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闋蘇軾的詞《昭君怨》:“誰作桓伊三弄,吹破綠窗幽夢。新月與愁煙,滿江天。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飛絮送行舟,水東流!币皇姿蛣e詞,優美無比。
此詞點睛之筆是起首二句,以桓伊吹笛曲《梅花三弄》的典故描寫笛聲幽情;敢潦菛|晉名將,曾配合謝安之侄謝玄創造了淝水之戰戰勝強大的前秦的奇跡;敢劣质钱敃r的吹笛高手,最拿手的曲目就是他自編的《梅花三弄》,后世流傳的同名古箏名曲據說即是此曲;敢恋牡阉嚍闀r人所追捧,曾有一個他為王羲之之子王子猷吹笛的故事可證之。王子猷在船上,派人請岸上路過的桓伊為自己吹奏一曲;敢劣谑窍埋R上船,坐在小凳上連吹三調,復又下船上馬繼續前行,自始至終二人沒有言語交談;敢僚c王子猷此前素未謀面,子猷于此不覺唐突,桓伊于此不覺紆尊,可謂魏晉風流之寫照。
追捧桓伊笛藝的還有皇帝。東晉孝武帝在宴席上請桓伊吹笛,桓伊吹罷對孝武帝說,臣除了吹笛,還擅長以箏自彈自唱。孝武帝于是另請一人以笛為桓伊伴奏,誰知桓伊唱的是曹植的《怨歌行》:“為君即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事有見疑患!辈苤泊嗽娫亣@的是周公忠心見疑的事,而當時的謝安因為主導了淝水之戰的勝利,雖挽救了東晉政權,卻反被孝武帝猜忌并為一些新貴所排擠;敢烈磺串,謝安老淚縱橫,皇帝則面有愧色。
我是凡情未泯之人,每讀此典實,亦難免為桓伊動容。
不過,據說古代還另有吹笛高手。唐玄宗時吹笛第一人李謩,曾在越州泛舟時遇一高人。當時李謩應客人之邀吹了幾首最擅長的精妙笛曲,聽者只覺山清林寂、波涌魚翔,贊嘆不已,卻有一位被喚作獨孤丈人的老者總是面無表情。眾人不忿,多有怨責,于是獨孤丈人用李謩最心愛之笛吹奏了半曲。笛音方起,聲發入云;調轉韻回,萬籟俱寂?墒钦筛叱獣r,笛身應聲迸裂,妙曲戛然而止,因此只吹了半曲。李謩諸人拜伏敬服,把獨孤丈人視若神仙。
能把竹笛吹裂,必然是心有神韻而施之于笛身之故吧。其實古人常把笛聲與飄然來去的仙人相聯系,《太平廣記》中就記載有幾則傳說。古人又常把清悠的意境與貧而守志的讀書人相關聯,賦予他們一股神清氣朗的精神。范仲淹年輕游學時,就曾與幾位友人在陜西鄠縣的圭峰山間,遇到一位清貧的讀書人。每當月明星耀的夜晚,這位讀書人都要吹上一支笛曲,30余年從不間斷。而當笛聲響起,峰巒回響,明月照人,又恍如仙境。
獨孤丈人的裂笛在古代成了典故,于一些詩文間有所表現。到了辛棄疾,他的裂笛之見卻另有寓意。友人陳亮來訪十數日后回歸,辛棄疾復于雪中追訪陳亮不得,于夜宿客棧時聽到鄰家笛聲,因生悲情,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賀新郎》詞。下闋結尾,“問誰使君來愁絕?而今鑄就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能裂笛的,是家國之恨所郁積的憂憤之氣了。
辛棄疾的裂笛之見還包含了笛聲的另一層意義,就是詠嘆離情。李白有詩道:“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睘槭裁茨?笛聲幽遠,離情深切,都是揮之不去、縈繞心間的,因此笛聲中有故園。
從常見的文獻看,似乎有一種現象,不知是否為常人所認識,就是古代的讀書人用以自娛的樂器沒有或少見有琵琶、胡琴、篳篥、箜篌、古箏等,卻多有笛與簫。古琴自不必說,它是情操的象征,其傳音結構本來也更適合于自彈自賞,因此是讀書人自娛樂器的第一配置。這一現象,究其原因,或許是琵琶等樂器過于通俗且有脂粉氣吧。
我也曾喜歡吹笛。不僅吹笛,還制笛。當然,與神仙、清貧、憂憤等等一概無關。它是兒時往事,如幽遠笛聲的那一端,縹緲朦朧。
兩個少年,手中一截老竹,面前一本舊書,地上幾個工具。尺余長的竹子,打通了關節,只留下頂部一節不通。按一定的尺寸距離,挖鑿出吹孔、膜孔、音孔和聲孔。何以知道規制?書中有示?兹绾瓮阼?有燒紅的粗鐵釘加上小刀、小銼。再劈開一枝新竹,中有一層輕薄細靡的竹膜。揭下吹干,即是笛膜。
一個少年側身屏氣,吹出了這支笛子出世以來的第一聲、第一曲。笛聲何似?咿呀嗚咽,高如驚風過樹,低似夜鴉偶啼,卻也七音分明。另一個少年接過笛子,也橫笛吹起,依然是咿呀嗚咽。但是對于兩個少年,這笛聲卻是優美的。暗黃色的笛身,略帶焦黑的笛孔,乳白色的笛膜,捧在兩個污手垢面的少年手里,就如云翔藍天、花開雨后那樣讓人心中充滿愉悅。
少年帶著幾支同樣制成的長短粗細不一的竹笛,隨著家庭一起遷徒。不論在哪里,竹笛都能給少年帶來歡樂,雖然相伴的還有孤獨。
可是就像文學作品中的情節,一個知音出現了。
從新居的鄰家,少年聽到了二胡的曲聲。猶豫了無數次后,在一個晴朗的周末,少年躊躇踟躕地來到一扇窗前。也是一個少年,獨坐小凳上,昂首架腿,正拉著二胡。二胡必定不是自己制作的,因此琴音純正。但是二胡少年似乎對音律節拍把握不準,曲子中有些長拍總是被拉成了短拍,少年雖然有所察覺,反復之下仍無改進;仡^一看,目光與窗外的少年相遇。都是明媚的眼睛,一樣驚喜的表情。笛子是你吹的嗎?二胡少年問。
笛聲之外的年華,已經是與兒時相隔如萬里云山的今天。偶有笛聲飄回記憶里,卻難以駐足,雖然仍舊有愉悅、孤獨和驚喜。
年前回鄉探親,因只有三夜的駐留,故此只在家中陪伴家人。在回京的前夜,接到一個電話。是我啊,當年的二胡少年說道。大家聽說你回來了,請你來看看。
來到聚會地,進得門來,只管往熱鬧處去。大家都怔怔地看著我。怔怔之余,他站起身。我也怔怔地,分辨出了臉龐。他已是鬢影半稀,而我亦是華發蒼顏了。那時,我一定是又想起了執著的二胡錯拍。當然,還有咿呀嗚咽的笛聲。
姜夔有詞道:“舊時明月,曾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彪y道是笛聲,讓人在多年后還能夠追憶出曾經的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