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炳鑫：在敘寫鄉土中建構自己的文學世界

　　作為一名從西海固鄉村走出來的作家，火會亮能夠從身體到精神不斷地重返故鄉，特別是對那片土地上人們精神世界變遷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有著幽微的體察和深刻的省思。他的小說集《叫板》飽含著對西海固鄉村生活的再現、探察和追問，構成了他豐富多彩而又意蘊深厚的文學世界。這樣的“西海固世界”與歷來以“苦甲天下”而聞名的外界印象和概念上的“西海固”相去甚遠。他建立在個人經驗基礎上的鄉土敘事，能夠自洽地介入到鄉村現實的結構之中，打破鄉土敘事的慣性化書寫中封閉的自我囈語，家族、鄉鄰、村落所發生的事象，皆因親歷者的入場而不再是想當然的在場而真正被遮蔽�！拔摇辈粌H是敘述主體，而且是敘述對象，是小說中的人物�！拔摇辈粌H是小說中形形色色主人公的親歷者、見證者，甚至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正因為“我”的加入，使小說中西部農民逼仄的心靈空間和精神面影，不再是個人獨白式的自我展示，而是在“類”的意義上展現為一種整體性處境，從而使他的小說文本在揭示西部農村生存真相的基礎上，獲得了更廣泛意義上的新生。

　　高樓大廈、手機、互聯網、超市、地鐵、工廠……這些現代性元素已經充斥了我們的生活，也遮蔽了我們對鄉村有限的記憶。幾十年過去了，鄉村在銳減，城鎮在膨脹，越來越多的人對鄉村、泥土、莊稼和鄉間的生活陌生了。在人們有限的記憶里，我們的鄉村是否還是那個田園牧歌式的鄉村？我們來自泥土，來自鄉村，可是我們已經迷失了回家的路�；饡�亮的小說注入了他個人的生活史和對農村、農民的深刻同情，同時也喚醒了與作者有著共同生活經歷的人們塵封已久的記憶�；饡�亮小說中的場景，大多是我所熟悉的。它簡直就是我少年鄉村的翻版：果園中的桃李杏梨；土坯砌成的課桌、煤棒磨成的鉛筆；還有打麥場、飼養圈；老戲臺、汽燈、關場里的秦腔大戲，逢年過節時耍社火、喝儀程、耍獅子等這些鄉村物事。正是這些熟悉的物事，構成了火會亮小說鄉土敘事的質樸本色與風情色彩。在火會亮筆下，鄉村風情就是一幅恬靜唯美的圖畫，但這不是火會亮小說的命義所在，只不過是他小說敘事的背景性存在，在這些唯美的背景之中，我們來品味火會亮典型的鄉村敘事，會強烈地感受到真正的小說主題則是，屬于鄉村所特有的時代的影子，以及隱匿在影子里村莊沉重的負擔和艱辛的命運。

　　在這本小說集中，我們能夠看到火會亮對城市化進程快速推進的轉型期，農村經濟秩序和鄉土傳統道德文明體系的崩潰、原有鄉村人際關系的分崩離析、鄉民在金錢誘惑下的人格扭曲和人性異化的深刻呈現，我們能夠讀到許多生命的疼痛與無奈�！尔滭S時節》是一篇寫“出走”的小說，寫了兩個農村留守婦女李淑賢、劉彩彩進城打工前的內心掙扎與糾結。傳統意義上的鄉村倫理道德是她們的精神家園，但這樣的家園已經凋敝，她們不得不面對城市的種種不確定性，這也是城市化浪潮下農村的現實圖景，出走面臨的是新生還是死亡，從某種意義上誰也說不準�！抖�天的故事》里的女人從16歲的女兒身上，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然，她也預設了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兒的《冬天的故事》。這個故事極富詩意，但最后又都歸于平淡和蒼老。它不過是一首古老而平常的情歌，單曲循環，如冬天的落雪極富詩意，又趨向于寒冷。而這就是細心的作者發現在這個古老的土地上周而復始的“冬天的故事”，也許影照的正是西海固女人人生的輪回、命運的無奈吧。人的某些行為本來跟意識形態上的“意義”是不搭界的，但有時卻又往往歪打正著�！赌箱伖适隆分泵娆F實的酷烈，直抵人心的尖銳。我們說，自私是人性的邏輯起點，但人的存在是社會存在，普遍的人性必然是社會意識形態和文化秩序的產物，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王桂花借“專政”之名行泄私憤之實的檢舉揭發，同樣也就不難理解王秀秀為爭取有尊嚴的、能“出人頭地”的活著所進行的抗爭。作者選取的視角很獨特，以小見大，人性的幽微則洞若觀火�！蹲砩缁稹分袑Α八Ｉ缁稹睒O富詩意的描寫，從中看出作者對鄉村年俗的熟悉與精彩呈現，那種能把人帶入“醉”之狀態的社火，應該是藝術“酒神精神”的鄉土視像，那是激情、狂放、充滿張力的生命力呈現。這種民俗文化是鄉村人一筆豐厚的精神遺產�；饡�亮精心營造的那樣的鄉村年事確實很唯美，令人陶醉和向往。而其高明之處并不是就社火寫社火，而是在這樣一個農村盛大的年事中，塑造了一個頗具典型意義的人物“社火頭”二兩粉。二兩粉的意義就在于隨著社會轉型和城市化浪潮，作為鄉村年節標志性娛樂事件——社火的衰落在二兩粉精神世界所產生的巨大落差和無奈。

　　縱觀火會亮的小說創作，在繼承鄉土傳統并致力于“敘寫鄉土”的努力中，一直保持著相當敏銳的藝術嗅覺，持續著堅實、穩健并不斷深入的狀態，表現出良好的藝術感覺和敘事能力。期待火會亮能夠繼續觀照鄉土社會在轉型期人的精神世界撕裂中的巨，從而建構屬于自己的小說世界。當然，也同時為廣大讀者提供營養豐足的精神食糧。

　　(《叫板》，火會亮著，陽光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