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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4年第3期|蘇滄桑:一杯敬朝陽 一杯敬月光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3期 | 蘇滄桑  2024年04月10日07:59

    入秋,天地共釀一杯白酒,酒名叫“寒露”。

    海島的午夜,秘密和寂靜一起生長。海風披著月光潛入人們的夢境,望潮將頭探出泥涂仰望月空,文旦果第一次打開所有金色毛孔與黑色夜嵐竊竊私語,剛學會飛翔的珠頸斑鳩悄悄離開親鳥,獨自停在山后浦我娘家小院的丹桂樹上,聽到夜蟬最后的微弱叫聲,這個聲音同時被一只螞蟻捕獲,它策馬揚鞭趕往巢穴通風報信,但心懷疑惑:蟬會鉆回土中靜待春暖花開時爬回樹上,還是正在經歷死亡?

    嘣、嘣、嘣……細微的水滴聲,來自鐵架秋千的雨棚一角,每一片桂花葉每一朵花苞都參與了一場盛大的秋釀——寒生露凝,寒露如酒,一顆顆露珠映照著萬物,萬物均入了這一滴滴清澈、晶瑩、無色的白酒,看似虛空,卻蘊含著無窮。

    夜幕降臨前,珠頸斑鳩曾振翅飛到高空,看到玉環島以東的海面上、以北以南以西的大地上正迎來豐收,人間開始新的一輪秋釀。白色的蒸騰的熱氣和濃郁的食物香氣直沖云霄,最后變成甘露般的神奇液體。大地上的人們喝了它,變得身輕如燕,騰云駕霧,上天入地,御風而行。人們喝酒的姿勢,如同棲息在大樹上的蟬,垂下像帽纓一樣的觸角,吸吮著露水和樹汁。于是,人們把自己想象成蟬一般遠離人間煙火、通靈高潔的靈物,能在土壤中蟄伏多年之后出土羽化,復活永生。

    一杯白酒,讓人類以最迅捷的方式,找到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直至日出東方,寒露散盡,大夢初醒。

    “像不像美人魚?”

    伏特加、藍橙力嬌酒、冰塊,冰火兩重天的一款雞尾酒,名叫“富士山下”,伏特加與一枚竹葉,是伏筆,也是最驚艷的部分——藍紫色火焰在竹葉上燃起,柔軟,曼妙,將它抓拍到的瞬間,像極礁石上回望大海的美人魚,甚至有海風拂過卷發的輪廓。

    阿沁從上海發來前些天她回杭州看望我們時和小伙伴在一家清吧拍的照片,說:“你很久沒去酒吧了吧?你和老爸一起去喝一杯吧。我最近回不來,不然陪你去喝?!?/p>

    彼時,我站在娘家小院對面鄰居梅女家的門口,盯著玻璃窗里的一只貓。是一只瘦弱的藍貓,前爪勾在窗簾上摘不下來,徒勞地在窗玻璃上劃出幾聲銳響,并不叫。它身邊四仰八叉著另一只瘦弱的藍貓,仿佛已被正午時分的陽光醉倒。兩只貓都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下眼瞼上有著濃重的淚痕。

    窗簾后還有十多只貓,因為種種原因賣不出去。梅女每天全副武裝進貓屋打掃,她垂下眼簾很內疚的樣子對我說:“沒辦法,養不起了,貓糧吃差了,貓越來越不好看?!?/p>

    梅女的丈夫頭部受過重創,進了療養院,她每天凌晨騎著電動車到工廠食堂幫忙做包子、湯圓,回來照顧貓們和九十高齡的婆婆。好在,叔伯妯娌和小姑們常來。我出門倒垃圾,??吹剿麄冊谖蓍芟掠貌窕馃蹼u鴨甚至豬頭給老母親吃,敞開的房門飄出飯菜和白酒濃郁的香味兒,還有笑聲,日出日落般平常,日出日落般治愈。

    此時,我們仨分隔著幾百公里,上海、杭州、玉環。之前,我們仨分隔著幾千公里,倫敦、香港、杭州。我們平時幾乎從不在家喝酒,團聚時會習慣性地倒上三杯白酒。白酒像丁達爾效應,酒的光柱照見一次次重聚,一次次別離。

    這大地上的人啊,有幾個不被困在聚少離多的宿命里?祖輩們早已消失在酒的光柱里,父輩們正在遠離,同輩中也有人過早離去。我們仨常常分居三地,我的姐姐弟弟和他們的孩子,大多時間分隔萬里,因為生計或理想,因為不同的理念。

    土耳其游吟詩人在反復吟唱:我日夜兼程,卻不知身在何方……

    家里那瓶白酒淺下去的速度很慢,白瓷瓶看不出酒的深淺,晃一晃,咕咚作響,古井般深藏著千言萬語。

    處暑時節,意大利人豆先生坐進娘家小院的藤椅里,用標準的中文說了一句:“真舒服??!”

    80后制片人靜靜、卓卓和60后豆先生,循著我的《紙上》從北京驅車千里來到海島玉環,一見如故的人們在52度白酒的烘托下已近狂歡,喝不慣白酒的豆先生亦頻頻舉杯一飲而盡。

    有那么特別安靜的一刻,喝了近一斤白酒依然冷靜如其名的靜靜說:“我從未和滄桑老師說過,我第一遍讀《紙上》時,在書上密密麻麻貼了很多小紙條。當我讀第二遍的時候,依然是流著淚讀完的?!?/p>

    桂花盛開的前一天,收到行松兄為我的新書手寫的讀后感,三千多字,他忍著腳筋斷裂的傷痛書寫成。三十多年前,他是杭州大學樹人文學社社長,我是其中一位副社長。

    我問他:“我是怎么當上副社長的呢?我和你們誰都不熟,后來也沒出過什么力,慚愧啊?!?/p>

    他說:“那時候,我們的文學社多么純潔??!不以關系論,還不讓你們參與雜務?!?/p>

    那時候,我們熱愛文學的心也多么純潔啊。

    含苞待放的一樹桂花散發的幽香,夾糅著濕重的夜風,將呼吸和心境帶往平靜。我想起五年前在他寧海桑洲的家里喝的楊梅酒,想起二十多年前平生唯一的一次大醉——終于從杭州筧橋機場搬到城里住,僅九十平方米的新居讓我第一次感覺擁有了自己的家。前來喝酒慶賀的同事們搖晃著散去后,我將自己狠狠摔在床上,看見自己沿著月光爬到月空,大聲歌唱,肆意游走,無比滿足。

    我再也沒有那樣醉過,再也沒有那樣知足過,再也沒有找回那個白酒般清澈、桀驁的自己,散發著谷物、陽光、泉水般純良氣息的自己。

    處暑時節,我和靜靜、卓卓、豆先生跟著山里村執著的釀酒人老莊穿過比人還高的蘆葦,去看他位于山頂能眺望大海的新釀酒坊。老莊從倉庫的窗戶爬進去,捧出幾壇雙缸釀黃酒。不久以后,新的一場冬釀又要開耙,這一次,他要釀的是和他個性般熱烈而又醇厚的白酒。

    桂花盛開的第一天,我去山后浦村的小店買了一小瓶白酒,產自東北,才九塊一瓶,寫著用高粱、大米、小麥、玉米釀造而成。老板娘說:“村里人都喜歡喝?!?/p>

    這個十月,我第一次在娘家小院專心等待桂花盛放,第一次發現桂花盛開之前要先擠落一些葉子,再褪去一層淡綠色的苞衣。

    自然要喝桂花酒。二樓父親的臥室里珍藏著兩瓶多年好酒。母親說:“開吧?!备赣H遲疑著說:“開吧?!蔽艺f:“我回杭州后,你們也不會喝,還是等過年姐姐弟弟他們都回來了再開吧?!?/p>

    我去小店買酒時,在院門旁看到我家的另一棵桂花樹。它比南院的桂花樹小很多,是它的孩子。它和紫薇樹、石榴樹、電線桿緊挨著,枝條被擠到墻外,常被我們忽略。多年前,母親在大桂花樹的枝丫上切開小口子,用濕泥包上,待傷口長出根,截下來種到地上,就是一棵新的桂花樹。當年母親包了兩棵,她和徒弟一起把另一棵扛到丫髻山的呂祖殿前,可惜后來被臺風刮倒了。

    母親日夜祈禱著,希望她的孩子們永遠不要被風刮倒。

    十幾朵中國南方的丹桂,落入中國北方45度的白酒里,如滴墨入水,如魚入泉,如日入?!庋劭梢妱尤说囊凰?,卻無法捕捉層層漣漪下的化學反應。嗅覺、唇齒和舌尖代替肉眼捕捉到了層層漣漪般層次豐富、連綿馥郁的香甜,柔軟,曼妙,如礁石上回望大海的美人魚。

    三個人的回憶隨著熱流涌滿腦海,又滔滔不絕地從嘴里涌出。

    “你們把我寄養在外塘姨婆家時,姨公每天用筷子頭蘸一蘸番薯燒讓我吮一吮,我邊吮邊哭,我要回家!我以為你們不要我了?!?/p>

    “那時你弟弟剛出生,靠你阿爸的工資和學校補助根本不夠養家,我日夜趕工給人做衣裳,太困了,就趴在縫紉機頭打個盹兒。五更天,街上擺攤的人來了,會在門外叫‘先生姆,好歇著了!’”

    “有一陣,你腎炎剛好,頭上又長濕疹,喝了多少中藥啊,每次都不哭不鬧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去,還是沒治好,又照著民間秘方天天對著水缸照,花樣都做盡了。后來,喝了人參浸的白酒和鄰居給的蛇肉湯,終于好了,不然成癩頭了?!?/p>

    “把你接回平陽后,你姐姐肝炎住院,我陪著。除夕夜,你媽熬通宵給你們做新衣服,大年初一,她帶著你和你弟弟,我帶著你姐姐,在醫院后面的仙潭寺會合,一起爬山看風景,也沒啥風景,就覺得味道顯(玉環話:特享受)?!?/p>

    “那時候那么苦,為什么不覺得苦呢?”父親又喝了一口桂花白酒,說,“有點兒甜?!?/p>

    “太快了,一晃,我們都八十多了?!?/p>

    我們聊著從前,都絕口不提以后。我們從不討論那終將到來的永別,不想,不敢,不愿。

    午后的娘家小院,光影斑駁。父母上樓午睡,我買好回杭州的動車票,整理好行李,一個人站在桂花樹下,風很大,桂花雨落在我頭上、身上,打濕了眼睛。四十年前,“離家出走”“流浪”“死亡”是時常出現在我叛逆期日記里的詞,四十年后,與親人的離別成了最恐懼的事。

    過了一會兒,接到一個文學活動主辦方的通知,說延期了。母親午睡起來,得知這個消息,臉上的皺褶笑成一朵花,說:“再多住幾天吧,好嗎?”

    我說:“好?!庇谑歉暮灹藙榆嚻?。一瞬間,心里不那么難過了。

    閉上眼,正對著上午九點的陽光。從最先的鵝黃、橙黃到胭脂紅、絳紅、朱砂紅、玫瑰紅、酡紅,直至最明亮的銀朱色,無數種中國紅在閉合的視線里翻涌變幻,如白酒無數種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度數,不同的香型,不同的前世今生。

    “品牌狂者”達伯林從酒柜里拿出他從世界各地帶回的酒,在我面前排開。我選擇了96度的“生命之水”Spirytus,雖知不能直接飲用,多用來調制雞尾酒,但我很想嘗嘗它本真的味道。輕輕抿了一小口,唇舌間一麻,腦門“轟”的一熱,如同太陽瞬間爆發的日冕。酒液瞬間蒸發,像條蛇一樣溜走了。

    如果喝一大口,讓這條蛇游入喉部、食道和胃部,會怎么樣?

    一條毒蛇,是白酒的另一面。自古“酒藥同源”,酒是人類療傷的藥,療肉體的傷,也療精神的傷。同時,它以迷人的姿態游入人體,日積月累的毒,成為血液的一部分。娘家小院北邊的楚門十字街,有我因酒精肝病逝去的兩個堂哥和他們的酒友們,娘家小院南面的東海邊,有我認識或不認識的漁民們,躲過了風浪,卻躲不過長年飲酒抵御風寒造成的戕害。

    母親的電話追過來急急地說:“天氣這么熱,那瓶96度的白酒千萬別放后備箱!千萬別打翻!千萬別著火哦!”

    曾經在老家的山里村喝過62度的老酒汗,曾經在宜賓的釀酒車間里喝過高度原漿酒,曾經在渭南喝過金黃色的三十年陳釀,曾經一眼愛上黃永玉先生畫的那個癡憨酒鬼,他身背酒壇、滿臉通紅、瘋瘋癲癲地往前跑著,鞋掉了一只也渾然不覺。

    是無數愛酒人心中自己的模樣。

    霜降降臨海島,桂花終于落盡。離開山后浦前往動車站時,忽然發現山后浦曾經青翠欲滴的入口處新開了一家小酒館,墻上寫著“無酒不江湖”,耳邊響起幾聲蒼涼的吟唱:

    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

    ……

    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

    ……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

    ……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

    人間熱浪蒸騰,人生悲喜交集。拿什么抵擋?拿什么掩藏?拿什么傾訴?幸好啊,有這朝陽般溫暖、月光般清澈、娑婆世界般渾濁的玉液瓊漿。

    寬恕我的平凡,驅散了迷惘。

    【作者簡介:蘇滄桑,浙江玉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紙上》《遇見樹》等,獲十月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冰心散文獎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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