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于自然 ——評傅菲散文集《深山欲雪》
傅菲在最新散文集《深山欲雪》的跋《自然精神》中寫道:“問道于自然,也問道于人世?!?/strong>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學始終更關注人的命運,更關注人的社會與歷史,當我們談問道于人世時,我們認為這樣的作家作品理所當然,實至名歸,大有裨益于世道人心。但是當我們的文學關注自然,關注自然萬物的生存、習性與命運,關注人與自然的錯綜關系,問道于自然時,我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認為這樣的作家具有隱逸趣味,玩味小道,遠離經世濟用,無補于世道人心,致遠恐泥。但是事情的真相真的如此嗎?
若從先賢看來,他們問道于自然,然后才施之于人世,使人明心見性,澡雪精神,中得心源。盧梭的“返回自然”、梭羅的“荒野中蘊藏著最后的救贖”、利奧波德的“像山一樣思考”等自然大道至今依然回響在現代人的耳畔,是何等激越何等震撼人心的黃鐘大呂之聲??!在中國當代散文發展史中,有不少作家致力問道于自然,重新綠化中國文學,傳播生態智慧之大道,其中葦岸、胡冬林、徐剛、韓少功、劉亮程、陳應松等作家就是重要代表。
而傅菲以其鮮明獨異的生態意識、古典詩意的語言風格、踏實勤謹的田野調查、勤奮高產的連續文集,成為近年來中國當代散文界一個標志性的現象,極好地承接并發揚光大了“問道于自然”的文脈傳統。他的《深山已晚》《客居深山》等散文集早已經以其獨特的山地美學、自然精神而蜚聲文壇,被視為現代城市人返回鄉野的自然審美最佳的文學指引。如今他的《深山欲雪》再次延續這種高蹈出塵的自然精神,把他駐訪大茅山三年的田野調查與生活感悟細膩地遣于筆端,再次更新人們對南方丘陵山地的自然審美,引領人們感悟自然之大道,超越凡塵俗世的喧囂,凈化心靈。
首先值得關注的,是對本地自然的田野踏勘和對生態歷史變遷史的智慧感悟。傅菲是真正扎根于故鄉大地之人。他對故鄉大地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都懷著莫大的愛意,對故鄉人民更是滿懷悲憫與愛意。他駐訪大茅山三年里,四處漫游,經常沿河徒步十數里,觀察河流和四季及動植物的多樣性,或者深入荒野山林,踏勘孤村,訪問野老,反復觀察鳥獸蟲魚的生活習性與生態變化。他的散文就像一叢叢野蘑菇一樣,滋生于一次又一次的田野調查中。例如文集第一章《江河記》就是對大茅山流域內條條江河的細膩調查與優美書寫,第二章《荒野記》主要是對大茅山地區那些人口不斷外遷、鄉村重新變成荒野之地的生態變遷記錄,第三章《蟲鳥記》則是對大茅山地區的昆蟲鳥類的出彩記述。
傅菲在呈現故鄉山野的生態現狀時,有三點獨特的生態倫理立場尤其值得揄揚。第一是他的眾生平等觀、自然萬物皆美觀。傅菲看待自然萬物與人沒有誰高誰低之別,因此他描繪那些鄉野之人,使用的是與描繪蟲魚鳥獸一樣的筆觸,反之亦然。傅菲看待自然萬物本身也沒有誰高誰低之別,自然萬物皆美,因此他可以在《紅隼落腳之地》謳歌高翔天際的紅隼,也可以在《黑瓜蝽記》中精細描繪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臭屁蟲。第二,他能夠超越個體生命的生死來審視自然萬物的生態整體。傅菲在《樹葉》中寫道:“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神秘事物。在我眼里,最神秘的就是種子發芽和動物胚胎發育。一泡魚卵孵千萬尾小魚,一粒種子育出一棵樹,多么令我感動。這樣的世界,永遠蓬勃,不會滅絕。我就相信,死亡是暫時的,所有的死亡也都是暫時的??吹剿劳龅拿婵?,雖然仍會嚎啕大哭,但我不那么悲觀了?!弊匀蝗f物生生死死,常人囿于自我的個體性,很容易把這種個體性投射到自然生命上去,從而產生大自然是生命的修羅場這樣的畸變觀念,并因之遠離大自然甚至仇恨大自然。但是傅菲卻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發現大自然背后的美麗、完整和穩定,這就是難能可貴的生態智慧。第三,他能夠超越人類中心主義體認到自然生命的超越性。傅菲在多篇散文中都提到那些村民遷走后的村莊,野草復萌,蟲蟻繁盛,走獸回歸,大自然再次變成了荒野。他在《三吳坑》中寫道:“它們抹去人跡,抹去人。人把一切歸還了大地,毫無保留,也無可保留,讓人確信,大地上的一切物種,皆為過客,無永恒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唯有生命的更替,讓大地繁盛如初。更替,是自然最偉大的法則?!睆娜祟愔行闹髁x視角看,這是大自然的殘酷。但若從更為宏大的自然視角看,這卻是宇宙生命的真諦。老子、莊子等先賢早就反復提醒人們,人就是天地的過客。傅菲從故鄉山野的生態變遷中再次感悟到了自然之大道,對于當下那些過度沉湎于城市、沉湎于最新科技的現代人而言是一種極好的靈性啟蒙。
其次,傅菲散文集所透顯出來的生態審美體驗和簡樸生活觀能夠給讀者帶來深刻的啟示。傅菲能夠徹底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和功利主義,進入荒野,與自然萬物展開深情的靈性對話,達成一種極為珍貴的生態審美體驗。傅菲進入自然,進入荒野中,就從他人的目光、功名利祿中解放了出來,把自己還原為純凈的審美目光,像陽光一樣無私地朗照自然萬物。因此,自然萬物在傅菲的散文中閃爍出獨特的美的光澤,傅菲的人性也在自然萬物的反映中獲得最高的實現。這是一種生態審美的主體間性生成。傅菲在《野溪谷》中寫道:“入冬未雪之際,漿果的紅、茶花的白、烏桕葉的黃、大葉冬青的綠,便是溪谷的底色了。透過密林,可以看見山坡上的竹林,陽光斜射,輝映著楓香樹葉,欲黃欲紅,竹杪輕搖,畫眉在噓噓噓哩哩哩叫著,似乎山不再是山,我也非我?!边@就是傅菲在大自然中最絕妙的生態審美體驗,天人合一,物我兩忘,就像莊子所言的“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陶淵明所詠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者蘇軾在《書臨皋亭》中所云的“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的生態境界。這種生態境界是大自然對對傅菲最美最高的饋贈。在這種生命境界中,傅菲所有的辛勞與汗水、所有離群索居的孤獨和俗人的嘲諷都會化為烏有,剩下的只有長空一碧,亙古蒼茫。當然,并不是所有接近自然的人都能夠像傅菲這樣欣賞自然之美,問道于自然,從中獲得令人感奮的生態審美體驗。最關鍵的是傅菲那種能夠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功利主義的思想見識,是他對自然萬物的傾情投入,是對個人小我的超越。
可以說,傅菲在當代作家中是少數幾個堅持著簡樸生活觀的人。這使得他的創作和生活構成一種美妙的押韻。在《深山欲雪》的扉頁上就題記道:“除了木柴,唯有一缸冬菜,與我度寒冬?!边@就是傅菲堅持的像梭羅所言的“簡單,簡單,再簡單”的簡樸生活觀。在《畫眉》中他寫道:“填充我們內心的,使我們獲得內心豐盈的,恰恰不是結結實實的物質,而是虛無的、自由的、空蕩的東西。比如新鮮的空氣,比如百聽不厭的鳥鳴,比如靜夜的雨聲,比如怒放田頭的野花,比如頭頂的星辰。這些東西,讓我們獲得自然的豐足感和存在感。但我們往往忘記了這些東西,去追逐物質,因此,我們得到無邊無際的疲乏感,并因此而沮喪、傷神。每一個人身上背負了太多的、無謂的世俗意義,蝸牛一樣活著?!笨梢哉f,傅菲的這種簡樸生活觀對于我們當下深陷消費主義生活陷阱的都市人而言是振聾發聵的。
當然,這種簡樸生活觀并不意味著禁欲,也不是對日常生活的徹底否定,而是就在簡樸的日常生活中去體驗人生的至味,去體驗生命的大道。對于傅菲而言,人生最質樸的真諦就蘊藏在冬日一杯茶的氤氳熱氣之中,一缸冬菜的鮮咸酸味之中。因此他的《水流的復調》寫做油淋魚、做魚凍,《糯米記》寫做糯米酒,《蒸菜記》寫德興的蒸菜,《冬菜記》寫做一缸冬菜,《紅糖記》寫德興人做紅糖,《艾蒿記》寫做艾果,彌漫著極為樸實鮮活的生活氣息,令人欲罷不能,可以與周作人、汪曾祺的相關小品文媲美。例如《艾蒿記》開篇寫道:“環溪河灘,一個年輕的婦人在剪青艾。她扶起艾葉,長剪刀架在莖基,咔嚓,就剪了一株。半個上午,她剪了滿滿小圓籃。芭茅尚未發出新芽,已倒伏下去,枯黃、軟綿。這是一片荒灘,長著菝葜和火棘等小灌木,芭茅、荻、狗尾巴草茂盛?!贝说任淖终媪钊嘶腥蝗缰蒙怼对娊洝肥降臉闼貢r代。
再次,該散文集對自然知識的拓展和藝術風格的創新也值得關注。傅菲在跋《自然精神》中寫道:“沒有新認知,我幾乎沒辦法寫作。我在大自然中行走,更多的是獲得了認知,獲得自然場景給予我的感受,獲得了自然的生動形象?!边@就是傅菲的生態散文寫作堅守的一種倫理立場。傅菲不愿僅僅通過書本來了解自然,他要讓腳站在堅實的大地上,要到荒野里四處游走,要非常細致地觀察自然萬物,包括它們的外形、生活習性、生命故事、生態關聯。傅菲描繪自然,與柳宗元、蘇軾等先賢在山水田園散文中描繪自然,是頗不一樣的。后者多是避實就虛的寫意式的,而傅菲卻像約翰·巴勒斯、西格德·F.奧爾森等美國作家一樣,強調對大自然的細致觀察,強調精確細密的寫實風格。因此,傅菲在散文中描繪的大茅山荒野萬象,不是簡單的風景描繪,而是具有植物學、鳥類學、博物學等知識構架支撐的。傅菲非常喜歡在文章中大肆羅列各種植物、鳥類、魚類、獸類的名稱,其實也是一種博物學的興趣使然。傅菲在《水流的復調》里這樣寫魚的叫聲,“有些魚在夏天月夜會發出叫聲。如鯉魚,如大口鲇,如黃顙?!畣y唝唝’,是鯉魚在叫?!赂赂隆?,是黃顙在叫?!÷÷ ?,是大口鲇在叫。大口鲇藏在石洞,張大嘴巴,蕩開了水,叫聲既豪邁又憋屈。鯽魚以尾巴叫,躍出水面又落下去,尾巴擺動水,發出‘咕隆’聲。鳙魚以水泡叫,吐出一串串水泡,發出‘咕咕咕’聲?!币獏^分各種魚的叫聲,就需要作者多久的觀察,或者要多么虛心地向專業人士求教??!傅菲在《舞河》中寫魚逆流而上,“上軍魚在十數米外,從河面掠起,半是騰空半是掠水,側鱗閃著白光,尾部猛力、快速甩動,頭部像犁頭一樣犁開浪頭,迎瀑而上,飛身而去,展開魚鰭,滑翔過了壩面,落入深水,不見了?!贝颂幟枥L上軍魚的逆流斗水,既有精準的知識,也有強烈的畫面感,兼具寫實與寫意,令人印象深刻。至于《鋸木郎記》對天牛習性的觀察,《黑蚱蟬記》對蟬習性的觀察,等等,均是該文集中令人心明眼亮之處。
當然,從散文藝術而言,傅菲也慢慢地形成了自己較為獨特的藝術風格。從他的散文題目看,他基本上堅持返璞歸真之路,不要多余的修飾語,直呈本色萬物,例如《水邊》《風暴塢》《小鴉鵑》《寒枝》《糯米記》等。這種取名的策略暗示出作家的強大內心。傅菲的單篇散文往往圍繞著一條河、一個地方、一種鳥獸或一種茶食展開,沒有要達成的主題意旨,作者只是隨著自己的步履緩緩地呈現出自然萬物的千姿百態,時而由眼前的物事跳到記憶中的相關物事,時而由自然萬物生發出沁人心脾的人生感慨,自由灑脫,靈感隨物賦形。讀者緩緩閱讀一篇傅菲的散文,就像隨著作者一起緩緩打開一幅幅南方丘陵山地的精美畫卷。傅菲深受古典詩歌散文的熏陶,他的語言徹底擺脫了歐化漢語的冗余之弊,多短句,多意象的跳躍,富有詩意氣象。
《引漿源》中,傅菲寫到他非常喜歡去人跡罕至的峽谷和荒村,“曠野從來不讓我失望,無論在什么季節。水流聲,鳥鳴,枝上的花朵,地上的落葉,已斑黃的苔蘚。自然之物,毫無矯飾。我會感到世界停止了運轉,唯一的地球在轉動,牽引著時間的馬車踽踽獨行。車輪上哐當哐當,趕車人的草帽上插著芭茅花,雪粒輕輕敲打在車篷上?!惫P者相信,在當今城市化、消費化甚囂塵上之際,傅菲的這些生態散文能夠給國人帶來亟需的生態審美啟示,把他們引向自然與荒野,給與他們最好的文學療愈。
(汪樹東,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