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4期|紅孩:晚風中閃動的幾幀從前
黃昏,夕陽西下。在樹林里,在晚風中,在河流邊,或者電腦前,常會涌來莫名的惆悵,想過去,想現在,想未來,也可能什么都不想,就那么惆悵那么憂傷那么想發呆想大哭一場。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這個時刻,一年總會有,一個月總會有,一周總會有,一天總會有。這是病嗎?是,還是不是,看你怎么看。這世界本來沒有病,“病”這個字是人發明的,如果人沒發明這個字,這個世界就沒有病。沒有病,人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再為生計所累,不再為名利
所累,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認識一個與我同姓的人,也是同性別的人。小時候,我看他就很神奇。在農村田里,種小麥、種水稻、種玉米的田里,正常的人走在田埂上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掉到水溝里,水溝不一定有多深有多少水有多少毒蛇蚊蟲,人們不想找那麻煩,弄不好崴腳,就會耽誤生產、耽誤掙工分、耽誤到井里打水。但我那同姓的叫作三哥的人他就不怕,他可以肩挑兩筐稻苗,在田埂上騎自行車。
當年,我才七八歲,看到三哥的樣子,我覺得他就是孫悟空就是哪吒就是二郎神。
本以為三哥是村里最了不起的人??墒俏义e了,我是井底之蛙,即使到了井沿,我看到的也還是一片天一條河,不知道天外有天,好漢背后還有好漢。
那一年電視上正在播放連續劇《姿三四郎》,我是和一幫民工一起看的。民工們給我家蓋房,他們每天干八九個小時,天天吃白菜湯就著饅頭咸菜,干起活來十分賣力氣。我母親看不過去,就隔天給他們弄一盆紅燒肉燉粉條子,還讓我騎車十幾里到副食店給他們買散裝啤酒。這些包工隊的瓦匠木匠吃了肉喝了啤酒,干起活來比姿三四郎還有勁。
然而,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電視劇在演到姿三四郎的對手因良心發現懺悔自殺,用寶劍戳穿自己的胸膛時,竟然把村上一位八九十歲的老太太嚇瘋了。那個老太太纏著小腳,一嗓子從自家的炕沿上出溜到地下,繼而爬起來,健步如飛沖到屋外,登上雞窩,爬上墻頭,然后立起身一邊唱歌一邊跳舞,說跳舞其實就是跳大神扭秧歌,她唱的歌東
一句西一句,不知是經還是曲,把所有圍觀的人都看得一驚一乍的。我說天啊,這就是撒癔癥就是魂不附體啦,老太太的兒子說她想跳就讓她跳吧,但凡得這種病的人你必須讓她充分發泄,發泄完她就會老老實實安靜下來。有街坊說,不行得把三哥找來,一物降一物,據說只有他們這類人才可以互相抵消邪氣。也有人說,就怕三哥來了,他也犯病那可咋辦。于是,人們就問我父親,說您是村支書,您說話肯定好使。我父親說,我要是好使,我早把村里的工分日值從三毛七漲到七毛三漲到七塊三,讓大家都成為萬元戶進入“小康”。
村里能征服各種癔癥,看各種雜病的只有一位能人,那就是郭姓老太太。她為人善良,不輕易說話,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屬于神仙級別的。村里村外很多人得了邪病都找她給收收。
我很佩服民間老百姓,他們發明了“收收”這個詞,而不像看醫生那樣說去看病去瞧病。郭老太太一輩子吃素,她喜歡養貓,也喜歡黃鼠狼,她家的院子里有一堆柴火,常年有黃鼠狼在里邊出沒。郭老太太會的一些做法,是從上幾輩人那傳下來的,到她這里已經是第四代。據說,她們這行人修行是不示人的,而且是傳女不傳男。也就是說,老太太這本事將來只能傳給閨女或兒媳婦,如果閨女兒媳婦都沒這個悟性,或者都不想學,那就傳孫女外孫女,實在不行就傳給指認的一位女性。
村里人把郭老太太請來。郭老太太不是小腳,走路還算穩健,她拄著一根花椒木拐杖,來到離犯病爬墻亂舞亂唱的李老太太十幾米處,將手中的拐杖對著李老太太一指,罵道:“小二啊,還不給我老實待著!”說完,只見那李老太太倏地就不再亂舞亂跳,老老實實像小貓一樣從墻頭上出溜下來。老太太的兒子趕忙上前將老媽扶住,說謝天謝地您終于踏實了,不然有個好歹我們可怎么辦!圍觀的人此刻已經不再關心李老太太,大家都好奇這郭老太太怎么能一嗓子就把李老太太喝住。郭老太太說:“剛才那會兒她被黃鼠狼附體了?!彼腥硕加X得郭老太太在糊弄我們,她很有可能在和李老太太“唱雙簧”,可我們又得不到其他答案,就當是一段傳奇,載入坊間故事。
再說三哥。三哥不識字,有把子力氣。在農村,種地刨食,憑的是經驗是力氣。三哥承包的麥田稻田,溝渠壟畔,總是村里的標桿。我也確曾到他的田地里看過,驚嘆他對土地的熱愛,對糧食的無限珍惜??梢韵?09散文隨筆晚風中閃動的幾幀從前紅孩象,一個農民,如果種不好土地,那他還能叫農民嗎?
記得在鄉政府工作時,正逢“三夏”搶收搶種,我每天都要下到村子里跑生產進度。一天,正趕上黨委書記也到村里,在稻田邊,書記看著我問:“你會插秧嗎?”我說:“沒
正經插過?!睍浾f:“你下到田里,學著社員的樣子插幾米給我看看?!庇谑?,我脫掉鞋子,卷起褲腿,拿起身旁一捆稻苗,學著前邊社員的樣子倒著插起秧苗來。本以為照虎畫貓,問題不大,豈料,插過幾米后,那些秧苗并不像前邊社員插的那樣牢牢地扎進泥土一動不動,而是漸漸都浮在水面上,像魚兒被污水嗆過一樣。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書記,書記說:“你這么年輕就在政府當干部,雖然你文章寫得很好,可在農村不行,你既要會寫文章,也要學會插秧,只有這樣,人家才看得起你?!边@時,三哥從遠處騎車過來,他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扶著扁擔,扁擔的兩端是兩籃秧苗,見我和書記幾個人在聊天,他得意地吹著口哨揚長而去,那意思仿佛在說“我的土地我做主”。
三哥不僅種地是個好把式,他還有個愛好,喜歡劈樹墩。過去,村子四周種著很多柳樹、楊樹,也有附近農場果園里的蘋果樹、桃樹。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農村燒火做飯還很少有用煤氣的,一般人家都燒麥秸、稻草和玉米秸,條件好的燒煤球,煤球是按人口憑本購買的。
三哥家從來不燒煤球,他家人口多,每年收割的青草除了賣錢,秋后總能堆幾大垛供燒火用。青草雖好燒,但比起大塊的木柴,可就遜色多了。三哥眼尖,有的是力氣,只要他發現哪里有鋸樹的,剩下的樹墩幾乎就成了他的寶貝。樹墩上面的部分,如果夠10厘米厚,三哥就想辦法完整地鋸下來,那樹墩可以當菜墩,切菜切肉,放誰家都是個稀罕物。
我在上小學的時候,早晨起來,天剛蒙蒙亮,三哥就和我們前后腳離開村子。我們去學校,他則像貓頭鷹一樣到處去尋找樹墩。一般人劈樹墩得用兩三個小時,三哥只用個把小時,而且他劈的木柴塊大規整,放在自行車后架或家里的柴垛上總是整整齊齊。我很是為三哥沒當兵心生遺憾,他若當兵,準能成為連隊里的標兵,說不定還能成為軍訓教官。相比之下,我父親在種田和劈樹墩上比起三哥來就差多了。多虧我父親從年輕時就熱衷于政治宣傳,這使他很早就成了村干部,等我到十幾歲時他已經當上生產隊長和黨支部書記。
或許受家庭影響,雖然三哥很能干,但他家的日子過得并不富裕。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想辦法去掙錢。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干起副業,或者進城,或者到鄉鎮企業,三哥哪兒都不去,他依舊選擇種地。他覺得種地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事,只要有力氣。
最初,三哥并不覺得人與人之間有差距,等兩三年后,他就發現許多人家都陸續買上自行車、拖拉機、汽車,甚至蓋上瓦房樓房。最讓三哥不開心的是,村上一個眼睛有傷殘的人,跟他年齡差不多,竟然買了一輛突突作響的摩托車,在村子中央來回駛過,很是招搖,尤其引得大姑娘小媳婦的青睞。三哥開始夜不成寐胡思亂想,他急得嗓子沙啞、兩眼發直,他真的忍無可忍了,他要想辦法去修理一下那小子。他想在路上挖溝,想在路面上撒釘子,想在那小子家門口弄幾塊大石頭,但這都無濟于事。最后,他想到那小子在村邊有個小超市,說不定那小子把摩托車停在超市門口,這樣他就可以想辦法惡心那家伙。想到此,三哥很興奮,他一骨碌跳下炕,推開街門,借著夜色向村口小超市走去。
三哥不會開摩托車。三哥看到村里有個在外面當廠長的本家老叔,他上下班經常坐輛吉普車,據說那吉普車只有大領導才能坐。三哥不懂大領導得多大官,他只知道老叔的廠子管著上千人,村里好多人都到那個廠子上班。后來老叔去世,村里就沒有人能坐吉普車了?,F在好了,村里人雖然不坐吉普車,可有的人家買了汽車,三哥有點兒不服氣。三哥十幾歲就見過摩托車。村里有個從城里回來的大戶人家,他家有三個女兒,一個賽一個漂亮。在七十年代,自行車還是農村人的夢想時,他們家就開摩托車。有一次在公路上,三哥看到他家的摩托車出了故障,那人沒了往日的神氣,雙手推著摩托車頂著風往家走。三哥心想,這摩托車也會壞呀,他在人家后面笑了一路。此時,他完全忘記了他家的小女兒和他是小學同學,他甚至忘記人家過年時悄悄送給他家一條子豬肉。
后來那人的三個女兒陸續長大。她們一天也沒在村里勞動,都被城里的一些機關工廠給招走了。三哥最不能忘記的是人家小女兒,她披著大波浪長發騎著鈴木摩托車,穿著風衣戴著墨鏡,腳上蹬著鹿皮色皮靴,從身邊一過,就跟大明星似的??蓺獾氖?,她看都不看三哥這個老同學一眼,就更別說叫上一聲三哥了。三哥心想,騎摩托車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騎個自行車試試!
三哥來到村頭的小超市,已是半夜時分,許多人家都關燈睡覺了。三哥走到超市,看里邊閃著昏暗的燈光,店門已經關閉。不用說,那小子今天沒走,不然他的摩托車也不會停在窗前。三哥一陣竊喜,他站在窗前聽了聽,見里邊沒有動靜,便彎腰推了推摩托車,推不動,他知道車上了鎖。三哥不怕,他彎下腰,只用六成勁兒就把摩托車扛起來。走出二三十米,三哥就想,這摩托車不能扛到自家里,那樣就會變成偷竊。當然,也不能放到別人家里。他覺得,如果把這車扔到稻田里,誰也不能說什么。想到此,三哥加快腳步,不到十分鐘,他就來到稻田邊。這個季節正值立秋,稻苗長得正旺,稻田里尚有淺水,許多小魚在水中穿梭游蕩。偶爾也有青蛙跳出來,嚇人一跳。三哥沒有把摩托車扔進稻田深處,只扔在田埂邊上兩三米的地方。他這樣做,不是想讓摩托車丟失,而是要惡心人,出一口心里的惡氣,使自己平衡。一切都弄完,三哥掏出一支煙,用打火機打著,深深地吸了幾口,此刻,他感到這立秋的天氣真的太爽了。他沒有馬上回家的想法,就在村子四周無目的地閑逛。
第二天一早,開摩托車的小伙子發現摩托車沒了。先是滿街轉圈找,見沒有什么蹤跡,他就到我家找我父親報案,想讓我父親用廣播喇叭給喊幾聲,讓全村人都動員起來幫助找車。我父親說:“那樣不行,動靜太大,還是報案吧?!迸沙鏊鶃砹藘蓚€警察,詳細地分析一下,說摩托車全鄉也沒幾輛,當地人偷了太扎眼,很容易被抓。估計就在什么地方給藏了起來。于是,就有重點地進行排查。結果,大約九點多鐘,一個種水稻的婦女就來報案,說她的稻田里有輛摩托車。警察一聽,樂了,說這肯定是人為的惡搞。那人絕對不是想偷,更不是想賣錢。警察到現場看了以后,發現田埂很是硬實,沒有被踩凹也沒被踩壞,斷定這偷摩托車的人熟悉田埂小道也有把子力氣。聽警察這么一分析,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三哥。于是,警察和我父親一行人就去三哥家。哪想,這時的三哥已經犯病,他滿嘴說胡話。見狀,我父親對老三媳婦說:“你抓緊湊倆錢,過會兒村里派手扶拖拉機把老三送醫院?!?/p>
在我的記憶里,三哥的病時好時壞。后來,我離開老家到城里上班,就很少見到三哥。假日回家,父母偶爾跟我說到三哥,說那孩子不犯病時是個特別好的人。
十幾年前,村里被規劃成綠化隔離地區,全部搬遷到五六里外的居民小區。村里人不種地了,大多數人覺得輕松不少??扇缇妥ハ沽?,他是個閑不下來的人。他買了一輛三輪車,背一把板斧,每天到小區四周的樹林溝渠去尋找樹墩和朽木。漸漸地,他在樓下把木柴堆成兩垛小山,有街坊開玩笑說:“人家到奧運村看鳥巢還得花錢買門票,咱小區不要,三哥自己就會造鳥巢?!逼鸪?,小區的物業人員是制止三哥在樓下堆放木柴的,一是不雅觀,二是怕引起火災??芍浦箖扇魏?,三哥就又犯病了。三哥一犯病,就挨家串門,不管白天還是深夜,坐下來就不走,直到說得嗓子冒青煙。后來,物業人員也就不管了,但要求三哥必須把木柴碼放整齊,三哥答應了。不久,附近的幾家農家樂飯館,諸如鐵鍋燉魚、柴鍋燉大鵝的土菜,都需要用上好的木柴,正苦于買不到,剛好看到三哥樓下有,就花錢包下來。不過,三哥有個怪脾氣,他從來不把木柴直接送到農家樂,而非要農家樂的人到樓下來拉。三哥說:“我送是單純為賣錢,而你到我家樓下買,體現的是我的人生價值?!边@樣的話,不是三哥能說出來的,是我按照他的心思揣摩出來的。
或許,在別人眼里,三哥無非就是一個農民,一個只會種田、劈樹墩且精神有些不正常的人,可在我心里,一直把他視為可以和愚公、魯班以及堂吉訶德相媲美的平民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