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生活近些，再近些

　　“作家掛職”一直是文學接地氣的重要途徑。20世紀50年代起，“掛職”成為中國作家深入生活的一種方式。作家柳青曾在陜西省長安縣掛職縣委副書記，后又在皇甫村一待數年，為寫《創業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開創“山藥蛋派”的趙樹理曾在山西多地掛職副縣長，長年累月生活在農村的他寫出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形象”，《三里灣》《李有才板話》等影響深遠。以寫工人題材見長的作家草明長期在鞍鋼掛職，和工人們一起勞動、生活，《火車頭》《乘風破浪》因此成為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初期的真實寫照。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掛職的經歷為作家提供了“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途徑和方法。目前，全國每年有超過100位專業作家在各個領域掛職，有的省作家協會還制定了作家“掛職制”，將這種形式加以制度化，鼓勵作家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隨著時代社會的發展變遷，作家們對掛職經歷也有了新的理解認識，對于那段直面生活的日子，他們有懷念，有收獲，有快樂，有尷尬，也有思考。掛職，讓他們深入到生活的骨髓中去，由此，不僅影響了他們的文學創作，也改變了他們對自然、社會和人生的看法。

　　葉廣芩：上不去的時候，就下去吧

　　2000年，葉廣芩到陜西省周至縣掛職做縣委副書記，一直到2009年，掐頭去尾有8年多。她拿起鋤頭下地干活，為保護野生大熊貓跟著農民巡山，拿著大喇叭在廣場上給獼猴桃做代言人，被研究甲骨文和哲學的老農民震得頭暈……農民們結結實實給她上了一課，改變了她對人、自然和社會的許多看法�！八枷牒蛣撟魃喜蝗サ臅r候，那就下去吧，生活不會讓你失望”。

　　選擇去農村掛職時，葉廣芩的家族小說正寫得順暢，北京、家族成了她的標簽。不過她不這么認為，覺得創作怎么都上不了新臺階�！爱敃r覺得就憑這些怎么能托起我的創作呢，太單薄了。所以我決定到自己最不了解的農村去。盡管陜西有的是寫農村寫得好的作家，但他們是背靠鄉村長起來的，而我是作為一個外來者直面鄉村�！闭J準了這點，她扎進深山老林，笑稱換了一副“狼心狗肺”，開始從本質上懂得生命的平等，“每一朵花都會微笑，每一個動物都有表情”。

　　在村里摸爬滾打8年，她寫出了長篇散文《老縣城》、長篇小說《青木川》，還創作了《老虎大�！贰逗镒哟彘L》《熊貓碎貨》等多篇小說，其中的許多情節都來自發生在當地的真事。葉廣芩至今都記得《青木川》主人公的原型，一個會說英語、上過大學的農民。多年前土匪打到當地，拿錢逼著小孩兒們出去念書，等這些孩子上大學時土匪有難，希望他們回來幫忙，只有這個農民如約回來，他的回答是——知恩圖報�！八�以，生活總能帶給我想象不到的東西，到最底層去，會為創作提供新的契機”。

　　關仁山：鄉村中有條激蕩的暗河

　　河北文學“三駕馬車”之一的作家關仁山已經記不清在村里經歷過多少事兒了，從掛職副村長到副縣長，從河北到廣東，他對中國農村的認識大致是這樣的：在從傳統農業到現代農業的轉型中，農民們經歷著撕心裂肺的陣痛；農村發生了巨變，支撐鄉村生活的文化內核卻是漸變的，中國農民憑著他們的堅忍、樂觀、勤勞繼續生活�！澳銜�看到，鄉村的表面是平靜的，暗地里卻有一條激蕩的河流�！�

　　上世紀90年代，關仁山到唐山渤海灣的黑沿子鎮澗河村掛職副村長，他把看到的、聽到的寫成了“雪蓮灣風情”系列小說和《大雪無鄉》《九月還鄉》等。后來，他和畢飛宇、談歌一起到廣東佛山市羅村鎮掛職，在那里了解了沿海地區農民的思想觀念，“那里已經基本看不見土地了，農民們都在從事外延農業，鄉村的轉型當時表現得特別明顯�！�2001年，他要求去唐�？h掛職副縣長，這也為后來創作長篇小說《天高地厚》《麥河》奠定了基礎。

　　掛職讓關仁山對農民產生了不一般的感情，他真正走進了這個群體，在同他們打交道的過程中對時代和生活有了切膚體驗。有一次，兩個村子為了搶水發生械斗，他帶著公安人員去解決問題，調解了一天一夜才總算做通兩邊的工作�！凹毠澥蔷幉怀鰜淼�，中國農民那種與生存相關的智慧讓人瞠目結舌。農業的轉型讓他們受益，因此他們有發自內心的快樂；但轉型中無法預料的焦慮又讓他們陷入了另一種擔憂之中。沒有隔膜，才能真正了解到真實的細節�！�

　　邵麗：要做一枚“倔強的釘子”

　　2005年到2007年，邵麗選擇到河南省汝南縣掛職副縣長，分管文化。這個主動去基層“討生活”的小說家，發現想改變那里的一塊磚都很難�！拔页３Ｈ诓贿M那種生活，又覺得忽然之間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鄙埯惖倪@種無奈和冷靜在許多小說里都有體現。2011年，她的小說《掛職筆記》刊發在當年的《人民文學》上，中國基層社會的權力運轉、人際關系和日常生活得到了真實呈現。此后，《人民政府愛人民》《劉萬福案件》《北去的河》等，走得也基本都是這個路子。

　　這個“外來戶”像枚倔強的釘子，非得在墻上鉆出個眼兒來�！拔覀兛h”成了她的口頭禪。她說，“下去掛職一定要沉到生活的底層，跟他們摽在一起。那樣你才會發現最基層的人們，他們的話語是活生生的，他們的動作是隨意的，服帖的，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日常故事，是最好的小說�！彼�讓自己的小說到生活里去沉淀，同時實現了對現實的多樣表達。談起掛職的感受，她的思考似乎更深刻，“基層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擠進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好你就被“掛”在生活外面了。掛職不是掛在那兒就完了，更重要的是想辦法跟當地人縮短距離，真正融入到基層生活中去”。

　　馮積岐：缺鈣就補鈣，缺氧就吸氧

　　馮積岐2005年6月到陜西省鳳翔縣掛職縣委副書記，一待就是兩年半�！澳菚r候已經寫了五、六百萬字了，覺得以前的東西基本上都掏空了，亟需補充生活的庫存�！睊炻毱陂g，他正在寫長篇小說《村子》，和村民們在一起的日子讓他體驗到了農民的喜怒哀樂和基層干部的苦惱與無奈，因此寫作視點發生了轉變，對小說的人物也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就這么著修改了六七遍才收手。

　　掛職剛開始，馮積岐遇到了麻煩事。一大早吃過飯，縣委一班人都各忙各的去了，惟獨他被閃在一邊。因為按照組織要求，掛職干部原則上不分管具體工作。那來干嗎呢？背上包、拿個本去各村各戶“了解”生活？他覺得，這種“了解”等于走馬觀花。在他的要求下，縣委書記讓他分管具體工作，興修水利、植樹造林、處理糾紛、給貧困學生籌學費……

　　“作家下去得明白自己是去干什么的，缺鈣就補鈣，缺氧就吸氧�！彼�認為，作家掛職就像病人治病，得意識到自己為什么和怎么深入生活�！鞍炎约寒敵赊r民，他們才愿意和你說實話�！彼�走遍了鳳翔縣的19個鄉鎮，200多個村組，揚場、犁地、撒種子、打土坯，樣樣在行�！拔沂且粋�農民作家，但是，不是作家中的農民。我收獲的不只是創作素材，而是用情感乃至生命對農民生活的重新體驗�！�

　　人們常說，今天的中國處在巨變之中，生活遠比想象的要更加復雜。在文字之外、在書齋之外，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們究竟在想些什么？作家應該對外部的世界和人們的內心保持好奇心和敏感度，而不能只是停留在翻檢網絡、紙媒上的消息和材料。那些優秀的文學作品，大部分都有扎實的生活做積淀。作家掛職，當然并不是深入生活的惟一方式。掛職結束了，生活仍在繼續。離生活近些，再近些，或許是作家們在動筆前該做好的重要準備。無論是作家掛職還是定點深入生活，都是作家真正切入生活的一個重要渠道，由此走下去并能走進去，文學作品才能在生活的土地上根系蓬勃、枝繁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