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物間里的畸零人——黑鐵《咖啡》讀后
一種真實又持續的可見性,確保權力自動發揮作用。
——米歇爾·???/span>
休假歸來的馬林被一通電話告知,因公司合并,他需要去新單位報到。正下飛機的他沒聽清地址,只能憑記憶在地圖軟件里搜索那個地方。報到當天,因無人接待,他陰差陽錯地寄身于一間被當作茶水間的雜物室里。為了討好新同事,他自掏腰包,每日為大家制作各種咖啡。雜物間的熱鬧擾亂了公司秩序,他面臨“被裁員”的窘境。就在他為失去工作而焦慮不安時,陌生號碼再次出現,質問他為何一直不去報到。原來他弄錯了地址,這家他奉獻了將近一月的公司,根本不是他新的東家。
這則有著卡夫卡式荒誕意味的故事,來自黑鐵的短篇小說《咖啡》?!犊Х取凡⒉缓米x,從容克制的敘述、遲緩低沉的語調、冷靜客觀的白描,在無形中拉長了這篇小說??Х鹊暮姹褐R和制作流程,被極為細致地描述出來,增加了閱讀的陌生化效果,它們與主人公那些能引發強烈壓迫感和窒息感的內心戲劇,共同延展了小說的精神空間。細節控、意識流、慢小說……《咖啡》可以貼上許多類似的標簽,但不論對它如何定義,只要走進它循章循法有板有眼的敘事游戲,總能唾手得到意料之外的閱讀回報。
小說的主人公馬林看上去總是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更是放大了這幅局促不安戰戰兢兢的心理畫像?!八粩D出了艙口,迎面撞上了等著上機的女清潔工,后退一步,又險些踩了一個女孩的腳。前后失據,左右為難,仿佛只有他是多余的?!瘪R林一出場,作者即毫不客氣地為他烙上了“畸零人”的印記。如同一個犯人,即便在電梯的封閉空間里,他也覺得“在并不太高的天花板之上,有雙眼睛在俯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英國哲學家邊沁在18世紀就已提出的圓形監獄理論,亦可以讓人輕易認出,馬林正是??略凇兑幱柵c懲罰》一書中所強調的將這種“全景敞式”的監視內化為自我監控的那一種人。小說里有一段荒誕感十足的心理描寫,馬林為自我開解,竟然不自覺地背誦起了他為領導寫的宣傳口號式的發言稿,大段的空洞話語與渲染到極致的受虐狂般的迫害認同,像發言稿里羅列的驚嘆號一樣撞擊著讀者。他運用不甚了了的心理學和管理學術語,機械地、近乎本能地編排出來的雞湯文,不僅規訓了自己和他人,更讓他做上了權力的春夢:“領導那陶醉的神情已經感染到了他。他在心中以略快于語速1.5秒的速度在默誦著這些詞語……在這一刻,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這種秘而不宣的特權更讓他感到幸?!蓖ㄟ^綿密豐富的意識流動和層次分明的心理分析,黑鐵逼真地描繪出當下職場PUA的各種心理病癥。自卡夫卡的《變形記》始,現代人的精神困境即是司空見慣的小說主題?!犊Х取费永m了這一主題的寫作,成功地創造出一個集工具人、畸零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病人于一身的二十一世紀的怪胎,為讀者提供了一幅便于自我審視的鏡像照。
這個新時代的畸零人,在制作咖啡中找到了慰藉。作為小說核心的器物,咖啡是現在職場“996”們的日常標配。拿鐵、摩卡、冰美式、意式濃縮、中深烘焙,粉篩、濾紙、磨豆器、法壓壺、手沖架、分享壺……這些聽起來既熟悉又時尚,細究卻不明就里的咖啡術語,構成了小說的一大景觀。小說是百科全書,認同此道的讀者會經此獲得閱讀的至樂。從編寫枯燥的發言稿,到鉆研咖啡的制作之道,馬林的“工作轉場”正如氤氳在小說中的濃香一樣令他迷醉。在與名字刻意符號化的小說人物“摩卡”“拿鐵”“愛爾蘭”“冰美式”的交往中,盡管他仍是屈服于權力科層制的那個怪胎,但在咖啡的酸與澀中尋找平衡的技藝磨練,對他如同一場短暫的休憩與精神的出逃。
然而,咖啡因的刺激妨礙了馬林的睡眠,糟糕的睡眠成了迫害妄想癥病人噩夢的元兇:
困意拉扯著他,他閉上眼睛,感覺上眼瞼像兩片生牛皮般刮過眼球。身體渴望睡眠,但神志卻很清醒。剛才那漫長的夢境可以視作真正入睡前的持久掙扎。既無法進入深度睡眠,又無法醒來,于是隔著厚厚的冰面,看著扭曲變形的世界,努力克服浮力的托舉。
權力壓迫和自我監視的職場戲劇,在亦真亦幻的夢境中繼續上演。原本令人清醒振奮的咖啡,卻仿佛成了致幻的迷藥。好像什么都真的發生了,可發生的一切又變得可疑,小說講述的所有故事,都被馬林夢中的浮力托舉了起來。
他感到一陣筋疲力盡,重又躺下,閉上了眼睛,期望著能夠趕快睡去,無論再醒時是現實,還是另一重夢境。
結尾的這一筆虛化了整篇小說,比起故事的荒誕外殼,這一映照主人公心理戲劇的魔幻表達,更烘托出了小說的荒誕本質。也正是在這樣的地方,在現實、幻覺與夢境之間跳躍游走沉陷掙扎的馬林,才更加打動讀者。小說畢竟與哲學書籍判然有別,拋開邊沁和??碌睦碚撛捳Z,忽略人質情結之類的心理學詞匯,《咖啡》讓我們于一呼一吸間感同身受的,是馬林因情緒波動而動輒大汗淋漓的黏膩身體,是他在幻夢之中依然進退維谷的窘迫心態,是連篇累牘不無駭人的宣傳語發言稿對心靈的圍剿,是他在品味或苦澀或香甜的咖啡時飽滿濃郁柔和嫩滑的口感……它們如同在小說高潮部分意外插入的一場玄妙的歐洲之旅,撩撥著讀者的神經,激蕩著異域的思想,挑戰著審美的意趣;正是它們而不是別的東西,才是獨屬于小說的魅力。
近些年來,小說以“回歸”為借口的故事化傾向愈益濃重,也許是因為厭倦了傳統現實主義文學與現代主義文學二元對立的陳詞濫調吧,我們已很少提及先鋒小說??墒俏易约?,作為先鋒文學的擁躉,對于離經叛道的別致創作,對于積極探索敘事路徑的小說,依然推崇備至。黑鐵的《咖啡》讓我眼前一亮。他放棄了一貫擅長的遵循生活邏輯和故事邏輯的敘事方法,轉而推開了敘事藝術的一道窄門,盡管,這可能只是他的下意識選擇??墒聦嵤?,在他此前的《何足道》《松海聽濤》《男兒何不帶吳鉤》這類作品中,已隱約能夠見到他對復雜而微妙的心理活動,對人性幽微處龜裂和皺褶的關注。憑借新作《咖啡》,他成功地打破了寫作的慣性,這是一個渴望新異的創作者因為聽到內心的呼喚,在不懼艱難和不計成敗地求索危途,而這種冒險和蛻變所體現出來的,便是一種先鋒的精神。也許,所謂的先鋒小說,正是馬林:這個專注地擺弄咖啡的小角色,這個雜物間里的畸零人——常常不受待見,卻又不可或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