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10期|海勒根那:塔木察格的雪(節選)

海勒根那,蒙古族,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有《騎馬周游世界》《白色罕達犴》等多部小說集、詩集。作品榮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百花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獎、青稞文學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譯為西班牙文、意大利文、英文等在境外出版。
暴風雪從早上開始,天空昏暗得仿佛沒有黎明就到了夜晚,烏蘭巴托的天氣預報說,四月初的這場大雪50年一遇。雪又肥又急,風和雪之間沒有縫隙,鋪天蓋地。下午的時候,塔木察格大慶油田的一段過流動作保護跳閘,導致兩個作業區的多條號線閃停。公司指令,值班職工兩車一組,排查事故。老馬是21作業區的辦公室副主任,和我分為一組。我們倆開著皮卡車一前一后,頂著能見度不足5米的風雪,一口井一口井地檢查??床灰娐?,路和所有標志物都被風雪掩藏起來,也分不清天和地,兩者已沒有界限,到處是紛飛的白絮,若沒有北斗導航,別說油井,可能真連北都找不到。這種天氣,只有偶爾從車燈前閃現的黑乎乎的噼里撲通的身影,才證明地球上還有活物,而且有的眼瞅著就撞上了皮卡,老馬的車子在前,一邊趕忙剎車避讓,一邊鳴喇叭向我示警,那是牧民失散的馬群牛群,正被風雪的長鞭驅趕,順風驚逃。
從午后一直到深夜,幾百口抽油機一一排除了隱患,檢修過故障,各組才陸續回到駐地。我和老馬是最后回來的,返回途中遇到了一群馬,當中的那匹頭馬背馱霜雪,卻掩蓋不住黃得像金子似的毛色,它像勇士那樣緊緊護佑著它的馬群。這時,我放在操作臺上的對講機響了。
咋了,主任?我問。
小格,那群馬的主人我認得,咱們應該把它們圈回來。老馬說。
圈到咱生活區去嗎?
對,要不它們會順風跑丟。
這么大的雪,圈馬可不容易。
咱們試試看。
接下來,兩臺車兜繞了好多圈子,才截住馬群的去路,可風雪卻與我們的意志相反,仍不停地揮舞鞭子,拼命催促它們,裹挾它們。馬群一時不知所措,大黃馬揚起前蹄,咴咴地咆哮,向皮卡車示威。老馬和我一起打雙閃鳴笛,驅使馬群逆風回走,怎奈雪太大了,雨刷器都刮不及的雪不斷遮蔽馬的眼睛,大黃馬不再順從,突然一個閃身,尥起蹶子踢向我的車頭,只聽咣啷一聲響,車身像被鐵錘砸到了似的劇烈晃動,我趕忙轉向,大黃馬趁此空當,帶著它的馬群奪路而去,瞬息間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
我掉頭欲追,老馬用對講機喊我:算了,這天氣,四個輪子的追不上四個蹄子的,隨它們去吧。
你怎么認出那些馬的?回到生活區,我一邊問老馬,一邊脫去濕得透透的羽絨服和棉衣,那是融化的冰雪和汗水里外滲透打濕的。
這群馬你應該見過,它們是小布爾津家的馬,我看到了它們屁股上的月牙形烙印,那匹頭馬名字叫“大黃蜂”。你忘記了,公司為哈拉哈蘇木牧民援建集中供暖鍋爐房和給排水管線,咱們去過他家好幾次,還見過小布爾津圈馬回來飲水,公馬“大黃蜂”威風凜凜的,見了陌生人就前踢后刨,不讓咱們靠近。
哦,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小布爾津還帶著我騎過這匹公馬呢。對,就是公司前年給他家安裝馬桶時,缺了幾個管件,那幾天剛下過雨,道路泥濘開不了車子,我說要不我過幾天買了配件來再給安裝,小布爾津心急,說啥要騎上“大黃蜂”馱我去鎮上買。
你這個蒙古族人不會騎馬?
嗯,我從小在海拉爾城里長大,從沒騎過馬。
完蛋貨,老馬撇嘴說,以后我教你騎馬,等日后回國也好說自己來過蒙古國。
說話的工夫,我已吞掉了兩盒盒飯,此時已又困又乏。我和老馬說:明早我不吃早餐了,省下時間睡覺,主任你可別叫我啊。
咋的,這就累趴下了?老馬閉燈,明天一早還要清理外運公路的積雪呢,另外還得騰出兩間板房,給牧民備用,沒看路上那么多牛馬群嗎?還不知是從哪個省、哪個蘇木走失的呢,雪后牧民就會找上來,按公司慣例,得給牧民補給,有的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牲畜,還要在這兒住宿。
折騰一天一夜的大雪終于累了,清晨,塔木察格草原只剩下比冰碴還冷硬的寒風,放牧著羊群般的雪屑,在地面四處游逛。老馬畢竟是匹老馬,一早起來說自己渾身酸痛,拿體溫計一量,38.5℃,我和幾個職工勸他休息,老馬自覺沒有大礙,堅持起來:嗨,一個頭疼感冒不算事兒,咱得發揚“鐵人精神”……
發揚“鐵人精神”是公司口號,也是老馬的口頭禪,大家就笑。
駐地的清雪車陸續上路作業,我留下來和老馬還有幾個職工一起拾掇板房。老馬做辦公室這攤工作許多年了,心細,原來一房四鋪增加到八鋪,他還嫌不夠用,又搬來一堆折疊床,按床數增加了被褥、洗漱用品,這還不算,他又找來一批軍大衣。你這是要弄個軍營咋的?我與他開玩笑。這叫以防萬一,老馬說,林子不怕鳥多,屋子不怕床多,知道不?
忙完這些已至午后,剛要稍事休息,老馬的手機鈴聲響了,放下電話就喊我:走走,快跟我走。
等火燎屁股似的啟車上路,老馬才說事由,原來是哈拉哈蘇木有個孕婦要生小孩,開車去喬巴山市醫院,路上吉普車誤在雪地里了,請求救援……
我禁不住問:主任,咱們石油公司怎么把當地政府的活兒都干了呀?
我是在國內呼倫貝爾市應聘到當地石油分公司當司機的,因為通蒙古語,兩年前被調到蒙古國塔木察格大慶油田,入職時間短,有些事情還不能理解。
老馬說:我們要的是國家聲譽,懂不?隨后連打了幾個噴嚏——說起來,咱們還真為屬地做了不少事兒呢,擴容發電廠,給牧民拉電,幫中心學校修繕教室,幫鄉鎮修建辦公室、醫務室,這個室那個室的,包括那達慕會場、垃圾處理場,還有多段公路,都是咱們修的,外加每年賑災、草原消防滅火,而且不僅是咱們石油公司,所有的中資企業都在為屬地作貢獻,前兩年中鐵局還給烏蘭巴托無償援建了殘疾兒童康復中心呢,那大樓可夠氣派的。
老馬一路嘮叨著這些,為的是不讓我開車犯困。我開足馬力,車輪卷起的雪屑像團團霧浪,由于積雪太厚,車子不時打漂,偶爾又被雪殼卡住,不得不倒車換擋,再費盡力氣突出重圍,那陣勢像警匪大片里的飆車鏡頭似的。
老馬一直扒著滿是冰霜的車窗往外望,這時忽然叫了起來:哎,快看,快看,小格!
原來是一大群野生黃羊,數量之多亂花了人眼,烏烏泱泱地在雪地里奔涌。
好家伙,這黃羊群起碼得有上萬只吧?我驚嘆。
嗯,肯定是從戈壁省和蘇赫巴托爾跑過來的,這么大群黃羊都跑到東方省來,這兒可就要鬧“黃災”了。老馬說。
鬧“黃災”?
是啊,黃羊可不止這一群,它們一來,這兒的牲畜更沒吃的了,這叫“白災”上面加“黃災”,真是雪上加霜啊。
得,那過兩天咱們公司還得賑災。我說。
估摸是,總不能眼瞅著牧民牲畜和黃羊都餓死。
這么大的雪,“大黃蜂”它們不知被刮到哪兒去了,它們會一直順風跑嗎?
馬群受驚,它們攪在風雪里就成了風雪的一部分,等啥時跑到風停雪靜了,它們才會停下腳步。老馬說。
那可夠糟糕的。
我想的是小布爾津,那群馬可是他的最愛,草原上的孩子真好強,小布爾津六歲就開始騎馬放牧,在馬背上每天風里來雨里去,兩個臉蛋兒被高原的風吹得通紅,像兩塊燒著的火炭似的。我愛好攝影,家在大慶,離扎龍濕地近,我總愛拍丹頂鶴??勺詮膩砹嗣晒艊?,丹頂鶴拍不成了,這兒的牧民和五畜就成了我的拍攝對象。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馬,馬這東西和丹頂鶴一樣有靈性。那時,我周末沒事兒時就愛往小布爾津家跑,拍他家的馬群,特別是“大黃蜂”,它通體金黃色,卻生著長長的銀鬃銀尾,那真叫漂亮,而且據小布爾津說,它原本是匹普氏野馬。
哦,“大黃蜂”是匹野馬?我驚訝著。
是啊,那會兒它也就剛出生個把月,一個普氏野馬群帶它到哈拉哈河喝水,初春的光景,河面還沒有解凍,只有一些霧氣昭昭的浮水漫出冰層,不知深淺的小馬駒卻蹦跳到河心去了,結果一個趔趄滑進了冰窟窿,野馬群不敢靠近,馬蹄一旦踩踏,河面的冰層就會破裂,徘徊好一陣子可毫無辦法,不得不棄它而去。幸虧小布爾津路過這里,他驅馬來到離馬駒最近的河岸,甩出長長的套馬桿,套住在冰水里掙扎的它,再打馬往外拉拽,好幾次馬駒就要爬上冰面了,都因冰層崩裂而前功盡棄。小布爾津后來說,是小馬駒求生的眼神讓他說什么也要救它出來,刺骨的冰水就快把它凍僵了,可它的眼睛仍舊閃閃發亮,就像有火苗在里邊跳動,一點兒也不放棄自己,始終配合小布爾津,拼盡力氣也要掙扎上岸。終于,在不懈的努力下,馬駒獲救了,那一刻,像從冰河里重生了似的,濕漉漉的小黃馬使勁抖落滿身冰碴,用四足支撐著小小的身軀,抖成一團也不肯讓自己倒下。
嚯,可真棒!我贊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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