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10期|韓小蕙:語文哦,我的語文

韓小蕙,北京人。1982年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光明日報社首位領銜編輯,副刊統籌。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散文委員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北京東城作協主席。南開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出版《韓小蕙散文代表作》《協和大院》等39部個人作品集。主編出版當代中國歷年散文精選等百余部散文集。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婦聯先進個人。韜奮新聞獎獲得者。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1994年入選倫敦劍橋國際傳記中心《世界杰出人物大辭典》。作品獲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獎,獲郭沬若、冰心、老舍、汪曾祺、劉勰、報人、絲路散文獎,以及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天津文學獎等。代表作《協和大院》獲三毛文學獎。
語文哦,我的語文
韓小蕙
2024年金秋的一天,在我的生命史冊上,可以記下留痕的一筆:我們北京東城作家協會的15位作家,進入北京市二十七中學,聽了一堂高二年級的語文課。授課的孫國鈺老師也是東城作協會員,已有30年教齡,他以《大衛·科波菲爾》《老人與?!贰稄突睢贰栋倌旯陋殹?部世界名著的4個片段,講解如何閱讀外國名著中的人物心理描寫,并作出相對應的寫作訓練。我們這15人中,有號稱“老三屆”的一九六六級高中生,有我這樣的一九七○級“新三屆”初中生,有受過完整初高中教育的“70后”“80后”,還有年輕的“90后”。一堂課下來,我們所有人都像開了掛一樣,紛紛感覺個人的語文學習能力,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作家進校園”并不新鮮,每年每月甚至每天,全國都會有很多此項活動在進行。而新鮮的是,旁的作家們都是去當老師的,唯有我們是認認真真去做學生的。為什么?乃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語文基礎沒打好。
有一件事讓我刻骨銘心,是我入職光明日報社做編輯記者的第二年,就有錯字出現在報紙上,“二十出頭”錯成“二十初頭”,白紙黑字,永遠留痕,也留下了悔恨。殊不料,悔著,恨著,又出錯了,這回是我編的稿子,作者把“風生水起”錯成“風聲水起”,我沒能糾正,也是我的錯啊。然后,隨著歲月流流轉轉,青絲漸稀,一字字,一錯錯,又給我留下幾多悔恨!怎么回事呢?我也檢討、思索、總結,某日倏地靈光一閃,一個念頭突然降落在我的腦際:這些錯別字,絕大多數都不是疏忽大意所致——要說我真是一個嚴謹認真負責的好編輯,對自己要求甚嚴,連版面上一條線的長短粗細都不放過,追求完美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那怎么還老會出現錯別字呢——這是因為自己的語文基礎沒打好!
果真如此哦,回顧我這一輩子的語文史,低端、簡單、蒼白、零碎,簡直就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瘦子。
因為歷史的原因,我初中上了兩年半,前兩年還都是在學工學農、備戰備荒、做磚坯、挖防空洞中度過的。只在學校的最后一個學期,1970年2月,趕上“復課鬧革命”的最高指示傳達下來,老師們都高興瘋了,理直氣壯地給我們開了語文、代數和外語課。那時我們這些半大孩子愣頭青,正處于青春叛逆期,又被“打破師道尊嚴”所加持,男生女生都干了很多壞事,比如肆無忌憚地給老師起外號、在課堂上喧嘩吵鬧、跟老師頂嘴等等。不過有了文化課以后,課堂秩序好多了。在那幾個月里,代數課我學會了一元一次方程,并在期中考試中用它解開了一道難于上青天的題,是班上的唯一,為此我被老師同學們高看了一眼。而語文課的考試是默寫字詞,我又成為班上唯一一個沒寫錯字的一百分學生,這其實跟老師沒什么關系,而是因為在大革命停課的兩年中,我自己在家里讀了不少課外書。
我從不認為自己上過中學的語文課,因為那實在不能稱之為“課”,連課本都沒有,學校也沒有統一的教學要求,放任每個班的老師愿意講什么就講點什么。還清楚記得我的語文老師姓高,是1966年以前畢業留校的高才生,他有著朗誦才能,愛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比如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等。那朗誦的確高級極了,高老師竟像是變了一個人,在我們心中仿若大樹一樣生長起來,引來了陽光雨露,引來了鳥語花香,引來了星辰大海,引得我們這些剛才還在捉弄老師的青澀小子們,心潮都起伏了起來,乃至覺得整個教室都變得天高地闊了似的。喧鬧的教室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們都覺得喉嚨里有什么東西在涌動,那是一種震顫——靈魂的震顫。從此,我竟然懂得了什么叫作“打開心扉”,竟然窺到了“知識的海洋無邊無際”。唉,我想好好上課了,想好好學習語文了……
可惜沒過半個月,突然傳來上級指示,說是北京市缺乏勞動力,要讓我們提前半年畢業,我隨即被分配進工廠,當上了一名小青工,從此就永遠離開了中學。那一年,北京市還沒有恢復高中,對我終生的影響是,我所有填寫的履歷表上,都沒有“高中學歷”這一項。
故此真實說,我所受過的正規語文教育,也就是小學五年級水平。那是我就讀的北京新開路小學,在心中留下了溫馨永久的懷念。百年老校,我遇到一位好老師,名叫鄭奠耳,樸素、和藹、平等、溫和、有愛心,對班上所有同學一視同仁。當時覺得她已經很老了,其實現在想想也就四十多歲,梳一個普通的齊耳短發,講話聲音很溫婉,對學生的態度永遠不急不火。記得最清楚的是,她曾給我開過一次小灶,告訴我說,讓我把語文課本上的每篇課文都背下來,說一定有好處??上邑澩鎯翰挥霉?,沒有做到,不然我一定不是現在這碌碌無為的我了。鄭老師也沒有追究和責備過我,也沒告狀家長,天低任蠢鳥飛,不強迫,不限制,不用自己的意志塑造學生,不以分數排名犧牲學生的天性。這順其自然的結果,反而激發了我的好勝心,雖懵懂無識,小荷連尖尖角也還沒有露,但對學習已經有了點兒開竅。五年級上,我的功課全面提高,各科都名列前茅。我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對語文課本里的一篇古文特別有感覺,把它背得滾瓜爛熟,直到現在還能張口就來: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貧者語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缽足矣?!备徽咴唬骸拔釘的陙碛I舟而下,猶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貧者自南海還,以告富者。富者有慚色。
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幾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貧者至焉。人之立志,顧不如蜀鄙之僧哉?是故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聰與敏而不學者,自敗者也?;枧c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與庸而力學不倦,譬如滴水穿石,久之必有功矣。
在后來的好多年中,我一直在背誦這小篇文字,或者也可說它是我平生讀到的第一篇文言文,所以對它懷有朗朗上口的那種很愉悅的感情。直到十多年以后進了中文系,我才搞清這一對貧僧和富僧,是出自清代文學家彭端淑的文章《為學一首示子侄》,他老人家宣講的是“人之立志”的道理。
說起“立志”,我們小時候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就是大人最愛問孩子“長大想當什么家?”就像今天的孩子最煩被問考試得了多少分,我當年最煩的就是被無數次問過想當什么家?我雖然也胡亂回答過什么“科學家、醫學家、教育家”之類,但其實我是胸無大志的平常孩子,內心里真沒打算做個什么家。尤其是從未敢做過作家夢,因為“作家”是多么神圣的一種大神啊。12歲頭上失了學,又被壓上了“黑五類子女”的磨盤,就像荒野上迷路的一只流浪貓,惶惶然,茫茫然,不知能往哪里去走路,遑論什么“家”?之所以一遍遍背誦“吾欲之南?!?,是因為那時沒有別的文言文可以讀,而我又莫名其妙地想讀。幸虧很快,我就又有了新的學習“課本”——《毛主席詩詞》,一卷本37首,我到現在也是拿來就能背,那是我接受傳統詩詞教育的啟蒙者。
時光荏苒,就這樣,我在工廠“轟隆隆”的馬達聲里,漸漸走過了自己的青春期,逐漸進入發奮自學的人生階段。那時我真正是“二十出頭”了,一同進廠的小伙伴,有的已經結婚了,有的已經生子了,我也進入了某些轉業軍人的視野。但我一點兒也不開竅,只想著自己知識貧乏,得趕緊學習。羅素說:“知識是使人類快樂的主要因素之一?!碧└隊栒f:“知識是珍貴寶石的結晶,文化是寶石放出的光輝?!边_·芬奇說:“對一件東西的愛好是由知識產生的,知識越準確,愛好也就越強烈?!笔堑?,我切身體會到了知識真是一種迷人的存在,也可說是一個“甜蜜的大陷阱”吧,一旦你沾上一點兒邊,就別想再脫身了,只能是越陷越深,而且是自覺自愿的、無限深戀的、絕不想再離開的、越學越覺得自己得抓緊努力的一個進程——最后,就像蜜蜂采蜜,學習變成了安身立命的生命本身。
“學然后知不足”,這是儒家經典《禮記·學記》中的名句。
學,然后知心,知曉,知悅,知樂,知通暢,知道理,知踏實,知滿足,知不輕飄,知不虛度,知有所依,知生命之輕重……這是發自我內心深處的痛(快)徹心扉的體悟。
我越陷越深,每天下班之后先不回家,而是待在工作間里讀書。沒人指導,雜亂地學,不僅有文學,還有《資本論》(什么“商品交換”等等,看不懂硬啃)《聯共(布)黨史》《毛選》、外國小說(通過“地下通道”借閱,借到什么看什么,有《簡·愛》《紅與黑》《紅字》《俊友》《白鯨》……)。也硬啃初中代數,做過清華附中那邊傳過來的一百道因式分解題,還下功夫背化學元素表……
有師傅問我學這些干什么,是不是不甘心在工廠當一輩子工人?我老實答:“不是。也沒不安心工作。就是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懂,想多學習點兒知識?!蔽业幕卮鹗钦嫘膶嵰獾?,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小青工,能干什么?能有什么作為?我的學習真不功利,學習過程就是生長的過程,越學越想學!
但讓我終生遺憾的是,當時沒有條件系統地學習語文,也沒認識到語文的重要性。后來在大學的四年時光里,我是班里最用功的學生之一,每天清晨6點就去教室,惡補知識和文化??上松菦]有回頭路的,有些錯過的山山水水,錯過就錯過了,再也難找回。猶記得某年某日,那時我已經有了上初中的女兒,我一時興起,大聲背誦《岳陽樓記》,當誦到“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時,女兒在一旁壞笑,挖苦道:“什么浩浩湯湯(dàngdàng),是浩浩湯湯(shāngshāng),還中文系畢業呢,你在學??隙]好好學習!”我頓時被批得面紅耳赤,只能連連自嘲說:“哎喲,我真不知道應該念浩浩湯湯(shāngshāng),這是中學的語文課內容,大學中文系不教這個了……”
是的,沒上過不可缺的初高中語文課,還不只是錯別字頻出,還有望文生義、錯用成語、囫圇吞棗、不求甚解等各種毛病,都令人招架不過來。舉個簡單例子,比如“空穴來風”這個成語,望文生義,我一直以為這是說毫無根據的傳言;殊不知它還有另外相反的意思,既可以用來指消息無根據,也可以用來指消息有根據,反映了語言運用的靈活性和文化傳承的持久性。類似這種誤讀,我曾多少次被猝不及防地“砸了個頭破血流”!
語文課與中文系,可聯想孔雀與鳳凰,完全不是同一種存在。鳳凰是百鳥的王與后,即使再高端再華貴,也代替不了平民范兒孔雀開屏時的美麗。在人的一生中,若缺失了中學語文這一課,就是鐵軌上缺了一枚螺絲釘,行車就會不穩,說不定哪天還會出安全大事故。君不見現在有些大爺大媽,在社會上渾不講理,撒潑耍賴,那就是青少年時期缺失了文明教育的惡果。
認識到這一點之后,我就產生了去重新讀個語文課的想法,可惜目前我國的九年制義務教育尚不允許。去買來語文課本自學?惡補一下好是好,但這仍不能解決讀錯字音以及夯實基礎知識的問題。加上工作忙亂,時光如流水一樣靜靜流走了,此事終究沒能實現,但這語文補課夢,一直如同心跳,須臾也沒離開過我的心頭。
讀書的重要性,在全人類都已達成共識?!白x書明志,可識春秋”“讀書改變命運”“讀書提升民族素質”“讀書建設強大祖國”,這些耳熟能詳的箴言,誰都會說上幾句。每年4·23的“世界讀書日”,在中國各地、機關學校、工廠農村,都會熱熱鬧鬧搞上許多活動。這當然都是非常必要的,特別是在當今幾乎被手機“霸屏”的情況下,認真讀書、堅持閱讀,已成為一個相當嚴重的社會性問題。而同時,我認為學好語文,打好閱讀基礎也很重要,我自己這半生的顛簸和蹉跎,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并且更為重要的是,這還是一個未被廣泛認識到的問題,君不見幾乎所有的家長都在認為,學好語文只是孩子的事,有幾人反思過自己當年沒學好語文呢?
他們焦慮的是孩子的考試、分數、排名?,F在又添上了更堵心的“電子霸”——ChatGpt來了,OpenAI來了,Deepseek來了,聽說還有“無所不能”的什么第3代、第4代……這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知道,現在誰也說不清。反正讓家長們恐懼的是,有的孩子已經在偷偷用這些家伙替他們寫作業了,據說是又快又好還不易被老師發現。那么,學習和掌握知識的,到底是學生呢還是機器?這真是一個鬼見愁的問題??!
在我們那天到校的課堂上,孫國鈺老師也運用AI做了輔助教學:我們當堂寫作的練筆小作文完成后,通過手機傳給AI,只幾秒鐘之內它就打出了分數,并且還給出了數百字的分析評論和提升建議——這是鬼見愁還是仁人樂???
孰是?孰非?孰好?孰孬?何止是教育界,現在滿天下都在嗡嗡嗡,到處都在爭論這個AI的快速突進,卻誰也不敢妄下結論。醫學界說,AI會給人類診病治病了,大批醫生即將失業;但也傳來了AI開錯藥的負面消息。交通界說,AI操控的無人汽車無人火車即將全面解決人們的出行,各個家庭再也不用為私家車的種種麻煩煩心了;但也傳來了發生交通事故的悲催事件。廣播電臺也開始嘗試用AI播音了,據說差錯率為零,專業人員都很難聽出是真人還是AI在工作;但也傳來了媒體同行自信心滿滿地應對挑戰的回復……
我所在的文學界,要單獨拿出來說一說。有人宣稱已經用AI寫作?,F在的進展是,這種操作越來越容易,因而有越來越多的人都已學會操作,你打開手機點一點,隨心所欲提出要求,AI和Deepseek馬上就能替你寫出文章,要歌頌的就極盡贊揚,要批判的就火力全開,雖然是同一個對象,雖然上下不差幾分鐘時間;而且要文字有漂亮的文字,要結構有完整的結構,有些還會說道理,真的能達到區縣級發表水平,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混進大報大刊??上攵?,這引起了一片混亂、爭議、恐慌、不安、譴責……當然也有一群喜洋洋者。
說實在的,我不恐慌,一點兒也不。當我讀了一批AI散文之后,哈哈大笑起來:這些文章,正如上面所說,確能稱為具有一定水平的獨立作品,而且你讓它給你寫多少字就能抻展或壓縮到多少字,真的有點兒神奇。不過——它們形成了一個新的模式,就像20世紀60年代都學《白楊禮贊》《雪浪花》《松樹的風格》一樣,那時全國的散文全都像套了同一個模子,神州大地上一下子涌現出了成千上萬個茅盾、楊朔和陶鑄,形成了一股相同腔調的“時代颶風”。我這當然不是說《白》《雪》《松》不是優秀的作品,但我確實在說文學都是個性化的,怎么能全民皆嚴肅地板起臉來,做茅盾、楊朔、陶鑄狀呢?同理,我已經非常不想再讀成千上萬的“時代AI文章”,我非常自信自己比AI 有血肉、有情感、有溫度、有生命力、有靈魂、有思想,它怎么可能寫得過我呢,最眼前的例子,它有我這番關于語文的曲曲折折嗎?
說回語文:與文學寫作一樣,上好語文課,打好語文基礎,也是不能投降給AI的。語文也是我們自己身上的血肉、情感、溫度、生命力、靈魂和思想。
因此我倡議,世界有“讀書日”,咱們中國設立一個“中國語文日”吧?
德國作家、詩人赫爾曼·黑塞有詩:
大多數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葉
在空中隨風飄游、翻飛、蕩漾
最后落到地上。
有少數人像是天上的星星
循著固定的軌道運行
任何風都吹不到他們那兒
在他們心中,有他們自己的引導者和方向。
語文也是我們的引導者,是啟航的征帆,是人生的起點。讓我們學好語文,面對春暖花開,成為永恒的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