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要離開這個世界,這是早晚的事。有的人走了,我們喧嘩一陣,又忘了傷感;有的人走了,我們熱鬧一陣,又冷清依舊;有的人走了,你卻不想去輕易地提及他,因為那份深深的傷痛一直扎在心口上……程賢章先生的去世,對我而言就是這種感覺。他走的時候,我正在國外出訪,他走之前不久我到過他居住地梅州。那時他病得相當嚴重,瘦得皮包骨頭,但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是何等的高興,他說我是他文學道路上最后一程的“摯誠合作者”,因為這,我感到程賢章先生的走,讓我久久不能從悲痛中緩過勁來。
他讓我想起了很多……他讓我感到一個文學家是應該如何在走完最后一程時保持尊嚴!
五年前我在作家出版社任社長時,有一天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兩位年輕人陪同下進了我的辦公室,他介紹他是廣東的程賢章。這個名字是我熟悉的,但卻是第一次見其本人。出于對老作家的尊敬,我請他說事,因為我知道老作家們找到作家出版社社長基本上都是愿望出書——從一聽他的名字、一見他本人進我辦公室起,我內心已經作好了“同意出書”的準備,老作家耕耘一輩子,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出本自己滿意的、不要花錢的書是何等的迫切,為什么我們能做到而不做呢?
但程賢章老先生沒有說他自己要出書,卻說他要組織全國的作家寫一本《中國治水史詩》,“水是人類文明的開端,水是中國歷史的全部痕跡,水對今天的中國依然特別重要,所以我要組織全國的作家來寫一本大書!”程賢章老先生說著,那雙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直逼我:“你同意不同意出?”
哈,還是為了出書。我內心笑了。
“同意。只要有人寫,有人出錢,就出!”我隨口而言。
“好,你社長同意了!我們就干!”程老高興得像個小孩子,竟然手舞足蹈起來。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這書到底寫什么?誰來寫?怎么個寫法?”我問。
“是這樣:我們要請名作家寫,從大禹治水開始,一直寫到現在長江三峽建設……中國五千年文明史,就是一部治水史。我要請名家大家寫!用報告文學形式寫。對了,你是報告文學大家,你也參加。怎么樣?”老先生滔滔蕩蕩地給我講了一個多小時的“規劃”,老實說,我被他的精神和動議所吸引。尤其是他給我講了他梅州好友、著名企業家楊欽歡先生如何愿意出錢幫助完成此書的計劃時,我被深深感動了。
“我寫過長江三峽移民,如果你認為可以收進去,我把部分篇章發你看盾!蔽疫@樣回答他。
“好。我和楊總看完,審定符合要求,就即付稿費!背汤系讱馐愕匮a充一句:“千字千元!”
爽,廣東人真有錢。我心里暗暗佩服。
“我今天來,除了問問你同意不同意出這書之外,還有一個主要任務……”程老瞇著眼,笑著盯住我。
“說!
“請你出山,當《中國治水史詩》的主編!彼蝗划惓Gf嚴道。
“不敢不敢!我怎能做主編,也不知道你們怎么做。不要不要……”我一聽趕忙推辭。
“不要推辭嘛!”方才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陰沉了下來,又馬上閃出光芒:“來之前我早把你在報告文學上的許多大作閱讀了一遍!這個主編,非你莫屬!”
“那也不行。是你們的策劃,你又德高望重,你當最合適!
見我堅持推辭,程賢章老先生想了想,便說:“那這樣:我們兩個一起當主編,你負責編務出版事宜,我負責組稿拉人。怎么樣,說定了!你可再不能推了!”
看著老先生如此誠意,我無奈地:“那……就照你的意思吧!”
“哈哈哈……何建明同志同意當主編啦!”不想,這位我心目中敬重的老者竟如孩子般的童真,雙手舉著,歡呼起來!鞍l消息,明天告訴家里人,何建明同志同意當我們的主編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程賢章老先生。
幾個月后,北京已是雪花飄舞的寒冬。一天,我突然接到程賢章先生的電話,說他到北京了,住在全國婦聯大廈,邀我去一下。
我去了。去到那里才知道程賢章一行五個人——其中4位是他的年輕助手!拔乙呀涀吡4個多月,到處約稿,剛從東北張天民那里回來!告訴你好消息,不僅張天民愿意為我們寫稿,而且鄧剛、劉兆林、還有江西的陳世旭、北京的李存葆、天津的蔣子龍、湖南的譚談、山東的張煒、還有北京的葉延濱、繆俊杰、王必勝……他們都愿意加入我們的隊伍!背藤t章老先生一口氣念了一大串著名作家的名字,又說:“有的已經把稿寄來了。你看……”
他的助手們立即從濕盈盈的塑料袋子里取出一疊厚厚的稿子給我看。
這是我不曾想到的,也可以說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因為我知道一項發動全國諸多作家來參與和創造的工程不是那么容易,且都是名家。但程賢章老先生竟然做到了。我能不感到意外嗎?后來才聽說,這都是程賢章老先生親自到一個個地方去登門拜訪一個個作家才約到的稿!
一個年近八十、雙腿患疾的老人歷經數月、行程萬里,在做一件與他本人毫無名利關系的事,這是何等的精神!
有這樣的精神的人,什么人事不能辦成?一年多之后,《中國治水史詩》順利出版,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首發式,引起了媒體和各界的熱烈關注,連清華大學的著名水利院士都紛紛來出版社索求此書。為了300多萬字的大型圖書的組稿和出版,程賢章老先生跑累了那雙有疾的腿,而他的壯舉也獲得了回報——當他支著拐杖顫顫抖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的那一瞬,人民大會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我看到程老先生的眼睛在那一刻閃動著晶瑩。
“我不要一分錢,我只想能夠在生命的最后時間里做點文學貢獻!边@是程賢章多次跟我聊的話,他那文人的童真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要在家鄉梅州建一座客家文學院!边@是他的一個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經營多年。為了這個“客家文學院”,我先后三次到梅州去與他商議,最后這座全國獨一無二的“中國客家文學院”于2012年11月在梅州正式成立。那一天程賢章老先生特別高興,雖然他剛剛動過大手術,但精神格外好。那一次梅州之行前夕,我主持出版的10卷本《程賢章文集》也正式出版,這是給八十歲的廣東文學元勛帶去的一份厚禮,為此程賢章老先生送我一方他心愛的硯,并說他其他的心愛之物都捐給了公益事業。
“我安眠時,什么都不要,只要枕著你給我出的這套《文集》就行……”他說這話時,又露出一副童真之笑。
多么高尚的心靈!他的心里只有一樣東西:文學。
也許他早知道自己患了絕癥,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患了絕癥。他生命最后的一年多時間里,臉瘦得已經變了型,但他依然跟我一南一北地在操辦編輯出版另一本巨書——《中國海洋軼事》。
“海洋太重要了!中國南海、東!粩嘤型鈬嗽诟蓴_,我們要搞本海洋的書,讓國人和年輕一代了解了解中國的海洋歷史和現狀!痹谕瓿伞吨袊嗡吩姟泛,程賢章老先生又對我說。
新的工程又開始了,程老先生已經不能再像第一本書那樣到全國各地走動了。他坐鎮在梅州,一邊治病吃藥,一邊指揮著我們百余號人前后左右地工作著、寫作著……這又是一部300余萬字的大型圖書,參加的作家更可以列出長長的一個名單。
你走了——程賢章老先生。你在生命最后的三四年時間里,幾乎是坐在輪椅上、以另一種方式在創作和編織著自己的文學錦繡,這錦繡還把其他許多作家一起烘托其中,共同閃爍光芒。
老先生,你走了。聽說你走的時候特別安詳。我想,你應該走得安詳,因為我認為很少有人像你一樣能夠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去組織幾場聲勢浩大的文學戰役、去實現一個并不屬于你一個人的文學夢想,這是何等的奇跡!
我曾說過:我到梅州,是因為兩人的緣故:一是因為這里出了一個共和國和元帥葉劍英,二是因為這里有個廣東文壇巨匠,那就是你——程賢章先生。
梅州我還會再去,無數次地再去。我要去看長眠在那里的你——一個用最后的生命讓文學更加具有尊嚴的作家。
2013年2月19日晚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