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紅:在深山的更深處——《深山》閱讀札記
讀書會遇到各種情況,有時一部作品,來頭很大,呼聲甚高,但死活讀不下去;有時忽然一個不起眼的書名,悄無聲息地一下子就攻城掠地、漫山遍野了。呂新的《深山》屬于后者。作品以一種騰挪跳躍的方式,一邊敘事,一邊思索,一邊彩繪,一邊執梆板,講述深山里男女老少的悲歡,表現深山里眾生樸素的智慧,描繪深山櫛風沐雨的滄桑,敲擊出深山飽經憂患的嘆息。
它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開頭??催^一本小人書后,耗子問他媽有沒有見過土匪。他媽說,如果見過,說不定叫搶走了那可能就沒有耗子了。他媽的話引發了耗子的深思:
隨便問了一個不重要的小問題,沒想到竟還牽扯到有沒有他這樣的事。那也就是說,這世上要是沒有他,其實也是完全可以的嘍?
五燈和三爺聊天,五燈問三爺,皇帝每天都吃啥?三爺說,肯定都是最好的。五燈問啥是最好的?三爺說:
那還能有啥,當然首先就是餃子,天天餃子,從年初一直吃到年底。
這就是深山。地域和處境限制了人的認知,但它無法陽遏人的自我意識和生命意識。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吃不上餃子,但對生命的思考卻會自然而然地生發出來,無需教導。而且這種追尋有多深有多廣,也很難說得清。
與兩次閑聊相對應,開頭《正月》還安排了二燈在演戲時暴斃在戲臺上和三爺離世的場景。一個偶然,一個必然,涵蓋了世間兩種死法。這里顯然有兩條線:一條感性,走故事路子;一條理性,走哲思路子。
無論是生死還是認知的局限和對生命的思考,都是大課題。這樣幾個大課題生發在家常里短且這么小的篇幅中,看似隨意,實質精心,得大手筆才能達成。這一點很有讀海明威《等了一整天》《印第安營寨》等精美短篇的意味。
有了這個漂亮開頭,接下來就順暢多了,好比相親,雙方既已一見鐘情,珠聯璧合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后面五燈的故事,耗子的故事,美琳的故事“她”的故事……每個人物后又都站著一個家庭,深山里大小人物的喜怒、悲歡、愛恨、生死就輪番上場了;那些散落在故事中星星點點的理性思索和杜林筆記,則像帶響的利箭,偶爾發射一支,振聾發聵,不僅使行文跌宕,還為故事增加了成色。
最能打動人心的故事是災難?!渡钌健肥紫缺憩F的是基本需求都無法滿足的物質匱乏。
這里的人只認得杏和西瓜,不知道水果和元宵,向往白面、肥肉,垂涎饅頭蘸糖,從軍營的泔水桶里搶剩飯吃,羨慕枯山的大商店。耗子媽把舊褲子的里子翻出來當面子,使褲子看上去不那么舊。學校連買粉筆和三角板的錢都沒有,學生們割草養免子,賣了兔子才有錢買教學用品。住在學校下面的銀煥經常往上扔石頭,但學校砌不起一堵墻?!八痹诖虻囟瓷瞎さ臅r候撿到五角錢,那張紙幣像夢魘一樣,壓迫了她好幾年。很有學問的老師經常出去偷煤。人病了,由獸醫來解決。
與物質匱乏同樣深入骨髓的是精神災難。他們相信用黃布做衣裳,穿在里面就能避邪買不到就惶恐不安。稀里糊涂地去打架,去偷情去看打架,看捉奸。他們乖乖地屈服于權威。谷正樓可以在大隊辦公室隨便幽會女人。五燈在圍觀人們打架的時候,被他爹擰著耳朵揪回家,回家路上就開始等他爹罵,等到天黑,等到吃飯的時候一直等到睡覺的時候,還是沒有罵,五燈就想不通了。
這里有深山特有的閉塞、貧瘠,有魯鎮或未莊的愚昧、麻木,有祥林嫂、阿Q的影子,權威對弱者的精神控制,看客心態和奴性心理是深山里歷史悠久而又揮之不去的幽靈。
他們雖然麻木,但物質匱乏與精神災難的雙重壓榨,有時也刺痛他們的神經,迫使他們產生這樣那樣的想法:
——人其實是很脆弱的,耗子想。一點兒也經不起折騰,他想?!€不如雞呢,雞就不怕冷。
——啥叫人生,人生就是你怕碰到的不想碰到的一定會碰到,拐彎抹角,陰差陽錯也要叫你碰到,至于你想碰到的,你放心,一定不會碰到。
——人們影子一樣走過,做著眾多看似實際卻又足夠抽象的事情。
——一幅畫要是不打開,就不是一幅畫,只是一卷布或一卷紙。
可是,就因為沒打開,就真的不是一幅畫么?
——人在嬰兒時期是多么的干凈,可要是過上三十年四十年以后,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他還干凈么,身上,心里,不知道多出了多少不干凈的讓人惡心的東西。
——表面看上去密不透風的親戚關系實際也沒啥,很多時候一捅就破,經不起晃蕩,更吃不住考驗。不能瞎試驗……
這些思考既符合人物身份,又充滿智慧,是卑微而努力活著的山民們從自己不怎么如意的生活中無師自通地抽象出來的民間哲學,鮮活、樸素而深刻。貧窮從來就不是無精神追求的理由,如果說世間有平等的話,那就是思想——再卑微的人,心里也有丘壑。
穩定的貧窮和固化的認知,暗合了地域的基本面:命運的偶然和人對命運的無力,以及明知無力卻無法不進行抗爭的無奈和悲涼,又具有了歷史的沉重。從這個角度看,《深山》有足夠犀利的思想力能穿越表象,深入歷史和現實的更深處,直抵精神災難;也具有非凡的整合力,用群像充分地表現當下日常和思考結果,使作品具有了超越時空的美學力量。
即便山民們有這樣那樣的局限,但作家對他們的態度是溫和、悲憫的;作品也有批判,它的批判在別處。
在《學工學農學軍》章,寫到學校響應上面的號召,必須搞畜牧,不搞還不行。學校養了兩窩免子,免子養得挺好,解決了學校買粉筆的問題。一年多后,校長決定再蓋幾間免窩,上面忽然又指示,不準養了。
學校還辦過一年小農場,小農場給學校帶來更多收益和驚喜,但也是辦了一年小農場就又不讓辦了。人們問原因,校長說“不讓辦就是不讓辦了還能有什么原因,就像當初讓辦一樣,一個道理”。
還有一個拾糞的情節。那個時候能拾到糞,是一件頗為榮譽的事。有一天通往公社的路上,忽然就有了好多牛糞馬糞,但這些糞由公社的武裝部長帶著民兵們看守著,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背著槍的民兵,每個民兵守著大約五六堆或七八堆糞,是不準拾的。人們問為啥不能拾,回答說:
這糞你們都拾走了,一會兒領導們來了,啥也沒有,領導們咋辦。
人世間的災難分兩種,一種自然災害,一種人為災難。無論在哪種災難面前,人只有習慣性服從,沒有道理可講。
作家在設置情節的時候,沒有突出慣常的猥瑣之悲,卻強調了平庸之惡,而且他在表現這些惡的時候,沒有匕首投槍,也沒有冷嘲熱諷,而是不動聲色,寓莊于諧。通俗說就是,故事看起來很可笑,可是笑著笑著就哭了。
在表達山民們的思考的時候,也常用這個筆法。比如開頭耗子的思考,還有杜林的筆記:
我曾很多次問我的父親,包括他平時清醒的時候或者偶爾喝醉的時候,我問他我們的祖先放著那么多的地方不去,放著那么多的大好河山不選,為什么卻非要在現在這么個一年刮八九個月風的地方安營扎寨,安家落戶,作為自己的故鄉。我問父親,解放前那幾年,趁亂的那會兒,你和我媽如果在北京或上海的某一根電線桿子旁邊用樹皮柴草油氈漁網蓋上一間哪怕只有五六尺高的小破房子,一個人或兩口子死皮賴臉地住在那里,是不是以后就稀里馬虎地順理成章地變成那個地方的人了?
這種生的無奈,用調侃的形式表現出來,既有苦中作樂的感傷,又帶著淳樸的狡黠,意味也更加深長——人世是荒誕的,民眾是恓惶的,這種幽默是黑色的。
除此之外《深山》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色彩和聲音的運用。
黃艷艷的光照,紅黃的泥土,黃燦燦的秋天,黃澄澄的土墻,黃泥的煙囪里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煙或白煙,到處都是暗黃加明黃以及其它各種黃……在這片蒼黃的景色里,生活著一群黃頭發黃臉、紫紅色或杏黃色大手的人。
另一幅是灰黑色基調:灰騰騰、黑黢黢的天,鉛灰色的陰天;醬色的天,暗黃又偏黑的暮色;黑色的水缸,黑黃的鐘,黑魆魆的柵欄;黑狗、黑貓,以及灰騰騰黑乎乎的人。
在這兩種底色上,偶爾有白齜齜的陽光,細白的小路,灰白的洋灰壩;白亮的小鳥,雪白的山羊,白生生的紙煙?;蛘呔G紛紛的土墻,綠漆漆的門窗炕上鋪著大紅花油布,還有青藍的天。這些藍綠紅白似乎是老舊、灰暗里的一點亮光,但在這里,表現出來卻是慘淡。
我懷疑呂新同時是一位畫家,至少是深諳美術的,否則就不會鐘情于色彩且運用得如此嫻熟。他手繪的這幅畫,沉悶、蒼涼,是一筆一筆堆成的一幅沉甸甸的油畫。而這正是黃土高原上深山的色調和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家的顏色。
聲音的描寫是與色彩呼應著的:“令人牙根發酸臉面緊繃的”尖利的磨鍋聲,蛤蟆呱呱的叫聲,雞咯咯的叫聲,西北風凄厲無比地叫喚著,到處都干燥得咔咔作響,人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甚至一根絲線一樣很利索很鋒利的咝兒聲……
這些都是深山特有的吐納,是深山活著的證明。
沉悶的色彩與這些特有的聲音,一靜一動,為人物故事營造了氣氛,定好了音調,深山里生命的卑微和苦難就有了亙古不變的底色和綿延不絕的節奏。它們就像舞臺上的背景和旁邊的場面,只有這些配置才是正兒八經一出戲,而不只是一次發聲鍛煉。
“蒼涼大地,上演著人間恓惶”——苦難由遠處而來,還會依舊走向遠處,因為它們來自深山的更深處,纏綿而又頑強,一時半會無法斬斷。抒寫就是一次一次地揭示,以便一次一次地將它們拔出來直至根除。從這個意義上說《《深山》就不只是一本大地之書,更是一部靈魂之作。它正在走向深山的更深處,診斷,描繪,以期救治或療愈。

張瑞紅,清徐縣人,山西省作協會員,太原市評論家協會理事。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十度深秋》《我看<三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