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5期|盧瑞言:朱魚記
一
聽到雨點落在苔藻上那極細微的聲音,我只覺窒悶得很。掙扎著起來,才見到窗紗上仍是日影。倒在枕頭上,睡意又涌來,殘夢里自己還是那金魚,在花蔭下休憩。
這次是給類似癰疽的熱痛弄醒的,鱗片縫隙間殘存的灼燒感,讓我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猶在夢中。輕輕搔了搔胳膊,肌膚的觸感如此真實,以至于迷失的錯覺頓時消散殆盡。
身體里好像包裹著什么東西,弄得有種想要蛻皮的沖動。稍微用力捏住小臂上的肉,一會兒又松開,還沒看清楚,皮膚的顏色就復原如初,完全不見痕跡。難怪魚躍龍門時,要先燒去尾巴,才能化為龍。這身皮肉,當然是脫不下來的。只好藏起那仙骨,反過來慶幸自己能盡情享受美食華服。
說起吃,“今晚不吃魚?!?/p>
“吃怕啦?”
“不是?!?/p>
“還是在意他們說的那些嗎?”
“有點?!?/p>
“現在去龍宮瀨嗎?”
“那兒又看不到什么?!?/p>
“也是哦?!绷置邆冗^身,挽起淺栗色的長發,鏡子里的她小心翼翼地捏著發梢,卻又忽然把沉甸甸的錦緞放下,“你以前有坐過木帆船吧?”
“小時候應該有幾次。就是當時暈得很厲害,什么也記不得了?!蔽冶灸艿胤鲋~頭,悶熱的濁浪里,“嗡嗡嗡”震個不停的,不只是冒著黑煙的柴油發動機,還有木殼船體本身。
“唉,你原先不會坐船的???”林眠撲哧地笑了,“不好意思,我是說看你這樣才想到。我們想用現在收集到的線索,來還原事件的真相,會不會有點……水不都在流嗎?”
“事情也是啊?!?/p>
“你還是知道的嘛?!绷置咦詈筮x了個大蝴蝶結邊夾,印染有《秋山圖》的緞面上,用丙烯顏料涂著一尾朱紅色的虎頭金魚,卻原來是戴到我這兒的,她自己則用同布的大腸圈隨手扎了個高馬尾,“等梅雨過去,我想拍一期特別節目,不然你也上鏡吧,‘金魚公主’?”
“我可是‘覆面作家’,好不容易給讀者營造出神秘感,怎么會自己主動到臺前去呢?”以“陳瑞蘊”這個筆名從事推理小說創作,既是我職業上的追求,也是個性使然,“上次拍的時候,頭發好重的?!?/p>
“所以才說是‘金魚公主’?!绷置哂弥割^繞著我垂在肩前的發尾,“你看這樣,這樣,再這樣。唉,這也沒關系嗎,‘金魚公主’?”
我索性將這金魚之夢說與她聽。
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敘述和夢境變得越來越支離破碎,林眠又只是默不作聲地聽著。終于連我也厭倦了,彼此在鏡中沉默地對視著。
對于斑彩石這種小眾寶石,我突然莫名覺得很好看。以中部的紫色為主,漸變至淺綠色的冷色調譜系,斑駁地分布在粗拙的星形立面上,又整個兒鑲嵌在復古風格的不規則銀邊圓盤當中,散發著令人?;蟮钠娈惿?。其上那歷經七千萬年時光的裂紋交錯,讓我想到哥特式教堂里的彩窗玻璃。這樣的吊墜,掛在胸前就像是遙遠的群星在流動。
“當這股由無法辨認的色彩組成的無形洪流離開井口之時,它就仿佛直接流向了天空?!?/p>
這是克蘇魯神話里目前關于“星之彩”的最早記載,見于H.P.洛夫克拉夫特的同名作品。
“星之彩”是一種非完全物質的生命形式,其來自群星,又返歸深空,靜則縹緲無形,動如流光溢彩,但色彩又不在已知光譜之列。用我們的傳統思維理解,就是“不可道”。
之前我看到過的一些斑彩石首飾,其中不乏精雕細琢的天成之美,如此純粹的冷色調雖屬稀有,但也絕對達不到滄海遺珠的程度。而這樣形制的斑彩石,圈內通常稱為“大衛星”(Star of David),這也是舶來的說法,意為“守護”。伯利恒的大衛,僅用甩石的機弦,就殺死了腓利斯丁人的巨人歌利亞。
只見那吊墜,竟如紀昌學射時懸在戶牖上的虱子一樣,驟然間膨大起來。
里面不會真的是“星之彩”嗎?
“你有那么喜歡這墜子嗎?我上次向你安利過吧,當時還說難得的姊妹款,不成對一起買的話,回頭就給別人拆散了?!绷置呓庀碌鯄?,“其實這款還挺有神秘感的,也算是入門的甜品級,拿來搭這身,感覺剛剛好?!?/p>
“我都忘了那是什么時候?!?/p>
“誰知道呢!”林眠非得讓我閉上眼回憶殘夢,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剛穿好銀鏈子,“拜托配合下,在心里想個最喜歡的顏色。噢,看到了,我想說你當時不會是在鶴厝吧?”
驚喜就像失溫引起的幻熱癥狀,還未持續多久,就全部被難以抑制的戰栗情緒給壓制到隙間。林眠僅僅淺窺我夢境的一角,就突然做出這種推測。我只能認為,又是她特殊的能力在起作用。
依照傳統的說法,林眠擁有很強的“靈力”或者說“神力”。在古代,這樣的女性若是早逝,便往往會被人們當作神明的化身,甚至被直接奉入祠廟成為新的神明。比如觀音菩薩“以種種形,游諸國土,度脫眾生”的行品,就多是在年輕女性的身上。
而我最初在天后宮遇到林眠的時候,幾乎就要把她錯當成還未成神時候的媽祖娘娘了。
“這就送給你啦,我那兒還有個?!?/p>
要么只有這墜子是特別的,要么只有當它掛在林眠胸前時,才顯得與眾不同。
“謝謝?!蔽也恍⌒陌哑渌穆曇猜┝顺鰜?,“不如說你是生活在現代的魔女?!?/p>
“嗯?!绷置咧皇菞l件反射地應了聲,是把我的話完全當作先前的回敬而坦然接受了吧,她的職業就是女巫,也就是以塔羅牌占卜、魔藥瓶、花精、星座和脈輪理論等具有神秘氣質的手段,為客戶提供咨詢服務的自由職業者,還運營著全平臺同名的自媒體賬號,“對了,我們去趟鶴厝吧,還有三個多小時,回來就可以吃飯了?!?/p>
“唉,現在就去?”我看著窗外,這山雨,不如說是張圣君又從天公的案頭搶過硯臺,使勁潑下來。頃刻間,一方天地都落在水墨里。屆時,對于我們這樣的行人,只需如畫芥子輕輕三兩點,便知云深處還有人家了。
“不然呢,若瀅又不是就拜托你。這也是我們的事情,現在不解決,又要等到什么時候?”林眠說。我回過頭來,險些與甩開步子的林眠撞個滿懷。
墨綠色對襟小坎肩,就這么罩在綴有蕾絲褶邊的旗裝外面。旗裝那云與海、季風與航船的構圖以類似國畫的技法積染在香云紗上,與高腰位置垂著的,裝飾有海星、貝殼、風獅爺,好像海邊紀念品集合的長長系帶一起,在林眠踩著景泰藍顏色的淺口平底鞋,颯爽向前時,有如振風流云。
剛收到暴雨紅色預警短信,我不敢打擾林眠開車,盡管雨刷器盡心地工作著,冷風除霧讓我嫌身上春衫都有點單,但眼見浸染山野的青灰色漸漸轉成荼白,終于還是攏不住心緒。
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的福州,四月底這樣的雨,只能當作梅雨季的前奏。當初,也是這樣的雨,鶴厝內的張若瀅,一度消失無蹤,而后又通身水痕地重新出現。
二
我們經過龍門村部時,剛好碰到村支部委員、民兵營營長張景親。前年村級組織換屆選舉,他服從鎮黨委的安排,從支部書記的位置下來,并積極支持族侄女張若瀅參選??此砥鸬难澞_,往下泥跡斑斑,想是還沒來得及濯足,便從田里趕來的緣故?!澳銈冞@時候上來,若瀅已經過去上龍門了,那里有幾戶老人家要出來?!?/p>
“還要車嗎?要不我們也跟著進去?”
“沒事,那里面你們沒走過,等下不懂得開?!睆埦坝H的面容、聲音、語氣都很溫和,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會讓人感到舒服。他將銅鑼掛在摩托車的把手上,又把鑼槌塞到保險杠的置物箱里,“你中午電話打過來,我在外面做事?,F在也沒空,玉茗有在厝里,和她說了嗎?對了,當時也是這般天,要等云從底下上來,雨才到最大。你們回頭再問下若瀅吧?!?/p>
我們向張景親道過謝。鶴厝離村部不遠,從坡道上去時,我特地留意了一下路旁的花池,里面是張景親平日精心養著的許多花,尤以白色山茶花開得最動人。之前聽他說,這白山茶是他的多年心血,對其喜愛之深,從他的獨生女兒的名字“玉茗”就可見一斑。
這的確是很雅致的名字。
“你要留在這里護著它們嗎?”林眠將朱紅色的油紙傘撐過來時,我才意識到身上已有點濕了,原來是自己那把正替白山茶遮著雨。
“‘山茶偏不是尋常女兒’,這點雨算不了什么?!?/p>
這坡道依山勢曲折,臨到頂時山巖突兀,要從其后繞行,故青石板連綴如鶴頸之形。坡道的盡頭,穿過正門,回望有著兩重檐角的門樓,如鶴仰首而鳴。鶴厝前庭正面原有女墻,年久傾頹。其下是過去往來戴云山脈腹地的古道,以及正在漲水的龍門溪。
鶴厝前對流水背靠山,又應了風水上“白鶴銜書”的說法。之所以門開在東南角,不唯地勢如此,也是為了藏住這寶地的瑞氣。鶴厝前后三進,兩廂均按所利方位向外布局,從而呈現出微妙的弧度,正如鶴之兩翼。
“你倒有幾分‘贛州仙’的樣子?!绷置咝⌒牡乜邕^門檻,又回頭看著門簪的后半部分。在陰陽魚、銅錢等常見組件的襯托下,末端的團鶴顯得尤為特別。雖然這也屬于清代流行的紋樣,但出現在這里,就給人以別出心裁之感。不知道林眠的眼里又照見什么。
這時,張玉茗從東側的廊下過來,她睡裙外罩著件晚明風格的藏藍色直領披風,緞面上的冰裂梅花暗紋有著哥窯瓷器般的易碎質感。厚底人字拖踩在木頭樓梯上的聲響,在白噪聲的環境里,有種特別的韻律感,仿佛踏在古厝的音步上,“你們先上來坐,我再去拿下東西?!?/p>
這間位于東側廂房二樓的工作室,陳設與上次又有所不同。水族箱變換到中間的位置,內部通過增氧系統泵入的空氣,形成晶瑩剔透的串串氣泡,緩緩升騰如簾幕。窗臺上換成了從庭院里新修剪下來的,插在青花瓷瓶里的百合竹,它與蝴蝶蘭、四季海棠、書案上的山石鎮紙,以及墻上的芭蕉油畫,共同構成水族箱的借景。
而案頭作為“清供”的瓷缸里,一對朱紅色的虎頭金魚憨態可掬。
從整體空間感來看,這里仿佛就是個巨大的魚缸。
“還要等金魚游到水面換氣?!绷置邔㈤偌t色的金魚紙燈籠拿起來玩了會兒,又插回到飾有海棠花玻璃的復古風木柜子上,“先不急?!?/p>
這光景,我不免還是想到張玉茗分享給我和林眠的“鶴厝的女兒們”的故事。
當時,她注視著中庭的鏤花地漏,只見溢出四周排水溝的水,在菱花青磚的間隙,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漩渦,“以前老人家都愛講這些,我覺得沒什么意思,有的甚至好像詛咒一樣,就蠻說給你們聽吧?!?/p>
說鶴厝起厝時,因屋主人一時私德之失,招致木匠師傅的報復,往厝里打下了“附骨釘”,要主人家絕戶,以致房屋落成后,家中就怪事連連。后來雖然延請了閭山派的道士做法禳災,但由于當初下咒的木匠已在別處死于非命,找不出病灶,就只能轉嫁禍害。當時是厝里最受大家疼愛的小女兒出來擋災。自那以后,這一脈的女兒,都是薄命的人。
那是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四月底的一天中午,厝里來了兩個江西口音的客人,做什么生意也說不清楚,只說吃一頓晌午,又打聽往分水關的路好不好走。
當時,鶴厝的當家人是張忠州,他是張景親的曾祖父,因為家境殷實,有能力支撐公事應酬的花費,所以一直都做著保長。
張忠州緊張得很。那幾日,四處都在傳言,中共閩贛省委在龍門溪上游的紫山遭遇叛徒出賣,國民黨正在大肆搜捕分散突圍的紅軍,“如有包庇,一律連坐”。他仍是招待這兩人吃過飯,領到西側廂房住下。這邊剛安頓好,鎮公所的人就領著幾個民團的兵士到了,照例盤問說有無可疑人員。
張忠州像往常那樣敬煙端茶,又殷勤地問吃過沒有。話一出口,他自己心里先亂了陣腳。原來廚房的八仙桌上,碗筷都還沒收拾。鎮公所的那位,與張忠州是本家,平日往來又多,原以為是客套話,見自己這位老弟面色有異,便將他單獨拉到外面,說要是趕上好菜,不妨再添幾雙箸。
到廚房的這幾步路,幾乎用盡了張忠州全身的力。揭起竹罩子的那瞬間,他一念差池,險些就要將兩人供出去。
幸而里頭盡是剛燒好的山野佳肴。趕著這當口,小女兒細妹又從后面抱了壇酒出來,她隨便替父親謅了個謊兒,伶俐地擺上碗筷酒杯。
既有佳肴美酒,盡管這幫不速之客前面都草草吃過些,但東道主盛情難卻。酒酣耳熱后,西側的廂房又多開了幾間。這時風雨既至,雨聲壓過了人聲,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在中共閩中特委的“白皮紅心”策略下,張忠州父子后來陸續被發展為地下黨員,鶴厝也成為龍門山區重要的紅軍聯絡點。而他們的入黨介紹人之一,就是細妹。
根據解放后張忠州提供的歷史材料,他并不清楚細妹當日救下來的那兩人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她是用怎樣的辦法讓他們悄然離開鶴厝的。
其中的真相,在“張細妹智斗白匪”的尾聲,隨著細妹化名參加閩中工農游擊隊,又于泉州承天寺事件之后下落不明,就此掩藏在歷史的角落里。
遲遲不見張玉茗上來,我擔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便去西側廂房一樓的廚房找她。
正好撞見她在偷吃東西。
“這樣會更好吃嗎?”我問。
“并沒有?!彼?。
不過呢,作為保守秘密的代價,張玉茗還是大大方方地同意了這筆交易,并和我分享了其中的訣竅。
于是,我也照貓畫虎地執起餐刀,按照平時喜歡的口味,從調色盤里刮了點油彩,抹在云朵般的生吐司上。反正都是希臘酸奶做的,綠色的是加了抹茶粉,藍色的是蝶豆花粉,黃色的是芒果粉,抓住色彩的大關系,一口氣統統抹上去。
“不成?!背盟€沒發現,我趕緊把生吐司塞進嘴里。如棉花糖融化的濕潤感,蜂蜜、焦糖與黃油混合在一起的醇厚香氣,還有酸奶那綿密厚實的口感,等意識到自己只是拿臨摹油畫當借口時,珍貴的畫布已經被吃得就剩兩片了,“有點膩?!?/p>
“我姐中午出門前沖了冷泡茶?!睆堄褴氖稚峡倳袥]洗干凈的顏料色彩,她抓著兩只玻璃杯過來,又揚了揚其中一只,上面同樣用丙烯顏料涂著一尾朱紅色的虎頭金魚,“有茉莉花茶和烏龍茶,你要哪個?”
我不假思索地接過杯子,果然,“窨得茉莉無上味,列作人間第一香”。
既然酸奶消耗見底,那么單純把生吐司吃掉也沒關系。我正要去拿,卻給她搶先一步收起來,“都吃完,我姐會說的?!?/p>
話音未落,張玉茗驟然揭起竹罩子。
如此噴涌著的色彩、卷曲著的筆觸,讓我聯想到她之前安利給我們的畫家——艾琳·漢森(Erin Hanson)。
“好美啊,有點舍不得吃?!蔽夜室鈧冗^臉,托著腮幫子,做出煩惱的樣子,期望她會拿出另外的份兒來撫慰“愛吃鬼”,“這些要花好多時間吧?!?/p>
“這是我今天的午飯?!睆堄褴鴮⒂彤嬐滤疽黄值讲捅P里,“酸奶做的顏料,在吐司上多涂幾次就變灰,最重要的肌理感也會消失掉。我每次猶豫的時候,就會多一份出來?!?/p>
她又給我留了一份。
“我吃啦?!?/p>
“你吃東西的樣子,和我姐好像?!睆堄褴S意挽起頭發,有些淺淡的發色,里面隱藏著幽藍色的掛耳染,說要扎起來,可頭繩不知哪去了,仍是這么披著,“這個也請幫我保密?!?/p>
我和張玉茗端著餐盤,從鶴厝中央的堂屋前穿過,回到東側廂房的走廊時,她忽然駐足,抬起頭看向女兒墻。傳說,這是厝里一代代出嫁的女兒,為了給母親們遮風擋雨而修建的。我順著她的視線,只見水流在女兒墻的引導下,規律地傾斜到鏤花地漏上。
她輕嘆了口氣,說了句本地的方言,大意是:“厝里的女兒每出去一個,厝就老了一分?!?/p>
說完,她就跑了起來。
我忙跟上去。
回廊?;乩??;乩?。
我是受龍門村“一肩挑”的黨支部書記張若瀅之托,到此整理張氏宗族保存的一些歷史文書的,當然熟悉這座古厝的構造。
可在一次次穿過回廊后,每間門,每扇窗,每段欄桿都拍遍,我卻好像都不認識了。
三
林眠解開襻膊,袖子頓時鼓起來,她忙想要捂住,衣褶的線條卻如風濤激逐,在茛紗上皴染出玉城雪嶺般的海潮,霎時,滾滾的水流翻騰,她索性這么一抖,就像是打碎了金魚罐,一尾尾錦鱗游動,原來是細碎的日光在水面上閃爍。這么看,又好像隱匿在陰影里的大蛇,于粼粼波光中一層層蛻去鱗片。
“你啊你,害我好找?!绷置哂眠€沾著點胭脂的指頭,在我額頭上輕輕戳了戳,又畫出花鈿的圖案,我驟然感受到自己身體的重量,恍惚間一個踉蹌,差點從船頭摔下去,幸好她緊緊地將我拉住,“小心,這里可是漲海,若瀅或許也是這么摔下去的?!?/p>
胡椒。小豆蔻。姜黃。茉莉花。玫瑰。檀香木。乳香。龍涎香。
花香與東方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清新幽雅,又隱約有一點點辛辣的氣息,我感受到了生長在南洋群島的茉莉花。
幸好逐漸蘇醒的五感,不會再像兒時那樣感到暈船。原來是林眠在那兒使勁拍打著衣袖,又跺得小船兒直晃蕩:“到底去哪了?我給你啦?!?/p>
她旗裝的襟口有著大片的水漬。
我終于意識到斑彩石吊墜不見蹤影,哪里顧得上還在做的“金魚公主”的妝造,可找來找去,唯獨發現這封空蕩蕩的僑批。
信封的邊角已經有點浸濕了,翻過來,背面是林眠的字跡,謄抄著越南詩人胡春香描繪下龍灣的兩句漢詩:“水勢每隨山面轉,山形斜靠水門通?!?/p>
等意識到自己身處異國的石灰巖喀斯特海灣時,險峻的山岸迎面而至。
林眠扯掉背云,奮力擊楫,片帆孤舟,反倒裹挾著水流,乘著那些跟隨朝珠一粒粒滾落的云絮,好像過山車一樣行駛在漲海的上空。
從這里看下去,我們的影子落在海面上,就如同傳說中投入海灣,化作山峰星羅棋布的“下天之龍”。又擔心隰中的大蛇,就這么如影隨形地匿伏其中。
“不記得了嗎?還是你說給我聽的?!绷置呦颖吃频某殚L度還是不夠,問我借了披帛,二話不說就擲下去。
大蛇的影子扭曲、掙扎、消失。
林眠用袖子輕輕擦了擦額前的汗,她忍著笑:“算了,我告訴你好啦?!?/p>
偏又不說什么。
我心里已有了八九成,悄悄將團扇遞到她沾濕的袖口底下,就像墨在宣紙上化開,空白的扇面頓時有所示現??上側旧闲┰S歪歪扭扭的影像,林眠就反應過來,一下子故作慌亂地打在團扇上,把漲海也拍散:“從哪里說起呢?在邵武的庸嶺,古代曾經有吃人的大蛇,官府拿它沒辦法,用牛羊祭祀也不管用。每年快到八月的時候,整個州郡的人都要一起尋找家生丫鬟還有犯罪人家的女孩,把她們作為祭品獻給大蛇。年年如此?!?/p>
她倏然不見。
月光潛入山神廟的窗欞。神龕里陰森森的神像,與兩側侍立的,或作憤怒威嚴狀、或作哀怨呼告狀、或作叱咤恐嚇狀的眾多精怪,暗地里反而回到了土偶木梗的本相。聽那處處都透著凄厲的喜慶曲子,就知道為大蛇送親的隊伍還沒走遠。炊熟的糯米拌上蜜糖,再香撲撲的糍粑,也掩蓋不住這洞口的瘴氣。據之前僥幸逃回來的士兵說,大蛇長七八丈,闊十余圍,不知道它容身的洞穴得有多大。
我只覺得獨自坐在蒲團上冰涼涼的,《搜神記》中李寄“懷劍將犬”的身影,卻怎么也想不出。就好像有什么無形的負擔,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連心跳和體溫都要在大蛇的鼻息中流失了。
非要抓住什么。
不然,連死了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呢,這么認真?!绷置吣檬裁礀|西在我眼前晃了晃,還沒來得及看清羽翮的影子,熟悉的鎏金蔓草金魚紋銀釵就出現在她手中,“再堅持下,就剩最后一支啦,因為要固定整個發型,所以下手會稍微有點重哦,‘金魚公主’?!?/p>
我瞥見林眠手臂上微微的玫瑰色,忙松開來,明知道是自己掐的,道歉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鏡子里的她,眼瞳中那神圣而又昏昧的光,就像落日余暉返照在燈塔上,倒影又在漲潮的海灣里起落、搖蕩,終于和漸漸褪色的云霞一起,變幻成我從未見過的樣子。
面對這樣的她,已經盛裝打扮的自己,綺麗又慚愧。
“好啦,不愧是我們的‘金魚公主’?!绷置呱炝松鞈醒?,眼里重新流露出寶石般的晶瑩神采,就像剛剛目睹了一場萬花筒似的夢,“剛那風真有點大,幸好水族箱擋著。不然,我是有系著襻膊,你這身可就不好說啦。玉茗,這窗戶可以關上嗎?”
“好美。就是下午這么大的雨,出去回來下都會濕透的,無人機也拍不到什么吧,真的要試鏡嗎?”張玉茗起身將工作室的窗戶闔上,她透過內層的海棠花玻璃,數著水珠滾落的痕印,而外層的花影則漸漸朦朧難辨。在坐下來時,她特意提了下披風的領子,仿佛白鶴在獨自整理淋濕的羽翼?!斑€是說,幾天都沒見你們,是有什么新的進展了嗎?”
“若瀅她只記得那些,對嗎?”
“我姐最早和我說的時候,都是一下子感覺頭很暈,等被水嗆到了,才知道自己摔下來?!睆堄褴卮鸬?。
“我們之前又去了次‘鶴嘴’,還請認識的人幫忙,查了這里的氣象和水文資料,若瀅當時應該不是在那里落水的?!蔽液鋈挥蟹N殘忍的內疚感,是自己心底生出的無明的恐懼,如積郁的雨云,解不開,消不掉,連暫時的壓抑都做不到,就這樣把莫名的能量發泄到根本都還沒弄清真相的事件上,字字句句不經思索,鬼迷心竅似的不吐不快,“那里太危險了?!?/p>
前天,我和林眠溯溪而上,從鶴厝下方的魚鱗壩涉過,來到龍門溪南岸。此處山勢相對北岸更加峻峭挺拔,為避免“古岸崩欲盡”,這段石砌護岸在不久前重新修繕過,所用資金除上級撥補外,系村“兩委”發動村民自籌。這件事的來由和捐款人芳名,就刻在同治元年(1862年)鶴厝起建時留下的,勘定本房土地四至的舊碑旁。
沿著石砌護岸,下到臨近干渠閘口的位置,狀如鶴嘴的長弧形導流堤就在眼前。其功能就在于枯水期將溪水導入干渠,為農作物提供充足的水源,豐水期則任由整個灌溉系統和上游的來水匯入主河道,確保行洪暢通。
“今天這樣的雨,龍門水庫肯定會放水下來。若瀅如果從再往上點的地方落水,就算有導流堤的引導,被帶著沖到進水閘內側,獨自回到岸上,也難免會受點磕碰的,后面她卻沒這些痕跡。一旦干渠內的水位繼續上升,越過臨界點,流向就會變為向外,萬一?!?/p>
我也被裹挾于洪流中。
由下往上看去,原來鶴厝到龍門溪的落差比預想的還要大得多。幸好干渠內的水位只到腰際,顧不上硌到石頭的吃痛感,仗著自己有幾分水性,就這樣往前趟。穿過那進水閘時,水流已然沒過胸前。
“鶴嘴”離我越來越近。
有一瞬間,我以為鶴厝是倒懸著的。
“你當時和著了魔似的,我喉嚨都要喊破了,還好后面把你接回來了?!绷置哂帜闷鹉情偌t色的金魚紙燈籠,自顧自地塞到我手里,“我就怕你突然沉下去,等下會咕嘟嘟冒泡泡上來?!?/p>
“是我還不夠榮幸?!?/p>
最后被喚醒的是痛覺。當時,我被林眠接到岸上后,還沒完全從恍惚的狀態清醒過來,只是全身隱隱作痛,檢查過才發現腰、手臂、腿上起了幾處不明顯的瘀青。
我正想攏起袖子,卻給林眠緊緊挽住。
也是,瘀青怪難看的。
四
“我爸說和我姐在一塊,還說水庫開始放水了,讓我們好好在厝里?!睆堄褴柫寺柤?,側過身,輕輕捏住人字拖的底子,往上提了提。藏藍色直領披風上,冰裂梅花紋垂落、卷舒。她點了兩下手機,氛圍燈頓時亮起來,將室內籠罩在搖曳的水紋光影里,“我姐不是從那里掉下去,又會是哪兒呢?這都不是的話,其他的更不可能?!?/p>
“有沒可能,若瀅不是落入水中?”我原本至此就一籌莫展,這時對著窗外流動的山霧,思緒愈加漫漶起來,“‘水往低處流’,也還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當時的情況我們還是很多都不知道。像今天這樣,你有想起什么嗎?”
“我爸當時帶大家在外面找。我說了我姐沒事,他還是急著趕回來,上次是說到這吧。然后他那樣子真的是落湯雞,全身上下沒一處干的,連汗都是燙的。我去給他端了杯茶,還沒止住。他就這么‘呼呼呼’地在那吹,嚇得我以為外面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后面知道他是到了水庫,再一路騎摩托車下來,也難怪。反正他就隔著窗看了眼,讓我陪著我姐,自己去樓下燒水了。等水燒開,雨也小了,就聽見他大聲打電話,喊我舅公送羊肉過來。到晚上,大人他們都喝得好醉。
“唉,關帝街上的那家肉店,不會也是你舅公的吧?”
“是啊,他很會做的。我表哥去年就回來幫忙了,現在生意非常好哦?!睆堄褴割^數了數,十三、十四、十五,“你們有過去嗎?那天也是趕圩的日子,一大早我姐就拉著我去吃早點,我還蠻久沒吃糍粑了,一口氣好幾個,結果,結果差點噎住?!?/p>
說完,她輕輕按著胸口,舒了口氣。
這次還沒等我想好,就給林眠搶了去:“當然啦,早上從臨水宮到德興樓,整個街上都是人,賣各種各樣的攤子都有,光是菜籽就有黃瓜、絲瓜、葫蘆瓜、四季豆、蝴蝶豆、莧菜、空心菜好多?!?/p>
一排排玻璃罐子碼得整整齊齊,里面是各種泡菜和醬料。川渝口音的老板頂著日頭,一邊理著寬檐帽兒,一邊用雞毛撣子將泡菜罐撣得亮晶晶的,不敢想里頭的東西會多有滋味。
“我們當時剛剛避開南北干貨的攤子,就又撞到肉販們前邊,新鮮是很新鮮,有的都……不說了。馬路對面就是打鐵和磨菜刀的。也碰到了林委員說的趕圩節活動,有閩劇和莆仙戲的班子,在德興樓下的戲臺那搭伙演出,那會兒剛好到《龍口司》,青春版的扮相超好看的??上蜗稍捨抑宦牰稽c點,幸好這位知道劇情?!?/p>
俠女義士,為民請命。復仇雪恥,不計生死。
“后面我們就去吃早飯了,吃得確實特別多。也吃了你說的那個,還好不是很甜?!?/p>
“我小時候還會比這更熱鬧。那時候,每月初一、十五,龍門溪上下各境的人都會過來德興樓燒香,好向林娘子許愿。你們肯定都知道了吧,就在我姐落水那次,還有別的人也是,那人當時已經沒力了,還好在德興樓前邊救上來?!睆堄褴仡^瞥了下貼在門后的舊符紙,丹砂筆、蓋朱印的“威靈顯赫”四個字,已經有點褪色,她沒有絲毫惋惜的意思,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后面聽人說,還有個小壞崽子也掉水里了。不知道失蹤了多久,他厝里面的人才傳出來。反正作惡多端的要去,神仙眼里也看不見?!?/p>
“好險?!?/p>
“我姐水性特別好?!甭渌哂闪质汐@救一事,我和林眠在龍口鎮上聽人講過很多次,從張玉茗這兒,反而略去了最重要的部分,“我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可說的。反正確定要拍試鏡的話,我也去準備下?!?/p>
“你心里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林眠起身時輕輕拽了拽我的袖子,還沒跟上,她便從窗臺前的書案那兒轉回來,三兩步去到房間中央的水族箱后,又拍了拍手,喊我把紙燈籠拿來,“龍門水庫在上龍門自然村,從這過去,騎車最快都要十幾分鐘,景親叔為什么急著一個人趕上去?”
“因為那里最危險?!敝吧碛敖化B的瞬間,我就猜到她要玩弄把戲,說是露一手新學的古彩戲法,也不知道她三腳貓的功夫里,有多少魔術的成分,反正心領神會,就這么端起盛唐的架勢,有板有眼地舉著金魚燈,“先不說景親叔。若瀅如果不是憑空消失再出現的話,那她怎么?你干嗎呢!”
林眠想借來當道具的竟然是我抿過的胭脂花片,惱得我一下子拍上去,偏偏落在地上的這張,卻完全沒有那些痕跡,反而是張玉茗空靈灑脫的字跡:“為天地立心”。
“一上完妝,我就把你用的放紙簍里了,你可以自己去看。別記仇啊,剛我是逗你的?!?/p>
“誰信?!?/p>
“好啦,是在你出神那會兒,我請玉茗寫的。下午過來,我感覺堂屋里的‘橫渠四句’好像更沉了,有點不舒服,就想這樣試下?!绷置哂弥旒t色的胭脂花片折了紙金魚,又閉目念著觀世音菩薩的六字大明咒。
這梵文的本意,多譯為“您,蓮花寶,賜予一切的遍知”,即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微妙本心。
只見她將紙金魚往下一送,轉瞬間便游上來一尾虎頭金魚。
五
“前面有點用力,紅紙染了點到手上?!迸阒置邚奈鱾葞恳粯菑N房旁的水井回來時,她忽然問我:“在你眼里,林娘子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之前和她一起登上德興樓,瞻仰林娘子的肉身像時,我只覺得那戴花釵冠,身著翟衣的端莊命婦形象是宋代的風格。這類造像以肉身為塑胎,飾以香泥,再用夾纻法將苧麻布貼在表面,反復上漆,等到一層又一層的苧麻布定型,最后經過朱漆描金,嵌銀上彩的層層髹飾而成,是神明留在人間的珍貴寶物。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中午一起吃白魚的時候,我也有想起‘林娘子拔下簪子投入龍宮瀨’。這樣的傳說,為什么要流傳下來?明明每次到這里,就感覺她又死了一次?!绷置啧局?,“好啦,其實也沒什么。因為她是女巫(Witch),殺不死的女巫,就像我一樣?!?/p>
我在懷疑這是不是什么東西撕裂的聲音,沙沙的,好像嚼著雪衣花生,綿綿的,又有點想吃外婆家的云片糕了。
確認過后,筆記本上,自己原先收集的地方志和法國傳教士關于林娘子的記錄,就這么變成碎紙片。
德興樓,位于龍口鎮東南角的古城門上。南宋景炎元年(1276年)冬,元軍入侵福建,朝廷危在旦夕。當時文忠烈公在閩地聯絡了眾多勤王義士,林氏也因此招募了鄉勇,走水路赴援南劍州,才到半路,就聽說邵武軍已失,文丞相生死不明。林氏于是指揮船隊順流而下,趕往福州保駕,但遭到叛徒出賣,船覆于龍宮瀨。元軍過境后,龍門溪上下的人們紛紛駕舟打撈林氏的尸首。龍口鎮楊姓船戶受到林氏托夢,反而在龍宮瀨以上,現今的三云鄉境內取得其胴體。鄉人迎回供奉,取“得身”之諧音,命名為“德興樓”。而龍宮瀨的白魚相傳就是林氏的銀簪所化。
據傳,林娘子出自本地名門望族。公元1276年,元朝軍隊度過仙霞嶺向南宋發起進攻,意圖徹底摧毀這個帝國的殘余政權。林娘子發動了起義,她參加了三十多場大小戰斗,利用靈巧的戰術對抗聲勢浩大的元朝軍隊,并堅守著龍門溪沿岸多處據點。她甚至還嘗試過使用巫術來刺殺在大都的元朝皇帝忽必烈,但都失敗了。由于某個叛徒的出賣,林娘子的船隊在龍宮瀨遭遇伏擊而最終戰敗,她也投水自盡,時年僅二十三歲(翻譯自法國傳教士保羅·馬丹的手稿影印本,他在來中國之前,曾經長期活動于越南的河內、海防等地,或許聽過趙貞娘的傳說)。
我想說點什么,又在思考怎么說才好。林眠要來碎紙片,就這么用力往外撒出去,頓時如天女散花,紛紛揚揚,須臾,鶴厝的屋脊上掠過一羽羽白鶴,趁著風雨晦明之際,矯健地翱翔,轉眼又全都飛去了。
“‘鶴不入閩’,我看錯了吧,是白鷺,還是白鷴?”我感覺自己的身子也輕盈起來,才不想要一廂情愿,哪怕是林眠用靈力編織的幻景也好呀,此身此景,唯有這份仿佛即將要掙脫桎梏、反抗憂愁風雨的心情是真實、澄澈的。
“才沒有,我也看到啦?!绷置咻p振衣袖,霎時間,連亙如山的黑云被削去一角,山闕處有天光破云,“你忘了那個新聞啦,去年就有白鶴從鄱陽湖南下,飛到我們這兒越冬啦,福州、泉州、漳州,到處都有它們的足跡,你不還說今年冬天我們一起去追白鶴嗎,哪里不是白鶴啦,白鶴想去哪里都可以!”
倏爾,有鳥鳴聲閃過,忽而在東,忽而在西。到這時候,哪里還顧得什么規矩,就這么邁開步子跑呀,跑呀,把鶴厝的地板都踩得嘎嘎響。
又是個回廊。
“是你??!”我和林眠異口同聲。
“不然呢?”張玉茗這時已經換了身打扮,全然不見小把戲被我們撞破的羞惱,反倒是有點顯擺地,黑色馬丁靴“咔咔咔”地點在樓梯上,下去幾級,又上來幾級。淺紫色的短款連衣裙外面,一層又一層,是還沒來得及解下來的,印有斑斕油彩的帆布工裝圍裙;是晚明風格的藏藍色直領披風,冰裂梅花紋還在不斷生長;是鐳射質感的透明雨衣,就像三棱透鏡,迫不及待要折射出雨過天晴的彩虹來。她輕靈地將水鳥哨子塞給我,“先說好咯,我剛剛也看到白鶴啦,你們可不能落下我?!?/p>
“怎么會?!蔽胰讨?,低下頭,偏偏瞥見張玉茗衣裙上新添的幾分顏色,抬眼又看到林眠會心地抿起嘴角,“這哪來的???你是不是又畫了什么呀,我們可以有這個榮幸嗎?”
“當然啦。那天我們一直逛到中午吃完飯才回去,我爸給的零花錢,都被拿來吃東西啦,炸串、棉花糖、珍珠奶茶,好多呢。還是我姐,給我買了好多小玩意兒。她自己也買了好多東西,厝里剛好有剪子要磨,她還去了賣鐵器的攤子呢?!?/p>
再次回到張玉茗的工作室,她一下子察覺到這里的變化,撲到書案前,把另一尾金魚也換進去,又討還紙燈籠,插回到木柜子上。
光影重疊間,林眠輕輕敲了敲水族箱,那對虎頭金魚頓時激靈起來,帶動滿屋魚龍舞。
張玉茗趁機閃到水族箱后,那里堆著她剛搬上來的好多畫架,我正想提醒,她就不小心絆了下,幸好沒磕到,只是踢倒了一塊小黑板。
上面是許多我從未見過,陌生又熟悉,怎么也回憶不起名字的熱帶花卉。還好軟木邊框的右上角,拿圖釘隨意固定的拍立得上,有著張玉茗的字:“23.5.17,在版納,寫生的時候好像聽到了太陽鳥的叫聲,蚊蟲還是那么多?!?/p>
張玉茗提起正紅色連衣裙的下擺,冷冷地盯著鏡頭。
她的四周,簇擁著她的,是無數狂熱的擁躉。除了滿山滿谷野蠻生長的植物,在虛化的背景里,還不知道有多少鮮活的精怪,追隨著,放肆地擁過來。
等我反應過來,照片已經給張玉茗拿走。小黑板的中上部,構圖的焦點,替代那影像的,只有毛筆蘸著白色丙烯顏料寫下的“白鶴花店”四個字。緊挨著的,是粉筆歪歪斜斜涂上的“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flowers”(生如夏花之絢爛)。
我有點怔在那兒。
“這次回來,我爸和我說,街上的店,鎮政府全部幫忙做了外立面,連招牌都統一換成地道的古早味,客人也比原來更多了,叫我畫一塊廣告牌,平時擺在門面那兒,教人家知道我們是開花店的?!睆堄褴α讼?,“這毛筆字最早也是他教給我的,因為我喜歡,他也花了好多錢,前前后后,讓我到好幾個老師那里學,還是就這樣子。他倒是喜歡不得了?!?/p>
“好美?!蔽胰滩蛔∠虢又Q贊張玉茗的書法,有風骨卓然,又有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可又不得不將這些話,硬生生咽回去,“我想說,你父親知道多少呢?”
之前我和林眠去龍門水庫時,就是張景親在前一下下打除侵到路上的芭茅。他說起那日的經過,只道趕到這里是“怕有人落水”,又饒有興致地講了很多本地的傳說,有臨水宮,也有德興樓,東一句,西一句,讓我也不知道怎么應付。臨了他又自豪地夸著自己的女兒:“這幾年有好多畫家到這搞展覽,就在我店斜對面,也沒少去看,也不懂,反正就那樣嘛。說起來,玉茗她真的特別喜歡畫畫,也畫得特別特別好?!?/p>
“他知道我喜歡畫畫,一直都支持我,到現在也是,以后也是?!睆堄褴翢o示弱的意思,她拿起板刷,要去擦掉《飛鳥集》里那振動翅膀,席卷起飆風的詩行時,又毫無征兆地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算了,就放在這好了,他不喜歡就自己去掉。我喜歡畫,他喜歡花。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他特別會養花,他對別人也只會那樣,客氣下,說我對畫畫很‘通’,就再沒說過其他的了?!?/p>
“抱歉?!?/p>
“和你們又沒關系。記得我和你們說過的艾琳·漢森嗎?她從小就開始在父親的指導下學畫畫,油畫、水彩畫、丙烯畫、鋼筆畫和巖彩畫,這些我也都學過。為了定義她的作品,藝術評論家還特地去發明了‘開放式印象主義’(Open Impressionism)這個詞呢,真有意思?!睆堄褴S意撥弄了下頭發,本來潛藏的幽藍色,晦而復明,“反正我也有自己想畫的?!?/p>
六
“李寄看到大蛇從洞口探出腦袋,大口地吃著糍粑,慶幸自己的計謀奏效??墒钱敶笊吖锹德档剞D動足足有二尺大的眼珠子,朝她看過來時,那對蛇目,就好像泛著銅綠的古鏡,冰冷地映照著她的死亡。有一瞬間,她幾乎就要失去自己了?!蔽也⒉幌肜頃L打來的雨水,只覺得精心打理的發髻越來越沉,“李寄放出‘咋蛇犬’,從正面吸引大蛇的注意力,自己拔劍砍過去,幾下就殺死了大蛇?!?/p>
“辛苦啦,就是這個感覺?!绷置呤疽鈴堄褴劝蜒a光燈關掉,又從我這兒接過那朱紅色的油紙傘,拿到一旁輕輕振了振,就這么立著,“你今天狀態真的很好,已經和我們預想的差不多了,還要繼續嗎?”
“我想把它拍完?!?/p>
“好的,就是現在頭發有點亂?!绷置呱晕⒓哟罅耸稚系牧Χ?,以便把那些松動的鎏金蔓草金魚紋銀釵重新固定好。我明明沒有吃痛的感覺,卻害怕得想要叫出來,忙捂著嘴巴,假裝咳嗽了聲。她立刻停下來,關心地問道:“太重了嗎?”
“沒有?!蔽覟樽约旱膫物椄械角妇?,“晚上吃點熱的就好啦,就差最后一段了吧?”
“嗯,我想不需要什么旁白配音,用后期字幕來呈現就好了,‘寄入視穴,得九女髑髏,悉舉出’。主要就是由遠到近,經過抽幀處理后,一步步靠近觀眾的背影。這樣在視覺上就像來回擺動的鐘擺,演員的退出反而成為觀眾的代入,怎么樣?”林眠拉著張玉茗湊過來,“給你弄好啦。不用擔心,我下午專門給你做了防水定妝,你只要拿著傘,到二樓走一下就可以了,我和玉茗就在你后面。對了,今天花絮還沒錄,你不會介意我們蹭自拍吧,‘金魚公主’?”
“隨你?!?/p>
只是張玉茗有點不好意思,她舉起臺本把自己的下半臉遮住。
從西側廂房二樓的走廊看下去,舉著透明雨傘,替林眠遮雨的張玉茗,原本輕輕踩著水,一下子卻有點重了。是她歡呼時不經意跳起來,只好乖乖道歉。
林眠大方地接受。斯威普(SwellPro)的“雨燕”防水無人機,標志性的橘紅色機身,一經由她手,便如朱魚游于山霧中。
忽而鑼聲急促。
緊接著,無數遙遠的聲音交錯。鶴厝的每扇門、每扇窗,都緊緊地闔著,黑暗里流淌出的吟誦聲、禱告聲,乃至死死抓撓墻壁的聲音,掙扎著連骨頭都遭到碾碎的聲音,被刺破的肺泡里吐出最后的氣息,和著血發出瀕死的哀鳴、怨恨、詛咒,一切一切的聲音,驟然匯成熟悉的語詞浮現:
“救我?!?/p>
我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至少,我得去做點什么。
這次是水流在鱗片縫隙間流動的感覺。我拼命向上游著,游著,恍惚間仿佛游離了鶴厝??墒亲约旱难劬倓偛煊X到光線的變化,極度的失重感就將世界全部顛倒。
原來鶴厝就像倒著的魚缸,向上即是向下,下面就是龍門山那云波詭譎的山脊。
“好痛?!彼闹羵耐锤性絹碓角逦?,我還是在鶴厝的回廊里。
大蛇就伏在那兒,露出有糧倉那么大的頭部,吐著芯子,發出“咝咝咝”的低鳴。
“別怕?!蔽以僖蚕氩怀龈玫霓k法安慰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大蛇又潛入陰影里。下一秒,惡寒便從脊髓深處蔓延,等意識到這冰冷的觸感向著哪兒時,它就這么勒了上來。
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眼輪匝肌陷入痙攣,連闔上眼都做不到。
大蛇得逞地對著我肆意吐露污濁,濕熱的、夾雜著穢物的唾液濡濕了我的胸口。它張開全身的鱗片,暴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骨刺,儼然針山地獄。
我感到砭骨入髓的疼痛。
之前緊緊攥著油紙傘的雙手,忽然就這么放開,一手拿捏住大蛇的七寸,一手拔出藏在傘柄里的劍,直直地刺入這畜生的心臟位置,再抵上自己全部的重量,發狠勁把劍尖扭斷,致它的死命。
“??!”我最后還是忍不住喊出聲來,原來自己知道的啊。
七
“你醒啦?”林眠用力擰了下旗裝的袖口,香云紗浸過水,顯露出特別的厚重感,其上的東北季風拂過洋面,催動著福船再次起航,“你是到哪里去啦?剛才鑼聲一響起來,我就上來找你,卻哪里也不見你,你手機還在我這兒。那邊情況又急,只能先趕過去?!?/p>
“是發生什么了嗎?”
“鑼是景親叔敲的,他和若瀅在上龍門轉移老人家,就差最后一戶,結果遇到了溜方,幸好人都背出來了。只是那對老公婆年紀大了,他們都怕把人摔著,自己不剛好磕到哪里,有點擦傷。我到村部的時候,玉茗已經幫他們簡單處理過傷口了,景親叔還會嚴重點,玉茗已經先陪他下山了?!?/p>
“萬幸?!蔽以谙胝f什么好,雖然發自肺腑地敬重他們的舍身之勇,但又真正打心底地感到后怕,“若瀅她?”
“若瀅和林委員報過平安,也匯報了這邊的情況。楊梅拉著林委員趕上來,這會兒可能已經到村部了。我不敢打擾她,只是她好像想起了什么?!?/p>
“她不是落水的?!?/p>
“比起真相,我更擔心你?!绷置呶⑽Ⅴ局?,輕輕嘆了口氣,“我從那邊趕回來,就看到你全身都濕透了,發釵和披帛也不知道落到哪去了。我怕你驚著,就守在這里?!?/p>
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和若瀅一樣通身水痕,急著想要抓住什么,剛好碰到了斑彩石吊墜,忙縮回手,頓時涼意浸透,驚喜得忍不住顫抖,心知此身已不在夢中,“你哪里找到的???”
“唉,你忘了嗎?是之前上妝的時候,你讓我先替你保管的?!绷置吡髀冻雎燥@困惑的神情,立刻又恍然大悟似的,狡黠地笑著,“原來如此,你說呢?要是‘星之彩’的話,這來自遙遠群星的色彩,無色亦無形,又哪有什么上下四方、古往今來的分別,不是一直都在流動嗎?”
“沒想到你原來這么了解?!蔽夜室庋b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明知“星之彩”不可捉摸,仍然隨便把玩著斑彩石吊墜。
這本不存在,卻又確實存在于此世的生命。
“我是女巫,懂點時髦的克蘇魯,不是很正常的嗎?”林眠并沒有點破,她指了指一旁的無人機,“當時根本來不及收進來,我就讓它先保持自動懸停。要不我們一起看下吧?”
盡管受風雨的影響,無人機的鏡頭有些輕微抖動,但還是能清楚看到當時厝內外的情況。
只見鶴厝西北側的八角形水井,忽有一抹朱紅投入。
根據張氏宗族保存的歷史文書,龍門山戰亂年代匪患頻仍,位于山麓臺地上的鶴厝曾經多次遭到圍困,卻從未斷水,只因西側廂房的那口水井四時充盈。深究其中的原因,或許是水井的構造與“鶴嘴”的原理類似,“損有余而補不足”。如此的話,每到今天這樣的雨,水井內的流向就會逐漸轉變為向外。
“細妹奶奶、若瀅、我,只有鶴厝的女兒們知道這個辦法?!蔽艺胍鹕?,卻忽然被疼痛壓著,竟是身上又添了幾處瘀青。
“她們只是不想你再冒這個險?!绷置叻鲋易?,“按我的推測,事件發生的地點就在龍門水庫附近,景親叔也說過,‘怕有人落水’。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預料,反正,他應該目睹過至少一部分的真相,這決定了他后來采取的態度和行動。今天也是?!?/p>
有司不能制,一人伏劍而刺之。
我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瞥見林眠那凜然不可犯的姿態,就知道她和我一樣,已經做出抉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