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
一個寫作者,只要身體還可以,就有吃不完的飯,看不完的書,寫不完的文章。文章一篇接一篇寫下去,上一篇完成了,往往并不知道下一篇該寫什么。人不愿意閑著,手不愿意空下來,卻常常想不出下一篇文章在哪里,讓人犯愁。
但只要不放棄,只要還在想,總會心里一熱,或腦子一亮,發現新的題目。腦子老在不停地運轉,有時轉得快一些,有時轉得慢一些。想起新的文章主題,不一定在什么時候。有時在散步,有時在靜坐;有時在望星空,有時在望月亮;有時在看落花,有時在看流水;有時甚至是在睡夢里。
這篇文章的主題,是我和一些上歲數的老朋友們聚餐時想到的。大家談到國家的變化、生活的幸福,都有說不完的話。一個人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就把話搶了過去。這個說遇到了風調雨順,那個說趕上了國泰民安,氣氛越來越熱烈。一位80多歲的老大姐說,別的不說,她只知道現在沒有餓肚子的了,再也看不見要飯的了。
她的話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同感,喚醒了我的記憶。趁著酒酣,我大聲宣布道:“好了,我一篇文章的題目有了。事實最有說服力,我下一篇文章就寫乞丐的消失?!?/p>
話雖然說了出去,但說話是一回事,要把文章題目落實在字面上,還要斟酌一下。乞丐是一種書面上的說法,或者說是文人的說法。在我的農村老家,沒有人把要飯的說成乞丐。你要是說乞丐,鄉親們一定會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你,說你在拽文,不知道你說的是啥。千百年來,他們習慣把乞丐說成要飯的,直來直去,一說誰都明白。同時,他們也從不把要飯說成乞討,要飯就是伸手,要到一口算一口,要不到換一家再要。乞哪門子的討呢?
我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初,回憶起來,我對要飯的一點兒都不陌生??梢哉f,從我剛有記憶的時候起,要飯的就沒斷過,他們輪流到我們家要飯,剛走了一個,又來了一個,像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晃。
那些要飯的大都是女的,有老奶奶、中年婦女、年輕媳婦,也有小姑娘。她們都穿著破舊的粗布衣裳,夾襖和褲子上打著各色補丁,有的補丁都爛了,向下耷拉著,還不如一片樹葉子結實。她們站在灶屋門口一側,要飯時的說辭幾乎是一樣的:行行好吧,可憐可憐俺吧,給俺一口吃的吧。她們的聲音都弱弱的,低低的。
我當時不太懂得,為什么走村串戶要飯的都是女的,連一個男的都沒有呢?難道男的就不怕餓嗎?長大后我才知道,其實男的對食物的需求量更大,更容易挨餓,也更容易被餓死。只是男人放不下架子,舍不得面子,不愿低聲下氣地去要飯。還有,人們往往愿意同情弱者,同情女的,不愿意給男的飯吃。所以,一旦遇上饑荒年,男人們只能自認倒霉。有的男人或許會躲在某個角落,等他家的女人要來了食物,分一口給他吃。
我記得,要飯的人一般都帶著三樣東西:一根粗糙的打狗棍,一只破舊的竹籃子,還有一只灰白色的瓦碗。她們帶的碗不是很完整,碗的邊沿會有一到兩個豁口兒。奇怪的是,她們都不帶筷子??曜邮浅燥埍貍涞臇|西,不帶筷子怎么吃飯呢?我看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她們要到的飯,有時是一口稀面條湯,有時是兩口紅薯片子茶,都是稀湯寡水。她們根本用不著筷子,嘴對著碗邊,一仰臉就把湯水喝掉了。比較大方的人家,有時會給她們半個紅薯面窩頭,或一塊蒸紅薯。要到這樣的飯食,她們總是舍不得馬上吃掉,而是放進竹籃子里暫存起來,再挨家挨戶去要。
在村里人吃早飯的時候,很少看見要飯的進村要飯。這是因為我們那里的人一大早就要下地干活,干完了活都是又饑又渴,家里做的早飯連他們自己都不夠吃,哪里還有多余的飯打發要飯的呢?這時候進村要飯,除了要不到飯,還會讓人家心煩,遭到人家白眼。
過去,在要飯的人中間流傳著這樣的話:寧往南走一千,不愿往北挪一磚。意思是說,南方的人比較富裕,越往南走越接近魚米之鄉。而北方大地貧瘠,多是窮鄉僻壤。而我的老家在黃淮海大平原,不南也不北,處在中間的過渡地帶。所以,去我們村要飯的人多是從北方來的,往南方走。這樣一來,我所見到的要飯的人大都是生面孔,還沒等我記住他們長什么樣,他們就走掉了。
也有個別停下來的,天天去我們村要飯。那些住下來扎長樁要飯的,晚上睡覺各尋住處,有的鉆麥秸垛,有的睡飼養室的草屋,還有的住在廢棄磚窯里。我見過一個30多歲的女人,天天去我們家要飯。從我夏天看見她,直到冬天開始下雪了,她仍在我們那里要飯。夏天天熱,她跑來跑去,滿頭滿臉都是汗,汗水把鬢角的頭發都濕透了。冬天,她頂著寒風,冒著大雪,還得要飯。晚上踏雪走在村街上,那個女人大概饑寒交迫,忍不住發出聲來:受罪呀!受罪呀!她聲音不高,帶著呻吟,顫抖而凄涼。一聽到那個女人在風雪中的呻吟,我就有些害怕。
聽二姐說,那個女人就住在我們村東河邊那座破磚窯的窯碹眼下面,她不但養有一條黃狗,還帶著一個小孩子呢。我一聽覺得有些稀罕,就打算去破磚窯那里看看。天放晴后,地里的殘雪還沒化盡。一天上午,我從家里拿了一個鍋餅子,一邊啃著吃,一邊踏著田間泥路上的冰碴子,向磚窯走去。我一走到磚窯的窯碹眼門口,就看到了那個要飯的女人,還有小孩子和黃狗。
碹眼下面,是用麥秸鋪成的地鋪,地鋪上面放著一條露著灰棉絮的黑粗布被子。磚窯上面朝天敞著的大口子在呼呼地往外抽風,把窯碹眼變成了一個風口。碹眼門口,一些擋風用的玉米稈子被風抽得嘩嘩作響。那條臥在地鋪上警覺的黃狗首先看到了我,或者說是看到了我手上拿著的沒吃完的半塊鍋餅子。黃狗很瘦,身上的毛顯得很長。當它發現我也在看它,它馬上表現出很害羞的樣子,耷拉下了眼皮。那個女人也看見了我,從地鋪上坐了起來。她把我手里拿的半塊鍋餅子看了一會兒,對我說:這個學生,把你的鍋餅子給俺閨女吃一口吧。
我見她家的閨女還很小,還沒長牙,不知道她會不會吃鍋餅子。我那時還沒上學,她卻把我叫成學生,我很愛聽。于是,我掰下一小塊鍋餅子遞給她。鍋餅子是用紅薯片子面做成的,又黑又硬,還很皮韌,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把鍋餅子掰開。那個女的把鍋餅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嚼成糊糊,吐在一根指頭肚上,然后抿在小孩子嘴里。小孩子的小紅舌頭一伸一縮,竟把鍋餅子嚼成的稀糊糊,吸進肚子里去了。
小孩子這么小,正是吃奶的時候,一定是要飯女人的奶水不夠她吃,所以她連紅薯面做成的鍋餅子都吃。我看見小孩子的小嘴兒還在動,就把剩下的鍋餅子都給了小孩子的娘。這時,小孩子的娘夸獎了我一句。她所說的夸獎我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說的是:這個學生心眼兒真好。
此前,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心眼兒,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眼兒是好還是不好。那個要飯女人的夸獎,好像為我的行為指出了一個方向。此后,每過一兩天,我都會從家里拿一個鍋餅子,裝作是自己吃,吃半個留半個,留下的半個給那個小孩子吃。我每次拿去鍋餅子,都能得到那個要飯女人的夸獎。
因為這個故事太難忘了,后來我就把它寫成了一篇短篇小說。小說在《中國作家》雜志上發表,還獲得了《中國作家》當年的優秀作品獎呢。
我在農村長到19歲,反正在我的印象里,經常能看到要飯的。好像有人做飯就有人要飯一樣,不管年景是好還是壞,總是有人到我們那里要飯吃。我聽人說過,要飯對某些人來說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或者說成了一種職業,全靠要飯維持生活,不要飯就急得慌。對于這樣的說法,我不能認同,甚至表示反對。
在我看來,離鄉背井去要飯,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是一種有失個體生命尊嚴的行為,不是餓得實在沒辦法了,不是活不下去了,誰會拖兒帶女去要飯呢!
有一次回老家探親,聽我的大姐偶爾提起,她還要過飯呢。大姐的話讓我頓感吃驚,羞愧難當。我是在外面有工作能掙到工資的人,大姐卻在老家要飯吃,這怎么說得過去呢!
大姐解釋說,那是因為1975年夏天,河南發大水,他們家被大水淹得房倒屋塌,一片白水,全家人只得逃到外地。孩子餓得實在沒辦法了,她才挎起要飯筐,端上要飯碗,去給孩子們要點兒吃的。說到這兒,大姐滿眼含淚,說要飯是舍臉的事,低搭得很,要不是萬不得已,她才不會要飯呢。她要飯只要了兩三次,聽說老家的大水退下去了,他們就趕快回家去了。
我們兄弟姐妹一起回憶,我們那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沒有了要飯的呢?回憶的結果是,國家實施聯家庭產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之后,才看不見要飯的了。
是呀,地里打的糧食吃不完,誰還跑到外地要飯吃呢。拿我們老家來說,過去平日里連用紅薯片子面蒸成的黑饃都不夠吃,只有到過年時才能吃到一兩個用小麥面蒸成的白饃?,F在呢,天天都可以吃到白饃,日子天天都跟過年一樣,再也看不見逃荒要飯的了。
不僅我們老家是這樣,我有機會到全國各地走走,看到大河上下、山南海北都是如此,到處都是一派豐衣足食的美好景象。
特別是近年來,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全面勝利,鄉村振興戰略深入實施,農村的面貌更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仡欀腥A民族幾千年的歷史,農民能吃飽飯的太平年月很少?!八暮o閑田,農夫猶餓死?!薄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卑ゐI要飯,總是和歷史相伴,一部中國史,也不乏啼饑號寒者的記錄。只有到了今天這個時代,老百姓要飯的歷史才徹底翻了過去。這個歷史性的奇跡,像矗立在人民心中的豐碑一樣,必將載入中華民族的史冊。
(作者:劉慶邦,系中國煤礦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原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