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與青年短篇:繪就中國式童年的精神圖譜 | 第十二屆兒獎述評
探索童年精神,照見成長之光
童話映照著童年心靈,是塑造兒童精神世界的藝術探索。本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71篇參評童話,呈現出作者構成多元、題材豐富、風格各異的繁榮景象。參評者中既有深耕兒童文學數十年的資深作家,也有已在文壇站穩腳跟的中堅力量,更有充滿銳氣與靈氣的青春寫作者。這些作品題材跨度廣闊,從歷史考古到生命教育,從親情陪伴到自我成長,從生態關懷到心靈治愈,無不彰顯著新時代童話創作貼近時代脈搏、深掘童年精神的新氣象與新氣質。
本屆獲獎童話在思想內涵上體現出強烈的現實關懷與精神高度。作家們并不回避成長中的困境與生命的沉重,試圖通過童話這一文體,回應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面臨的真實問題與心靈需求。同時,借由童話的柔軟外殼包裹這些核心命題,作品也實現了一種舉重若輕的美學轉換。
諾亞《白夜夢想家》巧妙地將手術臺前的生理痛苦與校園中的心理孤獨,轉化為一場必須完成的夢境遠征。通過幻想的形式,讓兒童讀者在安全的心理距離外,觀摩、體驗并最終理解如何與恐懼共處,與自我和解。李姍姍《器成千年》將對個體價值的追尋置于三星堆文明的宏大時空之中?!俺善鳌敝返目部?,隱喻了每個生命從懵懂到覺醒、從追求個人有用到理解集體意義的成長歷程,實現了文化傳承與個體生命教育的同構。趙麗宏《月光蟋蟀》則將關于自由、信義與生命尊嚴的深刻哲思,寓于一對蟋蟀兄弟的悲歡離合之中,引導兒童思考何為真正的勇敢與高貴,在任何困境中都葆有對生命的尊重與對情義的持守。慈琪《外婆變成了麻貓》以“變身”這一經典的童話母題,具象化了阿爾茨海默病所帶來的認知與情感隔閡。它引導兒童讀者超越對怪異行為的恐懼,去理解行為背后那顆需要被耐心解讀的心,實現了對衰老這一生命階段的早期情感教育。趙卯卯《我的,我的》以詩性的哲學追問,直面疾病與死亡這一童年書寫的難題,通過王盒盒的內心獨白探討了存在、記憶與愛的永恒性,賦予童話思辨深度與生命厚度。
這些作品共同表明,新時代的童話正勇敢地承擔起童年啟蒙者的角色。作家們堅信兒童擁有感知復雜、理解深刻的內在力量,不用簡化的敘事消解世界的多元與厚重。在平衡童話輕逸之美的同時,作家們以足夠的藝術智慧,將現實困境、生命哲思、文化根脈與情感關懷融入奇幻敘事,既不回避成長的陣痛,也不吝嗇心靈的暖意。這些作品為兒童提供的不僅是理解世界的鑰匙,更是直面困境的勇氣、共情他人的溫柔與堅守價值的底氣。
在藝術手法上,獲獎作品展現出強烈的文體自覺與形式創新意識,推動了童話敘事美學的現代轉型。作家們致力于尋找最契合主題的獨特形式,使得童話的藝術表現力得到了極大豐富。
《月光蟋蟀》以散文詩般的語言構建出靜謐而充滿張力的昆蟲世界,通過多重視角切換與物性真實的敘事策略,在幻想與寫實之間找到平衡點,提升了童話的美學格調?!段业?,我的》則采用內心獨白與書信體交織的方式,以片段化、情緒流的敘事結構模擬兒童跳躍的思維與情感節奏,體現出對兒童心理真實的尊重與摹寫?!栋滓箟粝爰摇非擅罨谩段饔斡洝返慕浀鋽⑹驴蚣?,又通過現代兒童的心理投射予以重構,形成“互文—解構—再創造”的敘事路徑,展現出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镀鞒汕辍穼乐數目脊胖R融入幻想情節,讓文物“開口說話”,在知識性與文學性之間架設橋梁?!锻馄抛兂闪寺樨垺穼⒓膊淼男袨楫惢D化為具象的童話形象,實現了現實議題的軟性表達。
作家們以敏銳的文體意識,在語言質感、結構形態與表達范式上不斷突破,讓童話承載起更豐富的思想內涵與知識維度,以兒童喜聞樂見的方式傳遞價值。這種對敘事美學的自覺追求,不僅極大提升了童話的藝術品格與感染力,更拓展了童話文體的邊界與可能性,為新時代兒童文學的創作提供了富有啟發性的實踐樣本。
本屆作品的另一大突破,在于真正實現了“兒童視角”的內化。作家們不再是童年生活的旁觀者或回憶者,而是“化身”為兒童,以平等的姿態建構起一個真正屬于兒童的、具有主體性的意義世界。
這種主體性的建構,首先體現在對兒童情感邏輯的尊重上。無論是《白夜夢想家》中樂安將“害怕黑夜”直接轉化為“夢境永晝”,還是《我的,我的》中王盒盒對“秘密”的守護、對“我的”一切的執著,都不是成人理性的推導結果,而是純粹源于兒童的情感直覺與愿望機制。其次,它體現在對兒童能動性的充分展現上。在《外婆變成了麻貓》中,小女孩一朵不再是絕望的被動者,而是主動追尋、組織隊伍、解決問題的“小英雄”。兒童在面對成人疾病上展現出的責任感與擔當,被有力地凸顯出來。此外,這一尊重更體現在對兒童認知方式的精準把握上?!镀鞒汕辍分小岸讯选睂Α俺善鳌钡睦斫?,經歷了從具象(成為一件器物)到抽象(理解自身在歷史長河中的意義)的轉變,是對兒童認知發展規律的漸進探索。
這些作品不僅“為兒童而寫”,更是“從兒童出發”,以共情與愛護之心,尊重兒童獨有的認知規律與情感表達,讓兒童真正成為敘事的核心與意義的創造者。這種對童年主體的詩意建構,讓童話不再是懸浮的幻想,而是扎根于兒童真實生命體驗的精神棲居地,既讓他們在故事中看見自己、確認自我,更在潛移默化中培育起獨立的人格與豐盈的內心,為一生的精神成長筑牢根基。
展望前路,中國童話正站在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歷史節點。中國童話作家將繼續葆有對童年心靈的無限敬畏與深切關懷,以更具探索精神的藝術勇氣,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兒童,建造更多元、更開闊、也更溫暖的精神家園。
對話中國式童年,關注青年新表達
短篇以快速的現實響應與兼具熱度和溫度的主題聚焦,成為觀照當代兒童生存境遇與心靈世界的重要門類。本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青年短篇有63篇作品入圍,這些作品以文學之美構筑少年兒童的精神家園,為其全面發展提供深層的精神滋養與文化支撐,集中展現了青年創作者對“中國式童年”的深刻洞察與銳意表達。
本屆參評作品以多元題材構建出立體多元的“童年中國”群像,體現出青年創作者鮮明的時代意識與現實關懷。作品敏銳觸及當代中國社會變遷,展現出清晰的問題意識。如人口老齡化背景下的老年書寫(《姥姥回家咯》)、原子化社會中的情感疏離(《時差癥》)等時代議題,均被轉化為生動的童年敘事。此外,虛擬技術對兒童生活的影響(《屏幕里的花飛舞》)、應試壓力下的精神困境(《圓周率》)等現實問題,也得到細膩的文學呈現。許多作品兼顧傳統與現代的雙重維度,既有對鄉土倫理、非遺技藝的溫情回望(《歡迎來到同樂村》《喜糕》等),也有對多民族文化交融中童年經驗的獨特表達(《花車穿過恰薩巷》)。作品既關注鄉村兒童、病患兒童、殘障兒童等邊緣群體的生存狀態,也探討都市兒童在數字化浪潮中的身份認同,積極拓展“中國式童年”的文學建構。
在藝術表達上,本屆作品實現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有機融合?,F實主義作為底色,真切回應兒童生活的復雜性;而幻想元素的創造性融入(如《悟空的怪夢》中的時空穿越、《一顆太陽想跳舞》中的童話象征),則為現實議題賦予審美張力,拓寬了兒童文學的表現疆域。溫情治愈的情感基調貫穿眾多作品,青年作者在直面苦難時,尤為強調人際理解與救贖的力量,為現實困境提供了精神超越的可能。
青年創作者以別具一格的時代洞察力與藝術表現力,在短篇敘事中完成了對時代精神與文化價值的書寫。其中,代際關系的重構是作品集中探討的核心主題?!独牙鸦丶铱贰蹲≡陔娫捦だ锏膰酢返茸髌吠ㄟ^老年群體與兒童世界的并置敘事,超越了單純的親情表達,觸及了老齡化社會的雙重困境,即老年群體的“精神孤島”狀態與兒童情感陪伴的缺失。通過隔代守望的書寫,探索了重建真實情感聯結的可能,形成了以兒童視角切入老齡化社會的文學式反思。
城市化與技術文明的沖擊則是另一重要命題?!稌r差癥》《屏幕里的花飛舞》精準捕捉了都市快節奏與個體原子化帶來的普遍隔膜,后者以虛擬偶像為切入點,犀利揭示了科技加速發展下現實人際聯結的稀薄與兒童的存在性孤獨。然而,作品并未止步于批判,而是通過“非典型”的“人機互動”的書寫,為對抗異化、重建情感共同體提供了文學想象,體現了創作者對技術時代人文價值的堅守。
同時,文化認同的建構也建立了作品的深層脈絡。從《圓周率》對功利主義教育生態的反思,到《歡迎來到同樂村》對鄉土誠信的守護;從《炸棗小仙》對非遺技藝的當代詮釋,到《花車穿過恰薩巷》對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書寫,這些作品共同構建了“中國式童年”的文化譜系,既包含對傳統價值的傳承,也涵蓋對現代性問題的回應,展現了文化認同的多元性與動態性。
本屆參評青年短篇作品突破單一化、符號化局限,通過立體化呈現兒童與成人形象,實現對主體性的創新表達。如《糖罐里的年月》中患病兒童通過“假裝長大”實現自我療愈;《鼓聲入夢來》的啞巴少年在技藝傳承中克服成長之痛;《總是走錯路的男孩》以隱喻書寫標準化教育中兒童的自我尋找。這些形象并非被動的“受教者”,而是具有獨立意識與選擇能力的主體,呼應了當代兒童文學對兒童立場的重視。老年形象的創新進一步拓展了人物的文化內涵。不同于傳統功能化的“陪伴者”,許多作品中的老年人成為文化記憶與精神價值的載體?!稓g迎來到同樂村》中堅守承諾的老人象征鄉土誠信;《鼓聲入夢來》的阿公及其“鼓”承載傳統與生死哲思;《姥姥回家咯》中的姥姥在記憶碎片中保留愛與尊嚴。這些形象勾連個人生命史與文化史,為兒童理解歷史提供了具象載體。
值得一提的是,王璐琪《守護神》的主人公塑造具有典范意義。作品以敦煌研究院首任院長常書鴻為精神原型的“守護神”,將個體堅守與民族文化傳承熔鑄一體,既是對歷史先賢的致敬,也是“莫高精神”的當代詮釋。這種將個人命運與文化使命結合的塑造方式,實現了人物從“個體”到“文化符號”的升華,為兒童文學人物塑造提供了新范式。
展望未來,青年創作者應致力于在傳統與現代的張力中實現文化轉化,在現實與幻想交融中構建新的敘事范式,在教育與審美之間尋求平衡,以更具思想深度和藝術感染力的作品,為中國兒童文學注入新的生機。
(作者系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