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半農的這本書 讓多少人中招

“蓋自有此書,而吾國內情,向之閉關自守、不以示人者,至此乃盡為英人所燭。彼其尺進寸益,窮日之力,合有形無形以謀我者,未始非此書為其先導也?!?917年,劉半農先生在他翻譯的《乾隆英使覲見記》序言中,這樣寫道。
事實真的如此嗎
本書問世前,國人很少注意到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國派特使馬戛爾尼訪華一事,而清政府竟因跪拜這樣的小問題,錯過了歷史機遇。本書問世后,“馬戛爾尼來訪”被國人視為“東西方大分流”的標志性事件。
劉半農稱,本書是馬戛爾尼親自寫的訪華日記,注釋甚詳。書中兩點令人驚嘆:一是清政府的愚昧,對近代科技發展視而不見;另一是馬戛爾尼的觀察與評論,準確揭出清政府的問題,且成功預言了后來的歷史走向。
上世紀80年代,本書再度翻紅,又出數版,被贊為:“忠實原作,能夠準確地表達原作的思想和意境?!鄙儆腥藛枺菏聦嵳娴娜绱藛??學者張祥權在《檔案熱病視角下“歷史的文本”翻譯研究——以劉半農〈乾隆英使覲見記〉為例》道出真相,此前學者劉黎等也多次撰文提出質疑。
體現出強烈的“警世圖強的實用理性”
翻譯本書時,劉半農正在翻譯風格的過渡期。即劉黎引述:劉半農在1914年、1915年“仍因襲清末的舊習,多用意譯”,1917年后始“探索直譯”,而本書譯于1916年。此時劉半農也在他的人生過渡期——此前與鴛鴦蝴蝶派文人交好,據《天風報》1936年11月11日《記劉半農》一文稱:“他在中華書局月薪只有五十元,因為業績不振,成員減薪,他就辭職離去。接著得到陳獨秀的提攜,開始在《新青年》上寫稿,由是步步青云?!彼苑g本書時,劉半農體現出強烈的“警世圖強的實用理性”。
《乾隆英使覲見記》的硬傷較多。
首先,版本選擇不佳。馬戛爾尼生前拒絕出版個人日記,1854年,他的后人將手稿賣出,幾經易手,至今未正式出版。馬戛爾尼養女的曾孫的妹妹羅賓斯于1908年,給馬戛爾尼寫了一本傳記,摘錄了部分日記,包括訪華日記,有學者指出,這部分摘錄比原文短了1/3。
其次,將部分原文改成對話體,即張祥權指出的“破壞這本檔案的‘主觀’色彩”。
其三,根據原意,猜想了一些情節。比如馬戛爾尼認為當時華人喜歡英造刀片,以二刀贈“樊大人”(陪同使團的天津官員王文雄,劉半農誤譯),猜想他會喜歡,劉半農卻譯成:“樊大人大喜過望,言:得此二刀,感謝之心乃倍蓰于他物之百倍其值者?!?/p>
其四,凡是劉半農認為與主題無關、趣味性不強的部分,統統被刪去。
其五,把自己的評論直接放入譯文中,替馬戛爾尼立言,有些評論甚至與原文意思相反。
比如馬戛爾尼提到見了清朝一文一武兩名官員,劉半農直接加了一句“華人重文輕武”。
再如中國領航員操作不當,致馬戛爾尼的船拋錨,劉半農加入反思:“以本國一重要海岸之詞,此輩猶不能記憶無誤。則其航海之知識,已概可想見?!?/p>
劉半農會直接篡改馬戛爾尼的原意。馬戛爾尼經過一橋時,贊其精美,劉半農卻添入“即此一橋之費,亦已甚可觀矣”。
劉半農視下層民眾為希望,竟憑空讓馬戛爾尼贊美:“務使物力不復能與人力敵,乃且呼且笑,升物疾行,若自忘其為苦力也者。國家有此種下流社會以為其基礎,誠令人艷羨不置也?!?/p>
馬戛爾尼向中國官員展示英國火炮時,被“不屑一顧”,甚覺臉紅,劉半農卻改成批評中國官員麻木無知,“對火炮轟擊力的茫然”。
經劉半農改造后,馬戛爾尼稱贊中醫強于西醫(劉半農信中醫),批評中國民智未開,揭露滿漢官員間的傾軋,還發現中國的希望在勞動者身上……而這些都是馬戛爾尼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
經此處理后,歷史立刻變得生動、有邏輯、故事性強、黑白分明了,為后來諸多“自虐式反省”打開方便之門。即使是文化程度不高、不太懂歷史的讀者,也會興奮地發現,乾隆皇帝竟比自己還蠢,為了微不足道的面子,不惜賠上國運。
乾隆拒斥馬戛爾尼 不是因跪拜禮
其實,美國學者歐立德在《乾隆帝》(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6月)中已指出,乾隆拒斥馬戛爾尼,不是因跪拜禮,而是得到確切信息,知此前廓爾喀入侵西藏戰爭中(1788—1792年),指揮官是英國人。清軍指揮官??蛋惨娺^馬戛爾尼,馬戛爾尼邀他檢閱英軍新式武器操練,??蛋膊恍湃斡?,予以拒絕。馬戛爾尼認為??蛋策€算禮貌,經劉半農翻譯,成了??蛋蚕袼星逋⒏吖僖粯?,愚昧、自大、不愿了解新科技。
在《乾隆英使覲見記》的加持下,“馬戛爾尼來訪”被污名化為一出鬧劇,但據美國學者沈愛娣的《翻譯的危險》(理想國·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4年7月),這本是一次成功的接觸,雙方同意繼續談判,但馬戛爾尼回國后,才發現他的政敵把此次出訪形容為慘敗,英國政府不打算再談了。
至于乾隆發出的那個傲慢的“我天朝上國,地大物博,物產豐富,不需蠻夷之物”的詔書,是因馬戛爾尼突然提了6個要求,翻譯李自標又私自加了一條,要清政府“開放傳教”,惹怒了乾隆。馬戛爾尼不知李自標的小動作,但猜到會被駁回,他沒在意詔書中的語氣。
好看的歷史往往和真相有距離,劉半農的主觀意愿是高尚的,但為傳己意不惜拿捏真相、擠壓讀者判斷空間,值得商榷。當然,這也不意味著《乾隆英使覲見記》全是錯誤,其中還有很多內容真實,引人深思。
本書1916年首版罕見,品相好的市場價曾喊到800元;1917年版略常見,價約400元。本書曾被視為信史,被多部學術著作引用。一本書能產生巨大社會影響,甚至影響一個時代,已堪稱奇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