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奧波爾多·馬利亞·帕內羅(Leopoldo María Panero,1948-2014),西班牙戰后“六八年代”代表詩人,屬“新派九詩人”流派之列。一生大半時間在精神病院度過,出版詩集30余部,兼寫短篇小說和散文。
今年3月5日,西班牙詩人萊奧波爾多·馬利亞·帕內羅在加納利群島與世長辭。他是西班牙1970年涌現的“新派九詩人”中最年輕的一位,是第一 位被出版西班牙文學最經典作品的Cátedra出版社納入“西班牙語文學系列”的戰后詩人;這位西班牙20世紀詩歌史上出名的“瘋子”,生命中的大半歲月 無數次進出瘋人院,成為精神分析界的經典案例,直到死亡替他完成了40多年來的渴求——飛越瘋人院。
永無島上的男孩
1948年6月16日,萊奧波爾多·馬利亞·帕內羅出生在馬德里。他的父親萊奧波爾多·帕內羅是西班牙“三六年代”的代表詩人,戰后初期文化史 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小帕內羅其詩歌生涯的開始如有神啟。4歲多時,從沒讀過也未聽過詩的他突然講出一句令人驚奇的話:“我有靈感!”隨即吐出與年紀完全不 符的詩句。他的母親記錄下當時那些句子:“星星/海/一個深邃的聲音/一個清澈的聲音/全都天亮/火車,房子/一個神秘的頭/神秘的手/在所有的花園/出 現/這個神秘/在所有地方出現。/于是我說,是我父親/請放下我,人們路過/醉鬼路過/我發現自己在墳墓里/被石塊砸,我/說/請把我從墳墓里拉出來,但 是/他們把我留在那里和所有毀滅之物的/居民一起/他們不過是/四千具骷髏。//我的心顫抖/但那只是一個夢/我的心做的夢/很多士兵為護衛國王/慢慢死 去/而我的心在顫抖!币庀蟮钠婷钇春蠋砩衩,幾乎與他一生的創作主基調吻合。一切開始于童年,卻仿佛停止在童年。在帕內羅心中,只有在童年時“我們真 正活著”,后來都只是幸存與勉強為生。
1968年2月21日早晨,帕內羅沒有起床,母親走進兒子臥室,見他倒在床上,呼吸困難。一張尼采的畫像在房間的角落審視著他。這是帕內羅第一 次自殺,過量服用安眠藥。送醫院搶救清醒后他開始胡言亂語,次日住進精神診所。從此詩人結識了自己一生最固執的伴侶:瘋狂。同是2月,帕內羅的第一本詩集 出版,題為《從斯萬家的路》,致敬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這是關于童年的詩集,以《關于彼得·潘》開篇——在大學讀書時帕內羅曾寫過根據《彼得· 潘》改編的黑白短片電影劇本;近20年后,他翻譯了彼得·潘的小說并寫了譯序。在帕內羅眼中,彼得·潘的形象代表失去的童年,他對這一形象有發自內心的認 同,坦言“我曾經是他,現在還是。我從來沒有拒絕當一個孩子”。
這在帕內羅身上體現為“身處現實卻做任何想做的事”。他腦中沒有被規范的概念和成熟的意識,曾經想用金屬盒裝滿自制的卷煙送給母親,以證明自己 已走出精神分裂,他覺得這是企及真正自我的方式——回到開始,追溯童年。他自詡做永遠的少年人,精神病院又恰如他自己所言,“想不長大,瘋人院是一個理想 的地方!边@樣永不長大的特質貫穿他的詩歌作品,大量的童話想象元素與根深蒂固的精神黑暗交織。如《馬戲團》一詩中,“我的靈魂里有兩個運動員從一邊跳到 另一邊/尖叫著講關于生命的笑話:/而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在我空蕩的靈魂里我一直聽/他們怎樣在秋千上保持平衡。兩個/運動員在我的靈魂里從一邊跳到另 一邊/很滿意那地方這么空蕩。/而我聽見/在沒有聲音的空間里聽見/一次又一次秋千的嘎吱/一次又一次!痹陟`魂上方,“我”看見“一個沒有臉的女人站著 唱歌”,我反復念著“我的靈魂”,像“一個孩子沖著陽光喊著媽媽,/迷惑的聲音帶著哭泣”!拔摇笨匆姟拔业撵`魂/像堅硬的土地,馬群,靈車,人腳/踩 過,看也不看,還有不存在的人,他們的眼睛/涌出我今天、昨天、明天的血。一群沒有頭的人/會在我的墳墓上方唱歌/一首聽不懂的歌!敝卑椎漠嬅娓谢瞵F了 精神分裂的癥狀與幻想的躁狂。
即使精神永不長大,身體也會慢慢老去。上世紀90年代,在關于帕內羅家族的紀錄片電影《多年之后》里,萊奧波爾多·馬利亞·帕內羅的鏡頭令人印 象深刻:他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家精神病院二樓的2號房間。令人窒息的10平米空間,只有一扇加了鐵條的窗戶朝向院子。書桌、書架、母親的照片、彼得·潘的 橡膠小人。他醒來,點燃卷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晚年時他每天早上洗漱后都要做“自我分析”——坐在鏡子前,看鏡子里老人的形象,感覺驚恐萬分。帕內羅 曾經在一首詩中寫道:“我們所有人心中都帶著一個死去的孩子,哭著,/也在等這個早晨,這個下午,永遠在等!
心中的怪物
帕內羅曾評價一部關于弗蘭肯斯坦的電影:“弗蘭肯斯坦代表的是想構建一個完美的存在最后卻失敗了的人!彼约簞t是在自我毀滅中建構詩歌。詩人 第一次住進精神病院是因為自殺后的癲狂,3個月后,他嘗試第二次自殺。幾次反復進出精神病院后,他在一次與嗑藥相關的搜捕中入獄,感覺監獄里的時間“像一 整個書架裝滿空頁書”。他請求母親將衣服和書籍寄給他,日后詩中記錄下當時的感受:“郵包里,敗走的書,/只有/這無聲的痛苦。/我會在這監牢里死去! 其間他確曾在監獄里上吊自殺未遂。他在信中這樣寫道:“在對死亡的瘋狂渴望面前,我的那些書完全沒有用。我生命的隱喻對任何人都沒用:怪物只是沉默的一種 而已。不知道墳墓是不是會拒絕我,墓碑上已經寫好我的名字!痹谒脑姼柚,這種致命誘惑也躍然紙上,《坦格爾》中“一個襤褸的孩子舔著我的手/和脖子, 對我說‘去死吧,/這是一座美麗的城市適合去死’”。
帕內羅還患上幻想癥。1977年有人差點在酒吧斗毆中殺死他,此后瀕死體驗被神話化。帕內羅完全進入歇斯底里的狀態,堅稱美國中央情報局想殺 他,國家電視臺在羞辱他,兩個精神病人想搶他的日記,廣播里有人正在謀劃殺害他,想象被編輯毆打……他的詩歌中也能找到妄想癥的印跡!动傋印芬辉娭,住 在郊區的“我”像一只猴子,住過陰溝、蒼蠅國(這些都是詩人的親身經歷,他確實無數次住進垃圾堆),他想到自己“活過生命的空白,/生命的錯誤,遺忘,它 /無盡的笨拙,我記得它/殘酷的神秘,它的觸須/撫摸我的肚子,屁股,腳/瘋狂地逃。/我活過它的誘惑,活過它的罪/永遠不可獲得赦免!
伴隨自殺與幻想的還有大量服用致幻劑造成的“頑固性嗜毒癖”。醫生回憶起帕內羅第一次因為神經中毒被送進精神病院時說,“他被送進來的時候神經 中毒,服用藥物過量,24小時過去后,我去看他,他在病房里平靜地讀普魯斯特!蹦谴稳朐3天后,他試圖翻窗出逃,從一層樓高的地方跳下摔斷鼻骨。這幾乎 是他一生與精神疾病、與瘋人院之間關系的寫照。40多年里他無數次進出精神病院,期間迷上了拉康與自我精神分析,也曾經說過:“我的疾病就是我,除去它相 當于毀滅我,重新造一個萊奧波爾多·馬利亞·帕內羅!比欢诏側嗽旱母邏,帕內羅熱切地寫作,他的30余本詩集、十幾本短篇故事集和散文集都是在瘋人 院中寫成?梢哉f,身處瘋人院的痛苦在寫作中得到疏導,而瘋狂又是定義他詩歌必不可少的元素!锻藞觥芬辉姷哪┪矌缀跏窃娙松硖幘癫≡悍块g的寫照:“今 天蜘蛛從我房間的四角/給出熾熱的記號,燈光搖晃,/我開始懷疑/文學這場巨型悲劇/是否確實!
1984年曾有舊友公開評論帕內羅作為文學案例是失敗的,“他本可以為自己的詞語找一個地方,或者藏在自己的詞語里。殺死詩人的不是酒精、藥品 或瘋人院的與世隔絕,是拉康和他的門徒們殺死了詩人!睂Υ,帕內羅的回應是:“文學是危險的。就算我的作品有缺陷,至少我始終滿意自己一直把文學視為它 本身的樣子——一件嚴肅的事情,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是沒有出口的。不要用我笨拙的人生經歷來評判我。文學不是一種生活方式!1987年,他的精神狀況因為 治療有所好轉,詩人卻陷入痛苦,在信中他這樣寫道:“至于我,我不知道怎么有勇氣繼續活著。我的文學死了,瘋狂也死了。在清醒的頂峰,我甚至沒有那種能讓 我自殺的突發瘋狂。我覺得自己是不真實的,仿佛我已經不存在了。我沒有記憶,我的整個生命都被劃去了,我覺得這比錯誤或幻象更糟,F在,寫作不是哭泣,而 是產生幻覺,相信自己如同相信胡言,相信自己是為世上某個人存在。這個拄著拐棍在空氣里轉圈的瘋子一直把我從夢境里拖出去。一個病人從我窗下走過,他得了 艾滋病,但這不是命運,而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偶然讓他不能繼續走路、觀望,不能荒謬地看待自己的存在。文學是用以獻給某人或者反對某人,而在這個花園里,沒 有人。因為我醒了:我醒來發現一個沒有人的世界,一個沒有夢的世界已經不是世界了。這是人能想象到的最殘忍的事情。因為盡管如此,嘴還在呼吸,眼睛還能看 見,卻沒有任何可以看的或者可以呼吸的。這無疑是無限的精神分析如此渴望的最后結局、最后的出院——死亡!
從20歲第一次自殺開始,終其一生,帕內羅都在與自己的精神、與瘋魔撕扯斗爭,他試圖逃離瘋狂,卻又不得不接受那些與自己共生同息的存在。他一 次次試圖飛越瘋人院的高墻,而真正飛越瘋人院的只有他的作品。也許,正如帕內羅的醫生加西亞·伊巴涅斯給詩人的傳記作者的信中所寫:“一個有創作天賦的 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寫完他的作品。關于萊奧波爾多·馬利亞·帕內羅,最大的悖論是他被關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而他的作品會比任何一個自由在街上行走的人所 能企及的空間和時間走得更遠!
《我曾是行吟詩人,現在我不知道我是誰》
□萊奧波爾多·馬利亞·帕內羅
只有在夜里我遇見我夜晚的
愛人,更只有在
沒有人的平原
只有一位貴婦嗥叫
頭拿在手里
只有在夜里我遇見我的愛人
頭拿在手里。
像別的國王會送熏香
我把我的記憶
獻在她手里
她遞給我她的頭
然后,用另一只手
慢慢指向夜晚。
只有在夜里,只有在第九時辰
我出來尋找我的愛人
平原上我的記憶
像鹿一樣飛奔。
我有過聲音,我曾是行吟詩人
今天我不再懂得歌唱
行吟,今天我不知道我是誰
夜里我聽見一個鬼魂
對著死人背誦我的詩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