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25年第9期 | 王順天:像魚一樣漂游
一
“近日,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團隊公開證實,人類是從魚進化而來的,從魚到人需要近五億年的進化過程,先后經歷了最早的無頜類演化變成有頜類、肉鰭魚類,之后登上陸地變成兩棲類和哺乳動物,最終演化成人類這樣一個漫長的過程?!?/p>
陳清北邊刷著這條熱搜,邊問爺爺,“爺爺,聽說人是從魚進化來的,是真的嗎?”
“魚是沒有故鄉的,和住在樓房里的人一樣,在明晃晃的玻璃中吃喝拉撒,生老病死?!?/p>
當陳老漢給正在看手機的孫子說這些話時,他已經換完了魚缸里的水。
報道稱,本期《自然》雜志發表了相關學術論文,為有頜類的崛起與最早期輻射分化提供了確切證據,改寫了“從魚到人”的演化史。
“魚是不是人類的祖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這條魚再也回不了家了?!标惱蠞h俯下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魚缸,看著剛換完水的魚自顧自的說道。
魚是去年孫子清北在花鳥魚市場給他買的,本著養單不養雙的說法買了五條,后來陸續死了幾條,現在就剩這一條獨苗了。
這條魚在五條魚中既不是體型最大的,也不爭搶好斗,總是跟在所有魚的后面,游來游去。喂魚食的時候,其他魚總是在魚食即將灑落在水面的時候張大嘴奮力拼搶,它卻在不起眼的角落等待偶爾漂游過來的魚食,然后慢吞吞地吃掉,感覺和他現在的狀態差不多。所以陳老漢總是害怕它最先餓死,沒想到別的魚一條條死了,它竟然還活著。
某日天氣放晴,日薄西山,陳老漢喂魚的時候,趕巧一束柔軟的光線邊透過魚缸照到那條魚的身上。于是,陳老漢給便給這條魚取名“紅霞”。
為此,孫子戲謔道:“爺爺,我聽過給狗取名字的,給貓取名字的,但是給一條魚取名字的,你還是第一個?!?/p>
“紅霞”全身金黃,鱗片閃爍光澤,每一片都好似一枚小小的金幣,在衰老的晚霞中散發出迷人的光芒。它的眼睛是黑色的,宛如兩顆晶瑩的寶石,透出深邃的光亮。它游動時,尾巴像一把金色的扇子,輕盈地擺動,優雅至極?!凹t霞”的生活習性頗為獨特。它似乎更喜歡在清晨游動,每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灑在魚缸上,“紅霞”就開始了它的晨練。它繞著魚缸邊緣游動,時而疾馳,時而緩游,仿佛在晨光中舞蹈。到了傍晚時分,它便安靜下來,靜靜地待在缸底,似乎在享受一天的寧靜。這和陳老漢的作息保持著一致,這也是他獨愛這一條魚的原因。
越到后面,陳老漢越覺得這條魚與自己有緣,甚至懷疑它真的來自家鄉的河流。他經常在夢里迷迷糊糊聽到渾濁的水聲一遍遍從耳邊流過,而“紅霞”在故鄉的夜晚中慢吞吞地游著,就像在魚缸里一樣不爭不搶,隨性漂游。有時候,他變成了“紅霞”,說不出話,在清涼涼的河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漂游著。
“或許有一天,可以讓它回家?!标惱蠞h念叨著。
醫院外擁擠的車輛像海水中集結的魚群,藍色的等待讓時間漫長。
這已經是陳老漢這個月第七次去醫院抽血化驗。
人滿為患的窗口,彌漫著消毒液的氣味,那些憂郁的眼神,攙扶的身體,讓他不由得煩躁起來,感覺每抽一次血就是在他已經所剩不多的生命里按一次快進鍵。
雖然他在這個熱鬧的人世間度過了八十個春秋,三萬個日夜在他日漸衰老的身體上刻滿了印記,像岸邊的礁石已無多少清澈的回響,但他依然不舍,這種感覺在他做完心臟起搏器的手術之后愈發強烈,煩躁的情緒和對身體的留戀,隨著這個炎熱的夏日一起在心里慢慢滋長。
主治醫師給他說:“華法林改成3/4片,凝血值保持在2—3之間,1周后凝血值如果低于2,華法林就3/4片和1片每天交替口服?!标惱蠞h很不樂意的點了點頭,裝上心臟起搏器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抽血,醫生會根據凝血值來調整華法林的藥量。
每次從主治醫師的辦公室出來,陳老漢都要加快腳步,然后抱怨上幾句,嘆氣說:“死又死不了,來來回回就是這么幾句,真的是每次都白跑了趟數?!边呎f邊像銷毀證據一樣把掛號單丟進垃圾桶。
有時候,他的這種煩躁表現得很固執,讓兒子們摸不清老頭到底在想什么。
以前陳老漢算是一個特別樂觀的人。他愛講笑話,愛聽音樂。什么秦腔、京劇、鋼琴曲都能聽得有滋有味,動不動自己也哼上兩句。他常對自己孫子用方言里一句調侃的話說笑道:“陽間世,世陽間,麥子黃了嫑惱煎(不要煩惱)?!?/p>
但自從在身體里面裝了個“鐵疙瘩”以后,他變得越來越憂郁和煩躁。一有不適,就叫孫子趕緊問醫生,哪怕是幾聲輕微的咳嗽他都緊張得要命,可每次去醫院他又拖拖拉拉,眉頭緊皺,好像又害怕自己被治好以后,就沒人關心他一樣。這種矛盾的心理纏繞著他,覆蓋著他,讓他的身體日漸遲緩。
窗外的黃河水日夜翻滾,看著奔騰的河水,陳老漢兩眼發呆,一待就是半天,以至于老伴以為他老年癡呆了,悄悄走過來在耳邊喊一聲:“陳老師?!?/p>
他頭也不回的說到:“我沒聾?!?/p>
而后繼續望著窗外這一小塊山河在城市的霾氣中若隱若現,他在想自己很快也就和這些霾氣一樣消散在這座城市之中,眼前日夜奔赴的河水會為他送行,到時候什么起搏器,什么華法林,各種長相差不多的藥片都會像那些魚一樣從他身體里漂游而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到這里,他心里偷偷笑了起來,臉上卻無變化,因為他看到老伴像一位認真聽課的小學生正盯著他。多少年了,這個老學生一直陪伴著他,臉上的任何細微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陳老漢一直克制著,心想不能讓她知道自己這種“消失”的喜悅。
以前,無論通過說話還是表情,都會毫無保留的告訴對方心里的想法,哪怕是一個荒誕的夢境?,F在老了,反而想給彼此一份清靜。
剛才的一聲陳老師,他聽得清楚。自從特殊時期因為成份問題被打回原籍種地后,再也沒有人這樣叫過,反倒是這個一字不識的老學生叫了他一輩子的陳老師。
人老了會陷入回憶的漩渦中無法自拔,特別是午后慵懶的光線遲緩的擦亮每一寸蒼老的皮膚時,回憶就如夢境般伴隨著這種清澈的眩暈而來。
往事如雪,覆蓋著每一個追尋的腳印。
老伴的一聲陳老師,將他拖入1980的那個冬天,那是他歷經波折之后第一次踏入教師招聘的考場,也是最后一次。
他清楚的記得那是12月20日一個寒風刺骨的早晨,他抱著改變命運的決心和卷土重來的勇氣,拿著考號為070107的準考證走進了考場。
那時他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年過四十的地道的老農民,他如困獸在泥潭中做著最后的掙扎。但命運并沒有垂青這個面朝黃土的中年男人。
此后,他和這溝川里的“失敗者”一樣,將希望寄托于下一代身上。雖然兒孫們已接過他手中的接力棒,但他望著萬重高樓后的遠山,心中仍有些許的不甘。
二
“王醫生您好,我爺爺最近有點浮腫,特別是臉上很明顯,尿量也有點少,并且老是感覺很疲憊,平時在小區院子里能走兩大圈,現在走半圈就得休息一會,累得不行,我已經在網上掛上號了,我明天來您再看一下吧?!睂O子正在給主治醫生打電話。
聽到又要去醫院,陳老漢煩躁起來,嘴上嚷著再也不看了,每次換藥都是這樣,看來看去還是要吃藥,吃了也不見好,這些醫院就是騙錢的,和那些給老年人推銷產品的商販差不多,就是忽悠你源源不斷地從他那里買藥。
說起忽悠,他又想起了什么,對孫子說:“我們樓下小寶他爺爺,以前走路好好的,就是背稍微有點駝。有一次,小區門口來了個買拐杖的,說他的拐杖有多少種功能,什么科技打造的,老年人就應該人手一個,以防萬一。最后小寶爺爺買上了,剛開始感覺還挺好,后面時間長了,他沒了拐杖路都走不來了,背也比以前更駝了?!?/p>
孫子邊給魚喂食,邊聽他說了一大堆。
“現在好了,沒人和你搶了,自由自在,多活兩年吧?!标惱蠞h看孫子不搭理他,又湊到魚缸對“紅霞”自言自語道。
“那天我看《動物世界》,一頭小牛犢被幾只獅子圍攻,眼看就要從牛群中追趕出來,老牛就拼命的用牛角護著咆哮起來,最后一大群牛也沖了過來,把獅子趕跑了。有時候想想,動物還是挺有‘人性’的。不像現在新聞上經常報道的,什么碰瓷、訛人,故意傷害之類的?!标惸棠炭吹綘攤z都在看魚,插話道。
陳奶奶不認字,所以老漢會經常給她讀報紙、講解電視劇情、分析國際形勢。因此,陳奶奶知道的新聞和國際大事那要比孫子們詳細和及時,再加上她善于用方言講故事,往往會對評論的事件加上自己的經驗判斷,變得生動有趣。
“哎,我們那個時候的生活條件雖然不好,但人都還可以,講個情義?,F在不行了?!标惸棠汤^續說道。
“別那么悲觀,我看給我看病的這個王大夫人就不錯,要是換做其他人給你做完手術就完事了,人家王大夫一直關心著我的病情,還和清北加了微信,有問必答,這樣的人也難得?!标惱蠞h打斷老伴的感慨做了總結發言。
“爺爺,王大夫人確實不錯,他之所以和我聊得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也是個文藝青年,我們平時也偶爾交流一下?!?/p>
“原來還有這樣一層關系,那你們是文友了?!标惱蠞h笑著說道。
“明天估計又要抽血,早點是不能吃了?!蓖砩详惱蠞h一直翻來覆去沒睡好。老伴說:“不就是去醫院做個正常的檢查嘛,都去多少次了,你焦慮什么呀?!?/p>
陳老漢沒吱聲,雙手展開緩緩的放在涼席上,肚子一呼一吸,像極了一條漂浮的魚。陳老漢轉念一想,哪天他要是和魚一樣漂起來,那可真就回不了家了。
當這個念頭飄過的時候,陳老漢自己都有點驚詫,竟然會有點害怕。自己要強了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一次是在12歲的時候,父親暴病而亡,當然“暴病而亡”這個詞語是他后面從書里面看來的。
父親起初是腰間長出來一個瘤子,沒怎么管胡亂擦了點藥膏,后來隨著疼痛的增加,瘤子越長越大,他的肚子像魚肚一樣一起一伏,只能平躺著,四處尋醫無果,最終在自家的土炕上去世了。
父親去世時才三十六歲,正值壯年,家里一下沒了頂梁柱。像魚一樣鼓起的肚子成為了陳老漢的童年陰影,他第一次感到那種漫無邊際的恐懼。
也是這一夜,作為家中唯一的男性,他開始接過父親手里的重擔,開啟了他漫長的一生。此后,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他都沒有怕過,知難而退成為他的生活哲學,他學會了寬容、忍耐和保持樂觀。常開玩笑對孫子說:“你太爺活了我的三分之一,比起他,我賺大了?!?/p>
三
早上九點,醫院里早已人山人海,陳老漢跟著孫子在人群中穿行,有抽血的,有化驗的,也有繳費的。
他們來到了一樓電梯口,孫子讓他稍微等一下,然后熟練地穿過人群,來到了拐角處的自助打印機前。
他看到孫子正在排隊打印掛號單。
孫子名叫陳清北,本來按照家譜的輩分,他應該是“生”字輩,原名叫做陳生喜,陳老漢覺得這個名字不夠響亮,有點老氣,便把孫子的名字改為陳清北,一來他找人看過孫子的生辰八字,五行缺水,剛好“清”字帶水;二來清華北大有一個特別好的寓意,叫著也順口?,F在兒子們都忙得不可開交,只有這個還在上學的孫子,一直跑前跑后照顧著他和老伴。
因為是周一,醫院人特別多。陳老漢在等著孫子取號的間隙,坐在椅子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他想起小孫子還在穿開襠褲時,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里跟著他一句一句讀唐詩,那時的光線新鮮生動,散發著夏日青草的氣息。每當讀到這句“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時,他就會問:“爺爺,紫色的煙到底是什么煙,竟然會從書中飄來?!边@個問題也困擾了老漢整整一下夏天的早晨。
彼時的老漢剛六十出頭,身無病痛,用方言讀起詩來依然能“搖頭晃腦”,韻味十足。沸騰的茶水,清脆的鳥鳴,夏日溫柔處充滿詩意的人生,這個生動的場景時常出現在他的記憶之中。而如今,已入耄耋之年,搖搖晃晃的聲音顯得力不從心,植入體內的那塊“鐵疙瘩”——心臟起搏器,已經告訴著他時間的蒼老。由此支配他的不再是生活,而是按時的藥片和少量的開水。
陳清北取上號走了過來,我們是8號。
老漢的思緒也隨之被打斷。
他們坐著電梯到了23樓,出電梯后右拐第二間辦公室就是王醫生的辦公室。今天是周一,王醫生作為主任醫師剛好在坐診,其他時間根本找不到他,聽說他每天都要做好幾個心臟起搏器的手術,平時都在手術臺上下不來。
門外一群人在排隊,像食堂門口打飯的學生,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個小條子,亂哄哄地擁擠著,時不時張望著,探聽前面的動靜,但凡走出來一個白大褂,就恨不得是自己親戚一樣,望眼欲穿。
門口電子屏幕上滾動著一長串名字。一位小護士喊道:“大家看著手里的號,按順序進去問診?!?/p>
過了許久,7號進去了,陳清北扶著陳老漢慢慢向門口挪動,遲遲等不到7號出來。
孫子靠近門口一聽,原來進去的這個老太太不光是看病的,她主要向醫生反映社保問題,說她的社保一直報不下來。
老太太一手提著買菜的布袋,一手半抱著王醫生的胳膊說:“大夫,你看你門口這么多人找你,你應該也是一個領導。你們都是當官的,應該都能說上話,你就幫我問一下吧,我下次來你這里多開點藥就是了?!币菗Q做其他醫生,這個時候早把老太太勸退出來了。
但王醫生也很無奈的向她解釋這個不歸他們管,他只負責看病之類的。說了一大會才把老太太哄出來。
陳老漢一進門,王醫生便大聲招呼道:“陳老爺子來了嘛,最近怎么樣,先坐,先坐?!?/p>
陳老漢也像老顧客一樣坐了下來,“最近好著呢王大夫,就是感覺有點乏,本來不想來,孫子硬是掛了你的號過來看一下?!?/p>
“不舒服了就過來看一下,你的情況孫子已經給我說了,我看您臉上也有點浮腫,我感覺可能是心臟其他的問題,因為您心臟起搏器的手術很成功,上次來也檢查過起搏器是沒什么問題的。這樣吧,我給您開個單子,讓孫子帶您去做個心電圖,完了您拿著心電圖到門診5樓心內科去找一下一個叫孫博的大夫,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治療心力衰竭的專家,我給他把您的情況說一聲,您看完了我們再聯系?!?/p>
陳老漢沒聽明白,但看到旁邊的孫子一直在點頭,也就沒說啥,對王醫生說了聲:“好的,好的,那就麻煩你了?!?/p>
從王醫生辦公室出來,陳老漢終于舒了口氣,讓陳清北給老伴打個電話告訴一聲自己沒啥事,孫子說:“做完心電圖再打吧?!?/p>
老漢固執地說:“沒事,先說一聲,不然那個老奶奶又不吃不喝的等著呢?!?/p>
四
“王醫生,今天按照您的要求去帶爺爺做了心電圖,孫博醫生開了藥。我把心電圖發您微信了,您再幫忙看一下?!?/p>
人是越老越惜命。
陳老漢自己擔心有病之后,讓孫子經常聯系王醫生。從咳嗽到氣喘,每一個細節都被陳老漢視為病情加重的征兆。
回到家陳清北給王醫生發了一條短信,因為王醫生平時特別忙,電話經常接不上,所以一般有事陳清北就會發短信或者微信。
“就這三種藥嗎?”
“嗯嗯?!?/p>
“爺爺最近主要癥狀還是疲憊,胸悶?!?/p>
“最近吃沒吃上次開的呋塞米和螺內酯?”
“那兩個藥沒吃好久了。因為爺爺吃的藥太多了,所以停了一段時間,也沒什么不良反應。其他的藥都按時吃呢?!?/p>
“那就先把孫博開的那三個藥吃上?!?/p>
“好的,好的?!?/p>
“王醫生五一快樂。剛在網上掛號準備下周一給爺爺再看一下,但看了五一都沒號,最近爺爺一切正常,現在吃的藥如下,麻煩您再看一下。
美托洛爾(47.5mg)一天一片
法華林(2.5mg)一天一片
地高辛(0.25mg)一天半片
螺內酯(20mg)早晚各一片
呋塞米片(20mg)早晚各一片
拘緣酸鉀早晚各一包
疲憊癥狀減退,明顯消腫了,大小便正常,其他一切正常?!?/p>
“抱歉,假期在家手機靜音狀態。爺爺的口服藥呋塞米和螺內酯改為每天都一次,一次一片,枸櫞酸鉀每天一到兩次。其余不變。有氣短加重再恢復三個藥為每天兩次,同時加用單硝酸異山梨酯緩釋片?!?/p>
“好的王醫生,謝謝?!?/p>
“王醫生,早上好,我爺爺的血壓最近一直低,昨天他說有點暈,今天高壓90,低壓50,現在高血壓的藥吃的是5mg的苯磺酸氨氯地平片,之前一直吃的是47.5毫克的琥珀美托洛爾和20毫克的替米沙坦,三個月前換藥后吃琥泊美托洛爾一樣,替米沙坦換成5毫克的氨氯地平了,我們需不需要調整一下高血壓的藥?!?/p>
“先買一盒非洛地平緩釋片,5mg每片規格的。苯磺酸氨氯地平片暫停一下,換成非洛地平緩釋片5mg,每天一次,每次5mg,口服?!?/p>
“王醫生,換回20mg的替米沙坦可以不,因為之前一直吃的是替米沙坦,5月17號孫博醫生說之后換成了氨氯地平?!?/p>
“當時為什么把替米沙坦換成苯磺酸氨氯地平片了?”
“好像是因為咳嗽吧?!?/p>
“那就替米沙坦還是不能用,先用非洛地平緩釋片吧,比苯磺酸氨氯地平片要弱一點。買波依定,就是非洛地平緩釋片的另外一個名,這個是進口原研藥?!?/p>
“好的謝謝王醫生?!?/p>
像這種交流已經成為了陳清北的日常。一般這個時候陳老漢就會在陽臺上靜靜地坐著,聽老伴聊一些過去的人或事。他像只慵懶的貓在一旁曬著陽光。
更多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盯著魚缸里的“紅霞”發呆。
陳清北每一次瀏覽這些聊天記錄,仿佛看到陳老漢像魚一樣,從他的身旁漂游而過。
五
“紅霞”突然一動不動,翻著肚子像只羊皮筏子在水面上漂游著。
這一天,陳老漢盯著魚缸看了好久。
他用手摸了摸飄起來的魚肚,感覺軟軟的,恍惚間竟有一絲人的溫度,像父親下葬前一天的夜晚,他哭著偷偷摸過的父親的肚皮一樣。
想到這里他感覺自己也快要飄起來了。
不,他還不能像魚一樣自由,他會像一只被遺棄的老陶罐一樣,深埋地下,而大地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另外一口魚缸而已;他深埋于此,不過是回到了屬于他的河流之中。
一想到這,他就覺得做一只漂游的魚也挺好,翻著肚皮,兩腳朝天,順其自然。
就是在這天夜里,陳老漢突然腦梗,被120送到了急救室。
凌晨4點做了腦梗塞取栓手術,整整兩個小時,雖然手術成功了,但左側偏癱中風,從手術室直接送到了重癥監護室。
重癥監護室不讓家屬進去探視,每天晚上護士都讓家屬回去,也不要在樓道逗留。
但陳清北不想走,他覺得爺爺一個人在里面會害怕。他如果在外面待著,或許爺爺就能感應到,萬一有什么事也能及時在場。于是,他從家里面帶了個瑜伽墊,因為晚上下班后重癥監護室的這一層沒人,他就把瑜伽墊鋪在靠近電梯的窗戶邊上,夏天也不冷,就直接躺在瑜伽墊上守夜。
每天晚上他凌晨兩點躺下,有時候電梯哐當一聲就把他嚇醒了,醫院晚上還是挺陰森的,特別是重癥監護室外面,聲控燈滅之后,一個人都沒有,怪瘆人的。早上四五點電梯就陸陸續續的開始上人,雖然不是到這一層的,但他也就沒有了睡意。
就這樣,陳清北在重癥監護室的電梯口睡了五天。
每天晚上他都想著夢里面能夢到爺爺,這樣他就能感應到,躺在里面也不害怕了。但沒有夢到過一次,早上他去問護士,爺爺什么時候能出來,護士每次都不耐煩的給他說:“還在觀察中,不知道具體時間?!?/p>
在第六天的晚上,他躺下后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夢中他好像聽到了爺爺在喊他,他尋著聲音走過去,沒有人,但聲音還在。他一轉身,發現“紅霞”就在不遠處的水里面側躺著,它變得大了許多,以至于水太少,根本無法讓它游起來。
這是他又聽到爺爺的聲音,但四下還是沒人。
他突然感覺聲音是從紅霞嘴里面發出的。
他走進一聽,但又聽不到。
他沒想到“紅霞”會變得這么大,越走近變得越大。
它好像是被水泡大的,因為越靠近,“紅霞”周圍的水就越少。
他又聽到爺爺的聲音。這次它確定聲音就是從“紅霞”的嘴里發出來的。
很微弱的兩聲:“救它,救它?!?/p>
他走近一看,“紅霞”突然長出了胡子。
陳清北被嚇到了,他用盡力氣喊了一聲:“爺爺,我來了?!北銖膲糁畜@醒了,聲控燈亮了起來,他看了一下手機是凌晨三點二十七。窗外正刮著風,好像要下雨。
陳清北突然著了魔似的往家跑。
進門打開燈,跑到魚缸跟前,“紅霞”竟然沒有死,這幾天大家都守在醫院,忽略了它的存在。它竟然奇跡般的又翻過了肚皮,游了起來。
陳清北立馬找了個小點的魚缸,把“紅霞”用手摸了出來,慢慢放了進去,然后撒了點魚食,找了個手提袋,提著“紅霞”往醫院走。
等他到重癥監護室的時候已經五點多了。雨沒有下來,但天陰的很重。
他把紅霞放到窗臺上,等著護士上班。
家里人也陸陸續續來了,準備讓陳清北回去休息,他們換班。
這時,主治醫生突然說:“陳文昌的家屬在嗎?”
大家趕緊走了過去。
“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老爺子可能要拉回家了?!眲傉f完這一句。
“哇”的一聲,陳清北哭出聲來,靠著樓道的墻癱軟了下去。
后面說什么他已經聽不太清楚了,感覺頭里想進了水一樣,嗡嗡的。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陳老漢像一條翻著肚皮的魚從重癥監護室推了出來。
短短幾天時間,他的腮幫子已經陷了下去,但是發白的胡子好像沒怎么長。虛弱的翻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陳清北握著這雙牽過他無雙次的大手,只感覺到有一點點回應,讓他詫異的是手的溫度竟和“紅霞”的身體一樣冰涼。
大家小心的推著陳老漢往電梯口走,陳清北趕緊把窗臺上的“紅霞”帶了過來,在陳老漢的耳邊敲了下魚缸,“紅霞”不知是受到了驚嚇還是有感應似的,開始撞擊著魚缸,在不大的空間里來回沖撞,陳清北的眼淚控制不住的掉到了魚缸里。
陳老漢抬了抬眼皮。從看到“紅霞”開始,他整個人仿佛從痛苦的肉身中飄浮起來,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又好像什么都已經說完。
回到家的第二天,陳老漢走了。
床頭柜上“紅霞”在魚缸里獨自游來游去。
下葬那天,陳清北問了一句:“王醫生,您養魚嗎?”
他沒等王醫生回復,就刪除了所有的聊天記錄。
死而復活的“紅霞”,也被他帶出了魚缸,放到了故鄉的河里。
夕陽灑在河面上,河水翻滾著小小的波浪,波光粼粼,仿佛給河水披上了一層紅色的紗衣?!凹t霞”拖著細長的身體順流而下。它的鱗片閃著淡淡的金光。陽光透過河水,照在它身上,就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快速而優雅地在水中穿梭。河水輕輕地撫摸著“紅霞”的身體,它順著水流游動,仿佛已經練習了無數次,早已習慣了這趟回家的歸程。
陳清北站在河邊,目光緊隨“紅霞”的身影。他看到“紅霞”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后像一只疲倦歸來的鳥兒一樣,輕輕地落入了水中。
作者簡介:王順天,筆名阿天,山東大學文學博士在讀,第五屆甘肅詩歌八駿,第37屆大眾電影百花獎評委,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涼州文化研究院兼職青年研究員,積石山縣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詩刊》《飛天》等刊物。著有詩集《輕微之美》,出版文學評論集《流動的美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