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10期|何玉茹:我住王莊(節選)

何玉茹,一九五二年生于河北石家莊。已出版長篇小說《葵花》《前街后街》等七部,小說集《天外之音》《樓下樓上》等五部,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篇,散文隨筆百余篇,被書刊選載六十余篇。作品曾獲第一屆孫犁文學獎,入選中國小說學會中篇小說排行榜,有小說被譯介到美國、日本等國家。
我住王莊(節選)
何玉茹
我住第十三層,向上還有十三層。
電梯很慢,吱吱呀呀的,就像一臺快用到盡頭的老機器。但十三層以上的人總顯得比我有耐心,他們氣定神閑地站在電梯里,看也不看顯示樓號的數字,有的甚至瞇了眼睛,要在這里睡上一小覺似的。不然又能如何,總不能沖出電梯去爬樓梯吧,我想。
這其實是座新樓,電梯里的裝修保護板還沒拆掉呢。保護板上寫滿了電話號碼,有裝防盜門的,有售地板磚的,有上門安寬帶的,還有修鎖配鑰匙的……號碼之間是塊有屏有聲的拖把廣告,一進電梯就能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買拖把,選大衛!”定睛看去,原來是帥帥的電影明星黃曉明呢。每回在電梯里看到黃曉明都有點替他難過,就像一棵綠草生長在一片荒漠里,又像一個西裝革履的人站在一片廢墟里,可笑的是,他自個兒對此卻一點不知情。
有時還會有大個頭兒寵物出現在電梯里,一雙兇巴巴的眼睛,面目如同一條惡狼。只此也罷了,偶爾還會將尿撒在電梯里,黃兮兮的一片,刺鼻的氣味兒沖天而起。
可那清潔工,你需要的時候永遠休想找到他。尿漬在電梯里自由發散著,電梯外的走廊薄薄地起了層塵土,漸漸地紙屑、果皮什么的也出現在腳下了,人們踩在上面沒了好臉色,臟話仿佛可以隨時噴出。有一天終于有人噴出來,小區的空氣立刻被攪動了,人們變得有些焦躁,眼前像是閃了無數的火星,隨便一句臟話都可能將火星變成一場大火。無數的人被裹挾進來,不知不覺少了和氣、謙讓,見面就是戒備、漠然的目光。尤其養寵物的人家,一下子陷入了鄰里的敵視之中,稍不小心,罵聲就響起來。反罵聲也自是不甘心地回應著,連寵物都仗了人勢,汪汪汪地叫個不停了。
正當你有些絕望時,清潔工卻意外地出現了。
原來是位五六十歲的老漢。就見他口罩戴在下巴上,帽檐扯在腦后,手上提了長把兒的笤帚和簸箕,走幾步掃兩下,走幾步掃兩下,昂首挺胸,頭都不帶低一低的,也不知他是在走步還是在掃地。況且,就算紙屑、果皮被他裝進了簸箕,塵土呢,塵土還巴巴地期待著呢。有人看不下去,問他為什么不能用墩布擦一遍,老漢卻反問,你給發工資???那人說,難道你這清潔工是義務的嗎?老漢哼一聲說,都半年沒見到錢了,你說是不是義務?
人們才恍然明白,根源不在清潔工,根源原來在發工資的人??!
住在這座樓里的多是外地人,每天開車去六環以內的京城上班,或者幾十公里或者上百公里,然后再回到六環以外的王莊來。
對,王莊,這就是原本是一座村莊的王莊?,F在的王莊已經叫王莊社區了。樓房是新蓋起來的,由于在六環以外,租金就比六環以內的京城便宜了不少。甘蔗沒有兩頭甜,既是圖了便宜,一切就得學會接受,包括電梯的吱吱呀呀,包括隨地可見的寵物排泄物,包括永遠蒙了塵土的層層樓道……
站在十三層樓的窗前,便可望到王莊的舊址。那舊址的房子多已被推倒,只剩了六七戶人家,不知為什么依然青磚紅瓦地在廢墟中挺立著,到了夜里,會看見從低矮的房子里顯現出的微弱的燈光。有一天睡到下半夜,忽然聽到一聲嘹亮的雞叫,緊接著更多的雞叫起來,此起彼伏,令我一時間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家家喂雞、靠雞分辨時間的年代。小時候住的地方也是個城郊地帶,如今和這王莊一樣也拆了平房蓋了樓房,被稱為社區了。全國一盤棋,此城郊與彼城郊,雖遠隔千里,卻步調一致。
到了白天,從窗口望過去,就見幾戶人家房前都有塊綠色的菜田,菜田旁搭了洗過的衣服,房頂上的煙囪冒了炊煙,各種顏色的公雞母雞在田地里跑來跑去……看上去日子過得有聲有色。種菜的好像遠不止那幾戶人家,綠油油的菜田這里一小塊那里一小塊的,星星點點幾乎布滿了廢墟中每一塊可利用的土地。莊上的樹們也還沒被刨掉,郁郁蔥蔥站在廢墟上,與大大小小的菜田們遙相呼應。我老家的村莊舊址,早已是一片有樹有水有亭榭樓閣的休閑公園了,眼前這舊址想必也會變的,但當下還看不出一點變的跡象。
站在窗前,能看到的還有另一景象,就是緊挨了王莊的舊址,有一塊麥場大小的場地,地面也和麥場一樣,是被人踩實了的土地。這里的上午是安靜的,下午就熱鬧起來,從十三層樓望過去是一片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遮陽篷,篷下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來來去去的人流在陽光下就如緩緩而動的溪流。我已經多次去過那里了,那是王莊唯一的菜市場,日常所需的蔬菜、水果、堅果以及肉類都可以從那里買到。
我想象,若將零零碎碎的遮陽篷變成超大的能覆蓋一整個場地的大棚,就像許多地方的市場大棚一樣,前去逛市場的人就不怕風吹日曬雨淋了。
這里的風是太多了,幾乎天天都有,有時來得快走得快,像是過路的,打個招呼就走了;有時來一天也不走,兩天三天四天甚至更多天地賴在這里。發出的呼嘯很是嚇人,不要說在市場,就算關了窗子躲在家里,呼嘯聲也直沖窗口,仿佛一個歇斯底里的人要將窗玻璃搗個稀巴爛似的。這倒也罷了,可憐的市場上的賣家,卻是要直面風的歇斯底里的。就見一個個遮陽篷被它來來回回推搡著,如同強盜在欺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有的遮陽篷還真被它推倒了,連同支架連同攤位的主人都倒在一處。主人說,這天真是瘋了,瘋了??!沒倒的攤位也怕起來,立刻偃旗息鼓,拔了遮陽篷,收拾了東西,裝進汽車或三輪車里。也就一會兒的工夫,場地上就變得空空蕩蕩的了,只剩了風自個兒將地面上的塵土吹起一回又一回的,老遠看就像起了狼煙一樣。
我就想,即便不弄大棚,把土地變成磚地或水泥地總不會太難吧。
因為除了風天,我還遇到過雨天。平時看不出,一下雨地面就有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沒有水坑的地兒,一踩一腳的泥,還不如踩在水坑里清爽。啪嚓啪嚓,無數的腳踩在水里,濺起的水花濕了褲腿,濕了上衣,有時還打在臉上,伸手一抹,不由呸一聲道,今兒的臉是白洗了。還有那晴天里都走不穩的老太太,這時腳下好似埋了地雷,試一步走半步的,走半步就夸張地哎喲一聲。身邊的人會嚇一跳,見她好好的,便又走自個兒的。卻誰知,終于有一聲哎喲是真的摔倒了,一整個人倒在水坑里,身子半仰著,一只手求救似的抓來撓去。立刻有兩人沖上去,迅疾地將老太太扶起。老太太卻還不忘夸張地咒罵,天殺的,天殺的??!也不知是在罵天氣,還是在罵凹凸不平的土地。
不過,比起風天雨天,晴天就會好嗎?看人們聳起的眉頭,像是也并不多么高興。太陽可是高興的,場地上沒有一棵樹,它可以毫無掛礙地直瀉下來,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人們手搭在額前,瞇了眼睛,看什么都有點失真,走進誰家的遮陽篷下,要定定神才能看清貨物的顏色、形狀。有時沒反應過來,指了一樣蔬菜就吃驚道,咋變紅色兒的了?賣家說,好好的綠色兒,啥眼神兒???這人再定睛細看,才算慢慢還原了綠色兒,便說,媽的太陽晃死人了!說著頭上的汗已冒出來,背上的衣服也有一小塊兒貼在身上,那一小塊兒顏色漸漸地深起來,待他買完東西走出市場,洇濕的部分已變成一大塊兒了。
即便這樣,市場的人氣還是挺旺,從下午兩三點開始,賣家買家就陸陸續續沒有斷過。到天黑下來,多數賣家收攤兒離開了,少數幾個攤位,自個兒帶了燈具,在微弱的燈光下仍耐心接待著晚到的顧客。
即便這樣,我也是喜歡去市場逛逛的。
我呢,是大老遠來這里小住的,兒子在京城工作,租了這里的房子,他說不為便宜,只為這里的農家菜。他知道我買菜是挑剔的,我總說,買菜是件大事,不是三五分鐘就能搞定的。但我知他其實也為了便宜,新冠疫情之后他的公司步履維艱,員工已被他辭退了大半。
市場就在樓下,不管怎樣,這種方便還是叫人蠻高興的,況且還有兒子說的農家菜。開始每回去,我都會轉上個把鐘頭,看啊看,問啊問,幾乎所有的攤位都看遍了問到了,心里的目標也就有了。好似相親一樣,貨物和攤主是一體的,一看就知哪個遠哪個近,哪個更適合自個兒。再去,就直奔了目標,貨也不必挑,價也不必講,麻麻利利地過秤、付錢,一樁交易就完成了,還得到相互信任的愉悅。比如豆腐,整個市場賣豆腐的有六七家,但我只去高姐一家。高姐每天騎輛三輪車,豆腐放在車上,老遠地,就能聞見濃郁的豆腐味兒。這味道不是每家都有的,有的雖有卻不濃,有的壓根兒是聞不到的,唯有高姐家,一聞到我就義無反顧地認定了?;丶乙蛔?,果然好吃,仿佛一下回到了小時候過年做豆腐的感覺。高姐人也干凈利落,白色的圍裙、套袖總像剛洗過的;手上的豆腐刀一切一個準兒,要一斤就是一斤,要一斤二兩絕不一斤三兩,不像有的攤主,要一斤恨不能切給你斤半,弄得你要不合適不要更不合適。高姐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子,但老的少的都喊她高姐,若哪天市場上沒見高姐的影子,會引來許多人的打問,高姐呢,高姐今兒還來嗎?
還有賣菜的小范兒。小范兒的攤位是我每次必去的,她的菜不打農藥不施化肥,用的是農家肥和有機肥。她建了個三百多人的群,每天在群里發布她種菜的具體過程,眼見得工人將肥料撒在田里,眼見得不施除草劑的田里總有鋤不完的野草,眼見得綠菜苗由小到大,一天天地長大起來。這些也許并不那么要緊,視頻里想糊弄人還是容易的,關鍵是,她種出來的菜是好吃的,好吃無比!比如黃瓜,別人家的通常是帶點苦味兒,而她家的黃瓜是發脆發甜的,吃了第一口還想吃第二口的那種。還比如西紅柿,她家的西紅柿長得飽滿,皮還薄,一掰兩半,沙沙的汁液,咬一口,是很多年都沒吃到過的老西紅柿的味道。有一回,我忍不住連吃了三個,心里的愉悅,竟比吃水果還要多上幾分了。
小范兒比高姐要小許多,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她是一張蘋果臉兒,一條馬尾辮兒,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她的嘴唇很好看,一笑就彎成個月牙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嘴唇好看,經常是笑著的,跟人說話笑,聽人說話笑,不說不聽也是笑吟吟的。哪個人開個玩笑,她就更笑個沒完沒了了。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凡聽到的也不由得會高興起來。這樣喜興個人兒,哪個不喜歡,況且她家的菜又好吃。當然,好吃不白給,她家的菜價也是高的。買菜的人很是奇怪,價錢越高越是要買,每天她的菜攤前都有人排隊,每天她的菜都是頭一個賣完。
賣完了卻也不馬上走,一個人坐在車里刷手機。從車里傳出來的多是音樂,不是鋼琴曲就是小提琴、大提琴曲,有時也有歌曲,人家在手機里唱她在手機外唱,唱著唱著聲兒就大起來,引得周邊的人直看她。她便不好意思地停下來說,看我,又忘了又忘了,我是不能聽歌的,一聽就想跟了唱,心里想的是不聽不聽,刷到了就又不想讓它走了。
有人就說,沒學過的歌你也能跟了唱???
她說,能啊,有現成的字幕,邊唱邊學,唱上一兩遍就會了。
有人說,聰明,人聰明了做什么也錯不了,看人家那菜種的。
她就說,菜可不是我種的,是我老公,我老公才是聰明人。比起他,我簡直什么都不是呢。
她又說,我老公愛讀書,肯鉆研,做事有耐心,他可以為琢磨一件事,兩三天不說一句話。
有人就說,吃飯總得說話吧?
她說,不說。
有人說,睡覺呢?
她說,睡覺說什么話?
那人便嘻嘻笑,說,這可不應該,一個聰明又漂亮的老婆,不是委屈了?
她說,委屈什么,我一不會種菜二學歷沒他高,他不嫌棄我我就知足了。
于是,市場上的人就都知道小范兒有個會種菜的丈夫了,這丈夫常常兩天三天地不說話,小范兒卻還生怕人家嫌棄她呢。
有一天小范兒忽然問我,我說老公的話,是不是有點多了?我這人,說話做事常常由不得自個兒。
除了買菜,我跟小范兒素無交往,她這么問我,讓我吃了一驚。我說,是誰說你什么了?
她說,沒有,一種感覺吧。
我便說,挺好的,你沒說多。
她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老公總說我傻,跟他笑他說是傻笑,跟他說他說是傻說,弄得我都不自信了。
我便笑,說你傻那是愛你吧。
她說,也許吧,哈哈。
哈哈是她說出來的,不是笑出來的,就顯得是一種自嘲似的。
我以為,與她的交往僅止于此了,誰知,下回買菜見到她,她忽然湊近我小聲說,姐姐能多待會兒嗎,我有話跟您說。她的嘴角是上翹的,聲音有極強的親和力,我無法拒絕,只能答應她。
這時,她的菜已賣到收尾了,原本擺滿了各種菜的架板上空蕩蕩的,只剩了幾棵綠甘藍、幾捆長豆角。
很快就有顧客將它們買走了。我要和她一起收拾架板及遮陽篷,她堅辭不讓,一個人麻麻利利眨眼的工夫就裝在她開來的皮卡上了。她請我坐在皮卡的副駕駛座上,她自個兒坐駕駛座。車的左右前方,都是賣菜的攤位。攤主們賣菜的空隙,有意無意地在瞥向我們。
我看到她將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前方。前方除了來回行走的顧客,就是一個搭了遮陽篷的菜攤了,但她顯然看的不是他們。
我說,小范兒,想說什么就說吧。
她轉過頭看著我說,姐姐,非常抱歉,耽誤您時間了,不過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別的攤主總稱我阿姨,唯有她稱我姐姐,我卻也樂得接受,盡管我年齡比她的父母也許還要年長。
我聽到她說,姐姐您說,我們家菜賣得快,跟我有沒有關系?
就見她一臉的認真,由于認真而起了紅暈,出氣都有點粗起來。
我驚奇道,當然有關系啊。
她說,真有關系?若換個人呢,菜是不是也一樣賣?
我說,怎么,要換人了?
她急忙搖頭說,沒有,我就是想知道。
我說,若換個人,肯定不如你賣得快。
她說,為什么?
我說,就看這市場上的攤主,哪個有你這樣的笑臉兒?
她說,給人個笑臉兒誰還不會呀!
我說,不會的人可多了。對面的那位,天天沉了臉,買她的菜還不讓挑,我能肯定,把你的菜給她,她一樣賣不動。
我說著還想起進口處那老漢,笑臉兒倒有,就是斤兩不足,小范兒是稱好了要再添點,他是沒稱好就添了又添,直添得你拉下臉來他才罷手。小范兒賬上也很大氣,毛以下的零頭全抹,這點大多攤主就做不到。賣菜的精,買菜的也都不是傻子,一為買好菜,二為圖個高興,這兩樣小范兒都能給,不買她的菜買誰的。
這些事,我不說小范兒也都應該明白,可她卻鄭重其事的樣子,像是壓根兒不知自個兒的好似的。
我便說,你又不傻,還用問我???
小范兒說,可我老公說,只要菜好,傻子也能賣出去。
我看了看她,不由笑道,讓我留下,原來就為了你老公一句話呀?
小范兒卻沒笑,緊咬了嘴唇,半天沒吱聲。
我有意說道,那就換換,讓他來賣一回。
小范兒說,我也這么說過,他才不肯,說田里離不開他。
我說,不就一句話嘛,還上心了?
小范兒說,除了賣菜,我哪哪兒都不如他。
她說得憂心忡忡的,我猜她和老公之間也許發生了什么,卻又不便問,便安慰她說,除了賣菜,你還會唱歌??!
她說,快別提唱歌了,我也就在這兒唱唱,當了他可不敢唱。
我說,為什么?
她說,一唱他就說我傻,說二百五才這么大聲唱呢。
我說,那他從不唱嗎?
她說,從不唱,他唱歌跑調兒。
我便笑,他也許是忌妒呢。
她說,才不會,他那么傲氣個人。
我說,那種菜的事全都他一個人干?不能吧?
她說,上午我也干,還雇了幾個人。
我說,還是的,你又種菜又賣菜,比他干得還多,怎么能說不如他呢?
小范兒說,都是現成活兒,他說該鋤草了,我就去鋤草,他說西紅柿該摘了,我就去摘西紅柿。至于選種、育苗、栽種、施肥、澆水什么的,全是他在操心。我不懂,想操心也操不上。
我說,挺好的呀,一個操心種菜,一個操心賣菜,互不干擾,省得吵架了。多少夫妻摽在一起干同一件事,最后鬧得不歡而散啊。
小范兒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可他不,他總覺得我也應該操心種菜的事,不操心就是不關心他。
我說,那他操心過賣菜的事嗎?
她說,沒有,除了定定菜價,還有賣菜回去幫我一筆一筆地算錢。
我說,你老公他對錢有興致。
她笑道,誰對錢沒興致,我也有興致。她又說,種菜的事我也不是不想操心,實在是不懂,一插嘴就是錯的,一錯他就更瞧不起我了。
我說,你覺得他是瞧不起你嗎?
她點了點頭。
我說,也許他是瞧不起自個兒呢?
她立刻搖頭說,不可能。
我說,沉默寡言的人,心事往往藏得深,他表現給你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她說,我能肯定,全世界的人都自卑了,他也不會自卑的。
我說,那,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呢?
她說,不用,我就是想跟人聊幾句,在這兒孤孤單單的,一市場的人除了姐姐您,我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知道她老家和我一樣也在河北,只身一人隨老公在這里種菜賣菜,除了老公,再沒有其他親戚朋友了。聽她這么說,助人的熱情立刻又長了幾分,我說,離這兒不遠有個挺大的森林公園,煩悶時可以去那兒走走。
她說,是啊是啊,咋就把這茬兒忘了呢,一直想去,一直都沒顧得去呢。
她似一下來了精神,眉頭舒展開來,嘴角也翹起來了,說,我這就去,豁出去了,晚回就晚回。
我說,晚回會兒還要豁出去???
她說,倒也不是,是去森林公園那種地方,他不喜歡。
我說,為什么?
她說,不知道,反正我一說去森林公園,他就沉了臉不吱聲。還有藝術中心、圖書館、博物館三大建筑,不都挺近的,人家市里的都大老遠往這兒跑,可他從不張羅去看看。
沒想到,小范兒對這些還有如此大的興致,我十分高興,更加熱心地告訴她森林公園從哪個門進去更好,以及在哪里停車等等。我還說,若去三大建筑參觀需要網上預約,若去藝術中心看演出可以搜大麥網,不過現在最火的地方是藝術中心旁邊的博物館,因為館里正在展出三星堆,每天人山人海的,全京城的人幾乎都來了。
她聽著,一雙大眼睛亮亮的,紅紅的嘴唇稍有些顫動。她說,這些地方您都去過了?我就說嘛,我看人的眼力不會差的!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