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麗:您是研究現代文學史的,但有時候也感到您對現代學術史很有興趣,并把它們聯系起來一起加以考察,這使文學研究與其他學科有了交叉。您覺得它們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孫 郁:這個話題,胡適、曹聚仁、陳平原等人都關心過,且有相當厚重的文字流布,F代文學的誕生,其實與新學術理念的涌動有關。白話文的提出,就是近代哲學影 響的產物。胡適、陳獨秀這樣的人介入到文學改良的路上來,是先有理論,后有實踐。新文學的產生,乃設計出來的。恰是文學圈子以外的人,介入到文學世界,并 改變了這個世界。
晚清的學術對文學的沖擊很大。梁啟超、嚴復、章太炎的學術思想都對文學產生過沖擊。他們作為文章家,對社會的影響是不可小視的。晚清的文學是學 術的一部分,或者說承擔了學術的使命。新文化初期的時候,新作家反對最主要的對象是桐城派文本,是對舊理念的顛覆。魯迅參照的是尼采精神,周作人有他的希 臘之夢,胡適除佩服杜威外,還欣賞易卜生的審美意識,強調寫實文學的重要。那時候的白話文學作家,同時都是學問家,現在講授白話文學史不關注同時期的學術 史,大概有一點問題。
蔣曉麗:現代學術與現代文學互動的因素表現在什么地方?
孫 郁:這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大致說來一是用近代以來的西洋哲學理念代替士大夫思想。陳獨秀鼓吹人的獨立與自由,有些來自法國的激進主義思潮。胡適在現代科 學主義層面搞傳統的讖緯之思,表現出全新的思路的啟示。周作人的“人的文學”的理念,其實就是在現代性心理學與人類學的層面考慮問題的產物。他們在《新青 年》上發表的文章,既可當學術文章看,也是一種新文章體。二是白話文體使思維方式發生變化,邏輯因素代替了玄妙之思,大眾語的運用也使平民意識與民俗精神 進入研究視野,平等的觀念、自新的觀念被強化了。
蔣曉麗:新文學的建立是否摧毀了舊的思想?把舊的治學理路破壞了?
孫 郁:白話文的寫作者有許多舊學根底很好。他們在域外的學習過程中,發現舊的治學有一些問題,于是主張科學的理念。胡適所運用的實驗主義理論就糾正了宋學的 隨意性,把乾嘉學派的傳統現代化了。魯迅輯校古籍,受樸學的影響,也有章太炎的理念含在其間。他們那時最警惕的是迂腐的士大夫的東西,因為那些思路有奴性 的傳統,是延續“瞞”與“騙”的邏輯的。寫實主義,其實就是顛覆曖昧的說謊文本。胡適后來說新文化運動其實是一次文藝復興運動,并非沒有道理。在他們看 來,恢復周秦漢唐的文化健朗的基因,比什么都重要。
蔣曉麗:新文學的團隊和晚清學術團隊比,學術的差異在什么地方?
孫 郁:晚清學術以康有為、梁啟超、魏源、章太炎等影響最大。原因是他們的文章與國家政治的關系最深。他們的學術對魯迅那代人是有過影響的。魯迅告別梁啟超那 代人的學術,原因簡單,因為梁啟超的文章在骨子里是韓愈那類正中儒家的精神,其文化邏輯是從上而下的舊文化思路。而章太炎雖然主張學在民間,忽略的是普通 百姓的思想。止于民族主義和大中華主義,個人主義的情懷中少有現代性因素!缎虑嗄辍纺诵旅耖g的打造,注重文化從下而上,強調人本,是人的學術和人的文 學。不是從古代典籍出發考察問題,相反,從現代科學精神與現代社會的問題里闡釋己見。支持白話文寫作的學者中有許多是章太炎的弟子。除周氏兄弟外,錢玄 同、朱希祖、沈兼士等,都為新文學的建立吶喊過。不過,章太炎在自己弟子名錄里,卻沒有列入周氏兄弟的名字,原因大概是從事了異類的工作。其實,周氏兄弟 是把握到老師的精髓的。他們在新文學里保留了漢魏氣象,且把這種氣象運用到社會改造的道路。他們從章太炎那里吸取了精神的養分,又參之現代科學與人類學的 理念,于是改寫了以士大夫為核心的理念,現代學術與文學以人為核心,人本的思想誕生于此,無論從文體講還是從思想上講,都非晚清的學者可以比肩的。
蔣曉麗:新學術的思路引起審美的變化,它怎樣表現在創作里呢?
孫 郁:比如人類學,就是“五四”后被漸漸關注的。魯迅最初的鄉土小說,就有人類學的滲透。鄉土里的情思,建立在對鄉下被重新發現和敘述的基礎上。周作人關于 越文化的陳述的小品文,是雙重發現。從人類學里發現鄉土,又以白話文的鄉土敘述強化人類學理念。魯迅在小說里,就自覺不自覺地去用性心理學的觀點表現人的 欲求與荒誕行為,殊多精妙之語,是很有創作性的表現。
蔣曉麗:用學理的東西去刺激文學,是不是存在先驗理念的問題,也許會有主題先行的生硬之處?
孫 郁:這是對的。主題先行,在一些人那里是有的。胡適的《終生大事》就有這樣的缺點。是先有看法,再去找人物,安排故事。這自然會影響文學的品質。冰心的問 題小說也有類似的問題。到了20世紀30年代,這樣的問題更多了。新文化之后,理論對作家的影響很大。許多作家都去譯介文學理論著作,魯迅、郭沫若、巴金 都是這樣。巴金主要是安那其主義者,因為信仰無法實現,遂轉向小說寫作。周作人多次否認自己是作家,因為他搞的是雜學,文學店終于關門了。我們看這些作家 的學術興趣,就知道他們的維度比今天的許多作家維度大,因為關心的領域多,寫作就有文學之外的東西,文學對多數人而言不過是一個載體,他們要追問的是另外 一些問題。
蔣曉麗:日本的學術對中國的影響有多大?為什么后來許多留日的青年作家影響力超出了從歐美回來的人?
孫 郁:日本文化對近代的影響不可小視。我們許多概念是從那里借用過來的。魯迅、周作人、陳師曾的基本學術理念和藝術理念借助了日本的近代資源。但日本的東西 是拿來的,不過只是引用,所以中國的文人不滿意日本的思想,他們覺得有些淺薄。德國、美國、俄國的學術與文學文本反而吸引了中國的作家。我最近看到一個數 據,民國期間,中學語文課本里所選的域外文學作品,最多的是法國,俄國次之,日本則排在六七位。這說明影響力的程度。至于學術著作,歐美的比例也大于日 本。
在日本留學的青年有一種強烈的東方人的問題意識,對東方文化被近代的感受是自覺的。在歐美留學的人回國后,思想還不能馬上過渡到本土實踐中。倒 是像研究人類學的人如費孝通等能進入母體文化中。魯迅寫小說雖然形式上借鑒的是俄國、東歐的作家,但對中國問題的展示是受到日本人的暗示的。夏目漱石、森 歐外、有島武郎的批判眼光,魯迅多少是學到的。
蔣曉麗:后來俄國學術思想與俄國文學的引進成了主要潮流,但為什么我們一下子進入到斯大林主義的邏輯里?
孫 郁:最初接觸俄國文學,乃因為其精神有一種改良社會的沖動,是為人生的,而且技巧也很特別,中國作家認為俄國有許多珍貴的遺產可以考慮拿到自己的世界。魯迅、鄭振鐸、瞿秋白、巴金都譯過不少蘇俄的文學作品。十月革命前的作家對“五四”那代人的影響可能是最大的。
蔣曉麗:對俄國的譯介,學術理念的作用大還是文學作品的作用大?
孫 郁:開始是作品的影響大,許多人在模仿俄國人的思路寫作。后來是理論的譯介顛覆了人們對俄國文學的一般性看法,這主要是瞿秋白起了作用。瞿秋白以理論的眼光重新定位“五四”的價值,借鑒俄國的列寧的理論,就在否定“五四”的基礎上把文學引向蘇聯革命之路。
蔣曉麗:中國文學理念一步步走向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道路,有一個邏輯的過程嗎?
孫 郁:瞿秋白的理念基本是從列寧那里來的。他模仿列寧的思路對“五四”新文化的問題進行了總結,這吸引了包括魯迅在內的人們。列寧主義對孟什維克的批評,是 基于政黨文化的需要,即革命的需要。在蘇聯剛剛建立的時候,路標派的學者已經意識到了列寧主義的問題,像別爾嘉耶夫、弗蘭克就抨擊過文化上的過激主義。但 列寧的徹底性在于,不僅阻斷了路標派的思想的通路,也顛倒了普列漢諾夫、托洛茨基這些左派的精神,把文化引向政治為核心的道路。中國知識界開始毫無這樣的 基因,連傳統也不曾具備,那些傾向于左翼的文人,最多在思想邏輯上傾向于別林斯基、普列漢諾夫式的存在。
魯迅最初走向左翼,是借鑒了托洛茨基與普列漢諾夫的資源,是從文學與自身的超越需要而走向革命,而非列寧主義者那樣從革命到文學。
蔣曉麗:瞿秋白走的歷程是由革命而文學,而非從文學到革命的道路?
孫 郁:當中國共產黨人認真譯介了列寧與托洛茨基的不同的文章,且肯定列寧的時候,魯迅卻津津樂道于托洛茨基的思想。因為托洛茨基在《文學與革命》中對勃洛克 《十二個》的理解,是人道的,對精神焦慮到革命狂歡的描述,符合知識階級的心理過程。這里有順理成章的邏輯,是符合文學理念變遷的規律的。
蔣曉麗:但瞿秋白認為這個過程是有問題的,他批判了托洛茨基與普列漢諾夫的思想,同時認為,只有改變知識分子化的思路,文學才是真的文學。
孫 郁:這些都不是瞿秋白的獨創,他的批評觀除了有一點馬克思的痕跡外,主要是列寧主義的遺產。瞿秋白在翻譯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把康德、普列漢諾夫的遺產 切割到批評話語之外。而魯迅思想里依然保留斯大林之前的俄國與德國文化的某些理念,這是他和中國左翼翻譯家與批評家不同的地方。
魯迅熱心關注的俄國理論家,有許多在后來受到批判。這也不能不說是困擾他的難題。瞿秋白的文章在一些角度上,讓魯迅頗受刺激,知道了那里的玄奧。他在瞿秋白的《文藝理論家的普列漢諾夫》中讀到這樣一段文字:
普列漢諾夫這種錯誤就產生了他在藝術上的客觀主義。他的學說里面,就因此包含著孟什維克的成分:在科學方面沒有無產階級的黨派性。例如,他在 “法國戲劇文學和法國圖畫”的演講大綱里說,“我們不說藝術應當怎么樣等等。我們的觀點看起來,但是分析就可以滿足了……我們不講它應當是什么,我們只講 它是什么”。本來,普列漢諾夫就有一個原則,說是一切藝術和美學“在當時都說好的”。這樣,文藝評論的任務就只要站在旁邊,消極地觀察和解釋正在開展著的 文藝斗爭。普列漢諾夫是把“應當什么樣”和“是什么東西”兩個問題互相對立起來,機械地分割開來。這是很大的錯誤,這是他主觀上自欺欺人的“脫離”文藝戰 線的斗爭,他把科學和藝術認為是階級斗爭以外的東西。
這個看法,其實盧那察爾斯基已經論述過,瞿秋白借鑒了這個思路。魯迅部分接受了,部分還處于猶豫之中。例證是,在晚年的批評文章里,對非革命的 文學家的作品,有另類的理解,并不要求作品“應當是什么樣”的。對魯迅來說,藝術要承擔自己的使命是對的,但藝術與政治的關系也許不都是政治家理解得那么 簡單,還有其自由的空間。也就是說,文學除了階級性外,是有自己的規律的,應當是一種自由的表達。他在晚年不把精力都用于理論的翻譯上,而是依然注重文本 的價值,不放棄內心殘存的美的情思,這和瞿秋白的距離是顯而易見的。
蔣曉麗:但瞿秋白為《魯迅雜感集》寫的序言所表現的思路,魯迅卻是認可的。
孫 郁:我理解魯迅是認可其階級性的眼光。有意思的是,瞿秋白在另一篇文章里置魯迅的審美經驗不談,繞過其世界中矛盾的、不確切性的存在,抓住其對自己的解剖 和對同營壘批判的特點,把魯迅與高爾基聯系起來,并提出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的觀點。對魯迅的肯定,基于其韌的戰斗精神,這在瞿秋白看來與列寧、盧那察爾斯 基有相近的神韻。其實我們仔細分析,魯迅與“五四”時期的自由主義的爭論,不是政黨文化使然,而是知識分子角色的定位問題。但瞿秋白把這些定位于高爾基式 的精神走向里,把魯迅看成中國的高爾基,這是牽強的,抹煞了作為獨立知識分子的魯迅的特征。
蔣曉麗:如何看待魯迅與高爾基的聯系?
孫 郁:魯迅與高爾基相差甚遠,其一是魯迅乃士大夫出身,來自舊營壘,而高爾基來自底層的流浪的書寫者;其二是魯迅一直與執政黨處于對立的狀況,而高爾基與政 黨政治的密切性超出人們的想象,他晚年和斯大林的主人與奴仆的關系,表明其精神的滑落;其三,魯迅在氣質上至多與同路人作家相似,而高爾基則由流浪者一躍 為無產者的代言人,走向是不同的。把兩人相提并論,就把魯迅納入了列寧主義的話語秩序中去,也完成了從“五四”新文化到革命文化的轉換的合理性!拔逅摹 作為落后的存在就自然而然了。只有“五四”之外的列寧主義才是正確的。
蔣曉麗:看來,批評“五四”,不僅是保守主義者,還有左翼的作家。我們現在看“五四”的問題,多是從保守主義立場出發的,對左翼理論的批評注意不夠。
孫 郁:瞿秋白批評“五四”,用的是列寧批評普列漢諾夫的思路,借用的是魯迅的參照。這樣,胡適的價值就喪失了,陳獨秀的價值也喪失了。只有政黨文化下的大眾 文化才有意義。這里,不再考慮智性的問題,人性的復雜性問題。在批評中,完美主義代替了心性的自由,特殊性代替了普遍性。列寧糾正馬克思,就談俄國的特殊 性;瞿秋白糾正“五四”知識階級的思想,也源于“五四”乃西方普世主義的翻版,他以為大眾的經驗和無產者的經驗沒有進入胡適那代人的視野,也就是忽略了特 殊性的存在。毛澤東恰是在這個層面上,通過瞿秋白繼承了列寧的思路。作為戰爭時代政黨建設和文化建設的策略,自然有其特殊性的價值,但也就把知識階級的獨 立性的存在一筆抹殺了。
由俄國而來的這個批評模式在中國流行了多年,它在后來的發展中越來越窄化,成了窒息文學創作的一種外在的力量。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由幾代 人的努力發生變化,這個變化里,是個充滿苦斗的過程,是逐漸告別瞿秋白模式而向魯迅模式靠攏的過程,也是逐漸告別列寧、斯大林而回歸康德、別林斯基、普列 漢諾夫的過程。只要我們看莫言的創作由被否定到被接受的歷史,就能夠感到回到“五四”語境與魯迅的傳統的艱難。令人欣慰的是,這一段苦路的生成過程,終于 被人們逐漸看清了。今天的知識界已經可以從容地面對各類的文化遺產,獨斷主義已失去往年的力量。
蔣曉麗:了解這一段歷史的根本價值何在?
孫 郁:這種外來理論對文學的影響如此之大,研究它會使我們產生一種追問的沖動。在百年中國文化的選擇里,如何避免精神的單一性與悲劇性的發生與持續。為什么 外來的批評模式會成為新的精神障礙?在悲劇的路上,傳統基因的作用大呢還是外來因素的作用更大?在泛政治化和泛道德化的語境外,如何建立制約獨斷主義的文 化的新民間?我們今天以歐美為中心的現代化追求,會不會有當年以俄為師的問題?這是我們今天不得不追問的話題,這也是關心中國文化發展的人們不能回避的話 題。
蔣曉麗:在諸多外來的理論傳播中就沒有一點抗衡的東西嗎?為什么其他的學術理念沒有得到發展的空間?
孫 郁:其實“五四”新文化出現后,各類不同的流派依然存在。梁實秋、朱光潛等人的觀點都閃爍過自己的智慧。他們的學術理念支撐了自由主義文學的創作,只是這些人在政治漩渦之外,沒有被更多的人所了解。
蔣曉麗:自由主義之外,別的學術資源對文學的影響大嗎?
孫 郁:其實在新文化出現后,像馬一浮、謝無量等人的學術依然在特定的小圈子里傳播。他們的治學與寫作,都很典雅,舊學與新學的東西都有。馬一浮曾看到左右翼 的問題,即在一種遠離心性之學的路上滑行,把學術與藝術引向了偏路。他覺得胡適的自由主義進化觀與左翼的激進理念,都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的來源在于章學 誠《文史通義》“六經皆史”的理念,加上進化論的觀點的泛用。他認為這是章太炎那代人就走錯的路,應該避免這樣的路!拔逅摹焙筮@樣的路被延續下來了。馬 一浮寫的作品都是舊文學的套路,但在境界上自成一格。這些形式上的舊文學,思想卻是現代的,F在搞現代文學的人,不妨注意一下這類人,今天看來,他們的主 張與寫作實踐,保留了傳統文化的魅力。
蔣曉麗:學術與創作如此深切地結合起來的還有誰呢?
孫 郁:錢鍾書算是一個吧。錢鍾書的創作和研究并行不悖,一方面能以感性的眼光去審視人生,一方面沉潛在古今中外的學海里。其實我們可以把《談藝錄》與《管錐 編》當成文學作品來讀,其中有感悟,有梳理,有靈魂的勾勒,是學問與創作的完美的結合。錢鍾書外、李健吾、臺靜農、卞之琳、楊絳都有雄厚的實力。他們的寫 作既豐富了文學史,也豐富了學術史。這樣的作家,在當代就不易出現了。
蔣曉麗:其實在20世紀80年代,王蒙就提出過一個口號,就是作家的學者化。為什么這樣的努力后來沒有繼承下來?
孫 郁:當代許多作家的文本有學問家的意識。宗璞、汪曾祺、林斤瀾、阿城、韓少功、李銳都是。莫言、余華、閻連科文本中的思想也是一看即知的。當代作家的學術 感覺下降與社會風氣、教育理念有關,重要的是士大夫的傳統消逝了!拔逅摹蹦谴,無論是激進的還是保守的,都有士大夫的基因,他們把傳統的東西有意無意 呈現出來。士大夫文化有很多優點,也有很多缺點,不論如何,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都和遠古的文明有些關系,這是學識所支撐的,F在的作家,歷史的厚重感在 消逝,可能與舊的閱讀習慣的喪失有關。猶太人有創造性,是因為一直對公元前幾世紀的古老文明的溫習,幾乎每日都和遠去的靈魂交流,歷史沒有中斷,想象力與 判斷力一直有一種鮮活的原生態的感覺。當代作家對先人的遺產是間接接觸的,不是感同身受。猶太教與后來的天主教、基督教文明,就是在濃郁的當下感受的同 時,一直保存著固有之血脈。我們讀西亞文學和歐美文學,就能夠感受到此點。當代中國作家對先人的文明溫習不夠,文字背后就不易有歷史感。魯迅、周作人、廢 名那代人是沒有這樣的問題的。
我去耶路撒冷看猶太文明與穆斯林文化遺跡,感到文明在那里的延續。在大學里,傳統教育一直是重要的部分,而且重要的是,民間的學術氛圍也是濃 的。廟堂與山林都彌漫著價值哲學的氣息,那里的文學與哲學,自然有不凡的氣象。信徒之間不論有怎樣的差異,至少一點是值得關注的,那就是書寫里有形而上的 感召力。我們在世俗生活里,處處可見那些遺存的顯露。
蔣曉麗:您覺得像莫言這樣的作家,其文本背后的學術力量感如何?您怎樣評價他的寫作實踐?
孫 郁:莫言自己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不斷向“五四”學習,向古人學習。但他不是延續士大夫的喜好,而是向民間學習自己所缺失的東西。在小說里,他把鄉村 經驗與民俗精神整理出來,以奇幻的想象增加了小說的魅力。他與友人的對話里,表現出很好的學術感覺,雖然他缺少“五四”那代人的雄厚的氣象,但是精神之豐 厚是無疑的。
其實現代以來許多西方作家也不刻意追求學術性,但作品卻有豐厚的學識。馬爾克斯在文本里所呈現的精神哲學是宏闊的,因為他進入了歷史的軀體。巴 別爾的小說廣闊無邊,靠的是藝術直覺與宗教的情懷。中國當代許多作家在走這樣的路,也頗有些成就。但我們的作家中很少有像博爾赫斯那樣的學問家,這樣類型 的作家稀少,大概是我們的文化生態出了問題。西方小說家有學問的人很多,不過也有一類作家是很有學識的,比如尤瑟納爾與卡爾維諾即是,他們是不斷用各類知 識克服自己的短板的。我們看他們談歷史與藝術的文章,當感嘆其學問之深。
我這樣說,并不是強調作家都去做學問,作家不一定都去做學者。有的人就是藝術感覺好,他們的價值照樣大,比如蕭紅,比如李娟。但有學識比沒有學 識要好得多。曹雪芹的作品有學識,金庸的小說有學識,汪曾祺的小說有學識。這就要求作家不要靠一點小感覺來寫作。流行的理念可能不是學問,拼貼哲學觀念也 不是學識。學識是作家從血管里流出來的。莫言在寫《豐乳肥臀》《檀香刑》時找到了這種感覺,是另一種修養在起作用。我們現在看這些文本,是可以梳理出一些 什么的。
我自己研究文學史,是不斷尋找自我的精神棲息地的過程。因為沒有寫作的天賦,故喜歡神游于那些靈動的文本;也因為所讀之書有限,年輕時沒有得到 學術訓練,故追慕先賢的治學精神。所以,每一個人讀書與寫作,都要解決自己的問題,不必在一個模子里。今天談文學史與學術史的話題,也不過是自己的偏好, 其實作家如何走路,學問家怎樣治學,都是自己的事,我們立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尺,其實也是可笑的。何況很難說還有這樣的標準。(蔣曉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