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 員,1962年出生,F任天津市作協副主席、文學院院長。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以小說為主。上世紀90年代中斷小說創作,專注隨筆、雜文、專欄寫作。 新世紀以來重新開始小說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陜北紅事》《密語者》《延安愛情》《樹雨》等9部,中短篇小說集《諾言》,散文集《習慣塵囂》等,并有大量 的中短篇小說。作品被多種選刊轉載,并入選多種文學選本。
在當下這個世界,充滿著太多的光怪陸離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能擊倒以想象力和虛構力為基本技能的小說家;在當下的生活中,同樣有著太多的箴言, 隨便一篇博文、一段微文,都能顯示出足夠的智慧。作為一個普通的寫作者,我感覺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身邊擁有著太多的文學素材,幾乎到了俯拾即是的地步。記 得1980年剛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一位文學長者誠心地叮囑我,要睜大眼睛,要注意發現生活中的故事,稍不注意,素材就跑了?墒乾F在,素材就像蛾子、就 像兔子,不住地撲火、不住地撞上樹樁。獵人不用獵槍、不用獵狗,提個籃子,像個撿蘑菇的小姑娘一樣,就能輕松地滿載而歸,還有足夠的體力唱著歡快的歌兒。 但是,只要稍微安靜下來卻又發現,這些故事、箴言,好像有著相同的氣質、相同的質地,似乎產自同一家工廠,只不過改了型號、變了包裝,就像白巖松所說的, 忽如一夜春風來,每個人手腕上都有了內容,雖然材料不同,但都擁有一個名字——手串。
當下的人們享受著相同的信息,一個人知道的事,其他人立刻就能知道。一個人發生了什么事,大家第一時間就能得知,廣為傳誦?瓷先ズ芙,其實又 很遠。很多人都難過地說過,有一天感到孤獨,想要找個人面對面傾訴的時候,卻突然發現,不知道該找誰,想來想去,沒有一個人適合。除了前段時間廣為流傳的 “時間都去哪兒了”,其實還有“熱鬧的微信圈里的朋友們都去哪兒了”?
很多年前,我看西安半坡遺址介紹,在這個距今6000年左右的原始社會村落里,人和畜生活在村落的中間,公共墓地在村子邊上,孩子的墓地在房屋 的旁邊。人、畜、逝者共存一個空間,共同傾聽鳥兒啁啾聲、溪水流淌聲,共同觀望同樣的銀白月光;很多年后,我閱讀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驚訝 地發現也如半坡生活一樣,生者與亡者在同一時空下,互相說話、道別,或是擦肩而過,甚至相互詢問過去和現在的疑問,彼此沒有任何的間隙。
當下的我們,過于注重公共信息,過于注重與外人的關系,他人的一舉一動,我們都要猜疑其中是否有詐,是否醞釀某種陰謀,在微笑著互相欣賞、贊賞 彼此手串的時候,卻有著相隔十萬八千里的內心。我們早就忘了門口那棵丁香樹的面容,忘了抽屜底層的童年照片,忘了母親穿多大號碼的鞋子,忘了逝去的親人。 當然,也忘了自己。忘了跟自己說點什么,忘了自己早年的日記,忘了在這忙碌的世界里,還應該拿點時間出來,陪著自己遙望遠方發呆。
不久前我在父親的墓前,把寫有懷念他的文章點燃的時候,墓地上空正在吹拂著秋季的風,但那一刻,火苗卻沒有熄滅,父親把文章完整地“拿”走了。 那一刻,我相信親情沒有陰陽相隔,同樣文學可以穿越生死,可以抵達世間的每個角落——只是不要忘了他們。肖斯塔科維奇說,我的音樂就是墓碑。這個俄羅斯人 說的是真心話。真心話都很直白,通俗易懂,卻又韻味深長。
詩人楊煉不久前回國,我們在天津喝酒相聚,聊天時他跟我說,一條深海里的魚,怎么知道,被捕撈上岸之后,令它致命的壓力,是來自大海還是它自己?那個夜晚我感慨不已,人和魚有可能來自共同的祖先。有時候,我們面臨的,可能不是人的問題,是魚的問題。
在我家小區有一個幼兒園,冬季的早上,只要沒有霧霾并且擁有燦爛的陽光,那時候孩子們就會出現在廣場上,他們做著極為簡單的游戲,但卻是一派深 入成年人骨髓的歡笑之聲。我坐在不遠處的木椅上,看孩子們游戲。我想等我60歲以后,做一個幼兒園老師怎樣?我的腿腳應該不成問題,能蹦能跳,只是面對簡 單的游戲,我能不能笑出聲來?直到這時我似乎才明白,6000年前的半坡人為什么要把死去的孩子葬在房屋旁。因為孩子們簡單,沒有防御能力。復雜的人總想 去呵護簡單的人,為什么不是簡單的人保護復雜的人?
世間的道理都很簡單,否則《論語》的字數就會很多;但是字數很短的《論語》,卻需要字數很多的注釋。這句話誰說的?記不得了。
不說了,閑話說不完。拿出大木桶,倒上熱水泡腳,睡一個很好的覺,做一個很舊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