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本質論才是抽象的人性論
夏 偉:《論“文學是人學”》是您最富盛名的作品,亦是您個人的一座里程碑。很多人或許像我一樣,并未經歷或已經淡忘了您寫作的那個年代,畢竟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階級論”或“人性論”這樣的詞也不再如雷貫耳,您是否愿意談一談這起“沖突”及其起源呢?
錢谷融:我被人知道,無非是因為我寫了《論“文學是人學”》(以下簡稱《人學》)并受到了批判,大家可能也想了解與《人學》有關的事。其實我已經好幾次談過這方面的情況了,這里不妨再講一講。
事情是這樣的。1957年3月,華東師范大學召開了一次大規模的學術討論會,全國各地許多院校都派代表參加了會議。之前,我們學校、系的各級領 導也為這次會議作了許多準備,多次鄭重地向教師們發出號召,要他們提交論文。我一向只知道教書,不大寫文章,但那時候正值“雙百”方針提出不久,學術氣氛 也比較活躍,所以在各方面的一再動員和敦促下,我可以說受到了鼓舞,就在那年的2月初寫了《人學》。我那時也不懂得什么顧慮,只求能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寫出 來就是了。我沒有想到自己的文章一出來就會遭到如此多的批評。在學術問題上,總免不了會有不同的意見,受批評、遭反對也是常有的事。但看到自己的觀點竟成 為眾矢之的,還是很難過。
夏 偉:《人學》的誕生似乎純屬偶然,但實際上,您當時一提筆就寫了洋洋灑灑近4萬字,而且字里行間充滿了激情。比如談到李煜的詩詞時,您寫道:“誠然,在李 后主的詩詞里,所寫的都是他個人的哀樂,既沒有為人民之意,也絕少為國家之心。亡國以后,更是充滿了哀愁、感傷,充滿了對舊日生活的追憶和懷戀,很少有什 么積極的意義。但是,文學作品本來主要就是表現人的悲歡離合的感情,表現人對于幸福生活的憧憬、向往,對于不幸的遭遇的悲嘆、不平的!,每個人既 都必有其獨特的生活遭遇,獨特的思想感情,為什么又不能把他的個人的哀樂唱出來呢?假如他唱得很真摯,很動聽,為什么又不能引起我們的喜愛,激起我們的同 情呢?”這都讓人覺得,《人學》絕非單純地“順時而作”,它更像一種被壓抑的激情的迸發,而這激情里則包含著對當時學界主流理論的不滿。
錢谷融:壓抑啊迸發啊,倒真沒有這么嚴重,我一直很懶,沒什么創作欲望,但既然答應寫了,就一定寫得非常真誠,也一定會很動情的。但當時也的確 對“理論家”們有些意見。我總覺得,文學是來自作家對人的觀察,而批評和理論,則來自于對文學和對人的觀察。但在那時候,好像事情是反過來的:理論家規定 了作家要怎樣寫、作品要怎樣讀,甚至人應該怎么想、怎么說,最后就走進了一條死路。最明顯的是“阿Q的典型性問題”,用何其芳的話說,“阿Q是一個農民, 但阿Q精神卻是一個消極的可恥的現象”。在當時已經成為魯迅研究最主要的困難和矛盾之一。
你說怪不怪,這個問題真有那么難解決嗎?為什么農民身上就不會有或者不能有消極的可恥的現象呢?是誰做過這樣的規定的?你無論從實際生活中,或者從馬列主義經典著作中,都找不到這種根據。這就是當時把典型歸結為社會本質、階級本質的觀念在作祟。
夏 偉:這就叫“階級本質論”吧。
錢谷融:對,就是“階級本質論的典型論”。好像不談典型則已,一談典型,就必然得是某一個特定階級的典型,就要首先要求他必須充分體現出他所從 屬的階級的階級本質,必須符合這一階級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的客觀動向。否則,那就是非典型的,就要被認為是歪曲了這一階級,歪曲了現實。
夏 偉:現在看起來,這些所謂“理論”真是太荒謬,甚至荒誕了。
錢谷融:但就是這種理論,它在當時的影響非常大。我記得解放初期,還有許多人提出:像阿Q這樣的人竟然被認為是農民的典型,是對我們勤勞勇敢的 農民的侮辱。之所以會有這種指責,正是受了理論家的“熏陶”。于是他們只能亡羊補牢地解釋說:阿Q只是個落后農民的典型,并不是一般農民的典型。
關鍵是把阿Q說成是落后農民的典型,問題依舊沒有解決。落后農民畢竟還是農民,按照“階級本質論的典型論”,農民身上是決不會有這些缺點的。即 使有,那也是“偶然的、個別的”,即“非本質、非典型”的,如此推演下去,“落后農民”就不可能成為一種“典型”,那么阿Q就根本不值得寫。
然而,阿Q是魯迅寫的。一方面,魯迅把阿Q塑造得那么活靈活現、真實可信,從文學角度講,可以說這個人物是無法懷疑、無法推翻的;另一方面,魯 迅在當時被公認為“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所以理論家們也不可能去懷疑和推翻魯迅塑造 的小說人物。
怎么辦呢?當時先是馮雪峰提出,應該把阿Q和阿Q主義分開來看,認為阿Q主義是屬于封建統治階級的東西,不過由《阿Q正傳》的作者把它“寄植” 在阿Q的身上罷了。何其芳看出了這種說法無論在理論上在實際上都是不大說得通的,他于是提出阿Q精神“并非一個階級的特有的現象”,而是“在許多不同階級 不同時代的人物身上都可以見到的”,“似人類的普通弱點之一種”。何其芳這種說法一出來,又立即遭到了李希凡的反駁,認為這種說法和被何其芳同志自己在同 一篇文章中批評過的“某種精神的性格化和典型化”的觀點類似。
夏 偉:何其芳的“普遍弱點”一說,似乎較為接近魯迅的本意啊。
錢谷融:沒錯,但你要知道,“普遍弱點”這種提法,已經快觸及到“階級本質論”的邊緣,甚至接近“人性論”了。其實“人性”與“階級性”并不矛 盾,因為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必須是一個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在階級社會里,他必然要從屬于一定的階級,因而也就不能不帶著他所屬階 級的階級性。譬如,阿Q是農民,就不能沒有農民的特性;奧勃洛莫夫是地主,就不能沒有地主的特性;,敗じ郀柦芤蚴巧倘,就不能沒有商人的特性。但我們 能不能就說,所有阿Q的特性都是農民的共性,所有奧勃洛莫夫的特性都是地主的共性,所有,敗じ郀柦芤虻奶匦远际巧倘说墓残阅?按照“階級本質論”,精 神勝利的農民阿Q、善良仁慈的地主奧勃洛莫夫、純潔真誠的資本家,敗じ郀柦芤蚨际鞘∩踔量梢哉f反動的人物造型了,這就是“階級本質論”的荒謬之處。 阿Q、奧勃洛莫夫、,斶@些文學作品中的所有的典型,正像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一樣,他們身上既有階級的共性,又有他們各自的個性,還有基本的人性。 那時候還強調個性只是階級性“在特殊的時間和地點的條件下的具體表現”,若依此邏輯,階級性不過是普遍人性“在特殊的時間、地點和條件下的具體表現”呀。
夏 偉:當時困擾理論界的“阿Q問題”的根源,就在于當時權威的“階級本質論”否認人身上存有“階級性”之外的品質,因此就無法解讀偉大作品中除“階級性”之外的那部分人物性格。
錢谷融:你說得對,這真是片面、殘疾的理論。當時一致批判“抽象的人性論”,我就想,作家筆下活生生的人物都被你們“抽象”得只剩下階級性了,你們才是“抽象的人性論”。
夏 偉:這部分我的印象特別深,您的原話是:“人道主義和階級觀點并不矛盾,和抽象的人性論倒是格格不入的”,因為“階級性是從具體的人身上概括出來的,而不 是具體的人按照階級性來制造的。從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他所屬階級的階級性,但是從一個特定階級的階級共性上,我們卻無法看到任何具體的 人”。
錢谷融:每個人身上都有階級性,這是客觀現實,但只寫階級性,是不可能寫出“具體的人”的,而文學,必須寫具體的人。
夏 偉:能否說,這就是《人學》的核心思想呢?
錢谷融:可以這樣說。我在《人學》里談到了五個問題:一、關于文學的任務,二、關于作家的世界觀與創作方法,三、關于評價文學作品的標準,四、 關于各種創作方法的區別,五、關于人物的典型性與階級性。我認為談文學最后必然要歸結到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品對人的影響上,而上面這五個問題,也就是在這 一點上統一起來了:文學的任務在于影響人、教育人;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家的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就是作家的世界觀中對創作起決定作用的部分,就是我們 評價文學作品的好壞的一個最基本、最必要的標準,就是區分各種不同的創作方法的主要依據;而一個作家只要寫出了人物的真正的個性,寫出了人物與社會現實的 具體聯系,也就寫出了典型。這就是我那篇文章的內容大要。
我當時以為,“人性論”受到批判,是因為它只講普遍人性,否定階級性的存在,那當然是錯誤的;但“人道主義”不同,它是承認階級性的。而且我說 的“人道主義”,是作家應該要塑造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強調“具體”嘛,所以根本不是“抽象的人性論”。當然,也預計到會有人誤解,但不是說真理越辯越明 嗎?我是覺得我的觀點可以拿出來討論,共同探討共同進步,最后受到那么大的批判,確實沒想到,沒料到思想上的分歧會導致那么嚴重的后果。
夏 偉:盡管如此,您并未放棄你所信仰的“人道主義”,并堅信能否寫出活生生的人才是評價文學作品的第一標準。
錢谷融:可以說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我的觀點,我也從來沒有承認過我有錯。我寫《人學》, 只是想把自己對文學的理解表達出來, 并且很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評指正,所以讀到最初一些批評文章時, 我本來是想就一些問題進一步申述我的觀點, 提出答辯的。畢竟在大量的批判我的文章中, 并沒有一篇能令我真正信服。
夏 偉:我記得您在1958年還有一篇小文,叫《“特寫”與“小說”》,名義上是在討論兩種不同的文體,而實際上還是在強調人物塑造才是小說的本質。這或許就是您獨特的“答辯”方式吧。
錢谷融:可以這么說,不過后來反右運動的浪潮越來越洶涌,對我的批判也越來越嚴重,我確實有些懷疑自己世界觀方面存在問題了,那可以說是我最接 近動搖的一次。于是就在這一年寫了一篇自我批判的文章《〈論“文學是人學”〉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綱》。文章的寫法是這樣:按照《人學》一文中所涉及的五個問 題, 先列出“ 原文要點”,其次說明我“當時的想法”,再談一談我“今天的認識”?偟膩碚f,當時我的態度是真誠的,的確是想檢查自己的錯誤,并認真探討一些問題,也曾 極力在強使自己接受當時一些批判者的觀點;但決不是一味茍合取容,一味隨風倒。特別是對我當時的想法的敘述,更是經過思考的,是十分真實的。并且我覺得, 其中的有些意見, 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很值得討論。后來我在生活經歷中益發感到了人道主義的可貴價值,所以基本上堅持了自己的觀點,也并非是固執己見。
夏 偉:在當時,您就好比處在颶風的風眼中,若是還要苛求“毫不動搖”,未免就太不“人道主義”了,何況我讀過那篇自我批判提綱,雖并非完整版,但還是能讀得 出骨氣和氣度的。據說這篇文章1980年代發表在《文藝研究》上時,還曾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被稱之為“沒有自我批判的自我批判提綱”。
錢谷融:“沒有自我批判的自我批判提綱”,是有這件事。
曹禺和魯迅是真正的詩人
夏 偉:從時間上看,您的寫作有三個時間段,一是1942年到1948年,您執教交大期間,寫了不少文章,之后9年幾乎封筆,再次寫作就要到1957年那篇一 鳴驚人的《人學》了,期間又陸陸續續發表了一些作品,1961年發表《〈雷雨〉人物談》,之后再次封筆16年之久,直到1978年所謂“恢復名譽”之后才 重新開始寫作,或者說開始發表文章。如果說1961年之后的封筆是因為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而不得不停,那么1948到1957年這近10年的創作空白又是 如何產生的呢?
錢谷融:1942—1948年期間,我先是教了一年中學,然后去交大。交大時間很空閑,教兩個班,一共4小時課,就等于每周只要備2小時的課。 再加上當時年紀輕,還比較血氣方剛,就愿意寫文章。解放初期我也是很興奮的,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也會想自己不應該過分沉溺于書本,應該做些什么。 但后來,到處都在搞運動,永遠都在搞運動,我就覺得沒什么意思,還是自己讀讀書教教課來的好,也就從此越來越懶,就很少寫作了。比起寫作,我還是更喜歡讀 書。
夏 偉:雖然一再強調自己懶惰,但事實是您在因《人學》受到批判之后并未馬上停筆,而是于1961年左右完成了好幾篇有關于曹禺和魯迅的長文,而1978年 “恢復名譽”后,您又續寫了《〈雷雨〉人物談》,還寫了一些關于魯迅小說的論文,能不能說他們是您特別喜歡的兩位作家呢?
錢谷融:魯迅和曹禺都是真正的詩人,原本我是只喜歡古代文學,不喜歡現代文學的,但惟獨他們兩人,我是真的很喜歡。
但寫《〈雷雨〉人物談》,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不愿意看到那么好的作品被誤讀。那大概是1959年的事。我從市里開會回來,電視里正好在轉播新排的 話劇《雷雨》,我就瞧了兩眼,發現實在看不下去,因為演的都不是曹禺的本意!独子辍肥紫仁且怀霰瘎,而不是革命劇。曹禺自己說,他對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 充滿著悲憫,注意是“每一個人物”,其中當然就包括周樸園,也包括蘩漪,他們可以說都是犧牲者。只有圍繞著這一點,才能理解曹禺特意為《雷雨》設計的“十 年后”的序幕和尾聲,曹禺反復強調過自己很重視這個“十年后”,其實就是擔心自己劇本中的悲憫被表演者忽視。結果呢?話劇演出時,每一句臺詞都是生硬的干 吼,完全感覺不到人物的心靈。當時我就覺得,一定會有人寫文章批評的,誰知等了好久都沒有人寫,于是只能我自己寫了,沒想到一寫,反倒是我自己受批判了。
夏 偉:但是受到批判仍舊沒能使您停筆,您緊接著又寫了《曹禺戲劇語言藝術的成就》一文,有點“頂風作案”的味道。
錢谷融:我當時也不能說一點都不怕,但我對曹禺還是有點“執迷不悟”的,受到了批判,反而更想把自己對他的藝術的感想表達出來。記得曹禺在《雷 雨》的序文中有這樣的話:“《雷雨》對我是個誘惑”,我想曹禺對我也是個誘惑,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深入下去,把自己的感受寫出來。我想,談主題、談思想、談 人物可能會被批判,但談語言總要好一點,更純粹一點。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確實太喜歡曹禺劇本中的語言了,每次讀曹禺先生的劇本,總有一種既親切又新鮮的感 覺,他那色彩明麗又精練生動的語言,常常很巧妙地把我帶進一個藝術的世界,給予我,真的可以說是無限的喜悅。
夏 偉:您能不能再具體談談這種喜悅的由來呢?
錢谷融:這個是一定要有書才說得清楚的,我這里只能大概講一講。比如《北京人》和《日出》中就有幾段臺詞,就能從臺詞中感受到每個人都處在尖銳 的矛盾沖突中,都在為自己的利益進行著緊張的斗爭,曾皓、思懿、潘月亭、李石清等人,都想用自己的語言去壓倒對方,爭取優勢,去損傷對方的自尊感,觸痛對 方心靈中的脆弱的部分,而他們的語言也的確起到了這樣的作用。最最重要的是,同時這些語言又充分顯示了他們自己的心情、處境,泄露了他們自己內心的秘密和 隱私,把他們自己的精神面貌和道德品質清楚地展現了出來。真是令人回味無窮!你去看看《日出》最后潘月亭和李石清的對話,他們互相的稱呼,李石清是一會 兒“月亭”,一會兒“經理”;一會兒稱“你”,一會兒稱“您”。潘月亭則是從“石清”到“李襄理”,再到“李先生”,這些順序都是不能改的,不能移的,一 移味道就沒有了。還有《北京人》里,(翻書),你看曹禺這么寫:
思 懿(提出正事):媳婦聽說袁先生不幾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覺得——
曾 皓(搖頭,輕蔑地):這個人,我看——(江泰早猜中曾皓的心思,異常不滿地由鼻孔“哼”了一聲)
曹禺沒有直接描述,但他只用幾句對話,就把人物相互之間的角力寫得異常生動,我們仿佛看得到思懿的媚態,曾皓的動搖和江泰的白眼,這就是曹禺的才華啊,他就能用最簡單的臺詞把人物的動態和內心微妙的波動以及即時的反應描繪得惟妙惟肖,真是回味無窮。
夏 偉:《日出》和《北京人》我都讀過,但還真沒意識到您談到的這幾點,比如潘月亭和李石清的稱呼問題,以及《北京人》劍拔弩張、環環相扣的對話氣氛,可您一提,就能認定確有其事,可見您似乎對作家在作品中的用心特別敏感,特別有鑒賞力。
錢谷融:確實也有人問過我,為什么能從曹禺的作品中讀出那么多東西,是不是和本人的生活經驗有關,這里面有好幾種情況,比如《雷雨》中的蘩漪, 有人說從她身上能看到我的影子,我想想確實是有一點,像是都經歷過生活中希望、失望、絕望的反復,而且也都有點倔脾氣,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一直很喜 歡這個角色。但比如對《北京人》臺詞的感覺,并不是來自于生活的,我生活經驗很少,應該說,我對文字中動態、氣氛以及紙背文章的體悟,大部分還是來自閱讀 經驗。
夏 偉:您高超的藝術鑒賞力竟被誤認為豐富的生活經驗,這也算是“文學是人學”的一個佐證吧。
錢谷融:但我還是要強調,最關鍵不是我讀得多深,而是曹禺寫得真的好。應該說,詩歌、小說、戲劇的寫作各有各的難點,但是我覺得劇作家面對的困 難總要多一點,因為劇本要求每個人物用自己的語言和行動表現自己的特征,而不用作者揭示,就是說人物被創造出來,僅僅是依靠他們的臺詞,即純粹的口語,而 不是敘述的語言,這就對作家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曹禺的戲寫得那么好,只能說他是個天才,是個詩人。
夏 偉:您一直說曹禺是“詩人”,但他其實并不以詩作聞名。能不能這么理解:“詩人”稱謂是您對一個作家除寫作技巧之外的內心情懷的一種強調,比如說曹禺對其筆下人物的那種悲憫。
錢谷融:對,作家有時候聽上去就是一個職業,而“詩人”就感覺更加抒情。我一直講,文學是有情思維,好的文學沒有情是不行的。
夏 偉:您也說魯迅是“詩人”,但大家都似乎更記得他怒目金剛的一面。
錢谷融:魯迅怎么可能只有怒目金剛的一面呢?他內心其實是有非常多的溫情的。從生活中看,他對母親非常好,還有對柔石等青年學生,也都是不遺余 力地給予幫助。有人說魯迅的作品里只有冷靜和冷酷,我不這么看,我最喜歡的魯迅小說是《孤獨者》《在酒樓上》和《傷逝》,他把知識分子充滿夢想,試圖反 抗,最后卻因為缺乏力量而不得不以失望告終的感情,慢慢地卻又那么深刻地一刀一筆地表達出來,里面既有很重的情,又有很重的痛在,何況,沒有很重的情,又 怎么會有那么重的痛呢?所以我說魯迅是真正的詩人。
夏 偉:您提到的這種充滿夢想,試圖反抗,最后卻以失望甚至心死告終的心路歷程,再一次讓我想起了蘩漪,也想起了您自己。
錢谷融:(笑)我現在過得很開心啊,以前也稱不上什么心死。還有我要講的是,除了知識分子以外,魯迅對勞動人民的感情也是非常深的,這個可以從 《祝!防锟闯鰜,我們都了解,《祝!防锏南榱稚┛梢哉f是被“吃人”禮教壓迫致死的,但你發現沒有,祥林嫂臨死之前,是對“吃人”禮教產生過懷疑的,也 就是說,她其實是整個魯鎮里面,除了偶然在場的那個“我”之外,惟一開始懷疑舊禮教即“吃人”禮教的真實性和正當性的人。
你看書里是這樣寫的,祥林嫂臨死前,頭發全白,“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氣……”當已經陷入絕境的她,偶然碰到一個“識字的”,“見識得多的‘出門人’”時,“她那沒有精彩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正要問你一件事——’……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地說:‘一個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懷疑,是一個即將被舊禮教壓死的人最后也是最大膽的掙扎。你看,魯迅寫她“那沒有精彩的眼睛忽然發光了”,這說明她在被壓迫中 看到了一線希望,更重要的是這個希望是她自己找到的,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指引。雖然這只是一個剎那的、朦朧的、處于絕望中的懷疑,遠遠無力挽救她自己悲劇的 命運,因為畢竟人言可畏,但從作品來看,這個懷疑卻好像黑霧中的一道閃電,雖然轉瞬即逝,但畢竟是暗中出現的光,F在我們大都還是津津樂道于《藥》里的那 個花環,但祥林嫂的懷疑才是魯迅對未來的希望的表征,而這個希望,他是寄托在祥林嫂這樣的勞動人民身上的。所以有些人說魯迅對知識分子是批判的,有些人說 魯迅對勞動人民不抱希望,我覺得這都不準確,至少是不全面的。魯迅對知識分子也好,勞動人民也好,都是懷有悲憫和溫情的,只是他用情太深,所以時常只能收 獲到痛,而寫下來,有時就顯得冷了。
批評的奧秘
夏 偉:您對曹禺和魯迅的解讀真可謂獨具慧眼,而更令我驚奇的是,從文章中看,您的這些觀點早在1978年甚至1962年以前就產生了,回顧歷史,這些研究成 果顯然“木秀于林”,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毫不過時。您認為,是什么特質使您能抓住那么多其他人找不到的作品中的細節與奧秘呢?
錢谷融:其實我真的是既懶惰又無能,非要說有什么堅持的話,應該說是“感覺”。我一直是“跟著感覺走”的。
現在聽起來,好像“感覺”兩個字太簡單了,誰沒有感覺?但在當時,很多人都不講感覺,真的沒有自己的感覺的,因為他們都是領導人說什么就是什 么,領導人說要怎么做,就得怎么做,要把文學史做成革命史的一個分支,要把人都變成革命事業里的一個個螺絲釘。這其實就是把文藝、把自己都當成工具了!人 是有感覺的,甚至可以說是離不開感覺的,但工具沒有感覺,工具也創造不出文藝,只有人才行,所以要搞文藝批評,也一定要有自己的感覺。我所以能留下這幾篇 文章,可能就是在別人都不講感覺的時候,仍舊相信與堅持自己的感覺吧。
夏 偉:堅持人的感覺,堅持把人當作人,這就是您“人道主義”的真意吧。最后,能不能請您為今后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建設提一些建議呢?
錢谷融:我剛剛說過我并不喜歡現代文學,其實也不懂理論,所以講不出什么太有分量的話,這里就文藝工作隨便說兩句吧。
首先還是要講“感覺”,“感覺”是文藝與科學最重要的區分,雖然現在環境與以前相比,已經開放很多了,但還是有很多人以不講感覺,只談科學方法 的方式做文藝批評,做到后來,他的批評里甚至連作品分析都不需要,找不到了,好像變成了社會學批評。我想,文藝批評和社會學批評應該還是不同的。
夏 偉:您的意思是,對作品中情感的共鳴和細節的把握是文學批評與文藝理論建設的基本。
錢谷融:你說的不錯,除了這個基本之外,我覺得還有三點非常重要,這就是真誠、謙卑和寬容。
我說過,文學的最低標準是“人道主義”,是“把人當作人”,但文學還有一個較高的標準,那就是探究人類靈魂深處被忽略或掩蓋了的真實,對庸人來 說,這種真實或許是細碎甚至難堪的,但其實它們卻是最值得珍貴的人性標本。對作家來說,要寫出這種真實,非真誠不可;對文學批評來說,要發掘、直面、探討 這種真實,也非真誠不可。這或許是文藝工作和其他工作最大的不同,農民種地或建筑師設計房屋,只需要認真的態度和專業的知識,但文藝創作與批評的成績,卻 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有更直接的關聯。
其次就是謙卑,文藝批評的目的是探求真實,可以說,探求是文藝工作者一生的工作,他們必須清楚,這種探求是永遠不會結束,永遠沒有終點的,如果 一個人沒有這種謙卑,自以為已經得到了所探求的東西,有了結論,明白了一切,那么他的精神就松懈下來了,他的態度就不再專一,不再真誠了,他就會以一種冷 漠的、無所謂的態度用他所理解的惟一的標準去衡量作品,把批評變成炫耀他的智慧,賣弄他的知識的媒介,這樣的批評我不喜歡。
最后就是寬容了。我想,能做到謙卑的人,一定也是寬容的,因為他懂得,世界那么大,人的靈魂那么深,那么復雜,一定還有很多值得觀察、傾聽、吸收的東西,只有保持這種寬容,文學批評才能真正走進作家的心,真正讀懂作品,也才會被人民所接受。
夏 偉:說著說著,您好像又從文學批評繞到您做人的準則上了。
錢谷融:(笑)沒錯,“文學是人學”嘛,做文章做批評的道理,我想和做人是一樣的。也可能我是這樣的人,所以就喜歡這樣的批評吧。
采訪接近尾聲時,錢老告訴我,雖然自己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是《人學》,但實際上卻更享受討論曹禺與魯迅。因為后者能令他回憶起沉浸作品時的出世氛 圍,而前者則只是被嘈雜與荒謬映襯著的“大白話”。與錢老的對話也使我更堅信文學批評的價值,有先哲說過,文學讓讀者得以使用作家的眼睛觀察世界,而在我 看來,錢老的曹禺與魯迅批評,就是將自己的眼睛甚至肢體借給讀者,令他們得以真正觸摸文學這一心靈媒介的細膩,并體會其深邃;蛟S會有一天,《人學》被漸 漸固定于某段歷史,但我相信錢老的那些批評,卻能如他所鐘愛的莎士比亞的作品一般永存。我曾惋惜歷史的不公,讓一位如此有才華的藝術鑒賞家承受近半生的冤 屈;但也不得不承認,就是這種不公,才逼出錢老一篇又一篇作品,不然,他必定寧愿“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曹禺曾說,“《雷雨》所顯示的, 不是因果,不是報應,而是一種‘命運’”。有時,我們確實也只能感慨命運,令錢老承受不幸的同時,也使他寫下了那些瑰寶,成為中國文藝界之大幸。(夏 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