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家輝
在臺北誠品的小說書架下尋摸了半天,沒買到幾本中文小說,看來新世代作家的小說接棒工作尚有很大的進取空間;蛟S大家都跑去拍電影、搞網站、玩音樂去了,沒有太多年輕人有耐性坐下來按鍵寫出密密麻麻的長篇故事。
又抑或是有的,只不過自已有了一些年紀,閱讀口味已經固定(僵化?),來來去去只喜在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李永平之類殿堂級作家的文字叢林里迷走,沒法接受新的名字新的寫法?
只是我自己錯過了,并非新世代作家懶慢。每個世代畢竟只有幾個名字留得下來,否則便不珍貴了。新世代亦如此,仍然是有人在寫的,但要經過時間沉淀始能見到高下,當下只是時間未到,我必須多費勁尋找也要多付出耐性。
離開誠品后跟楊照碰頭聊天,他推介我讀陳雨航的《小鎮生活指南》,他和張大春都認為這是2012年最好看的臺灣小說。
但 陳雨航當然不能算是新世代作家。六十三歲了,年輕時已經寫過一些讓人驚艷的短篇,可是忽然停筆,轉換跑道,做了出版社編輯,主編和策劃了許許多多名家作 品,小說之筆一停便是廿多年,前幾年他正式從出版界退役,重回文學書桌面前,先交出一部廿萬字的長篇,其余的,聞說陸續有來。
《小鎮生活指南》以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臺灣東部小鎮為故事背景,一群高中學生在成長的苦悶時代里各尋出路,青春的壓抑,理想的妥協,夢幻的挫敗,以至情欲和暴力亦不欠奉,且故事道來絕來不蒼白,而是在不同社群的生活細節里展映著共同時代的演變軌跡,細致動人。
這 小說有詹宏志和王德威的序,兩人不約而同提到故事起始的白描手法。飛機在天空盤旋,有海有山有大地,在讀者眼前拉開了整個舞臺場景,確是欠違了的閱讀趣 味,如詹先生所言,“新一代的小說家愈來愈不肯這樣寫作了,他們便急著出奇招,要用更眩目的敘述技巧,要弄得場面五顏六色,情節線索支離破碎,時空也必須 前后顛倒,否則好像看不出寫作技巧似的,或者他們是想遮掩故事單薄空洞這個真相嗎?”
老派的作家,老派寫法,老派的故事。筆下的“港鎮”就 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花蓮,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原住民,不同社群各有占地,在壓抑的時代氣氛下各自追尋理想的生活。有人失敗了,在白色恐怖管治下被帶 走被消失;有人遭遇挫敗,用逃離用出走擺脫煩惱;有人被莫名其妙地欺負了,于是想用莫名其妙的手段求取公道,譬如說,偷用父親的手槍向仇人報復……故事主 角是一群高中學生,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共構了臺灣東部的歲月剪影。
曾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于臺灣生活過的人讀此小說,例如楊照和我的作家老婆張 家瑜,必可窺見自已的童年或青春。我沒有這個經歷,故最令我尋思的是故事情節所折射的時代對比。那是個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啊,中學生們困在信息匱乏甚至封鎖 的世界里, 茫茫然,在有限的訊息淺沼中摸索路向,到底是痛苦,抑或是另有一種沉靜的快樂?
那時候的報紙只有三四份。男主角們必須站在學校走廊上蹬起腳尖,在人頭與人頭之間窺探貼在布告板上的報紙。報紙被攤開,掛起,像示眾的尸體,孩子們瞇起眼睛,把所有新聞所有連載小說甚至所有的分類廣告都讀了,津津有味,因為除此以外,別無可讀。
有 的, 當時也是有書店的,但書本有限,故也流行租書。武俠小說,偵探小說,愛情小說,都要付錢租,而且要排隊。誰手里有書本,誰便在同學之間有了地位和權威,因 為可以借給別人看,便有了決定借或不借的權力。書本被傳閱翻爛了,有些還缺頁,卻仍是寶貝,是孩子們眼里的無限天地。
交朋結友亦只能在身邊尋找對象,僅有的一群人,遇見誰便是誰,沒法像今天的孩子般上網找尋同類同好。由于少,所以深,所有恩怨情仇都是一輩子的銘印,不可磨滅的痕跡,愛和恨都轟轟烈烈。
五十年后的孩子們讀這小說,或許會像考古學家般瞪起眼睛,不敢置信眼前挖出來的古物所透露的關于逝去的一個封閉時代的訊息。兩個時代,等于兩個宇宙,遙遙不可對應。
其實出版社早把這本《小鎮生活指南》寄給我,但我看書名,誤以為是目前流行的旅行慢活筆記之類散文甚至實用手冊,故沒讀。幸經楊照提醒,補讀了,是為美好的年終閱讀體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