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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4年第6期 | 傅菲:深山里的生活(外二篇)
    來源:《山花》2024年第6期 | 傅菲  2024年07月05日08:03

    傅菲,江西上饒人。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等三十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矮 驢

    矮驢不是驢,是茅村萬順家里的土狗。土狗耳黑、背棕黃、腹淺黃、趾白。萬順是砍茅竹的人,有人包茅竹山了,雇人砍伐,就聯系萬順:萬順師傅,有沒有時間???包了一片山,請你砍砍。

    什么時間,砍多少畝???萬順從腰邊摸出老年機,貼著耳朵喊。

    不多,也就三百來畝?過了端午就砍。包山的人回話。

    大茅山南麓或北麓,多茅竹。茅竹一浪浪,幽碧無際。山峰高聳,竹海滔滔。年輕時,萬順是伐木工,背一個飯袋,扛一把斧頭上山,當當當,一天砍二十根老杉木或松木。老木砍倒了,去枝剁頭,順著滑道,把木頭滑下山。木頭又粗又圓,轟隆隆往下滑,擊倒灌木,翻滾。放養的水牛吃草,啃著啃著,誤入滑道,被下滑的木頭擊中腦殼,便腦漿迸裂,當場死亡。每年都會撞死野豬。野豬來不及逃跑,木頭滾壓下來,活活壓死。四十多歲時,林場改制,木頭不能砍了,萬順便砍茅竹。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一把圓彎口刀。前幾年,他兒子在縣城買了房,他和愛人也一起去了城里。在城里住了三個月,他又回茅村了。不砍茅竹,他渾身酸痛。對門的鄰居老田對萬順說:你是骨頭癢,七十來歲的人了,還上山。

    自己賺幾塊錢,用起來方便。萬順說。他說的是實話,還有一半實話他沒說。他不想和兒子一起在高樓上的商品房生活。茅村天寬地闊,自己種幾棵菜吃也方便,找人說說話也方便。在自己家里還不用脫鞋,出門還可以背個酒壺。

    一個人砍茅竹,三個月可以砍百畝。茅竹山三年砍一次,選老竹砍,砍了老竹,筍發得旺。山里人愛種茅竹,易撫育,賣了冬筍賣春筍,筍年年賣。賣不完的筍,做筍干做明筍,賣價更高。三年賣一批竹,賣一批竹吃三年??趁┲?,山價還可以,砍一百斤有三十元錢,萬順一天可以砍一千五百來斤。他騎摩托車去,突突突,要不了半個小時,就到了茅竹山。

    他去,矮驢也去,跟著摩托車跑。矮驢落遠了,他也不等,繼續跑。無論他進了哪片山,矮驢都可以找到他。

    包山砍茅竹,一般有三到六人,砍一片山,要三到五個月,在山上吃午飯。午飯是自己做的,選干燥平緩的地方,挖一個洼洞,疊石頭,疊出灶膛的形狀,柴火焐出紅炭,鋼精鍋泡上米,蓋幾塊臘肉或咸魚、干豆角、干辣椒,燜在石灶上。飯香了,也到了午時,太陽晃在竹杪,灰胸竹雞也不叫了,它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站在竹杈上,作一副瞌睡狀??持竦娜藝谝黄?,攏起一堆枯竹葉,坐下去,吃各自的飯,喝各自的酒,天南地北地拉天(閑聊)。

    吃完了飯,熄了火,洗了鋼精鍋,掛在竹杈上,他們又圍坐在一起,抽煙說話,而后倒頭便睡。他們把斗笠蓋在胸口,鼾聲四起。

    矮驢就在竹林游蕩,竄來竄去。它是萬順收養來的。四年前的夏天,萬順去肉鋪買肉,在路上見一條半大的狗蜷縮在樹下,右后腿糜爛,節骨露出來,蒼蠅結團,叮在糜肉上。狗微微抬頭,哀哀地看著萬順。萬順連著幾天,都去了肉鋪,狗也一直蜷縮在路邊的桂花樹下。狗毛糙糙,脫毛脫得脫相了。

    第五天凌晨,萬順背著米袋,準備出門上山,打開門,見狗蜷縮在門檻底下,尾巴翹起來??持袢吮貍湓颇习姿?、碘伏、紗布和藿香正氣液。這是外傷藥和解暑藥,隨時應急。萬順蹲下去,用碘伏洗糜肉,狗也不動。他敷藥,狗眼巴巴地看著他。敷了藥,綁了紗布,萬順夾起圓彎口刀,騎上摩托車,嗚嗚嗚,走了。

    傍晚回來,狗不見了。他洗澡,生火做飯。翌日凌晨,他打開木大門,狗又蜷縮在門檻下。他給它換藥。

    就因為他去買肉,路遇它,看了它幾次,它就來他家了。這條狗會揣人心思。茅村離肉鋪有五華里,自己騎摩托車匆匆來回,狗循氣息尋到了他家。它會天天來的。萬順想。第三日凌晨,他開門,沒見到狗。他騎上摩托車,順著公路,去茅竹山。茅竹山偏遠,走三華里公路,右拐,進機耕道,走七華里,到了樟塢。樟塢環山,遍野茅竹??沉嗣┲?,去枝剁頭,滑下來,三根竹子扎成捆,拖到機耕道邊,堆起來??橙?,拉一車走。拉竹的時候,萬順收工錢。

    半個月過去了。傍晚,萬順回到家,開了門,摸摸口袋,老年機掉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給他愛人打電話,報平安。他愛人怕他出意外。他報平安就一句話:藍仙,我到家了。藍仙十六歲嫁給他,白手起家,蓋了這片瓦屋,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他記她的功勞,錢都歸她管著。男人給女人管錢,就是把自己給她管。

    老年機不是丟在路上,就是丟在山上。他到老田家借手機給藍仙報平安:藍仙,到家了。這是老田的手機。我手機丟了,明天去找找,找不到了,我過幾天去買一個。

    翌日凌晨,萬順開門,見門檻上放著自己的老年機,狗蜷縮在門檻底下,望著他。狗腿肉不糜爛了,露出一塊紅肉。萬順給狗敷藥,綁了紗布,騎摩托車上山了。

    傍晚回來,狗在院子里游蕩。狗還在脫毛,瘦得干癟。這是一條無家狗,毛臟兮兮的,倒豎著。他打了一盆溫水,給狗洗澡,一盆水黑乎乎。萬順煮了一節肱骨,喂它。喂了它,他就睡了。每次砍了茅竹回來,他就很疲乏,肩膀酸、腿酸。他喝二兩酒,借著昏暗的燈光,小坐一會兒,喝碗茶,倒頭就睡,一覺到天亮。天亮了,他找出一個舊飯窠(稻草編織的窠,給飯甑保溫),放在屋檐下,給狗做窩。

    又一個月,狗壯實了。萬順喜歡吃肉,兩天不吃肉,身子像挨刀一樣難受。他吃肉,狗吃骨頭。他去買肉,它也跟著去。他去山里,它也跟著去。他去走親戚,它也跟著去。它跑起來,一縱一縱地騰起身子,像一頭驢,蹦得高,跑得快。他就叫它矮驢。

    到了農歷十一月初,冬雨來了,便不砍茅竹了。萬順就去挖冬筍。冬筍六塊錢一斤,一天可以挖三五十斤。他帶一個蛇紋袋上山,挖一個,塞一個,塞滿了袋就下山。挖下的冬筍,當晚就有人來收購,連夜運到市區,供早市批發。

    過了小寒,天就落雪了。雪紛紛。雪落了兩天,起了冰凍。雪凍在竹葉上,結出冰塊,竹冠被壓了下來,竹爆裂了。尤其是一年兩年的新竹,竹腰爆裂得像麻花。竹爆聲響徹竹林。太陽陰陰,雪慢慢消融。萬順又上山挖冬筍,挖下的冬筍囤在沙堆,到了年關和正月,一天一個價往上漲,比排骨價還高。一季的冬筍,萬順挖了近兩萬塊錢。挖冬筍有訣竅,循竹鞭挖。挖不來的人,挖一天也挖不上一個。萬順砍竹、挖筍,都是好手。不下雨、不下雪,他就上山挖。他知道哪座山豐產,哪座山小產。他從不空手。

    挖了六天,萬順病了。天寒地凍,他出了大汗,捂在身上,吸了太多汗氣,受寒了,頭被鐵箍罩緊了似的,鼻子塞了沙子一樣嗡嗡嗡難受,喉嚨刀片割,渾身乏力。他想吃肉。吃一碗燉肉,病就好了。每次感冒,他都吃燉肉。肉半精半肥,切小塊,燉出油花花的湯汁。白口吃,吃一大碗,渾身通暢,病痛全消。他給肉鋪打電話:毛四師傅,我想吃肉了,走不了,你見了來茅村的人,給我帶兩斤五花肉回來。

    茅村就十來戶人家,碰上茅村人不容易。等了半個早晨,也沒個人帶肉。矮驢臥在他腳邊,望著他,嗯呢嗯呢叫,翹起蘆葦花色的尾巴。它用牙齒扯他褲腳,用尾巴甩他腳踝。萬順問它:難不成你也會去買肉?

    矮驢站了起來,甩尾巴,甩出一個圈,圍著他跳圈。萬順在它脖子上掛了一個帆布袋,給肉鋪打電話:毛四師傅,我狗去了,你把肉放在布袋上,它會帶回來。

    哪有狗會帶肉的,萬一狗吃了呢?毛四說。

    試試吧,吃了也就是兩斤肉的事。我吃,它吃,一個樣?;仡^給你錢。你記著賬。萬順說。

    你老哥吃上肉就吉了。吉了,錢是小事。我記著呢。毛四說。

    矮驢掛著帆布袋,往肉鋪跑,拐過山塆,穿過一片板栗林,不見了。風呼呼刮著,冰刀一樣。萬順裹著舊大衣,烘著炭火,望著門外的公路。公路在山間回繞,瀝青路面油亮,路邊的雪團瑩瑩發白。遠處山麓的竹林,以沉默作為冬日的回聲。冗長的沉默,是另一種死寂??菸愕乃兰?。萬物在凋謝。凍餓了的山斑鳩,飛到農家院子,悄悄地啄地上飯粒。遺落的飯粒,是山斑鳩救命的糧食。

    過了半個多小時,矮驢回來了,帆布袋沉沉的,包著肉。萬順切了二兩生姜燉肉,吃了,睡了一覺,舒服多了。鼻子還是塞,像個門窗封死的黑房間。不吃藥不行了,年紀大了,扛不了。他給診所醫生打電話:我買兩盒維C銀翹片,瓶裝的。我去不了,我狗去你診所,狗脖子上有個帆布袋。

    矮驢又去了,買了藥回來。萬順抱起狗,說,哎呀,你知道去買肉了,知道去買藥了,比花貓了不起?;ㄘ埵且粭l老貓,養了三年多,不抓老鼠,撲在鞋子上睡懶覺,偷吃魚肉。他只好把魚肉放在缸里,蓋實缸蓋?;ㄘ埦腿ム徏彝党?。

    年關了,萬順想給焦坑的表姐夫送些冬筍去。茅村去焦坑,不通公路,翻一座山,走三華里。山不是很高,路窄,不好走。萬順帶矮驢去過一次。萬順不愿走,就叫矮驢去。在矮驢的背上,綁了兩個帆布袋,看起來像個褡褳,一個袋子塞了六個冬筍。矮驢興高采烈地抖著身子,去了焦坑。

    萬順也是七十來歲的人了,狗見得多,也養過很多條狗。他養過一條黑狗,骨架小,卻善捕獵,抓野雞、抓野兔,很是厲害。它還拖咬死的黃麂回家,敢于和野豬搏斗。養了四年多,黑狗被過路的大貨車壓死了。他沒見過比矮驢更通人的狗。他跟它說什么事,它知道。知道了,它就翹起尾巴,一圈圈地搖,嗯呢嗯呢叫。它去過的地方,它都記得。

    過年了,藍仙帶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回茅村過年。一家人熱熱鬧鬧。孫子、孫女玩跳繩。矮驢牙齒咬一節繩頭,孫子拉一節繩頭,孫女跳繩子。在茅村玩了七天,回城了。孫子囔囔著,要帶矮驢走。萬順抱著矮驢,把它放在后備廂,帶進了城。第二天早上開門,矮驢窩在飯窠,眼巴巴地看著萬順,嗯呢嗯呢叫。茅村距縣城有六十五公里,矮驢走了回來。

    端午之前,無人包茅竹山。雨多,無法砍。挖了春筍,萬順便沒什么事干了,種種時蔬,或靠在躺椅上打瞌睡。矮驢無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游蕩,或蹲在門口。公路以南,是一片原野,梯田一層層往上斜伸。田尚未翻耕,瓜豆種在田埂上。傍晚,萬順扛著豆扦去插黃瓜、南瓜,搭瓜架,矮驢也跟著去。溪緩緩回曲,旋過弧形的灣口。草青蔥。小路被草淹沒。夕光斜斜照在原野,煦暖。

    日子就這樣過。一年又一年。這一年,過了中秋,萬順還沒接到包茅竹山的電話。他有深深的失落。無人請他砍茅竹了。他用過的圓彎口刀,都掛在柴火間的墻壁上,一共有一百七十三把,大多銹跡斑斑,有的斷了刀嘴,有的斷了刀柄,有的斷了半截刀身。沒有他砍不倒的竹,沒有他用不壞的刀。

    沒人請他砍茅竹了,他老得特別快。他厚實的腰背,深深駝了下去。像一棵駝樹。他也不愛吃肉了。他很少去縣城。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是給藍仙打電話:我醒了,今天沒什么事。他想喝酒了,請老田一起來,一碟剁椒,加兩個炒菜,一人喝一盅。矮驢蹲在八仙桌底下,伸出舌頭,打起濃烈的鼻息。

    夕陽斜墜山岡。一天又過去了。竹林依然蒼翠。竹浪滔滔。

    明月比鄰

    比人更親近的,是明月。此刻,明月就掛在窗前,枇杷樹在輕輕搖動,促織在低鳴。嘟嘟嘟,嘟嘟嘟,那是夜鷹啼叫。明月無所遮,海天何其闊。赤裸裸的光,赤裸裸的夜。我坐在窗下,整理一包干桂花。干桂花是贛州朋友寄給我的。每有明月臨窗,我就從布包里掏一勺干桂花出來,鋪在紗布上,篩撿掉黑粒,調一勺蜂蜜下去,泡一杯桂花茶。桂花黃妍,在水中又盛開一次,如同復活。

    明月也是一種復活。有大半的時間,天上不見明月,黑沉沉或黑魆魆,淡淡的星光下,萬山邈遠。明月死了,夜才會黑,黑得像個惡魔。明月是怎么死的呢?想了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有一天晚上,我坐在院子歇涼,望著天,烏云滾滾,翻著黑浪,閃電忽閃忽閃,雨始終下不下來。我明白了,明月是溺水而亡的。天有多么高遠,海就有多么深邃。明月在海中逃亡,最終被吞沒,遭遇風暴一樣,顛簸、晃動,被擊得四分五裂,鯨落下去,沉入深海。

    黑潮退去,海水瓦藍,蕩蕩漾漾,沉下去的東西,又漂浮了上來。漾著漾著,海水漫過了群山,漫過了夜幕,托起了一輪月。白玉質地的月,又圓又大,普照四方。四方處處,皆無盡頭。

    院子栽了數十棵桂花樹,白頭鵯、黑頭鵯、山麻雀、大山雀在樹上過夜。日落,它們在樹上嘁嘁嘁叫,叫一會兒,沒了聲音。明月就升起來了。桂花年年開,可無人摘桂花。喝桂花茶的時候,我就給那個寄干桂花的人寫信。信寥寥幾行,每封相同:

    明月在,暗香浮動。我一直坐在窗下,等露白。也等天白。天白,明月墜入深淵。

    信始終沒發出過。紙燒在泥爐,倒入花缽?;ɡ徖锏幕◤膩頉]活過冬天。所以,冬天是殘忍的。紙也是殘忍的。

    據說,有些動物會望月呼號或啼鳴,貓頭鷹是這樣的,野鹿是這樣的。烏鵲繞樹三匝,望月而鳴,素稱烏啼。烏啼霜落。我聽過烏啼。2008年深秋,在懷玉山與友聚會。山中只有一個小旅館,在山谷之側。夜深,友散,回小房間睡覺。房間四處漏風,木棺一樣冰涼。我向服務員要了一件棉大衣,去山谷散步。月朗朗。華山松從山谷高聳而出,陰森而雄壯。山崖之上,遍布了華山松。崖石淌著泉水,被月光洗得銀白。浩宇千里,瓦藍而澄澈。峰叢之下,月華如流。嘻嘁嘁,嘻嘁嘁,嘻嘁嘁。烏鵲在華山松、肥葉柿、榆樹上叫,叫聲犀利,如刀割。烏鵲即喜鵲(或烏鴉)。喜鵲鳴,行人將歸。叫聲令人驚駭,又激動。松林之下,是數戶人家,依山崖而居。肥葉柿掛滿了紅柿,飽滿而鼓脹。狗在屋下草窩打盹。

    高山上的深秋,已是很寒冷,草葉上結了霜。我毫無睡意。從山谷步行而下,入了盆地中的村子。盆地的四野霜白一片,也月白一片。村戶寂寂,偶有幾聲低低的犬吠。斜緩西去的山梁,黧黑而蒼白。嘻嘁嘁,嘻嘁嘁。烏鵲一直在叫。天欲明未明,山巔流瀉云瀑,樹動風涌。不覺間,我吟誦曹操的《短歌行》。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那么多樹枝,哪枝可棲呢?是曹操的自問,也是每個人的自問。烏鵲對月光特別敏感。月亮會引起潮汐的變化,也會引起動物身體的變化。烏鵲因為什么而敏感,我不知道。明月易讓它受驚,于是鳴叫。辛棄疾在《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說:“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泵髟鲁鰜?,鵲鳥驚飛。在月下,人的身體也會奇妙地變化,于是戀人有了海誓山盟。

    我也曾有過夜訪,踏月而歸。祖明還生活在長田的時候,我在界田訪友,吃了晚飯,徒步去長田。界田至長田,約八華里,砂石公路沿著永樂河,在田野穿行。月亮照得砂石發白,田野鋪著黃熟的秋稻。丘陵上的樹林,一叢叢。我一個人走,沙子在腳下窸窸窣窣作響。我舍不得走快,走走停停。似乎我走得越急,月亮也走得越快。我是一個膽小的人,很怕走夜路,總感到身后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在跟隨我的腳步。鴉鵑嗚哇嗚哇叫著,像個夜鬼,驚悚。但那天晚上,我一點也不害怕。大野寂寂。路上無人,也無車輛。永樂河靜悄悄,流得無聲無息,水面泛起白銀般的光波。到了長田村口的樹林,在一座小拱橋上,我坐了很久。秋稻逐風搖曳,矮小的山丘低臥。樹葉在輕響。樹林里,走出一對年輕的戀人,男子穿著白襯衫,女子穿著淺綠的長裙。戀人挽著手,走過村頭,向田壟深處的一戶人家走去。月色罩住了戀人,也罩住了大地。那一刻,我覺得人世間,多么令人留戀。

    明月高懸,美神降臨人間。

    很多時候,我們忘記了頭頂上還有一顆月亮。白蓮花盛開的月亮,在我們無意間抬頭仰望時,發現它暢游在蒼穹,冷冰冰地照在山嶺,照在池塘,照在屋頂,照在荷田。它照在光可以落下去的地方,涂上一層冷色。月光是一種冷光,也是一種陰光,它的熱輻射可以忽略不計。它如同露水,塌在我們臉上,冰涼,令人驚訝。

    有一次在清水鄉,我喝了點紹興老酒,昏昏沉沉睡著了。半夜口渴,起床找水喝。起床的瞬間,我驚呆了。房間里鋪滿了純白的月光。我踱步出小旅館,走到街上。古樸的街道,空無一人。酒旗懸在檐下,輕輕飄展。石板街被映照得油亮,既發白又黝黑,如同時間的包漿。街戶大多酣睡了,門窗緊閉。街很短,投映出屋的棱線與屋影。月亮像個磨盤,磨出粉白的齏粉,源源不斷、無窮無盡地撒下來。雖是夏季,我仍感到有些冷。我抱緊了雙手,害怕被風卷走了似的。其實沒有風,是月光卷走了我。我到了村外,聽見二胡聲。我看見田疇邊的一戶人家,開了一扇窗,燈光黃黃的。那個拉二胡的人就坐在窗下,迎著月色,淺低著頭,拉著二胡。

    聽得出來,他拉的是《光明行》。說不上技藝超群,但他拉的二胡聲,動我心魄,月色般舒緩,音質透亮。聽著聽著,我的心一下子亮堂堂了?!豆饷餍小废祫⑻烊A于1930年前后所作,彼時他幼女夭折、次子病故,國家前途不明。在回小旅館的路上,我不停地對自己說:要堅毅地生活,光明地生活,任何時候都不要低頭。

    月光吹徹,寒風般吹徹,從高高的山巔之上,奔涌下來,淹沒了曠野,淹沒了村舍,淹沒了冥寂的夜?;氐叫÷灭^,一個人坐在水井邊,棗樹篩下白光,撒在我身上。月亮沉在井中央,一直往下沉,卻始終沉不到井底。天有多高,井就有多深。我突然有些傷悲。

    回到房間,在旅客意見簽上,我寫了一首《月亮之歌》:

    你渾身的塵埃是屬于我的

    慵蜷的睡眠有流水之聲

    嘩嘩嘩,把舊年的時光淌到我窗前

    賜我以指間的齏粉

    掩埋唇齒上尚未說出的言辭

    ……那是你的秘密。你只留給我皎潔

    而從不讓我看見無邊的蒼涼

    古老的月光,從來就不會改變純度、亮度。我們看見的月光或者說照在我們臉上的月光,與千年前萬年前的月光,是一樣的。月光的寒意,來自時間,也來自曾被月光照過的人。人與人之間,隔著一道叫月光的銀河。銀河迢迢。張九齡寫《望月懷古》: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無涯的時間。明月是時間的一個刻度,一個周期。因為明月從來沒活過一夜,日落而生,日出而滅,卻從未消亡,周而復始。我們被照耀,草木被照耀,山川被照耀。我們說明月,其實是對時間的一種客觀描述,對生命存在的一種確認。

    昨夜,做了一個夢:兵荒馬亂,大家都在逃戰。我妹妹與家人逃散了,沒了消息。我坐在橋頭上等,日也等夜也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垂垂老矣了,還沒等到妹妹回家。月亮照著橋,照著窄窄淺淺的河,照著我的蒼蒼白發。醒來,非常難受。月亮照萬物,也照世間。世界是裸露的,離合是恒定的,我們是匆匆的。

    我相信月亮并非普通之物,它是一面永不生銹的銅鏡。在銅鏡中呈現的,皆為幻物,皆為流逝時的一道水痕?;梦镆愿娴姆绞匠霈F;水痕是波動的,永不斷絕?!爱敃r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保ㄋ未り處椎馈杜R江仙·夢后樓臺高鎖》)每個人都曾身披彩云,彩云終將消散。明月一直高高在上。

    山中客居之后,每個月的月中幾天,我會等月亮升起來?;蜃谠鹤拥?,或坐在窗下等。山中的明月更曠大、銀白、幽靜。起初像紅紅的鯉魚,從山巔躍出,掃除云翳,魚鱗慢慢退去閃閃的紅光,潔潔白白,勻速地暢游。水是瓦藍的,透明的。落山風從山塢漫溢,夾帶著杉松的青澀氣息。烏鵲在泡桐樹上偶爾啼叫。遠山銀白,針葉林靜默。熟悉的山林,多出幾分陌生、蒼莽之感。

    去年初秋,有客人夜訪。喝了一會兒茶,我說,我們去洎水河畔走走吧??腿撕苁求@訝,說,好情調。

    我說,沒什么招待,只有明月、清風、流水,和一碗苦茶。

    客人欣喜,說:太珍貴。

    入了冷秋,桂花一夜爆開。明月孤憐。我也不去院子坐了,露涼濕衣。月色有了幾分寒意。樹影搖在窗下的桌上,用手去抹,樹影印在手背上。樹影沒有厚度,僅僅是月光的投射。山礬飄起泛黃的樹葉,樹葉太重,空氣托不住,輕旋著,落下來。外部的世界可以暫時忘卻。露濕露的,葉飄葉的,影搖影的,月白月的。

    我買了一把小剪刀,去剪丹桂花。一小串一小串地剪下來,曬在竹匾上。曬一天,丹色加深一分。曬了七日,丹桂花曬出了粟粒的形狀。紗布包著枝串,輕輕地揉,收了桂花,裝入玻璃罐,以蜜釀制。朋友寄了三次桂花給我。一次一小袋,一小袋約有二十四小勺。我正好喝一年。后來,朋友不再寄了。該寄時寄,無需寄時不寄。有緣起,就有緣滅,和月升、月落的原理相通。這個原理可以解釋很多事。事看似復雜實則簡單。不癡妄、不糾結,是我遵循的一種活法。癡妄又怎樣?糾結又怎樣?望望窗外的明月就知道。

    喝桂花茶的時候,很適合聽《大悲咒》。以鄺美云原聲演唱為佳。我不懂音樂,說不出為什么喜歡鄺美云原聲。聽著聽著,明月就跑進了我心里。明月還帶來了鋼琴之聲,曼曼婉婉??梢砸恢眴吻h。世界,與我們多么相近,望一眼明月,天邊就在眼前。夜不會是永夜。跑進心里的明月,再也不會跑出來,在心里開出白蓮花。

    明月何皎皎,給我們無盡向往,我們身處暗中斗室,或置身夜中曠野,不會孤單,不會恐懼。古老蒼涼的大地,月光茂盛。

    最后一夜

    房間里坐了七個人,門口還站了兩個。他們在守一個瀕死的肺癌患者,作最后的告別、最后的慰藉?;颊呶迨龤q,靠在他兒子身上,胸口在劇烈地起伏,額頭不斷爆出豆大的汗珠,往鼻溝、臉頰直淌,濕透了汗衫的圓口領。天下著小雪,風呼呼呼,搖著窗前的石榴樹。他兒子抱著他的腰部,眼淚撲簌簌。他顫動嘴唇,想說什么,但嘴唇打不開。他緊緊抓住被角,咬住了嘴唇,嘴唇流出了一絲血。他兒子叫了一聲:爸,很痛吧。他翻了一下眼皮,又垂了下去,眼睛微微閉著。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頭發稀疏,半白半黑,站在床沿,拉住患者的手,低聲問:太保,有什么要交代的,留個話。

    太保動了動身子,可能想翻一個身,也可能想坐起來,顯得徒勞,反而挺得更直,疲憊不堪。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抱來一條厚棉被,說:保保暖,病人怕冷。

    病人沒有知覺了,被子也不要蓋,不要蓋任何東西,身上蓋一件衣服都顯得重,病人會更加痛苦。醫生說。醫生站了起來,掀開病人身上的被子。醫生拉直病人的腿,往下扯棉褲,又去脫病人的棉衣。太保的老婆在床前墊了六個蒲團,自己跪了下去,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孫子、孫女,女兒、外甥,也跪在蒲團上。女兒抖著雙肩,哭:爸呀,爸呀,我的爸呀。

    醫生抱走氧氣瓶、呼吸機,回廳堂坐下,喝起了釅茶。太保的弟弟鄉保拿著一卷草紙,對太保的兒子說:坤仔,不要抱了,用草紙墊著你爸的頭,讓你爸安安心心睡。坤仔看著自己的叔叔,淚眼巴巴,不但沒松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太保蜷縮在兒子懷里,整個身子都縮了,像一個曬干的饅頭。他的額頭不冒汗了,臉慢慢蒼白,皺紋僵硬在眉宇。他徹底安靜了,眼瞼也不閃動一下,喉結也不蠕動,只有手指在輕微地顫抖,鼻翼在細微地顫動,胸口像個枯竭的水渦。那個七十多歲的老者扶起太保的妻子,說:仙媽,把白壽衣拿出來,給太保換換,等下身子硬了,不好換。仙媽拉著老者的手,又跪下去,長哭一聲:二叔,太保怎么會是這樣的命呀。我命苦啊。

    不苦,不苦。人就這么個過程。坤仔成家立業了,太保見了孫子、孫女、外甥,萬事順遂了。二叔抱著侄媳的肩膀,說。太保的女兒開始清理床上的衣服、襪子、帽子、枕頭,撿拾起來,塞在一只大籮筐里。仙媽從衣柜里拿出一套壽衣,給二叔,問:誰給太保換壽衣,二叔,你安排吧。

    二叔接過壽衣,說:就我和坤仔吧。

    哎呦。太保躺在床上,突然叫了一聲。他已有一個多時辰沒有發出痛叫聲了。坤仔托起他的頭,問:哪里痛?

    太保翻了一下眼皮,眼球露了出來,看著自己的兒子,滾下了兩顆滾圓滾圓的淚珠。他緊緊地盯著自己的兒子,生怕閉上眼睛就看不見了。他的眼球一動不動,眼里的精光暗淡下去、消失,眼膜升起了一層翳,堵住了瞳孔。坤仔大叫一聲:我的爸啊,我的爸啊。

    房間里涌起哭喪聲,洪水一樣。二叔握著太保的手,喚著:太保,太保,看看我,太保啊,我的太保啊。二叔拉著太保的手,緊緊不放,生怕走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太保像溺在洪水中,被洪水卷走。岸上的人看著太保被卷走,無法施救。

    房間里的人出來了,關了門,留下二叔、仙媽、剃頭師傅大水頭。村里死者的頭,都是大水頭剃的。他抱著死者的頭,壓在大腿上,一圈一圈地推剪,推剪下來的頭發,落在草紙上。這是人在世間最后一次理發,剪要推得輕,頭發要理得清爽。草紙包起頭發,要么燒掉,要么和肉身一起埋,要么生者保存。見發如見人。

    坤仔提一桶熱水進去,水里泡著新毛巾。過了半個小時,門又開了。仙媽提著一籮筐的衣物,堆在門口外路口,開始燒衣物。天上飄著稀散的雪。巷子里的鄰居抱著火熜,陸陸續續來到仙媽家,長一聲短一聲地安慰仙媽。路燈暗暗淡淡地亮了起來,天蒙著虛虛的白光。暮色伴隨著雪花,落在屋頂上。

    仙媽抱出草席、棉被、枕頭往火里燒。太保躺在床上,身下墊著草紙,身上蓋了一條白布。白布蓋了腳,蓋了身,蓋了頭。床前擺了一個搪瓷臉盆,黃表紙在臉盆燒,紙燒得卷起來,紙灰變黑變白,落在盆底。香爐擺在床頭柜上,插了一捧香。香繞著煙圈。二叔對侄孫坤仔說:給親戚報喪吧。舅舅那邊,你騎車去,其他親戚就用電話報吧。

    坤仔拖出摩托車,突突突,出了巷子。舅舅有三個,三舅在鎮里,二舅埋在山上,大舅在李家村——二舅三年前病故,二舅媽還在李家村——都得上門報喪。他騎著車,嘴巴里喊著:爸,爸啊爸。

    燒了衣物,仙媽挨著床邊坐在竹椅子上,呃呃呃,哽咽著。想起自己十八歲從李家村來到太保家,已有三十一年了。太保是個屠夫,長得高大、結實,穿著一件紅棉襖,挽著紅綢結,從花轎里抱下她,入了張家的門。太保脾氣躁,她也一直忍著,忍著忍著,也就習慣了。他是個鐵打的人,三百多斤重的豬,扯起前后腿,可以抱上屠墩(殺豬的厚木桌)。怎么說死就死了呢?在上海瑞金醫院檢查出來,醫生說,不用治了,肺癌晚期,已經全身擴散了,好好吃好好靜養,善待自己。從發現,到死,也就一個月零三天。雖然脾氣躁,但太保維護著老婆,自己一件好衣裳也舍不得穿,好吃的也讓給孩子吃,除了喝喝酒,也沒什么別的嗜好。他節儉,天天埋頭做事,生活壓著他。他沒有善待過自己,到了想要善待自己了,已經吃不下了,睡不著了。他全身痛,被蛇咬了一樣痛,痛得腰伸不直,痛得全身冒汗,痛得用頭撞墻,痛得脫了人形。他是痛死的。

    有老鄰居來看太保了??此勒?,也是看生者。仙媽搖搖晃晃站起來,點著頭,握住老鄰居的手,話也說不了。老鄰居上了香,安慰仙媽:自己多保重,千萬不能倒下去,還有這么一家老小巴望著你撐下去。仙媽點點頭,坐在竹椅子上,低著頭,手托下巴。頭太重了,不托著的話,就會耷拉下來。頸脖子撐不住頭。又來了一個鄰居,端了半臉盆湯面來,招呼仙媽的幾個孫輩,吃面。孩子餓不住,吃面吃得很來勁,一人一碗,一下子就吃完了。

    上了香的人,在廳堂坐。在廳堂坐的人有十多個,基本上都是老人。青壯年都出門做工了。廳堂掛起了遺像。遺像在六天前就準備了,是一張年輕頭像,臉寬鼻大,眉毛很粗,下巴有一顆大黑痣。夜黑了,野外仍泛起飄忽的白光。雪越下越大。仙媽的女兒生了兩個大火盆,一個擺在廳堂,一個擺在她爸爸床邊?;鹋枞材咎?,木炭疊成塔狀,炭紅出跳動的火?;鹩刑拷刮?。房間里一直有婦人在哭,是太保的妹妹。太保的爸爸死得早,媽媽改了嫁,也沒了往來。妹妹五歲,和小哥跟著太保。父死,兄為父。太保就是她的父。她一直在哭,沙沙啞啞。

    坤仔的老婆在縫鞋頭,黑布縫在各人穿的兩只鞋頭上;縫了鞋頭,縫黑袖;縫了黑袖,結麻絲。麻絲結在衣襟的中間紐扣上。結了麻絲,她收拾衣柜。太保吃的各種藥,都在衣柜里。她揀藥,草藥、西藥,揀了一竹籃,扔到火堆里燒。

    突突突,坤仔回來了,褲腳都是泥漿。換了鞋子、褲子,坤仔請出二爺,坐在廳堂八仙桌上,議事。二爺是家庭最長者,后事的安排還得聽二爺的意見。坤仔給各人發煙,說客氣、謙和的話。二爺坐在上座,坤仔坐在下座,面對面議事。二爺說什么,坤仔在手機上記什么。二爺說了這么幾個事:請風水先生,就請??诘睦隙壬鷣砜达L水、選日子,貴就貴一點,這個錢花得值,明早就去??谡?;道場還是要做的,不能因為你爸沒過六十就不做,敬死就是敬生,年底忙,道場師傅難請,多問幾家,能請到大炎師傅來是最好的;花圈扎二十個,不能少,圖個氛圍,喪也是喜;揩手布買一百二十條,我們這么大的家庭,這么多老鄰居,沒有這么多,用不過來;煙買二十條,花嘴利群就可以了;串堂還是要請,問問張家的老青師傅有沒有空,請他來最好,串堂不能少于八個人;鞭炮買八餅,少了不夠用;定了火化的日子,提前聯系火葬場派車。辦這頭喪事,你和東芝(坤仔妹妹)算算,要多少錢,錢不夠,你到你三叔(二爺的兒子)手上拿,我交代好了的。

    八仙桌上,還坐了其他幾個老人。其中一個老人說:你二爺下數清(下數清指思路清晰,不犯糊涂),差不多也就這些事,主廚請誰,還得定一下,方便開菜單買菜。

    二爺說:這個就由坤仔定,坤仔,你問問你媽,請誰主廚?

    坤仔進了房間,問媽,誰做主廚?仙媽說:由你二爺定,你二爺說了算。我心神都亂了。說罷,仙媽又呃呃呃地哭了起來。

    事情按二爺說的,就這么定了。有幾個想睡的鄰居,抱著火熜回家了。屋里還坐了十來個人。這個時候,張家村的屠夫三春推門進來了,說,太保師傅走了,這么突然,我要來送最后一程。三春進了房間,坐在床前,勸慰仙媽,說著太保師傅的百般好。

    隔壁鄰居胖頭也來了。十多年前,為了屋基的事,和太保爭執過,差點動了手,兩家就這樣黑了臉,再無往來。坤仔站起來叫了一聲胖叔,敬了一碗茶,散了一圈煙,說:胖叔情義重,我爸心里快活的。坤仔說著說著,哽咽了,喉嚨緊了起來,流下了眼淚水。

    幾個孩子折騰了一天,困乏了,撲在沙發上睡。東芝把孩子一個個叫醒,領著去樓上睡。東芝的老公在后屋劈柴。明天會有很多客人來,要燒好幾擔木柴。他不善言,就知道低頭做事。電鋸鋸下一節節木頭,用斧頭劈,一斧頭劈下去,木頭裂兩塊。

    亥時了,小車在院子熄火,一個人提著幾包東西,推坤仔的大門。坤仔開了門,驚訝了一下,連忙迎客人進屋,說:這么晚,你還來,我擔受不了??腿耸窃谀喜ぷ鞯娜鹕?。瑞生說,我必須連夜來,當年讀書,不是你爸給我五塊錢上高中,我哪有現在。

    坤仔說:你有心了,我爸在里面,去看看吧。

    東芝下了樓,燒水煮甜水酒。天冷,熱水酒驅寒。桌上擺了花生米、鹵豬耳朵、泡椒、泡藠頭。守夜的人就圍著火盆,喝起了水酒。他們低聲地說話,東拉西扯,又說到太保的病上,說人好好的,怎么會生癌呢?算算,這三年,村里有七個人得了癌癥走的,有腸癌,有骨癌,有胃癌,有鼻癌……

    雪停了。野外一片淺白。東芝給火盆添炭,續香。香是不能斷火的。狗窩在八仙桌底下,趴著睡。半開的窗戶,灌入冷風,石榴樹在沙啦沙啦作響。東芝燒了一盆湯面,端上桌。夜長,夜寒,守夜的人都餓了。坤仔端了一碗面給媽媽吃,媽媽擺了擺手,他又把面端給姑姑吃。姑姑說:侄啊,我怎么吃得下?坤仔端著面,三下兩下吃完,滿臉淚水。爸爸的身子已經硬了。爸爸去了一個縹緲的大千世界,活著的人沒去過的世界,那是世界盡頭的世界。爸爸要說的話已經說完,要做的事已經做完,要走的路已經走完。

    要燒的衣物、雜物,都燒了,化為灰燼。過不三五天,蓋了白布的人,會裝入骨灰壇。

    過了亥時,村主任也回家睡覺了。四個老鄰居裹著厚棉襖,坐進了房間,陪著床上的人。瑞生一直坐在床沿。屋檐水在滴,嘀嗒嘀嗒,很是清脆。房間里沒了說話音,也沒哭聲。漫長的夜,冷。

    山斑鳩叫了,咕咕,咕咕。天泛白。溪水嘩嘩流。田野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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