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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25日,收到北大教授吳小如師的《莎齋詩!。這是一本剛出版的舊體詩集,被《詩刊》評為“2013年度 子曰詩人獎”。當即打電話問候吳小如師。先生說:“身體還好,老樣子!”我聽了放心不少,還說:“老樣子就好,說明您身體還是很穩定。請多多保重,過幾天 來看您!彼偸求w貼別人,聲音低沉,有點吃力地說:“等天氣好(不陰霾)一點再來吧!”
無論如何沒有想到,5月12日早上,北大陳熙中教授電話告知吳先生于昨晚逝世,驚訝之余哀痛且不敢相信。次日即赴吳宅吊唁哀悼,在那陳舊簡陋的書房里,向小如師遺像致最后的叩拜。
這 幾天,吳先生的面影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現,他那瘦癯病弱的樣子使人心痛。4年前他因腦梗落下了病,整天只能坐在沙發上。因為住在三樓,上下不便,只能由常來 看望他的好心學生替他去醫生那里取點常用藥。他太太已逝,子女有早逝的,有住外地的,只剩他獨自過日子。他的工資有一半多付給了保姆,日常生活只能依靠保 姆照料。但我每次與他聊天時,他總是愈說精神愈好。我們說社會上的事,說學校里的事,說寫作上的事……都是小如師感興趣的題目。有時我也很害怕把他累著, 不敢多留,但他卻說“不妨事”,依然興致勃勃,談得很熱烈。有一次,我對他說:“您好好保重,我們都要多活幾年,要看到中國改革有進步……”他眼睛忽然閃 亮興奮起來,說:“是的,我們要看到中國進步……”
我和小如師已是近一個甲子的師生情誼了。這些年我去看望他時,總 帶點小東西,開始是葡萄酒,他很高興地收下。去年開始,他把帶去的酒和曲奇餅干堅決要我帶回,最后只剩兩桶茶葉,他像小孩一樣抱在胸前笑著說:“這個我 要,可以留下!焙髞聿胖浪蛲萄世щy,這些東西都不能吃了。他每天吃的三頓飯,都是保姆把它打成糊糊。他一向健談,說話有勁。前一兩年雖說精神漸漸疲 弱,但說著說著又中氣很足。但今年初聲音就有點含糊,氣衰力乏了,雙耳也逐漸失聰了,看著他一點一點衰弱下去,像一盞油燈的光亮慢慢地暗淡下來,看著他 “蠟炬成灰淚始干”,我心里像是被折磨成碎片。而他又特別明白,有時會說:“我現在是坐以待斃!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記得冰心老人當年也這么說過,不過老 太太是很輕松的調侃,說:“這‘斃’也還是‘幣’!”小如師說的時候,卻讓我有一種悲涼的感覺。
吳小如先生大概是上 世紀以來少數幾位晚近離去的國學大師之一,師友們都認同說他是最后的訓詁學家、乾嘉學派最后的樸學守望者,F在他也歸于道山,冷清寂寞的學界何時還會出現 這樣博古通今、學識淵博、造詣精深的大學者呢?他遺留給后人的數十部學術著作,如《古文精讀舉隅》《古典詩詞札叢》以及箋注的《先秦兩漢文學史參考資 料》,是一筆重要的文化財富,誰人甘于淡泊來承續此絕學呢?2012年,在他九十壽辰之際,還新出版了十幾部學術研究、文化隨筆和書法藝術的著作,這讓一 般學人難以望其項背。
他一再聲明自己不是書法家,也從不與書壇交往,更不展覽書法作品,只是“愛好”。八十歲后,他 揮毫書寫了大量佳作,成為當代書界一大家,作品被有心人建館珍藏。他的書法,尤其是楷書被認為具有濃郁的書卷氣,嫵媚娟秀且內斂雄勁,雍容端麗而氣度不 凡。當年他的老師俞平伯就贊稱,“點翰輕妙,意愜騫騰”,“致足賞也”。但是,他自己始終謙稱:“斷不敢以書法家自命!
他 的戲曲研究如《戲曲文錄》《看戲一得》等多部著作涉及京戲歷史發展、表演藝術、重要流派,掌故資料極為豐富,獨具慧眼,道他人所未道,可稱為獨步菊壇的稀 罕之作。京劇界演員名家們對他極為推崇。但是他稱自己不過是個“戲迷”“票友”,曾有“大半生看戲生涯”,因而有“一得”。
他 教文學史,既能講通史,也講斷代史;他研究古代文學,既重詩文的字義考據訓詁,又對文本揆情度理;他術業主攻古典,卻還評賞廢名、張愛玲等眾多現當代名家 作品,論述剴切,別有新意。他一生執教四十多年,桃李滿天下,但仍自稱“教書匠”。他的嗜好就是教書講課。87歲高齡時,應弟子谷曙光教授之請,主動設帳 課徒,每星期或半月一次,歷時半年,講授杜詩共15講。連孔夫子教學生都要收束修,他卻當義工,這等事在當今社會恐怕絕無僅有了;即使聽講者只有三位,他 同樣講得“神采飛揚”,讓那幾位高徒像是得了“藝術享受,謦欬珠玉,啟人心智……徜徉在杜詩的藝術世界里”。后來谷曙光和劉寧兩位學者將筆記整理成書,出 版24萬字的《吳小如講杜詩》。之前他的《吳小如講孟子》,則被已成教授的弟子譽為“《孟子》研究中的一個新的里程碑”,成為高校古典文學教學的重要參考 書。直到腦梗病發,他癱坐終日,無力再寫字教課,才告別了他終生喜愛的教學和學術生涯。
吳小如先生曾師從朱經畬、俞 平伯、廢名等眾多名家,學養深厚,學術貢獻卓越,早已為學界公認,無須筆者在此臚列。至于小如師所以對各種美譽頭銜敬謝不敏,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對學術的 敬畏,不輕易自許。另一方面也源于他對現今學界不良之風的厭惡,不愿與不學無術、欺世盜名者為伍。他的舊體詩作中,就有許多抒發這種狂放之情:“姹紫嫣紅 真國色,晴窗曉日自生香。但求尺幅怡心目,冷對孳孳名利場!薄爸嘘P鬧市不成村,劫后時驚魘后魂。認命爭如遵命秀,孱頭幸有白頭存。余生惟賸書生氣,舊夢 空留春夢恨。又是秋風吹病骨,夕陽何懼近黃昏!薄懊鳠艨嘬鴰状呵,咄咄休休咄未休。江海余生欣有寄,一瓶一缽一風流!
我 曾聽學弟劉煊教授說,當年楊晦先生曾贊揚吳小如是中文系干活最勤、出力最多的教師。那時小如師還是三十多歲的講師。楊先生德高望重、耿直忠厚,任中文系主 任十多年,他的評價堪稱公允!拔母铩睍r造反派揪斗反動學術權威,把還是講師的小如師也打入牛棚,就因為把他錯當了教授。
那 天吊唁時,我站在小如師的書房里,打量周圍,用“茅椽蓬牗”幾個字來形容其簡陋似也不為過。幸他生前心胸豁達,全不在意,如他詩云:“晚歲逃名隱朝市,抒 懷寄興入詩詞……清夜捫心時自問,蹉跎栗六競何為……殘年倘得獻余熱,鞠躬盡瘁不敢辭!焙孟裨诨卮鹞遥骸昂温!”但無論如何,我總覺得我們對小如師 實在愧疚,愧疚難言!
(作者為文學評論家,《文藝報》原副總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