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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鴨綠江》2025年第9期|漠然:雪落有聲(中篇小說)
    來源:《鴨綠江》2025年第9期 | 漠 然  2025年11月14日08:05

    1

    在朱東亮的記憶里,1941年的雪花落下是有聲的。

    一片一片,帶著火車的汽笛聲,帶著車輪碾在鋼軌上的隆隆聲,帶著站臺上人們的嘈雜聲,還有,帶著那清脆的槍聲。

    手槍是伸在朱東亮耳旁打響的,以至于驚得他渾身一抖,手中的信號旗掉落在站臺上,耳朵嗡嗡鳴個不停。站臺上頓時大亂,似乎又響了幾槍,朱東亮看到女人捂著耳朵蹲在地上,男人貓著腰抱著頭,人們四散奔逃,尖叫聲他聽不到,但從人們都張著的嘴和臉上的表情,他看到了人們的驚恐。除了耳朵里嗡嗡鳴響,心跳聲也震耳欲聾。

    開槍的蘭景云一臉淡定地把槍拎在手里,硝煙把落在槍口上的雪融了。一群警察和幾個便衣舉著槍將不遠處倒在站臺上的兩個人圍了。蘭景云看了身旁的朱東亮一眼,彎下腰把信號旗拾起來,塞回他的手中,又在他肩上按了按,面無表情地說沒事兒,繼續接你的車。

    蘭景云跟朱東亮并肩站在那里沒動,警察架著被打傷的兩人過來,地上拖出蜿蜿蜒蜒的紅色痕跡,像其中一個人戴著的紅色圍脖。有警察拽著那人的頭發把臉仰起來,與蘭景云面對。蘭景云一只手把那人的圍脖一圈一圈地從脖子上繞下來,抬起另一只手里的槍在那人臉上拍了拍,把圍脖遞到他眼前晃晃,左側的嘴角揚了揚,他沖警察擺手說,帶回去。

    蘭景云和警察走了,旅客漸漸散去,落地的雪花在站臺外積了厚厚一層。蘇小莉低著頭從朱東亮身旁經過,一股好聞的上海雪花膏味兒便蕩漾過來。朱東亮看到蘇小莉左手提著箱子,右臂彎上的挎包里露出一角猩紅的圍巾。蘇小莉微微側過臉看了一眼朱東亮手中紅色信號旗,眼中有光一閃,又低下頭快步匆匆出站了。

    朱東亮望著蘇小莉風雪中的背影,那背影很熟悉又很遙遠,朱東亮心里動了一下,疼,很疼。

    在槍響前的十來分鐘里,朱東亮從站臺值班房出來,接這趟從關內開到凌州的列車。

    北風凜冽,朱東亮一只手拎著信號旗,一只手按了按頭頂的帽子。迎面走來一隊日本兵,大頭鞋踩在站臺的青條石上,聲響齊刷刷的。朱東亮側身站下,畢恭畢敬地向日本兵鞠躬九十度,躬鞠時眼角余光瞄著日本兵。帶隊的日本兵昂著頭,高傲地斜了他一眼。

    日本兵經過,朱東亮直了身子,才發現車站裝卸工陶大越剛才站在身后。陶大越看日本兵走遠了,摘下脖子上搭著的毛巾,撣了撣褲腿上的土,又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轉身走了。

    朱東亮站到接車位置,迎著來車的方向,火車鳴響汽笛進站,團團蒸汽升騰,把朱東亮浸在其中。蒸汽噴在身上是熱的,潮濕的熱。列車駛過,身子又被冷風刮得打了個機靈。

    列車停穩,旅客小心翼翼從車門口順著扶梯一凳一凳走下來,穿藏藍色束身呢子大衣的蘇小莉,便跳入了朱東亮的眼睛。

    蘇小莉一手提箱子,另一只臂彎里挎著包,扶著扶梯從車廂邁向站臺,雪花落在她大衣上,仿若夜空綴上幾顆星星。在朱東亮的眼中,這女人神態舉止、身段服飾、動作姿勢似曾相識,他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李靜這個名字,再細看蘇小莉容貌,與李靜大相徑庭。若非一年前,李靜從樓上一躍而下墜落在他面前,只看身材和側影,朱東亮真把眼前的蘇小莉當成李靜。

    第一次見到李靜,是同樣的凌亂的站臺,同樣冰冷的列車,同樣昏暗的天空飄著白雪。李靜從車上下來時,一隊日本兵便把俊俏的她攔了。這年頭,整個東北都讓日本人占了,他們想攔領攔誰,想殺誰殺誰。有理由的,懷疑是抗日組織,沒有理由的,自然是全憑日本人愿意,而攔李靜,就是因為她生得俊俏。

    那天朱東亮也在站臺接車,遠遠地看到了,快步過去。日本人在車站經常找中國人麻煩,尤其找漂亮女人麻煩。站務員朱東亮,服務于滿鐵凌州站,遇到這種事都會伸手幫一幫同胞,日本人偶爾也會給他個面子,即便是偶爾,也只能幫一個是一個吧。

    帶隊的日本軍官禾田大佐正色瞇瞇地盯著李靜白皙的臉,用日語盤問李靜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一旁的翻譯官剛張口,不想李靜用流利的日語回答,我叫李靜,從奉天來。說罷,膝蓋微曲,把手提的行李箱落在地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證件,伸出如筍般雙手遞上。

    禾田沒想到這個漂亮女人日語講得這么純正,一怔,接過證件,上下打量著,又改用生硬的中國話問道,李小姐是日本人?

    李靜用中國話對答,我是中國人,在日本留過學。

    禾田聽罷,把李靜的證件揣進自己口袋,問,李小姐,你的證件呢?

    李靜臉上飄過陰云,知道自己遇上麻煩了,明明證件在禾田手里,她哪里還有呢。正不知怎么作答,朱東亮佯裝偶遇,迎面大聲地與禾田打招呼說,禾田君,真巧啊,你瞧我這兒有什么。說著走到禾田身旁,掏出盒香煙,拆開抽出一支,雙手遞給禾田說,車上剛從關里捎來的駱駝牌,美國貨,您嘗嘗。

    禾田掃了朱東亮一眼,并不理他,繼續跟李靜說,李小姐,你要是沒有證件的話,就得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雪花飄進李靜的衣領,落在凝脂般的后頸上,耳后的朱砂痣更艷了。她打了個顫,鎮定下來。

    朱東亮雙手舉著煙禾田不接,他有些尷尬,正想進一步跟禾田套關系為李靜解圍,警務處特務股股長蘭景云大步走過來問,是李靜小姐嗎?

    幾個人一齊望向這身著黑色毛呢大衣,面皮白凈的漢子。三九的天氣他沒戴帽子,耳朵和鼻頭被北風凍得發紅。李靜最是疑惑,這個陌生男人似乎認得自己,她點點頭。

    禾田的守備隊與蘭景云的特務股經常打交道,兩人再熟悉不過。此刻出現的蘭景云,緣何認得這個剛下車的女人呢?禾田疑惑著,沒說話。

    蘭景云帶著冰冷的風走到李靜面前,自我介紹后客氣地說,鐵道局的鈴木長明局長昨天打電話,說你坐這趟車到凌州,讓我來接站。

    哦?給大日本滿鐵工作的?禾田問。

    是的。李靜答,在日本學的鐵道專業。

    難道奉天沒有鐵道的事情做?禾田目光如刀,鋒利冰冷。

    蘭景云也望向李靜,面無表情。

    李靜嘟起嘴說,我哪里愿意來呢?要不是鈴木長明局長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求我幫忙,我才不來呢。

    禾田清楚,滿鐵跟軍方合作的關系不僅僅是運輸軍用物資,滿鐵凌州鐵道局調查部是重要的情報機構,他們收集經濟、農林、交通、運輸、商業、金融、殖民等方面情報,不僅為滿鐵使用,每周二和周五必定與軍方的情報機構舉行碰頭會交換情報,內部出版《情報匯編》,很多滿鐵職員有著軍方情報人員的雙重身份。關東軍一位高級將領曾當著他們這些軍官的面,揮舞著手臂,慷慨激昂地說,滿鐵的延長之處,就是我大日本帝國的勢力圈,是我大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是我大日本帝國的城堡!

    滿鐵凌州鐵道局局長請來的人,還找了警務處的人來特意接站,可見李靜身份重要,禾田肅然起敬,雙腳并攏,挺直腰板,抬起手向李靜行了個軍禮,從口袋里掏出李靜的證件,下頜微含,雙手奉還道,原來是鈴木局長請來的客人,歡迎到凌州!

    李靜接過證件,蘭景云上前拎起她放在地上的箱子,打圓場道,都是自己人。禾田君,那我們就走了。

    禾田伸手做了個請的手示,側身退了一步。李靜沖他微微點了下頭,蘭景云提著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李靜從朱東亮身旁走過,藏藍色束身呢子大衣被風刮起下擺,她側過臉用手壓了壓頭頂的法式卷沿帽,眼神觸到了朱東亮,臉上泛起禮貌的微笑。那張美麗的笑臉讓朱東亮心生蕩漾,他嗅到了李靜身上好聞的上海雪花膏味道。

    那是第一次見李靜的場景,即使已經過去一年多,朱東亮還是忘不了那一面,那一眼,那一人。

    今天,就是在朱東亮盯著跟李靜長得特別神似的蘇小莉發呆時,蘭景云的槍響了。

    2

    到凌州的一路不易,蘇小莉坐了兩天車。列車走走停停,還有日本憲兵和乘警多次盤查?;疖嚦隽朔钐炀烷_始下雪,一片一片朝車后落去,車越走雪越大,天地連成一片白色。蘇小莉望著窗外,念著此行兇險,生死茫茫,那揚揚灑灑的雪也添了幾分悲壯,她貪戀地望著,看著,不知人間這雪還能再看幾場。

    蘇小莉對面坐著同行的老孫。兩人從同一站不同車廂上車,走到同一座位,老孫禮貌地問蘇小莉對面的座位是否有人。得到蘇小莉否定的回答后,老孫便坐下,兩人周圍也坐了其他人。兩人一路無話,只偶爾眼神互相交流,確認周圍安全。

    赴凌州前,上級與蘇小莉秘密談話,告訴她斗爭形勢嚴峻,凌州地下工作急需一名情報人員,兼具發報、破譯密碼及鐵路情報分析,打通凌州抗聯與中共南滿省委情報通道,蘇小莉是眼下情報人員中,具備這些條件唯一人選。交待蘇小莉到凌州福倫小學任教,以教師身份做掩護,收集滿鐵凌州鐵道局軍事運輸情報。老孫同行,負責蘇小莉此行安全。上級問她個人有什么要求,蘇小莉只淡淡地說,照顧好桃桃就行。

    出發前那晚,蘇小莉給桃桃細心地洗了小臉蛋,又給她洗小腳丫。洗小腳丫的時候,蘇小莉手指頭挨個兒洗桃桃的腳趾縫兒,把桃桃洗得奶生奶氣地笑。桃桃笑喘著說,小姨,別洗了,癢死了,癢死了。兩只小腳丫在水盆里躲來躲去,與蘇小莉的手玩兒藏貓貓,把洗腳水踢踏得濺在蘇小莉身上、臉上。蘇小莉并不惱,繼續捉著桃桃的小腳丫,說,小壞蛋,讓小姨吃你的洗腳水,看一會兒我把你按在水盆里,讓你也嘗嘗。

    娘倆洗完,蘇小莉抱桃桃上床,側身躺在桃桃旁邊,把桃桃小小的身子摟在懷里,柔柔的,軟軟的。桃桃剛接來時只有三歲,現在一晃六歲了。個子倒是長了一些,像根細小的竹竿上頂個大腦袋。她闊闊的額頭,尖尖的小下巴,水靈靈的眼睛,烏黑的頭發帶著點自來卷兒,跟她媽媽小時候長得太像了,跟蘇小莉長得也頗有幾分相似。

    那天月亮特別大,月光在屋里灑下一片白,像極了東北的雪。桃桃說,小姨,你能不能不走呀。蘇小莉把下頜貼在桃桃冰涼的腦門兒上說,小姨去幾天就回來,去給桃桃買奶糖。桃桃的小手穿過蘇小莉的腋下,摟著她說,我不要奶糖,我就要小姨。媽媽走的時候也說去給我買奶糖,她到現在都沒回來!

    蘇小莉胳膊上熱熱的,潮潮的,她知道枕著胳膊的桃桃哭了。小小的身子在她懷里輕輕顫抖。蘇小莉眼睛也熱了,有淚往上涌,可是她的悲傷不能讓桃桃看到。她把下巴在桃桃腦門兒上輕輕挨了挨,說,媽媽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只是她事情還沒辦完呢。小姨說話算數,去去就回,回來給你買奶糖。

    桃桃揚起小臉,伸著細溜溜的小手指到蘇小莉面前說,那拉鉤。蘇小莉便曲了小手指,在黑暗中跟桃桃的鉤在一起。

    離別前的那一晚,蘇小莉一夜未合眼,一會摸摸桃桃的小臉蛋,一會摸摸她的小腳丫,內心五味雜沉。即便如此,蘇小莉在第二天把桃桃往孫嫂懷里一塞,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趟去凌州的火車。

    火車咣當咣當地走,人們七嘴八舌拉著家常。蘇小莉和老孫各自想著心事。車行至凌州前一站,老孫按出發前安排,站起身往車廂一頭兒走去。蘇小莉看著老孫略胖的背影在過道上三晃兩晃地就到了連結處,那里站著一個陌生的列車員,兩個人只悄悄說了幾句話,老孫便返身回來,還未到座位,火車就開了。坐下時,老孫臉色慘白。蘇小莉知道發生了狀況,很想問他怎么了,她動了動嘴唇,沒發出任何聲音。

    老孫把臉扭向窗外,看那飄飄灑灑的雪。慘白的臉色漸漸平靜,兩頰泛起紅潤,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坐了一會兒,老孫從口袋里掏出盒煙,抽出一支,夾在兩指間。老孫不抽煙,這是聯絡暗號。蘇小莉站起來往車廂連接處走去,老孫緊隨其后。

    來到車廂連結處,兩人背對站立,互相望著不同車廂的方向。見周圍無人注意他們,老孫把煙叼在嘴里,劃著了火柴說,有消息老家那邊出了叛徒,具體涉及到哪條線哪一級還不清楚,上級提示我們要注意安全。一股濃烈的煙味兒飄過蘇小莉頭頂,她聽到背后的老孫被嗆得咳嗽起來。

    蘇小莉沉默片刻,這真是個壞消息。她咬了咬下唇,堅決地說,既然上級沒明確指示不去凌州,我們按原計劃執行!老孫說,好。一會兒下車的時候,跟我隔開一節車廂,我先找到接頭人,聯系上了你也先別亮明身份,遠點兒跟著我們,如果有危險,你先撤。老孫說得決絕,不等蘇小莉回答就轉身,邁開大步從她身旁走回了座位。

    蘇小莉回到座位,皺著眉頭,一個勁兒用眼神暗示老孫。老孫并不看她,開始還望向窗外,后來干脆閉上了眼睛。他決心已定,蘇小莉有想哭的沖動?;疖嚳斓搅柚菡緯r,老孫起身朝后面車廂走,他掏出紅色的毛線圍脖,圍在脖子上。蘇小莉跟他走相反的方向,朝著車廂前面走去。

    下火車時,蘇小莉看到站臺上有人手中拎著條一模一樣的紅圍脖,老孫朝那人走去,兩個人站在一起剛說了句話,槍就響了。

    3

    蘇小莉頂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兒,失魂落魄地走著。雖然她在心里預測了一萬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預測了最壞的結果,可站臺槍響的那一刻,她還是被驚到了。她無法去救老孫,這個結果是老孫預料到的,貿然救了,兩個人誰都走不掉,老孫被捕或是犧牲也就毫無價值。老孫就是要做一枚“棄子”,保她全身而退,完成任務。

    無數次執行秘密任務,無數次有同志犧牲在面前,這次她還是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她想起了跟老孫幾年來出生入死的配合,想起了老孫那略胖的身材在車廂里晃動的模樣,想起了老孫把紅圍脖繞在脖子上的大義凜然,更想起了家里等待他回去的孫嫂。

    蘇小莉走著,雪落在她臉上,落進眼睛里。老孫和接頭的同志一同被捕了,她與上級失去聯系,成了落單的孤雁。下一步怎么辦,跟誰聯系,她心里一下子沒了方向。

    走出車站,站在廣場上茫然四顧,出站的旅客已各奔東西,零零散散找著各自的方向,只有白茫茫的雪,還有幾個偶爾擦身而過的人力車。

    喂。背后有人叫了一聲,似乎在叫蘇小莉。她回頭,看到一個粗壯男人穿著土布黑棉襖,兩只手交叉在袖子里,棉襖對襟抿著,用一根麻繩扎起。

    男人甕聲甕氣地說,姑娘,你打哪兒來?跟我一個朋友長的很像呢。

    蘇小莉垂下眼簾說,你認錯人了。說完,疾步往前走去。

    男人掃見她挎包露出的圍巾一角,緊跟幾步,試探著問,老家二妗子病了嗎?

    蘇小莉止住腳步,瞪圓眼睛看著男人說,咳嗽總不好,郎中給開了方子,還缺貝母和冬花。

    我這兒只有芭葉和雙皮,也不知道能不能配得上你的方子。

    蘇小莉興奮得想哭,她想上前握住這個男人的手。但想到剛才站臺的一幕,還是忍住了,只朝他微微地點點頭。

    男人難以掩飾眼中的激動,低聲說,蘇小莉同志,我是凌州鐵路黨支部的陶大越,跟我走。

    陶大越接過蘇小莉的箱子,箱子的隔層中,有一部小型電臺靜靜地躺在里面。兩人一前一后,雪地上留下兩排深深淺淺的腳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狂風疾雪之中。

    不遠處,一個老頭兒蹲在墻根兒下,雪在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層。蘇小莉和陶大越的一舉一動,都落在老頭兒的眼中。見他們走了,老頭兒站起身,并不拍身上的落雪,跛著腳一瘸一拐,舉起手中的酒瓶,灌下一口燒酒,哈著酒氣唱道:“大雪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彤云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望家鄉,去路遠,別妻千里間書斷,關山阻隔兩心懸,講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懷雪刃未鋤奸……”老頭兒唱幾句,灌幾口酒,搖搖晃晃地朝著鐵路旁的一排平房走去,悲悲切切的唱詞,也被雪給蓋了。

    一輛黑色福特轎車掛著雪一樣白的窗簾,蘭景云坐在后排閉目養神。司機陳順子說,大哥,車站人走沒了,剛才不是抓著共黨了嗎,咱們為啥還不走?

    蘭景云眼也不睜地說,我聞到共黨的味兒了,應該不只抓的那倆,同車來的可能還有。

    陳順子說,在哪兒呢?給他們都抓起來,一個也別跑了!說著,眼神四下搜尋。

    蘭景云立起食指晃了晃,說了句走吧,回去審共黨,陳順子便聽話地發動了汽車。

    朱東亮下班,跟接班的辦好交接,向日本領工員鞠了躬,從車站值班房出來。一路上遇見值勤的守備隊,朱東亮站下打招呼。正欲走出車站大門口,見禾田斜掛著手槍從哨位里出來。朱東亮再次站下,說,禾田君還在執勤呀,真是辛苦!

    禾田看起來心情不錯,攬過朱東亮肩膀,親熱地說,你下班了??!

    朱東亮說,是的,工作剛剛結束。

    禾田隸屬關東軍第八師團凌州司令部,到車站守備隊不久便與朱東亮結識。朱東亮經常給禾田送各種洋煙洋酒等稀罕貨,這些東西在東北少見,是托鐵路朋友從關內捎來的,在車站工作,接南來北往的列車,條件便利。禾田也習慣了中國人對他的巴結,享受高高在上、掌握生殺大權的感覺。他喜歡朱東亮,更主要的是喜歡聽朱東亮拉二胡,禾田對中國的二胡有種癡迷。

    那次夜晚執勤,禾田被一陣悠揚的二胡曲牽著走到值班房。禾田站在門外,曲聲時而顫音斷奏,時而酣暢快意,時而婉轉低回,時而高亢激昂。那曲子讓他醉了,他輕手輕腳推開門,屋子里燈光昏黃,朱東亮挺拔的后背對著門口,臉面向站臺的窗戶,琴頭從左肩上露出來,二胡的弓在他右手中不是在拉,是在揉,就在這揉動之中,曲子便傾瀉而出了。后來,禾田跟朱東亮學起了二胡,學得有模有樣,兩個人成了私下里的師徒。

    禾田問,一會兒我下哨,喝一杯怎么樣?

    朱東亮弓著腰說,謝謝禾田君,我爹天天喝個爛醉,今天中午回家我都沒見著他,晚上我得看看他回來沒有,下這么大的雪,我怕他醉倒在外邊。改天,改天我給禾田君做幾個我的拿手菜。說著從懷里摸出一盒香煙塞給禾田。

    禾田沒再糾纏,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好吧。

    朱東亮說,今天警務處的人在站臺上開槍了,就在我耳旁,現在耳朵還嗡嗡響呢。朱東亮把頭往前探了探,用手撥起耳朵給禾田看,又說,這幫警察也真是,咋啥也不說就開槍呢,連問都沒問,萬一打錯了可咋辦。

    禾田笑著比劃說,你的,不懂我們。警務處有情報,很準,這趟車下來的共黨戴紅圍脖,在站臺接頭。

    朱東亮豎起大拇指奉承道,厲害!真厲害!

    與禾田分開,朱東亮加快腳步朝家走去,雪下得越發急了。

    4

    蘇小莉隨陶大越進家門時,迎面遇見陶大越媳婦陳素娥。這女人皮膚黝黑,身板健壯。陶大越沒說話,朝她點了點頭,她便心領神會,把對開的堂屋門虛掩上,搬個板凳坐在門后,在笸籮里拿出針線和補丁,做縫補衣服狀,手里忙著活計,眼睛盯著院子,一切做得嫻熟有條不紊。陶大越領蘇小莉進了西屋,合上門。即便不是晚上,屋里也暗得很,對面站人只能看個輪廓,五官都模模糊糊。

    陶大越將提著的箱子放在桌上,拿出火柴,哧的一聲劃著,點亮了桌上的油燈。一燈如豆,映著兩個張年輕的面孔。

    條件不咋樣,你將就住。陶大越指指火炕說,被褥新漿洗的。別人要是問起,就說你是我姑家表妹。你先住下,回頭我打聽打聽被捕同志的消息,再想辦法請示組織,看下一步咱們咋整。

    蘇小莉說,得盡快營救老孫,我怕敵人對他下毒手。

    他一時半會兒沒生命危險,我是擔心他叛變。

    不會的!肯定不會!蘇小莉眉頭緊蹙地說,老孫不可能當叛徒。她把按在桌子上瓷白纖細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還是以防萬一吧。你先住我家,等打聽清楚消息了再換個地方,起碼老孫還不知道有我這條線來接應你。另外,你不能再去福倫小學,我擔心……后面的話陶大越欲言又止。即便不說,兩個人心里清楚得很,老孫知道此行所有安排,一旦扛不住刑,不僅蘇小莉完全暴露,凌州地下黨組織也會被牽出來。

    地下工作就是這樣,行走于險峰之顛,一步差池,萬劫不復,不得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逢亂世,誰不想保全性命?可人人想如何安身立命,這國就沒了。他們甘愿以命相搏,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堅信,一定會勝利。

    陳素娥手腳麻利,不大功夫做好了晚飯。三個人圍坐桌邊,陶大越囫圇地往嘴里扒飯,陳素娥也不言不語,只是一個勁兒給蘇小莉碗里夾菜。蘇小莉突然就想起,以前姐姐也是這樣往自己碗里夾菜,哪怕是碗里都摞出了尖兒,也還是夾,生怕她吃不飽。蘇小莉嘴里含著飯,失聲對著陳素娥喊了聲姐。

    陶大越說,叫啥姐,叫嫂子。你管俺叫哥,可不能跟她叫姐呢,出去叫了人家覺著怪哩。

    陳素娥瞅瞅自己男人,說,外邊叫嫂子,家里叫姐有啥不行。我有這漂亮妹子,美死呢。

    陶大越把碗墩在桌上,嚴肅地說,別扯淡!叫習慣了容易禿嚕嘴。再者說,讓特務聽見就不是你美死,是妹子的命就沒了。

    陳素娥沒言語,低下頭繼續吃飯。

    蘇小莉知道陶大越是為自己的安全著想,可還是對著陳素娥在心里迭聲地叫了一連串的姐。

    陶大越家在鐵道邊,火車一過,房子地動山搖。蘇小莉住下這晚,火炕燒得她周身都暖暖的,身下滾熱,鼻尖兒冰涼。她在隆隆的火車聲中輾轉反側,腦子里徘徊著老孫決絕不容商量的表情。

    蘇小莉很自責,得到有叛徒的消息時,應該果斷終止這次行動??伤敃r以為,即使有叛徒出賣,他們此行的消息也不會這么快傳到凌州,只要與凌州站的同志接上頭,其他行動可以再做打算。但她恰恰忽略了,有叛徒的消息雖然是在車上剛得到的,但叛徒出賣他們行程卻非今天。而且,沒得到組織上的命令,直接撤回去她也不甘心。她又想,哪次執行任務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全,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每個人都會去試一試,盡全力去完成,哪怕冒再大風險也值得。她相信,老孫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才會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決定。

    窗外的雪,還在撲撲簌簌落下。在雪落間,有如泣如訴的二胡響起,那曲子蕩進蘇小莉的耳朵,讓她想起家鄉的月亮,想起家鄉的裊裊炊煙,想起蒲草悠悠的蒲河,還有,跟姐姐一起的童年。想著想著,她沉沉地睡去,夢中囈語,輕輕喚著,姐姐,姐姐。

    遠處,幾聲犬吠高高低低。雪地上有兩排腳印,一側深一側淺,從鐵道線上延伸進旁邊的一個胡同,不久,便被落雪淹沒了。

    朱東亮到家時,門敞著,堂屋地下已落了一片雪。他伸腳往屋邁,在那片白雪上留下了一個深黑的足印。

    爹。朱東亮喊了一聲,屋內沒人應。每天這個時候,朱長風應該在家,而且會爛醉如泥地倒在炕上,但飯一定是做好了的。朱東亮從小沒見過娘長什么模樣,爺倆相依為命。印象中爹外出了幾年,那幾年把他寄養在鄰居家,爹隔一段時間就托人給捎上生活費。自打爹回來,很少見他爹清醒,爹對酒比對他還親。

    朱東亮把東屋西屋找了,沒有,柴棚也找了,還是沒見朱長風影子。朱東亮到灶臺上看了看,鍋里擺好兩只窩頭,還有兩個土豆。再看灶坑里,一片漆黑冰涼。朱東亮嘆口氣,看來朱長風這是想著做飯的事兒了,卻沒有生火。朱東亮出去抱了柴,添在灶坑里開始生火做飯?;鹕饋?,屋里也暖了。朱東亮蹲在灶口,火苗舔著鍋底,心事像那火苗般烈烈作響。

    前一天晚上,朱東亮接完車按規定巡視站里線路。走到站臺最東頭道岔,他從鋼軌的岔尖開始一根一根數著枕木,數到第九根時便停下,見四下無人,放下巡檢燈,蹲下假意系鞋帶,再次看了四周,確定沒人,伸手扒開枕木側面道砟,露出枕木端頭一個木楔。朱東亮撥了木楔,有個小洞現于眼前,他伸手指在里面摳出張卷著的字條。字條不大,只有三行字,落款“江鷗”。朱東亮看完,記下內容,把字條塞進嘴里吞下去。那紙有些干澀,朱東亮伸了伸脖子,喉結努力地多動了幾下。當天晚上,他就把字條上的信息,一字不落地傳達給了陶大越。

    這是朱東亮與組織聯絡的一條秘密通道。上級是誰,他不知道,只是之前與他聯絡的交通員告訴他,如果需要到這里接取信息,就會有人在他家院子門口的井臺上擺塊劃著“十”字的石頭。之后,交通員再也沒出現過。朱東亮猜,自己做的,應該就是接替了那個交通員的工作。

    朱東亮很好奇,是誰在井臺上給他擺下取消息的指令呢?他有很長一段時間,特別留意井臺,誰靠近了他都多看幾眼,有次甚至晚上不睡覺,暗中連續盯了井臺兩天,卻不知什么時候,石頭又神奇地擺在了那里,下面還隱隱地刻著“十”字。

    后來他知道,做這些事的都是黨組織里的人,這些人的信仰總會讓人充滿希望,這些人的智慧總會出奇不意,這些人的勇敢總會讓人熱血沸騰。朱東亮仰慕他們,也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成為了和他們一樣的人。

    朱東亮在灶前想著,有點愣神,以至于朱長風站在他后面也沒有發現。一股濃烈的酒味兒撲進鼻腔,他才猛然回過頭,叫了一聲爹。

    朱長風站在他身后,仰脖往嘴里灌下口酒才說,吃飯吧。

    朱東亮站起來扶著他邊往屋里走邊說,飯還沒做好呢,還得再等一會兒。

    咋沒做好呢?我出去前都做熟了!你聞聞,你聞聞,這味兒都出來了!朱長風又開始耍酒瘋說胡話。

    朱東亮氣樂了,爹現在真是越來越糊涂??此砭频臉幼?,也沒法跟他分辯,便哄著他說,那不是涼了嗎,我再熱熱,馬上就好。

    兩個男人一個家,這些年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直到朱東亮在車站上班,有了些收入,日子才比以前略強。這頓飯做得慢吃得快,吃過晚飯朱長風倒進炕里打起震天響的呼嚕,不比窗外過的火車聲小。

    朱東亮見他睡著,退出來,到西屋拿出二胡,望著院子里的雪,想起白天見到蘇小莉那張美麗的臉,有些許惆悵涌上心頭。他拉弓的腕間輕抖,按弦的指尖微顫,曲子便輕緩流淌在鐵道線旁的各條巷子里。拉了一曲,難平心中苦悶,朱東亮便倒身睡下。半夜里聽到門響,爹年歲大了,睡到半夜就沒覺,經常出去走,朱東亮心里想著,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5

    自從被接到陶大越家,蘇小莉心一直懸著,為老孫,更為陶大越這憨厚的兩口子。蘇小莉在陶大越家住的幾天里,陶大越四處打聽老孫的消息,與組織聯系如何安排蘇小莉。蘇小莉呢,只能躲在家里焦急地等待。

    在這低矮的房子里,時間被拉長了,日出日落,過得特別久。蘇小莉在這里的每個晚上,都能聽到悠揚的二胡曲,有時早些,有時晚些,二胡拉得很好聽,不論是什么曲子,蘇小莉總能聽出淡淡的哀愁。那哀愁像流水,又像天上飄過的云,更像是她初次到凌州,見到那飄落的雪,哀愁得有些慘烈。蘇小莉喜歡聽,甚至到了住下的第三個晚上,早早便期待著二胡聲響起。后來,琴聲如期而至,蕩進她耳朵的曲子是《聽松》,有松濤陣陣,還有岳家軍戰馬嘶鳴。她想起了奉天城隆隆的炮聲,想起了姐姐把桃桃交給自己的那個有月亮的夜。

    那晚,桃桃小小的身子倦在姐姐的懷里,蘇小莉接過來的時候,桃桃粉嫩的小臉上晶瑩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在蘇小莉紅色的衣袖上洇濕了一片,那紅更深了。

    姐姐的眼睛粘在桃桃的小臉蛋上,嘴角微微抽動幾下,顫著聲音說,以后,她就是你女兒。

    悲傷漫過蘇小莉心頭,她把桃桃抱在懷里,問,一定要去嗎?

    姐姐點頭,很堅定,耳后一縷碎發垂下來,她抬手,捋著鬢角把頭發又別在耳后,擋住了那顆朱砂痣,翠綠的耳墜蕩來蕩去。

    蘇小莉跟姐姐面對面坐著,桌上的臺燈把姐姐的臉映得紅紅的。蘇小莉說,姐,姐夫已經犧牲了,你再有什么不測,想沒想過桃桃怎么辦?說完,眼淚已順著眼角淌到了下巴,滴在桃桃的小衣服上。蘇小莉爹娘沒的早,從小寄養在大伯家,大伯家這姐姐就像她親姐一樣,她知道沒娘的滋味,她不想桃桃將來跟自己一樣,從小就沒了爹娘。

    姐姐仰起臉,躲著蘇小莉的目光,讓自己的心堅硬起來,她抑制著眼中的淚說,還有你呢。

    蘇小莉輕聲叫著,姐,能不能不去?她不是商量,而是哀求。

    姐姐說,不能。她說得堅定,不容質疑。

    蘇小莉希望再爭取一下,讓姐姐改變決定,她低下頭,眼中含淚,望著懷里熟睡的桃桃柔聲說,桃桃已經沒有爸爸了,不能再沒了媽媽。

    姐姐說,必須去,國恨家仇。

    姐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倔強得很,她決定的事兒,沒有人能改變。蘇小莉不再多勸,問,這次去哪兒?

    姐姐說,上海。

    蘇小莉心里咯噔一聲。上海,全中國的情報中心,汪偽的、軍統的、青幫的、日本人的,各種組織都交織在那兒,各找各的情報,此去九死一生。她說,姐,保重,我等你回來接桃桃,答應我,一定回來。

    姐姐沒有答應,只是微笑著撫摸著她的頭,又摸了摸桃桃的小臉蛋,仿佛兩個都是自己的孩子。

    這是蘇小莉最后一次見到姐姐。

    聽著二胡曲子,蘇小莉想著姐姐的模樣竟睡著了,即使窗外火車駛過,也沒有攪擾她的夢境。

    第二天下午,陶大越按照組織安排,將蘇小莉轉移到鐵道局對面的陶記包子鋪,那是凌州地下黨組織的一個秘密聯系點,一座不大的小房子,外面堂屋擺得下五六張桌,里面有廚房和兩間臥室,陶大越夫婦住一間,蘇小莉住另一間,她房間立柜后面有個隱蔽的夾間,供蘇小莉發報時使用。蘇小莉自此潛伏下來,凌州的情報從她指間變成滴滴答答的電波,傳給凌州的抗聯和中共南滿省委。

    自打搬到包子鋪住,蘇小莉再沒聽過那么好聽的二胡琴聲。

    朱東亮再次遇到蘇小莉,是半個月后。

    街上的雪沒化,上面結了冰,即使朱東亮走得小心翼翼,也會偶爾趔趄一下。他往前走著,就發現了前面扎著兩只手走路的蘇小莉。這背影搖曳生姿,仿若柳絮翩翩,很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便隨著她走。蘇小莉走得一個趔趄接著一個趔趄,讓朱東亮看得心驚肉跳,便加緊了步子,與她近些,更近些,以備不時之需。

    走到滿鐵凌州鐵道局大樓前一條街,蘇小莉腳下再次一滑,整個兒纖細的身子向后傾去。朱東亮上步伸手,將她穩穩托住了。蘇小莉連忙道謝。朱東亮忽然想起那天站臺上的一幕,想起這個神似李靜的女子,便說,咱們見過,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蘇小莉慌了一下,忙鎮定下來說,你認錯人了。

    這是蘇小莉來凌州,第二個人說她跟別人相像。眼前的朱東亮,蘇小莉有印象,就是那天站臺上拎著旗子的站務員。不知為何,那匆匆一瞥便記住了。

    朱東亮說,我朋友叫李靜,總感覺你倆哪里特別像。

    蘇小莉說,不好意思,我不認識李靜。說話的時候,蘇小荷心里翻騰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去了遙遠的上海,與凌州隔著十萬八千里,怎么可能來這兒呢。第一個說她眼熟的人是陶大越,當時她以為陶大越是為了與她搭訕后接頭,今天再次有人說她與別人相似,蘇小莉想,凌州真有那么一個人與自己相似呢,說不定哪天就會遇到。想著,心里多了幾許期待。

    朱東亮說,哦,那還真是認錯了,實在不好意思。但是,嗯,也說不好,你倆有些地方特別像。說話時,朱東亮突然發現手還攬在蘇小莉的腰上,慌忙拿下來,尷尬又手足無措。

    蘇小莉很大度地笑笑說,謝謝你。

    兩個人并排走,朱東亮問,聽你不是凌州口音。

    蘇小莉警惕起來,說,嗯,來投靠親戚。

    兵荒馬亂的年頭,老百姓流離失所,能有個地方投親靠友實屬幸運。朱東亮沒再多問,怕惹了蘇小莉傷心。

    蘇小莉手指臨街一座低矮的瓦房說,我到了。

    朱東亮抬眼望去,房頂煙囪炊煙裊裊,房門對開,棉門簾下有人進進出出,房門前掛著陶記包子鋪的招牌。你在這兒???朱東亮問。

    嗯。哥家開的包子鋪,給他幫忙。蘇小莉輕聲說。

    這是陶大越家開的。朱東亮差點脫口而出。前陣子陶大越跟他提起過,上級組織派來兩個情報員,其中一個被捕,由于擔心暴露,另一個安排在自家包子鋪。朱東亮知道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他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掩飾著內心的喜悅說,好,那我走了,再見。他在心里想,原來是自己的同志,可真好!

    朱東亮快步朝前走去。他感覺到蘇小莉站下了,在背后望著他,一直望到街角拐彎處,朱東亮拐進胡同。他停住腳步,在心里盤算了一下時間,大概二十秒,朱東亮蹲下身,在墻角看著蘇小莉走進了陶記。他又返身回來,沿另一側街邊,走到陶記對面,探頭往里張望。見蘇小莉進屋后與陳素娥笑著說了些什么,才一掀門簾進了里屋。朱東亮確定了自己的想法,便轉回身走了。

    蘇小莉從里屋出來,跟陳素娥說了聲,嫂子,有點事我再出去一趟,匆忙出了門,在后面悄悄地跟上朱東亮。朱東亮的腳步輕盈歡快,他仰著頭,似乎邊走邊哼著歌,偶爾還跳了那么一下。蘇小莉在人群中若隱若現地跟著他的背影,直到朱東亮走進滿鐵凌州鐵道局大樓。

    蘇小莉在寒風中站住,內心疑惑朱東亮的身份,轉身往回走時,與朱長風撞了滿懷。朱長風一手提著酒瓶,醉眼迷離地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啊。蘇小莉淺淺地答,沒事兒。便低下頭,邁開步子飛也似的逃了。

    朱長風背向蘇小莉,搖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唱道:“問蒼天,萬里關山何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問蒼天,何日里重揮三尺劍,除盡奸賊廟堂寬,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

    6

    朱東亮步入鐵道局大樓,外面冷風刺骨,這里依然溫暖如春。

    這樓是日本人設計的,很是宏偉,主樓六層,兩側附樓各五層,平面呈“山”字形對稱布局。朱東亮來這里送車站的文件,要先到一樓警衛室登記,那里有兩名警察職守,一般還會有一名日本憲兵隊的便衣。朱東亮出示證件,登了記,才到警衛室對面的收發室。

    他一般到這里,只是把火車捎到凌州站的文件或是信件送過來,今天也是。他把信件交給收發室的時候,想起了與李靜在這里的相遇。

    那次,就在這樓里,他送完文件從收發室出來,正巧遇到李靜在樓門前,吃力地抱著一大摞文件盒往里走,眼看著搖搖欲墜,便叫他幫忙。朱東亮跑過去接了她手里的東西,她拍了拍兩只手,跟門衛打了招呼,帶著朱東亮穿過門廳,貼在他身旁按下銅制電梯按鈕,上了三樓。朱東亮第一次真正走進滿鐵大樓,第一次有了到調查部的機會。

    進到辦公室,李靜指揮著朱東亮把檔案盒放在桌子上,對他說了聲謝謝。朱東亮正待離開,李靜說,還要謝謝你那天在車站想幫我解圍。

    朱東亮這才想起,眼前女人是那天在車站被禾田為難的那個。見到李靜,他也很欣喜,便問,原來李小姐在調查部工作,這可是重要部門呢。說話時語調里滿是快樂。

    李靜笑笑,沒應,卻問他,你在車站工作?

    朱東亮說,是的,站務員。

    李靜穿件淺灰色開襟毛衫,兩只手抱著肘,面向辦公室門口倚著桌角站在那兒,背后是刷著淡黃油漆的木楞玻璃窗,陽光灑進來,在地上映出一格一格的痕跡,也讓李靜雪白的皮膚泛著光澤。朱東亮又聞到好聞的上海雪花膏味兒,他剛想開口說話,李靜卻突然沉下臉說,好了,你走吧。說完,李靜走到朱東亮旁邊,收拾起他剛剛放在上面的檔案盒。

    朱東亮有點莫名其妙,好好的說句話,怎么突然就變了臉。他猶豫著轉過身,才發現蘭景云手里拎著牛皮公文包,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

    朱東亮知道他的身份,裝作不認識,低頭打算從他身旁經過時,蘭景云陰冷冷地說,站住。

    朱東亮扭頭,與蘭景云四目相對,問,先生有什么事嗎?

    蘭景云沒說話,眼睛盯住朱東亮,朱東亮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蘭景云足足盯了有十秒鐘,陣陣寒意從心里往皮膚上泛。此刻的朱東亮在心里反復告誡自己,不要慌,千萬不要慌。

    李靜站在屋里說,蘭股長怎么了?

    蘭景云也不扭頭,繼續盯著朱東亮,瞬間把嘴角揚上去,綻開一個輕輕的笑,說,你的鞋帶開了。

    朱東亮目光掃在鞋子上,確實右腳鞋帶開了,懶散的拖在地上。他蹲下身,系好了鞋帶,說了聲謝謝。

    蘭景云看著他離去的方向,走進辦公室,一邊從公文包里拿份文件遞過去,一邊問李靜,哪兒來的?

    李靜接過文件大致看了下,說,收發室叫來幫我拿東西的。

    蘭景云在李靜對面椅子坐下,把腰挺得筆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往上拽著皮手套,把兩只手套都拽下來,疊放在一只手中掐著,輕聲說,調查部這種地方輕意還是不要讓陌生人進來。

    李靜的丹鳳眼瞟了蘭景云一下,不屑地說,滿鐵的事也要歸蘭股長管嘍?

    蘭景云微微一笑說,提醒,蘭某只是提醒。接著另起話題說,這是最新的凌州《官紳名簿》,新調動來的幾個人已經更新過了。

    李靜接過,翻看了一下說,警務處調查的還挺詳細嘛。不過,有兩個人和我們調查部掌握的不太一樣。說著,李靜從抽屜里拿出份文件,繞過桌子,走到蘭景云面前指給他看。

    蘭景云眉頭擰了一下,白凈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說,我們再去調查一下,回頭給李小姐答復。

    李靜說,調查清楚了就行,咱們情報共享。

    蘭景云起身告辭,臨走時說,不知李小姐晚上是否有空,請你去仙樂斯跳跳舞怎么樣?

    李靜驚訝地瞪圓了眼睛說,我聽說上海有仙樂斯,凌州也有?

    蘭景云哈哈大笑說,李小姐既見多識廣又孤陋寡聞。說你見多識廣,你知道上海有仙樂斯,說你孤陋寡聞,你卻不知凌州也有仙樂斯。真是成也仙樂斯,敗也仙樂斯。

    李靜說,好呀,那擇日不如撞日,今晚下班就去瞧瞧。

    在鐵道局大樓與蘭景云相遇,讓朱東亮內心七上八下。不僅如此,他回到車站值班房,偶然發現自己口袋里多了一個紙卷。這紙卷什么時候,又是通過怎樣方式到的口袋里,他一無所知。他關了門,把紙卷在桌子上鋪展開,發現紙卷很長,卻空空如也。他想了一下,到墻角摳下一塊松動的磚,從里面拿出小瓶碘酒,用棉花輕蘸,均勻地涂在紙條上,一行淡藍色的字便顯現出來:今晚九點一刻,有軍列到凌州,轉告貴叔?!耙国L”。

    貴叔是陶大越代號。朱東亮平時接到最多的情報和信息都是“江鷗”留下的,至于他是誰,朱東亮從來都不知道。今天這個“夜鶯”又是新的情報員,至于是誰,朱東亮更不知道了。地下工作就是這樣,他們之間沒有自己的名姓,通過代號互相聯系。甚至很多人直到犧牲,都素未謀面,還有些人明明在身邊,卻互相不相識。

    第二天,凌州日報以《凌州站外軍列遇襲脫軌帝國勇士未損英勇之志》為標題,報導了這一震動凌州城的事件,車上大批槍支彈藥被洗劫一空,押運軍警傷亡大半。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點點滴滴在朱東亮內心徘徊,只要想起,就會讓他熱血上涌。

    朱東亮辦完公事出了鐵道局大樓,他突然很想再到陶記包子鋪去看看,迫切地想見到蘇小莉,想跟她聊聊那個叫李靜的女人。這種沖動自打見到蘇小莉那天就有了,他一直壓抑著,有秘密壓在心底的滋味不好受,可他朱東亮,本身也是秘密的一部分。路過包子鋪,他還是忍住了,站在暗處往里面張望一陣,只見到陶大越媳婦出來進去的身影,沒看到蘇小莉。

    鐵道局前這條馬路略寬闊,人來車往,稍顯熱鬧。朱東亮停腳時,一輛掛著太陽旗的電訊偵測車迎面慢悠悠駛過。朱東亮愣了一下,迅速警惕起來,他盯著那走走停停的車子,后面跟著軍用卡車,卡車車廂的篷布里面,也許有不少荷槍實彈的士兵或是警察。

    那天陽光慘白,房頂的積雪偶爾被風刮起,雪粒沙沙做響,星星點點落在朱東亮臉上,飄進他的眼睛里。正全神貫注間,忽覺身后有人在肩頭輕點一下,朱東亮猛然回頭,陶大越半明半暗的臉便展現在他眼前。陶大越把帽沿壓得很低,低聲說跟我走。

    朱東亮也不答言,轉身等著陶大越走,陶大越話不多說,快步走去,待相隔兩三米,朱東亮才邁開步子隨著他。

    這是陶大越以前交待過的,外出兩個人必須保持一段距離,有特殊情況另一個可以隨機應變,有機會逃生。陶大越交待這事的時候,他嚴肅的模樣有點嚇人。朱東亮當時不服氣地還嘴說,有情況就拼了,兩個人一起逃生的可能性更大。

    陶大越說,不怕犧牲是好事兒,但別做無畏的犧牲,要為勝利保存實力。

    勝利這個詞朱東亮不止一次聽陶大越說起,每當他聽到這兩個字時,都熱血沸騰,可熱血沸騰后,又是陣陣心疼。勝利的代價太大了,從他朱東亮手上傳遞的消息,總是一個又一個同志被捕犧牲,總是一個又一個交通站被破壞,他為那些或老的,或年輕的,或女的,或孩子感到惋惜,感到痛心。但他們這些人,為了他們心中堅信的勝利,生生不息,戰斗不止,這也讓朱東亮心生敬佩,有這樣不懼生死的一群人,有什么理由不勝利呢?當初朱東亮也是因為有這樣一群人,才加入革命的,身為他們中的一員,也要同他們一起迎接勝利的到來。

    隨陶大越轉過兩條街,走到車站附近一處無人巷子里。陶大越停住,待朱東亮走到近前,依舊壓低聲音交待說,最近關東軍調動頻繁,有消息說要從鐵路運輸部隊和軍需物資,很可能有大的軍事行動。滿鐵有一套獨立的密碼,在凌州有兩本密碼本,一本在鐵道局機要室,另一本就在凌州車站調度室的保險柜里。保險柜的鑰匙禾田手中有一把。

    朱東亮說,從禾田那拿到鑰匙問題不大,但進調度室,再打開保險柜有點難度。

    凌州站調度室負責調度指揮所有進出凌州站的列車,行車重地,全由日本人負責,即使下班以后,車站守備隊也當作戰略要地按時巡守。

    陶大越說,一般每天晚上九點左右,守備隊換班中間倒是有空檔,也許能有機會。

    朱東亮說,好。

    陶大越見朱東亮答得痛快,有些疑惑,問,你想好了怎么辦?

    朱東亮實話實說,還沒想好。

    陶大越說,那你也敢答應?

    朱東亮把后背倚在墻上說,嗯。

    陶大越問,為啥?

    朱東亮說,我不怕死。

    陶大越在朱東亮胸前擂了一拳,說,好小子!你的身份更容易接近調度室,這個任務我配合你,回頭咱們商量一下怎么行動。

    朱東亮說,好。

    陶大越遞給朱東亮一個袖珍相機,教了使用方法。

    陶大越想走,朱東亮說,我問件事兒。

    陶大越說,你問。

    朱東亮說,李靜從樓上摔下來,是不是跟鐵道局機要室的那個密碼本有關?

    陶大越沉默了,只有風在胡同里呼嘯。

    朱東亮說,你不用說,我知道了。陶哥,我再問一件事,嫂子包子鋪里的那個上級派來的……話沒說下去,臉卻如夕陽一般紅了。

    陶大越問,怎么了?

    朱東亮說,那天我在車站見過她。就是蘭景云抓人的那天。

    也就是朱東亮口中的“那天”,陶大越接到消息,有一男一女兩名同志要來凌州,他們奉命去接頭。按事前的安排,上級派來的兩人都戴紅色圍脖,陶大越和另一名同志在凌州站站臺與他們對接暗號??苫疖嚨秸厩?,陶大越突然接到指示,情況有變,兩人分別接頭。這個指示是列車員傳遞出來的,當然,中間傳遞的那個情報員,是朱東亮。陶大越他們迅速按指示調整了接頭方案。

    朱東亮問,我能不能去見見她?

    陶大越仰頭望了望巷子上方狹窄的天空,輕悠悠地說,因為她像李靜?

    朱東亮默默地點了點頭。

    陶大越說,為了安全,不見了吧。沉默片刻,又說,組織會安排。

    朱東亮再次默默點了點頭。

    陶大越又說,沒有特殊情況,盡量別去陶記。至于她和李靜的關系,我再打聽一下。

    朱東亮嗯了一聲。

    說完話兩人形同陌路,先后走出巷子,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房檐上一塊積雪落下,正砸在兩個剛剛站立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7

    兩天后,蘭景云走出警務處,辦公室里的上海三五牌座鐘敲過七響的最后一響,厚重的余音在走廊里回蕩,大院里的燈已經亮了,光束里被風刮起的雪花紛紛揚揚。他立起衣領快步走下臺階,烏黑發亮的福特轎車停在那兒,他貓腰鉆進汽車,對司機陳順子說,凌州站。汽車便發動起來。

    蘭景云坐在車里閉著眼,汽車晃動時,車窗上的白紗窗簾也跟著晃動,別在后面的南部十四式手槍硌了他的腰,他扭動了下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汽車駛出警務處不遠,猛地急剎住,蘭景云險些撞在前排的椅背上。他迅速伏下身,掏出手槍,打開保險,槍膛里子彈隨時可以擊發。他從車里往外望去,外面已經漆黑一片,汽車燈把馬路照得雪亮。

    陳順子罵罵咧咧道,媽的,撞人了。

    陳順子下車,地上一個酒瓶滾出很遠,散出濃重的酒氣,朱長風跌坐在車前。

    陳順子罵道,找死??!

    朱長風唉喲著,并不理他,他扶著腰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去撿那酒瓶,將酒瓶拎在手中,念叨著,可惜了,可惜了。

    坐在車里的蘭景云看到陳順子追上去,拎起朱長風的衣領甩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推搡開說,滾遠點兒!

    朱長風踉蹌幾步再次跌坐在地上。他并不惱,舉起酒瓶先是灌了一口,醉眼朦朧吐著酒氣,含糊不清地說,滾,滾,我滾的遠遠的,惹不起你,躲得起。說完,晃晃悠悠從地上爬起來,往車里瞄了一眼,一步三搖地走遠了。

    蘭景云盯著車外兩個人,將手中的槍別回腰間,端坐成原來的模樣。陳順子開車門進來,帶進一陣涼氣和幾片雪花。陳順子說,真晦氣,一個酒鬼。

    車子再次啟動,蘭景云并不搭言,望著朱長風遠去的背影,自顧自地念叨著,世人皆醒我獨醉。

    陳順子看著后視鏡里的蘭景云,不知他是說自己還是說朱長風,猶豫著問,大哥,你也喝酒了?

    蘭景云凄苦地笑笑。

    汽車駛進凌州站守備隊駐地,一列火車剛剛到站,旅客紛紛往外走,蘭景云背手迎著人流,仿若一條逆流而上的魚。他步子很慢,在背后的手,隨時可以掀起衣服抽出皮帶上的手槍。干了這么多年特務,想殺他的人不在少數,不僅僅因為他是為日本人服務的警務處特務,還因為他是國民黨東北黨務辦事處的叛徒。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對賣主求榮的叛徒同仇敵愾。

    直到走進守備隊禾田的辦公室,蘭景云才松弛下來。

    禾田拿一把二胡,吱吱呀呀地拉。蘭景云進來時,看到禾田穿著軍裝,二胡像在他懷里仿佛抱著一支槍,死板而滑稽,看不出那是件樂器。朱東亮立在一旁,手打著拍子,正指導禾田從最基本的音符拉起。

    二人見蘭景云,朱東亮停下,站直身子,禾田依舊拉著二胡問,蘭股長光顧守備隊,不是特意來聽我拉二胡的吧。

    蘭景云瞄了朱東亮一眼,朱東亮知趣地頷首對禾田說,那我先出去了,二位先談。

    禾田停住,站起身把二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沖朱東亮點下頭。

    朱東亮走出辦公室,后背陣陣發冷。每次見蘭景云,他都沒由來的緊張,那種感覺,仿佛大限將至。有那么一刻他在心里想,也許有一天自己會死在蘭景云手里。他咬咬牙,死就死吧,有什么大不了,他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那么多同志慷慨赴死,他對死亡甚至有種沖動的向往。

    朱東亮頂著風雪,沿站臺朝調度室方向走去,調度室在另一個站臺。一輛蒸汽機車正迎面緩緩駛出車站,朱東亮瞇了眼,伸出手遮了一下,瞬間手就凍麻了。他望見陶大越健碩的身影在調度室外一晃便不見了,他知道,陶大越已經做好接應的準備,朱東亮加急了腳步。

    密碼本遞到蘇小莉手中時,泛黃的牛皮紙封面帶著陶大越溫熱的體溫。

    密碼本是拍照后翻抄的,有了密碼本,蘇小莉將監聽到滿鐵滴滴噠噠的電波,破譯成了一條條情報,又經她指尖在寂寥的凌州夜空中,流向抗聯組織和中共南滿省委。

    蘇小莉在隔間里發報,陳素娥用棉被蒙了窗戶,又搬了小凳子坐到外間放哨。陶大越在一旁看著她嫻熟的手法,聽著電波陣陣,他覺得那聲音特別好聽,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為了這一刻,他和朱東亮冒的一切風險都值了。

    發完報收拾停當走出融間,蘇小莉揩去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陳素娥進來,往鐵皮爐子里添了的柴,爐火燒得正旺,劈材噼啪做響,映得蘇小莉臉蛋通紅。

    蘇小莉在革命隊伍中摸爬滾打這些年,經歷情報戰線的戰斗不在少數,深知密碼本得來不易。越過守備森嚴的警衛、開鎖拍照這些都不是特別難,難的是一切做得要細心,又要神不知鬼不覺,盜拍密碼本即使沒當場被捉,日本人事后只要稍有懷疑,也會立刻啟動更換密碼程序,那到手的密碼本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蘇小莉追問密碼本的來歷,她第一次在陶大越口中聽到了朱東亮的名字,這個名字與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連在一起。

    行動那晚,守備隊換班前最后一次檢查調度室,日本兵拉了拉門,又用手電隔著窗子往里照去,見并無異樣,便大搖大擺地走了,在對面站臺的朱東亮把這看得一清二楚。

    朱東亮縱身跳入鋼軌中間,飛快橫越過線路,又跳上調度室站臺,在日本兵拉長的背影中,貓著腰迅速接近調度室。此刻,朱東亮口袋里已配好的調度室和保險柜鑰匙碰得輕微作響,那鑰匙是前幾天他教禾田拉二胡時,趁禾田正全神貫注于樂曲與手法之間,順利地按出了鑰匙模型,轉交陶大越配好的。

    鐵軌上傳來悶雷般的轟鳴,一列運煤車緩緩進站,車頭的探照燈掃過,朱東亮迅速縮進陰影里,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混合著車輪與鋼軌摩擦的尖叫,蒸汽機車釋放出火與水交融化成的蒸汽,這如硝煙的蒸汽,成了朱東亮最好的掩護,他飛三兩步躥到調度室門口,用最快速度打開門閃身而進。平日工作中他常在這里出入,對保險柜的位置并不陌生。

    朱東亮打開保險柜門,從腰間皮袋里拿出手電和一塊黑布,將黑布罩在保險柜外,把手電和頭探進保險柜里,打開手電。在被籠住的手電光中,帶著櫻花圖案的皮面密碼本就安靜地躺在那里。朱東亮迅速拿出微型相機,翻開密碼本,借助手電的光亮,拇指推動卷片器,食指果斷按下快門。

    拍完后把一切恢復原來模樣,朱東亮正準備撤離時,門口有一隊腳步聲傳來。他飛快躲進里間字臺下,屏住呼吸。此刻有任何閃失,幾天來做的一切將功虧一簣,朱東亮焦急之際,忽聽不遠處有清脆槍聲乍響,他知道,那槍聲來自陶大越。守備隊嘈雜的腳步聲,追著槍聲漸漸遠去了,他聽到門口安靜下來,快速從寫字臺下鉆出來,打開門飛也似的逃離了調度室。

    站臺上槍聲叫喊聲,響徹凌州站的夜空,雪雖然無聲地落下,卻鋪天蓋地。

    8

    對于蘇小莉,情報本的作用是巨大的,她據此破獲了大批日本關東軍和滿鐵的軍事情報,其中就包括日本特務機關軍高級軍官松本蒼介由上海秘密來凌州的情報。

    那個電報的頻道異于尋常,發報手法也與之前那些熟悉的發報員截然不同,手法駕輕就熟,電碼節奏密集緊湊,電碼發完迅速靜默。蘇小莉在捕獲的瞬間,直覺告訴她這是一份極其重要的電報這手法讓她突然內心一驚,想起了“夜鶯”。

    第一次接“夜鶯”電碼在三年前,那時蘇小莉按組織安排,以奉天電報局工作人員的身份做掩護,每隔半月左右,秘密與“夜鶯”聯絡一次。那時,“夜鶯”發來的電報簡短利落,蘇小莉熟悉“夜鶯”指尖敲出的每一個電碼信號。

    “夜鶯”的情報雖然不多,但每一條上級都非常重視。蘇小莉在往來的電報中,分析出“夜鶯”所處的環境很危險,每次她與“夜鶯”聯絡結束,都會發“珍重”,可“夜鶯”從來不回。蘇小莉清楚,不是“夜鶯”沒有禮貌,而是在隱蔽戰線工作,每發多一個電碼,都會增加暴露的危險,她在心里默默地替“夜鶯”祈禱。直到一年前,蘇小莉最后一次與“夜鶯”聯絡結束前,習慣性地發了“珍重”,“夜鶯”出乎意料地給她回“珍重。同志!”自那以后,熟悉的電碼信號消失了,“夜鶯”也消失了。

    仔細辨識,當下聽到這發報手法雖與“夜鶯”極為相似,但這發報員在每遇到數字“7”和“9”的時候,最后一個短音“滴”都有些拖。蘇小莉想,“夜鶯”發報的干凈利落,無人能敵。

    蘇小莉抄寫最后一個電碼時,鉛筆尖“哧”的一聲,劃破了發黃的草紙。她摘下耳機,飛快翻動密碼本,把一串串阿拉伯數字變成文字,松本蒼介來凌州的車次和時間便躍然紙上了。

    蘇小莉心情是復雜的,每次發現重要情報,她既興奮又擔心,因為每個重要情報者意味著要有一批同志為此甘冒風險,陶大越就是他們中的一個,而蘇小莉自己的風險,她卻從未想過。

    那天,陶記的一屜包子剛出鍋,陶大越頂著滿屋子蒸汽推門而入,肩膀上的雪瞬間就化成了水滴。陳素娥和蘇小莉正圍在灶臺往外撿包子,陶大越喊聲素娥,兩個女人一齊回頭望向他,陳素娥本能地應了一聲。陶大越勾了勾手指,轉身走進里屋,陳素娥放下手中活計,在圍裙上把兩只手手背手心反復擦了幾把,隨著陶大越進去。兩個人關上房門,窸窸窣窣地在里面說話。蘇小莉一邊撿包子一邊想,應該跟那份情報有關吧。

    陶大越從里屋出來時,沒跟蘇小莉說話,只對她點了點頭便走了,陳素娥低著頭心事重重。蘇小莉問怎么了,陳素娥咬了咬下唇沒言語。蘇小莉試探著問,陶大哥是不是有任務?陳素娥沒說話,但擔心的表情一覽無余。

    蘇小莉追到門口,想再看看陶大越,她只看到陶大越遠去的背影,陶大越身旁還有一個清瘦的背影,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什么。望著他們漸漸遠去,蘇小莉在心里默默為他們祈禱,直到背景消失在她的視線中,當年,姐姐的背影也是在她的凝望中遠去的。

    兩天后,日本特務機關高級軍官松本蒼介在凌州火車站被刺殺的消息震驚東北,陶大越也失蹤了。

    松本蒼介乘坐的火車到達凌州站那天,五輛黑色福特轎車已早早等候在站臺,汽車都沒熄火,發動機嗡嗡作響,站臺上軍警林立。松本蒼介和警衛從車上下來,與迎接他的禾田、蘭景云等人一一握手打招呼后,一行人走向汽車,朱東亮把信號旗交到一只手中,弓身規規矩矩向他們行禮。蘭景云走過時,腳步緩了緩,習慣性地一瞥,犀利的目光在朱東亮臉上掠過,朱東亮攥緊了手中的信號旗桿,把頭再往下低了低,蘭景云并未在意,一頭鉆進小轎車。

    陳順子替蘭景云關好車門坐進駕駛室,朱東亮快步奔向值班室的身影出現在后視鏡中。陳順子抬手調整了后視鏡的角度,讓朱東亮的身影在鏡面里消失不見,便啟動車子駛出站臺。

    朱東亮奔進值班室,拿起桌上的電話,手指插進播盤,飛快播了熟記的號碼,聽那頭有人接起,朱東亮簡潔地說,第四輛,說完果斷掛了電話,心也隨著那小轎車去了。

    當天行刺過程,朱東亮沒有親眼看到,街頭巷尾傳遍了那天的故事。松本蒼介的車隊在去凌州旅館路上遭遇到伏擊,伏擊的行動隊放過前三輛車,雨點般的子彈密集地射向車隊的第四輛,轎車被打得千瘡百孔,松本蒼介當場斃命。槍戰中,行動隊五人犧牲,只有一人負傷逃離現場。那天朱東亮的心一直懸著,即便行刺任務完成,他也為同志犧牲而難過,更為那些生死未卜的同志擔心。

    有戰斗就有犧牲,同志們的犧牲沒有讓朱東亮感到畏懼,而是增添了他對勝利的向往,他也渴望像同志們一樣,走上真正的戰場,與他們并肩作戰,經歷彌漫的硝煙,可眼下他的任務是潛伏,是傳遞情報,他想,總有一天他的向往會實現。

    一連幾天沒有陶大越的消息,朱東亮茫然地走在凌州冰冷的街上,沒有組織的命令,他不能輕易去陶記這個秘密聯系點。

    走到陶記門外,他只是遠遠地望了望,然后繼續在街上走,不知不覺走到了鐵道局大院外,他仰頭望向四樓那個黑洞洞的窗口,一年前的景象在他的腦海中反復閃現——李靜穿著藏藍呢子大衣,像片被狂風撕碎的紙鳶從那里飄落,檐角的冰棱折射著冷光,在李靜墜落的瞬間也從檐角墜落,碎成滿地晶瑩的冰渣。

    朱東亮只記得李靜縱身從窗口縱身一躍的情形,之前發生了什么他一無所知。他按照“江鷗”的指示,去鐵道局取情報。在計劃中,朱東亮到收發室的信箱里,取一本鐵路運輸圖表,那圖表挖空了內芯,會鑲嵌進拍有密碼本的膠卷。那天的計劃是落空的,朱東亮不僅沒取到情報,卻見到了李靜從窗口飄落的一幕。后來,他在凌州鐵道局員工的支言片語中,拼湊出了事情的經過。

    李靜墜樓前的十幾分鐘里,她從機要室偷拍到了密碼本,就在她出來剛帶上厚重的鐵皮門時,已經暗中盯了她許久的蘭景云和兩個特務,從對面電報室出來把她截在走廊。

    蘭景云冷笑著與她說,李小姐舞跳得不錯,只可惜以后我少了這么好的舞伴。

    李靜往后退了一步,背靠著機要室的門瞬間鎮定下來,她攏了下大衣下擺,笑笑對蘭景云說,蘭股長什么意思?我聽不太懂呢。

    蘭景云說,聽不懂?那李小姐到機要室來干什么呢?這中午吃飯的時間里面沒有人,李小姐不會不知道吧。而且據我所知,你們調查部也不應該有機要室的鑰匙吧。

    我來找人的,門沒鎖,見沒人我就出來了。李靜泰然自若地答。

    這謊編的你自己信嗎?我們已經盯你好久了,你可不是進去就出來的,那個時間足夠你在里面找到你想要的東西。蘭景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靜的臉。

    李靜說,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那跟我回警務處聊聊可好?請李小姐慢慢講給我聽。蘭景云倒提著手槍逼近一步,臉上的笑容不太分明。

    李靜說,我是鈴木長明局長請來的,你從鐵道局把我帶走,還是先去跟局長說一聲吧,要不然大家都尷尬。

    蘭景云猶豫了一下,說,要不這樣,我們先搜個身,如果是誤會,我給李小姐道歉,如果你身上真有什么不該有的東西,不用我多說,相信鈴木局長也會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李靜說,如果我身上沒有蘭股長想要的東西,那就不是向我倒歉,我希望蘭股長能跟我一起去鈴木局長那兒把事情說個明白。

    蘭景云說了聲好,便沖身后兩個特務揮了揮手。兩人剛要上前,李靜說,慢著,還是蘭股長親自搜一下吧,要不然別人搜漏了,你還得再麻煩一遍,何必呢。

    蘭景云閉上眼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復又睜開,盯著走廊棚頂的吊燈出神。銅制的吊燈懸垂著深褐色的流蘇,銅銹斑駁處泛著幽綠的光,鎢絲燈泡把走廊映得一片暖意。他在等,等李靜向自己求饒。他得到線報知道李靜身份的時候就曾想,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若是潛伏進鐵道局的共產黨,真是太可惜了。今天在現場被捕,如果這女人能求饒或者愿意合作,那他蘭景云非常愿意網開一面。

    走廊里,有三兩個人站在遠處朝這邊張望,片刻的寂靜,讓蘭景云知道了這個女人跟其他的共產黨一樣,有一副硬骨頭。他回過仰著的頭,平視著李靜說,那我來吧。說完把手槍別在腰間,騰出雙手,上前一步到李靜面前。

    李靜微笑著攤開雙臂,一副配合的模樣。蘭景云把雙手伸向李靜的一瞬,李靜迅速向左側身上步,左手扣住蘭景云手腕向外推去,右拳帶風砸向他面門。蘭景云萬萬沒有想到,這女人敢在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面前動手,見粉拳帶風襲來,他快速向后撤步。李靜身手敏捷,已伏身掃腿,蘭景云撤步正被李靜絆住,重重向后跌去。他身后的兩個特務毫無準備,被蘭景云撞了滿懷,三個人擠在一堆,李靜抽身向走廊盡頭狂奔。

    身份已然暴露,厄運難逃,無論是被特務科抓住還是交到日本人手里,結局都是犧牲,走廊盡頭窗口的光越來越亮,李靜的心也越來越熱,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密集的鼓點。

    蘭景云的槍響了,子彈擦著李靜耳際射進墻面,崩出的石屑在她頸側劃出細長的血線,李靜縱身躍上窗臺,回頭望蘭景云一眼,嘴角竟扯出一抹輕蔑的笑,毫不猶豫地破窗而出,她胸前的翡翠別針撞在玻璃窗上突然斷裂,墜子順著衣襟滾落在地,在積著薄雪的窗臺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樓下的朱東亮仰頭望去,李靜從窗口飄然而出,大衣下擺被風掀起,露出里面暗紅的毛衣。當她身體砸向地面時,積雪被震得騰空而起,仿佛她整個人都化作了這場雪的一部分,翠綠的耳墜染上了鮮紅的血,與耳后那顆朱砂痣紅成一片,上海雪花膏的馨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9

    蘇小莉忘不掉陶大越失蹤那些日子里的煎熬。

    正常情況下,陶大越每天都回來,即便不回來也捎個口信兒,失蹤了這么多天,還是頭一次。那五天里,蘇小莉莫名的焦慮不安,她隱隱感到陶大越出事了。反倒是陳素娥,卻每天一成不變地起床、生火、燒水、和面、包包子、上屜蒸、開張、迎客來人往。

    夜深人靜的時候,蘇小莉跑到陳素娥屋里,躺在火炕上想跟她聊聊陶大越,脫口而出叫了聲姐,叫完馬上又改口叫了嫂子。

    陳素娥在黑暗中笑道,還是聽你哥的,以后千萬不興這么叫了。

    蘇小莉說,好。然后又問,哥已經幾天沒回來了,一點消息也沒有,你不擔心嗎?

    陳素娥沒說話,黑暗中,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淚落在枕頭上,吧嗒吧嗒響,在夜里聽得清清楚楚。蘇小莉把手從被窩里伸到陳素娥被窩里,握著她的手。陳素娥揮了另一只手揩了淚說,他沒事兒,他肯定沒事兒……陳素娥沒說下去。

    蘇小莉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平靜了一會兒,陳素娥輕輕地說,從他干這個那天,他就說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我也隨他,女人這一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他了,就活著一被窩兒,死了一個坑兒。你們做的事兒我不咋懂,我就知道我男人是干大事兒的,我信他。

    蘇小莉聽著,不覺眼中的淚也漫上來。

    陳素娥說,他不回來,肯定是出啥事了,可他平時啥都不說,咱有勁兒也沒處使。你看我這幾天沒事兒,那是裝的。你說我要是急火火的哭天抹淚兒,你可咋整,我是你嫂子,我得當你的主心骨兒。

    原來平靜的表面下,竟如此波瀾壯闊。蘇小莉掀開被窩,鉆進了陳素娥的被子里,頭挨著陳素娥的肩頭,想叫她一聲姐,卻捂住了嘴,眼淚便再也止不住了。

    她發報向上級匯報了陶大越失蹤的情況,上級反饋回來的信息只有一個字:“等”。

    一個“等”字四個電碼組成,寫起來也只有十二劃,可真等起來,每一分每一秒都把人的精神拉得緊緊崩崩。

    從陶大越失蹤的第一天開始,朱長風每天都出現在陶記門前,他搖著酒醉的步子,偶爾脖筋暴跳地吼上幾嗓子京戲,有時醉倒在門旁的臺階上,酒瓶在地上叮當做響,卻從不走進包子鋪。

    陶大越在抗聯營地睜開眼時,望見山洞口殘陽如血,身旁火堆燒得噼叭作響,身下的狗皮褥子仿若輕柔的云朵,包裹著他健碩的身軀。暖,身上一陣一陣的暖,更有心中的暖,在這支革命隊伍里,他渾身上下都是暖的熱的。

    陶大越動動身子,想坐起來,腿上的傷疼得鉆心,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他低低呻吟了一聲。

    坐在洞口的漢子聽到動靜,扭臉看他醒了,把煙袋鍋在石頭上磕了磕,口鼻中噴出長長一股煙。他站起來把煙袋鍋別在腰間,走到陶大越身旁說,你可醒了!

    陶大越蠕動著嘴唇叫了聲徐政委,干裂嘴唇上一道一道血口子滲出血來。徐政委急忙到水缸里摳出一塊冰,放在飯盒里在火堆旁化開,一點點潤他的唇,又喂他喝下去??孤摱阍谏钌嚼狭?,冬天大雪封山環境惡劣,吃水靠從河里取冰存在水缸里,隨吃隨化,趕上敵人搜山追捕不能生火時,只能舔冰解渴。

    半飯盒水澆滅了陶大越嗓子眼兒里的火,人活泛起來。徐政委扶著陶大越靠在自己身上,說,沒事兒了,你安心養傷。

    陶大越問,任務咋樣了?

    徐政委說,不僅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漂亮,松本蒼介當場被擊斃。

    陶大越放心地點點頭,又問,行動組的同志們呢?

    徐政委沉默了,握著陶大越的手輕輕地顫著。

    陶大越沒再問下去,沉默是無言的答案。襲擊車隊那天,行動組撤退時遭到了蘭景云和日本憲兵的奮力還擊,陶大越親眼看到同志們一個個倒下,在他的記憶中,那天的一切都是紅的,是血的顏色,像極了今天的殘陽。后來他自己也中了槍,帶著傷躲過了敵人的追捕,逃進山里抗聯營地。

    有戰斗就有犧牲,他們要革日本人的命,要革漢奸特務的命,他們就時刻面臨著追捕、酷刑、槍殺,甚至包括他們的家人。既然選擇了革命,就選擇了與死亡相伴,他們都不懼怕犧牲,但眼睜睜地看著戰友們犧牲,沒有人不痛徹心扉,痛過了,擦干眼淚依然上路。

    徐政委說,你托我打聽的事,有消息了。

    陶大越眼中閃過光亮,挺了挺身子。

    徐政委說,消息是“江鷗”傳回來的,李靜確實和蘇小莉有關系,她是蘇小莉的姐姐,原名蘇小荷,代號“夜鶯”。

    “夜鶯”“夜鶯”,陶大越輕聲念叨著,李靜的身姿和面容浮現在眼前。不,不應該叫她李靜,應該叫她蘇小荷,蘇小荷才是她的真名實姓。陶大越問,蘇小莉還不知道她姐姐就是李靜吧?

    徐政委說,不知道。蘇小荷受中共滿洲省委直接領導,她的真實身份和任務,只有少數省委領導知道。在隱蔽戰線工作,家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我想她肯定也沒跟蘇小荷提起過。

    陶大越說,怎么把姐妹倆都派到凌州?

    徐政委說,蘇小荷身份是高級機密,她與蘇小莉雖然都為我黨做地下工作,但分屬不同戰線。另外,蘇小荷犧牲后,她的檔案便封存了,知道她情況的人就更少。蘇小莉又是眼下唯一符合條件的情報員,所以把她派到凌州來,是組織安排,也是陰差陽錯。

    陶大越半臥著,看到天邊的半個日頭正西沉下去,淚沉出眼角,為犧牲了的蘇小荷,更為前赴后繼而來的蘇小莉。

    10

    松本蒼介事件發生半個月后,特務突襲了陶記。

    清晨,街面行人逐漸多起來,陶記對開木板門吱呀吱呀呀地向外推開,陳素娥挑棉門簾出來,掩好兩扇門。有顧客與她打招呼,掀起門簾進去。門簾起落間,蘇小莉的身影在廳堂內晃動。

    三輛黑色福特轎車劃過大街駛入小巷,悄然在陶記門外不遠處停住,低垂的窗簾晃著晃著便停了。車內的蘭景云掀了窗簾一角,朝陶記門口望望,他旁穿灰布長衫的男人低著頭,黑色禮帽壓在眉毛上。

    身蘭景云鼻子里輕輕地“嗯”了一聲,長衫男人猶豫著沒動。蘭景云望著窗外說,你回不去了,即使我放過你,共黨也不會放過你。

    長衫男人嘴角抖了一下,像要哭,又像要說話,卻沒發出一絲聲響。他推開車門,奔街對面而去,風卷著雪花飛進車里,落在司機陳順子的臉上,他盯著遠去的背影,兩只手握緊了方向盤。

    長衫男人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在陶記外看了一陣,又猶猶豫豫走回福特轎車旁,拉開門坐進轎車里。沒有人留意到,長衫男人朝陶記張望的時候,朱東亮穿了滿鐵制服,一手提飯盒和一手提包袱從街對面走過,匆匆走進了陶記。

    蘭景云問,看清楚了嗎?

    長衫男人答,看清楚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蘭景云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冷冰冰地問,到底是,還不是?

    長衫男人沉默了片刻,眼神無光地望向車外,仿佛在對自己說,是她,穿藍白花棉襖的那個。

    蘭景云說,你可以再想一會兒,想好了再說。

    長袖男人說,是。

    蘭景云說,你要是?;ㄕ?,我讓你生不如死。

    長衫男人說,不敢,不敢。

    蘭景云迅速拔出手槍,打開車門下了車,后面車上的特務快速聚在他身旁,蘭景云簡短地吩咐,陶記里藍白花棉襖的女人是共黨。說完,大步向陶記走去,特務們也紛紛拔出手槍隨著蘭景云沖向陶記。

    兩個身著滿鐵制服的工人從陶記出來,見一群人提著槍沖過來,驚了一下,低下頭拎著飯盒迎著他們向車站方向走去,特務們死死盯著陶記,跟兩個人擦身而過,身后響起一片慌張的雜亂。

    長衫男人坐進車里,緊張地望著陶記,身上被拷打的傷疤往外滲著血,纏著繃帶的十個指頭上,已沒了指甲,他感覺不到疼,只想快點離開這里,片刻也不想停留。他悄無聲息地哭了,咸咸的眼淚把他的傷口灼得火辣辣。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窗外,不想,額頭上一陣涼意。他回過神,發現陳順子正從駕駛座位上回著身,手里的手槍頂在自己額頭上。

    他既驚恐又絕望,話也失了聲調,你……你想干什么?

    陳順子說,你這個叛徒,還有臉活著!

    長衫男人大驚失色,拉開車門跳出車拼命奔跑在清晨凜冽的北風里,帽子掉在地上滾出很遠很遠。張順子緊追著跳下車,高喊,快來人!犯人逃啦!

    巷子深處,有人正盯著停車的方向,聽到陳順子的呼喊,飛步走出巷子,長衫男人正迎著跑到他對面,清脆的槍聲乍響,子彈從長衫男人眉心飛進去,雪地上濺了一片血紅。開槍男人快步走進人群,空氣里硝煙夾雜著的酒糟味道和他一起消失了。

    張順子跑到時,長衫男人已經倒在雪地里,張順子蹲下身,伸手探他鼻息,那里只有微弱的出氣,長衫男人的飽滿的胸腔也像泄了氣的皮球,正漸漸癟下去。張順子俯身在他耳旁低聲說,我就是你們要找的共黨。說完,伸手把他驚恐瞪大的雙眼合上。然后,陳順子站起身,口中焦急地喊著,快救人!快救人!朝開槍人逃走的方向空放了兩槍,匆忙追了過去,晨光把他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此刻,蘭景云剛帶著特務們堵住陶記大門,用餐的食客一片慌亂。還未展開抓捕,外面槍聲大作,他目光一掃,剛才指認的女人已經不見了,看到朱東亮坐在角落里一張桌旁,手里抓著咬了一半的包子,驚訝地朝他們這邊張望。

    有特務跑進來告訴蘭景云,犯人趁亂逃跑,被不明身份的人開槍打死了,陳順子已經去追開槍人。蘭景云皺了眉頭,憤怒地朝屋頂開了兩槍,屋里的食客們慌亂起來,紛紛奪門而逃。蘭景云帶人把陶記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根本沒有蘇小莉的影子,他懊惱地踢翻了椅子,罵道,媽的,見鬼了!

    朱東亮夾在逃跑的人群中,邁開大步朝自己家走去。

    蘇小莉和陳素娥在是特務進屋前撤離的。

    那天一早,朱東亮剛從被窩里爬起來,鈕扣還沒系完,半個多月沒有音信的陶大越突然風風火火地闖到他面前。

    朱東亮見他生龍活虎的模樣,想問他失蹤這段時間去了哪兒,還未開口,陶大越便焦急地說,事情緊急,先聽我說。

    朱東亮忍住滿腹好奇說,好。

    陶大越胸口起伏語速飛快地說,抗聯得到情報,有叛徒出賣,陶記聯絡點已經暴露,特務要在今天抓捕,快去通知蘇小莉和你嫂子火速撤離,我接應你們。說完又交待了和蘇小莉接頭暗號。朱東亮飛快從箱子里找出兩件滿鐵制服,用包袱皮一裹,又提了飯盒直奔陶記。

    陶記毗鄰鐵道局,平時滿鐵員工到陶記吃早餐不在少數,穿制服的進進出出,特務只留意穿藍白花棉襖的女人,萬萬沒想到兩個人換了滿鐵制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蘇小莉和陳素娥繞過第一條街,聽到前后間隔不長的三聲清脆槍響。她們加快腳步,響成一片的警笛警哨聲,呼嘯著闖進她們的耳朵。蘇小莉心臟狂跳不止,呼吸也變得急促,她的手被陳素娥緊緊拉著。蘇小莉想起小時候,闖了禍也是這樣被姐姐牽著手飛快地逃。

    火車站附近平房區,低矮破舊,墻連著墻房連著房,擠擠壓壓,每條巷子都七扭八拐,要不是陳素娥帶著,蘇小莉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素娥。熟悉而低沉的呼喚聲從巷子拐角間傳來,只那么輕輕的一聲,便把陳素娥和蘇小莉匆忙的腳步羈絆住了,她們步子稍緩,陶大越就出現在兩個人面前。陳素娥與陶大越久別重逢,驚喜地問,這幾天你跑哪兒去了?都擔心死我了!說著,眼淚涌了出來,十幾天里的牽掛和擔心和著噴涌而出,還有劫后重逢的喜悅。

    陶大越警惕地望著她們來的方向說,這不是說話的地兒,跟我走。說完,急步朝前走去,陳素娥和蘇小莉緊緊跟著,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處。

    一列火車從房后經過,腳下的地跟著搖晃起來,遠處特務的叫罵聲和百姓的哭喊聲,在汽笛和車輪與鐵軌發出的鏗鏘聲中,顯得微弱無力。

    11

    在藏身的屋子里,蘇小莉見到了那把紫檀木的二胡。

    二胡立在暗紅的炕箱上,琴筒下墊著柔軟的棉布,琴弓平臥在一旁,蘇小莉耳畔忽的就響起了初到凌州時那悠揚的曲聲,她眼神不錯地看著那把二胡。

    朱東亮見她對二胡情有獨鐘,走到炕箱旁,取下二胡遞到蘇小莉手中。蘇小莉伸手接過,撫摸二胡的云頭、琴弦、琴筒……她與二胡一見如故。

    蘇小莉的手在二胡上游走的時候,陶大越傳達了組織安排蘇小莉從凌州站乘火車撤離的計劃,還聽到了關于姐姐蘇小荷在凌州從事地下工作的消息。

    蘇小莉手一抖,指尖在琴弦上撥出一個低顫的音符。原來,多年前那個曾經聯絡過的“夜鶯”竟然是自己的姐姐,她們在電波中相遇,又在電波中分別,彼此不知親人就在對面,遠在天涯也近在咫尺,聽到姐姐已經犧牲的消息,蘇小莉痛不欲生。

    朱東亮也恍然大悟,難怪第一次見蘇小莉就覺得跟李靜相像,與她們姐妹相遇,真是特殊的緣份。

    蘇小莉顫聲說,我不走,要留在凌州。

    陶大越說,不行,你已經暴露了,留下太危險。

    蘇小莉倔強地說,姐姐沒完成的事兒,我得替她做完。

    陶大越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任務,她沒完成的任務,自然有人接替她完成。你現在的任務是離開凌州,保存實力,別做無畏的犧牲。

    蘇小莉說,我沒和特務正面接觸過,完全有條件隱藏下來繼續工作。

    陶大越說,不是跟你商量,這是命令,必須執行。你是鐵路方面情報分析專家,一個人頂一百個人,如果有啥意外,咱們損失就大了。

    陳素娥幫腔說,妹子,聽你哥的。

    陶大越扭臉對陳素娥說,你也跟蘇小莉同志一起走。

    陳素娥說,我不走,我得跟你在一塊兒。說著,過來拉了陶大越的胳膊。

    陶大越沉下臉說,老娘們兒磨嘰個啥,讓你走你就走,你和她一起走方便。然后又指著朱東亮說,你也跟她們一起走,負責安全把她們送到奉天。

    陳素娥問,那你呢?

    陶大越答,我還有任務,任務完了我就去找你們。

    正說話間,朱長風從外邊晃進院子,走得跌跌撞撞。聽到院里的動靜,陶大越警惕地抽出手槍,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幾個人別出聲。朱東亮緊張地望了院子一眼說,沒事兒,是我爹。

    朱長風含糊不清地哼唱著曲子,根本沒在乎西屋里的幾個人,徑直回了東屋。朱東亮心里動了一下,像爹這樣也挺好,天天醉得渾渾噩噩,不用操許多閑心。只是自己做革命工作,每天行走在危險邊緣,萬一自己犧牲了,剩下爹自己可怎么辦。他想著,心里多了份牽掛,對陶大越說我去看看,便去了朱長風屋子。

    朱長風栽倒在炕上,見朱東亮進來,晃悠著坐起來,嘿嘿地笑著說,來,來的好!給你小子個好玩藝兒,然后從懷里掏出塊懷表,擎在手中。

    朱東亮接過來,亨達利的黃銅琺瑯懷表,只有半截表鏈,他按開蓋,蓋內刻著的一行小字:“1937.8.13,淞滬會戰”。朱東亮驚訝地問,哪兒來的?

    朱長風醉眼迷離地說,撿的。送你了,留著,留著。說完倒進炕里,打起了呼嚕。

    離開凌州那晚,躲在凌州站站臺倉庫里的蘇小莉緊緊拉著陳素娥的手,軍警憲特滿城抓捕,凌州站是交通要道,盤查會更嚴格。陳素娥呢,眼睛一直不離自己的男人,她想,這晚要是離開,便是生離死別,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見到陶大越了,心中縱有萬分不舍,也無奈形勢嚴峻,必須按組織安排撤離凌州。朱東亮坐在靠門口的位置,持槍警戒,觀察著倉庫外的動靜。

    等待中,月臺上火車汽笛嘹亮的長鳴劃破夜空,列車呼嘯著進站后穩穩停住。陶大越說,我先出去看一下,安全了你們再走。他和朱東亮從倉庫出來,淹沒在機車的蒸汽里。

    列車??吭趯γ嬲九_,從背面上車能避開巡邏的守備隊。兩個人伏身觀察一會兒,見周圍寂靜,輕敲倉庫窗戶。蘇小莉和陳素娥推門而出,四個人飛快跳下站臺,越過鐵軌,奔列車而去。

    突然,幾束手電光從他們背后射過來,紛亂的腳步踩在道砟石上嘩嘩做響,手電后人影晃動,禾田生硬的中國話在不遠處響起,喂,你們干什么的!站在那兒別動!

    陶大越走在最后,聽到喊聲回頭望去,見黑暗中十幾個日本兵正舉著槍包抄過來,手電光刺眼。陶大越抽拉住陳素娥說,咱們留下,掩護他們撤退。說著,從腰間又抽出一支手槍,交給陳素娥,對朱東亮和蘇小莉說你們快走!陳素娥與陶大越迅速返身蹲下,向日本兵追來的方向開了火,噼噼叭叭的槍聲在凌州站驟然響起,黑夜中流螢飛火,守備隊也迅速戰術分散,開槍還擊。

    看到陳素娥和陶大越留下阻擊,朱東亮心有不忍,喊道,嫂子,你走,我留下!

    陶大越大聲吼著,讓你走你就走,再磨嘰一個都走不了!說著,一把推開已返回的朱東亮,如河水般的子彈從對面向他們奔涌而來。

    朱東亮向往走上真正的戰場,可突遇槍林彈雨,還是莫名的慌亂,手中的槍失了準頭,只顧朝對面胡亂打去。他永遠記得那天陶大越中彈后仰面倒在鋼軌上的模樣,陶大越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怒火不熄,手中的槍指向敵人的方向,從他胸膛出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最終凝固在寒冷的冬夜里。血濺在朱東亮臉上,滾燙又濕漉漉,散發著炙熱的腥甜。

    眼見自己的男人倒在身旁,陳素娥哭喊著撲過去,把他高大的身軀摟在懷里,還未來得及說一句話,子彈射穿了她胸膛,從后背飛出,在雪地上綻成鮮紅的花朵。雪又開始下,落在鐵軌上,落在陶大越和陳素娥的身上,落在他們的臉上,隨他們的身體漸漸變冷。

    黑暗中,一個身影從車廂下鉆出來,飛速向蘇小莉一行人靠攏,邊跑邊彎腰向守備隊開槍。禾田還未看清楚,密集的子彈呼嘯著朝他傾瀉過來,身邊的幾個日本兵應聲倒下。然后,有手榴彈飛過來,在禾田身邊炸開,瞬間火光沖天,朱東亮在火光中看到了雙手持槍的朱長風,驚得他瞪圓了眼睛,朱東亮喊了聲,爹!

    蘇小莉見到朱長風也是一愣,沒想到平日里那個搖搖晃晃的酒鬼,竟會如此神勇,奮不顧身地沖過來救他們。

    朱長風與他們匯合,躲在列車下,一面還擊,一面騰出手從口袋里掏出個手帕包遞給蘇小莉。

    蘇小莉打開手帕,里面是一個斷了的翡翠胸針和一張照片,火光中看到照片上的蘇小荷,穿著呢子大衣,雙手插在口袋里,歪著頭正沖自己笑,背景是模模糊糊的凌州鐵道局大樓。

    朱長風手中的毛瑟手槍不停地往外拋著彈殼,槍口噴射的怒火經久不熄。他側臉說,我是“江鷗”,你姐姐在凌州的上線,我只留下了她這兩樣東西。

    蘇小莉喊了聲姐,眼淚在臉上汪洋成河。

    “江鷗”竟然是自己的父親,朱東亮又驚又喜,他湊到父親身旁,與父親并肩戰斗,放倒了對面幾個日本兵。

    朱長風對朱東亮說,快帶她走,保護好她!說罷,雙手舉槍向守備隊發起了一個人的沖鋒,勇者無敵,朱長風兇猛的火力壓得日本兵紛紛退卻。

    禾田沒料到竟有共黨接應,黑暗中也不知是否還有其他援兵,他正舉槍還擊間,一枚手榴彈在身旁炸開,爆炸的熱浪把他掀倒在地上,禾田的臉在雪光中煞白如紙,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朱長風的槍聲打斷。

    臨線有一列貨車正隆隆駛過,朱長風用槍揮了揮,回頭沖朱東亮和蘇小莉吼,孩子,快走!槍聲、爆炸聲,把朱長風的聲音撕扯得支離破碎。

    升騰起的火焰,把朱東亮的臉烤得炙熱,他托起蘇小莉,讓她扒住列車扶梯,自己也縱身而上,身子懸在車外,列車卷起地上的積雪撲面而來,兩個人身體挨著,緊緊抓住列車扶梯,列車汽笛長鳴,向這座被雪覆蓋的城市告別。

    蘇小莉回望著遠去的凌州站,眼淚在風中被牽成了線。她知道,有些雪終將融化,而有些人,永遠留在了冬天。

    作者簡介

    漠然,原名黃華,遼寧錦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遼寧省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1997年應征入伍,在武警某部服役兩年,復員后在鐵路工作。2005年開始文學創作,小說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版》《文藝報》《西南軍事文學》《廣州文藝》《延河》《飛天》《黃河文學》《中國鐵路文藝》《文學港》《北方文學》《芒種》《歲月》等文學刊物,作品入選《小小說選刊》等刊物,出版短篇小說集《暗戀如花》,合著長篇小說《鐵老大命運》《對開的列車》。獲第二十屆全國梁斌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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