。
在這些問題面前,是否獲獎對阿來而言,無足輕重。
“我為什么寫作?”阿來常常自問。他希望自己在面對社會歷史問題時能夠有所解答。做調查、研究理論問題、包括寫作,都是為了梳理對于歷史的認知。如果寫作沒有解決自己對社會歷史的某種疑問,那么寫作毫無意義。寫歷史,實際上是想回答今天的問題!笆澜缟喜蝗睅妆緯。那么作為寫作者,寫什么要想清楚,怎么寫要想清楚!庇羞@樣一個標準,阿來自信《瞻對》相比較而言是上乘之作!叭绻看螌懽,思想以及對藝術的感受和理解,確實比原來有所進步或者進步大一截,跟之前的作品有變化、有突破,而不是找到了模式;如果還是原來的水準和樣子,沒有必要再做這件事情!卑聿⒎遣欢虡I,也考慮過讀者的接受。但是,要想把這樣一部作品變成特別明白通俗的東西,可能性幾乎為零。
“生活要求你這樣。從事的工作要求你這樣。否則寫作有什么意義?要不然所有人都是小說家、藝術家。上帝只挑選少部分人做藝術家!卑韽膩聿蝗狈ψ孕。他認為寫作更多依賴天賦!拔蚁嘈派系墼烊司驮斐闪瞬煌娜。造我們就是寫寫小說。當然土地不夠 ,天賦也不夠 ,還需要不斷地提升,提升自己的修持!碑斎,寫作中他也在反復拈量。暴露問題的寫作固然尖銳;止于呈現的寫作固然也有意義;但他不是。不是發泄不是暴露更不是偏激走極端,而是希望對社會有建設性意義,希望社會往好處轉化。人類思想史的建構也是這樣。
最近,阿來正著手寫作的兩個方向,一是散文,每走一處寫一處,著重點在藏區的文化差異;一是長篇小說,寫今天的年輕人在目前處境中的選擇,直指民族關系?墒菍懥艘魂,阿來又放下了。不是因為內容或主題,而是他發現,現實題材容易寫得沒有藝術性,他又很難容忍語言形式上有任何粗糙,所以停下來重新考慮行文和結構。
這不是難為自己。而是他覺得,任何一個藝術家,這么要求自己是理所當然的。追求真理,有善的動機和美的形式,原本的真善美就這樣簡單,阿來贊同這一藝術觀念,并當成信條去遵從。
阿來的“小我”活得很滋潤,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也時刻關注“大我”,他的書寫不僅僅是個人的創作,同時也承擔了民族的過去和現在。他的切入很小,就像他在《草木理想國》中將鏡頭對準一草一花;可是他的心很大,裝著大千世界,他對某一處微觀歷史透徹挖掘,見微知著,找到了歷史與現實的連接點。阿來是一個“比作家大的作家”(施戰軍語)。因為他的才華與見識,因為他的獨立品格與民族擔當,阿來毫無爭議,當選2014《中華讀書報》年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