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如何擁抱城市,融入日常
主持人:
楊茹涵(記者)
嘉 賓:
楊樹聰(北京天橋藝術中心黨支部書記、總經理)
霍建華(廣州大劇院總經理)
廖 屹(江蘇大劇院總經理)
作為城市的文化地標,劇院不僅是藝術表演的專業場所,更是文化傳承、創新與交流的重要平臺。本期聚焦“城市與劇院”的共生共榮關系,特邀不同地區的劇院管理者與經營者,圍繞劇院與城市人文傳承的內在關聯,共同探討如何通過提升劇院吸引力、優化空間利用、推動轉型升級,讓劇院在服務城市發展、滿足市民文化需求的同時,實現藝術傳播與公共服務的雙重價值。
主持人:如今,劇院正從傳統演出場所向“文化體驗綜合體”轉型。您認為,新時代的劇院應如何重新定義自身的核心功能?可以通過哪些策略來增強劇場空間的吸引力、擴大公眾參與?
楊樹聰:劇院是一個城市重要的文化設施。從國家戰略與城市發展的角度來看,劇院所承載的功能和意義,遠不止于演出本身。傳統的演出劇場規模較小,功能相對單一,經營模式多以場地租賃為主,一般并不直接參與藝術創作或開展公共教育活動。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城市建設水平的提升,劇場的設施不斷完善,形態也日趨多元和專業。在此背景下,越來越多的城市開始規劃建設規模更大、功能更復合的現代化劇院。與傳統劇場不同,這類劇院通常擁有更完整的架構體系和更豐富的內容生產能力。它們往往包含多個不同類型的演出空間,并能夠自主進行劇目創作、制作和演出,成為推動城市文化繁榮和藝術普及的重要力量。
以北京天橋藝術中心為例,自2015年對外開放起,我們就明確了“北京的天橋,世界的舞臺,大眾的藝術空間”這一方向,強調三個標簽:國際、時尚、大眾。作為北京南中軸線上的文化地標,天橋藝術中心自帶地域與國際的雙重屬性。如今我們重新思考劇場的定位,實質是在理解其多重屬性:作為藝術載體,劇院應不斷推出優質內容;作為文化產業的一部分,它需要創造經濟價值、帶動消費;作為文化事業機構,它承擔著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使命;從城市文化的角度來看,劇院還應成為展示城市形象的平臺與窗口。
霍建華:作為扎根廣州15年的城市文化地標,廣州大劇院始終在思考:當劇院不再只是演出的建筑,當城市對文化的需求從“有”向“優”、從“看”向“享”升級時,我們該如何定義自身的價值?
新時代劇院的功能,早已超越“提供演出”的單一屬性,而成為連接藝術與公眾、激活城市文化活力的綜合體?!耙愿咂焚|文化供給滋養城市精神,以普惠性藝術教育培育市民素養”一直是廣州大劇院的運營底色。在提升劇院吸引力與公眾參與度上,我們始終堅持“內容為王,觀眾為本”。一方面,以“高水準、多元化”的內容吸引觀眾:15年來引進上演4000多場演出,柏林愛樂樂團、斯卡拉歌劇院等2000多個中外院團登上廣州大劇院的舞臺,從《圖蘭朵》《戰爭與和平》等世界經典歌劇,到《活動變人形》《雄獅少年》等本土原創作品,讓“在家門口看世界級演出”成為廣州市民的日常。另一方面,堅持藝術為民,以“接地氣、廣覆蓋”的藝術普及打破劇院邊界,打造“交一天時光給藝術”品牌,舉辦3000余場免費藝術活動,線上線下覆蓋1.5億人次。還打造童聲合唱團、少兒芭蕾舞團等5個藝術團,培育近2.6萬名青少年藝術人才,讓劇院成為“城市藝術課堂”和“有溫度的文化空間”。
廖 屹:對于城市而言,投入大量資源建造一座大劇院,不僅是打造一個城市文化地標,更是在滿足市民對藝術生活的期待與向往。因此,自江蘇大劇院落成之初,我們就明確了“人民性、藝術性、國際性”的宗旨,致力于將劇院打造為融合專業演出廳、藝術影音工坊、美術館、藝術教育空間等多功能于一體的“文化體驗綜合體”,使其真正成為屬于所有人的藝術殿堂與精神家園。
我們不僅提供高水準的藝術內容,更積極拓展劇院的空間功能與社交屬性,推動藝術融入日常。例如,在江蘇大劇院中庭廣場組織“蘇超”第八輪足球賽直播觀賽活動,打破劇場邊界,讓市民在吶喊、歡聚中感受文化空間的活力;將共享大廳開放給大型設計展覽,實現藝術與公眾的零距離對話;在北側美術館推出寵物友好型展覽,吸引更廣泛群體走進藝術現場;煥新升級的水滴藝術中心則通過芭蕾、音樂劇等美育課程,以及大師班、演前導賞等活動,構建起普及藝術、連接創作與欣賞的新型生態。
新時代的劇院,不僅是演出場所,更是一個與城市共生、與公眾共鳴的開放式文化平臺,是每個人都可進入、可體驗、可分享的文化客廳。
主持人:在“智慧城市”背景下,劇院如何利用高新技術,構建“內容+場景+情感”深度融合的新體驗,從而更好地融入現代生活?
楊樹聰:對劇院而言,建筑的落成只是第一步,長期的運營、維護與管理才是一項系統工程。推動傳統劇院更好地融入現代生活,舉辦多元公共藝術活動是關鍵途徑。例如,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充分利用排練廳、古戲樓、前廳及文化內街等空間,依托閑置時段,自主打造了“周末藝聚”“詩意生活節”“酒旗戲鼓天橋市”等一系列品牌活動。這些活動不僅為公眾提供了深入后臺,參與講座、文化展覽、讀書分享、劇本朗讀、文創市集等豐富體驗,更在潛移默化中培育了觀眾,為劇院注入了長久的活力。
霍建華:在“智慧城市”浪潮中,技術不是劇院的“附加項”,而是“重構體驗、延伸邊界”的核心工具。廣州大劇院的實踐,始終圍繞讓技術服務于藝術表達展開。我們最早探索“云端劇院”的可能性。2020年,推出了國內首部線上戲劇《等待戈多2.0》,吸引29萬人同時在線觀看;我們發起全球150位藝術家云端10小時直播,在5G、VR技術加持下打造“云劇院”,讓觀眾足不出戶就能感受劇場魅力。我們將技術融入日常運營:“漫游經典”5G慢直播以4K畫質呈現后臺彩排、藝術家訪談,讓“看演出”延伸為“懂藝術”的深度體驗。技術的終極意義,是讓藝術與觀眾的情感連接更緊密。技術是工具,情感才是內核。劇院用技術構建的,不是“虛擬空間”,而是讓藝術融入現代生活的新場景。
主持人:除了技術,“新質生產力”也強調業態與內容的協同創新。劇院應如何理解并實踐這一概念,通過哪些具體路徑實現藝術與科技、傳統演出與新興業態的融合發展,從而培育新的文化消費模式?
楊樹聰:對于劇院而言,找到屬于自己的“新質生產力”是一項長遠的任務。從公共屬性出發,我認為劇院應當承擔起藝術教育與藝術普及的職責。這不僅指專業技能培訓,更是基礎性的普及,讓更多人了解戲劇、走近舞臺。自2015年開幕至金,天橋藝術中心共上演了來自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1626部劇目,演出場次達6000余場,觀眾累計突破340萬人次。然而,若將其放在全國范圍內看,2024年全國觀演人次約為1.78億,占總人口比例仍然很低。由此可見,即便在北京這樣的文化大都市,從未進過劇場、沒看過舞臺演出的人,仍占大多數。這一方面與社會發展階段有關,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們的藝術普及工作仍遠遠不夠。近年來,雖然學校、文化館等機構已逐步開展藝術普及,但劇院同樣應當承擔起這一使命,它是演出行業持續發展的根基。
我們希望劇院能夠在履行公共使命、推動新業態發展、促進消費連接等方面發揮更大作用,但也必須認識到:中國目前尚未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大型演藝區。即便是在初步形成規模的演藝區域內,劇院也僅是眾多消費場所中的一環,并且屬于消費層次、精神產品要求和參與門檻都較高的部分。劇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觀眾的附加需求,比如提供咖啡、簡餐、酒水或小型展覽等,但更廣泛、更多樣的需求,單靠劇院本身是無法完全覆蓋的。因此,我們必須圍繞劇院,建設更加豐富和匹配的業態與空間。
霍建華:“新質生產力”對劇院而言,核心是打破單一營收的傳統模式,實現“藝術創作、業態拓展、消費培育”的協同共振。廣州大劇院的實踐路徑,可概括為“原創驅動內容創新,多元業態反哺藝術”。在內容創新上,我們從“演出搬運工”轉型為“藝術生產者”。我們聯合羅馬歌劇院、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等世界一流團隊制作20余部經典歌劇。獨立創作20余部原創作品,其中《活動變人形》等5部入選國家藝術基金項目。我們還探索“輕量化、年輕化”的內容形態:沉浸式喜歌劇《麗塔》《神奇醫生》打破舞臺邊界,成為假期文化熱點;實驗戲劇《存在與時間2.0》以“單場單觀眾”形式,喚起對個體存在的思考,這些創新讓歌劇、戲劇等傳統藝術“活”在當下。在業態拓展上,我們構建“演出+培訓+文創+商業”的生態鏈。劇院營收渠道中,演出相關收入占比超70%,同時通過藝術培訓、物業招商、商業贊助、文創開發、旅游參觀等多元業態,實現“自給自足”的市場化運營。這種“內容創新引領業態,業態收益反哺內容”的模式,是較為有益嘗試。
廖 屹:江蘇大劇院在持續拓展劇院功能的過程中,始終秉持“藝術改變生活”的理念,堅持以高品質演出為核心,以多元業態為延伸,彼此賦能、融合共生。傳統演出是劇院立足的根本,而教育、展覽、創意等業態并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對主業的深化與補充,共同構建出一個有機、活躍的文化生態圈。
一方面,我們堅守藝術標準,持續打造和引進優質演出項目,確保劇院的藝術內核始終鮮明。另一方面,我們大力推動藝術普及與惠民實踐,依托“愛藝計劃”這一品牌,系統開展如“周末音樂會”“經典藝術講堂”“藝術研學”等普惠教育活動,8年累計舉辦近千場,覆蓋超20萬人次。同時,我們通過組建江蘇大劇院愛樂合唱團、童聲合唱團、青少年交響樂團等團體,為不同年齡層的市民提供深度參與藝術創作和表達的機會,讓藝術從“觀看”走向“參與”,從“殿堂”真正融入“日?!?。
主持人:我們觀察到“為一部劇,赴一座城”已成為年輕人的新潮流。您認為,“跨城觀演”熱潮背后的核心吸引力是什么?劇院又該如何利用“票根經濟”有效串聯交通、住宿、旅游等消費,打造有活力的文旅鏈條?
楊樹聰:“跨城觀演”現象一方面反映了隨著生活水平提高,人民群眾對高質量文化演出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另一方面,也說明優質文化內容擁有強大號召力,一部好劇足以跨越地理距離,成為吸引人們前往一座城的理由?!捌备洕钡年P鍵是它背后所串聯的交通、住宿、餐飲、旅游等一系列衍生消費,本質上屬于市場行為,應主要由市場主體運作。政府可以在公共配套、政策引導與服務保障方面提供支持,營造良好環境,讓市場機制充分發揮作用,從而更好地激發消費潛力。
霍建華:“為一部劇,赴一座城”的熱潮,本質是“高品質文化內容”與“城市文旅價值”的雙向賦能。其核心吸引力,不僅是演出本身的藝術魅力,更是“觀演+城市體驗”的組合價值。廣州大劇院深諳這一邏輯,將“票根”視為串聯文旅的紐帶。從目前數據看,廣州大劇院每年接待近30萬購票觀眾,跨省觀眾占比13%、跨城觀眾占比28%,在廣州“看大戲,游珠江,品早茶”是觀眾追求的完整文旅過程。我們要打造“觀演+旅游”的一體化服務,讓“票根經濟”激活“夜間經濟”,成為城市文旅消費的“催化劑”。
廖 屹:“跨城觀演”熱潮的興起,其核心吸引力源于優質演出內容所帶來的強大號召力。例如,江蘇大劇院近年來持續打造原創品牌,創作出品了京劇《青衣》、歌劇《拉貝日記》、民族舞劇《紅樓夢》以及話劇《紅高粱家族》等原創作品。這些作品不僅贏得了觀眾和市場的廣泛認可,也構建起劇院作為生產型表演藝術中心的獨特競爭力。以原創民族舞劇《紅樓夢》為例,自2021年首演以來,該劇每場演出的外地觀眾占比高達80%,觀眾平均年齡僅28歲左右。某次演出期間,劇院存包處曾存放超過170個拉桿箱,這既是劇目吸引力的生動印證,也對城市接待能力和服務協同提出了新挑戰。在此背景下,劇院不應僅滿足于提供演出,更應主動延伸服務鏈條,融入區域文旅大生態。
主持人:在城市文化發展戰略中,大劇院如何超越其作為物理地標的“景觀”功能,通過獨特的品牌定位與藝術特色,成為驅動城市文化蛻變、重塑城市品牌的核心引擎?
楊樹聰:中國城市規模差異顯著,所謂“城市”,在實際操作中更多是指“區域”。劇院與區域的關系,本質上取決于劇院的自身規模、資源及區域特征相匹配的品牌定位與藝術特色。天橋藝術中心擁有4個劇場、超過3000個座位和8萬平方米的規模,并配有大量公共空間,具備輻射更廣范圍的能力。因此,我們將其定位為面向北京市乃至國際的“文化會客廳”。劇院與城市的關系建構,核心在于精準定位。必須依據劇院的實際條件、資源與文化承載力進行規劃。中國的每一個城市都擁有獨特的文化內核。劇院應當深入挖掘屬地文化特質,將其融入自身品牌構建與藝術內容之中。
霍建華:大劇院的價值,從不止于“建筑恢宏”,而在于成為“城市文化精神的載體”與“城市文化共同體的建構者”。長期主義最終要落腳于“與城市同頻共振”。劇院不應是“文化孤島”,而應深度融入城市的產業、民生、品牌建設,成為城市功能的“延伸”與“補充”。當劇院不再糾結于“賺多少錢”,而是思考“為城市做什么”,反而能找到更廣闊的發展空間,獲得市民的信任、政府的支持、城市的滋養,這種“被需要”的狀態,是劇院最健康的“可持續”發展模式。
廖 屹:南京作為一座歷史文化名城,正在持續推進文化古都的建設。在這一進程中,江蘇大劇院通過構建鮮明的品牌形象與藝術特色,積極融入并驅動城市的文化發展與品牌煥新。在著力打造表演藝術中心、藝術生產中心功能定位下,同步推出“水滴藝術課堂”,以體系化的芭蕾、音樂劇等美育課程為基礎,結合自制劇目和“劇院杯”展演,構建“學、演、展”一體化的藝術教育模式,廣受市民歡迎。這一舉措不僅拓展了劇院的美育功能,更使其成為公眾藝術素養提升的重要平臺。同時,我們積極響應“文旅體商”融合發展的趨勢,不斷打破劇院傳統運營邊界,增強與城市的多維連接。通過舉辦多元文化活動、聯動區域文旅資源、開放公共空間,努力讓每一位走進劇場的市民和游客,都能感受到文化的溫度,收獲精神上的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