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2期|李琸:我有一片戈壁(節選)

李琸,本名李春華,九〇后,現就職于新疆油田公司。有長篇小說、散文、短篇小說發表于《鐘山》《西部》《西湖》雜志。
我有一片戈壁(節選)
李 琸
一
一場黑毛風,夜行千里,挾沙帶土,席卷了戈壁采油區。
我手拎一把小臂長管鉗,站在一臺高高揚起驢頭、被采油工稱作磕頭機的抽油機下,涼風呼扇呼扇地直往褲管里灌。它像是在昨晚的沙暴里奔跑了一夜,天亮后茫然地發現自己還在原地。細聽,絲縷的風在驢脖子上吹彈出清脆的金屬音。朱漆驢頭指向的天空,此刻沒有一朵云。陽光播入漸漸睡醒的戈壁,地上空蕩蕩的,不見了豬毛菜的枯團團和歷冬后稍微風吹就打哆嗦的采油樹的保溫棉。它們就這么消失了,消失了。風仿佛吹出無數個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我向周圍看去,上百臺磕頭機的驢頭扯著脖子,錯落有致地揚上去、俯下來,哐啷哐啷。它們在地面上的影子,緩緩向西北爬,慢慢往東南退,搞得一條四腳蛇一驚一乍。它們就這樣,在慢慢揚俯間,攏來我在這片油區熟悉的一切。
我來這兒的多少年里,腳踩這片土地,呼吸這里的空氣,追趕這片天空的云彩,經歷著秋冬、春夏的寒暑兩季,每日看著磕頭機就這樣不知疲倦地重復著這個上揚下俯的動作。如果它們有故障了,我的師父就會拿著管鉗和扳手來修理,才會斷電停下它們。又或許因為一場大風,在野外架空的三百八十伏的電力線因為松動而彼此碰了一下,電路短路導致電線桿子上令克開關被頂開。停了電,它們才會喘口氣稍作休息。我在這里干活,和它們一樣,只要沒有什么緊要的事,就會每日一如既往地拎著一把管鉗和一桶清洗劑巡井,除非工作或生活遭遇什么變故。周而復始地走在一眼看到頭而時間過得無比漫長的巡井路上,我不知道自己日后還會往哪里去。
磕頭機周圍的壤土,是推土機從附近的土丘趕來的,我和師父一锨一锨把它們鋪開、墊平、踩實,那一片一腳踝深、十二米長、八米寬的懸土方,被叫作井場。嗅到帶臭雞蛋味的石油香,我快速躲開,取油樣的時候要站在上風向。從青克斯山吹來的每一縷風,拖塵帶土,黏附在曲柄銷子上的泥最厚,那里會定期加注如老醬般黏稠的黃油。還有那夜夜掛在磕頭機上空最亮的幾顆星星,每一顆星星都引著一臺磕頭機俯揚。我知道站在哪幾個方位,可使火紅的太陽四季不變,從一臺磕頭機平穩的底座升起,又在一臺磕頭機的游梁擺動間下沉出戈壁落日圓的景象;我還曉得,春天里,在哪一片凹地,豬毛菜最先抽出芽,哈,我竊喜那條注水管線的縫,怎么焊都焊不嚴,還經常被遺忘……這種熟悉,讓我漸漸變得懶惰,不愿再成為別的土地上的人。就像在這片油區,采油樹的手輪只能朝西北,因為季風是從西北面的青克斯山吹來。
看到不遠處電工師傅高高舉起令克棒,將電線桿子上落下的令克開關推上去后,我圍著磕頭機轉悠了一圈,確認無恙后按下綠色啟動按鈕,這臺高高揚起驢頭、停止運轉的磕頭機重新充滿生氣,有力地抽打起戈壁。我不由得貓起身子,生怕它那巨大的脖子在甩起來的時候會突然掙脫掉韁繩,不聽使喚胡亂甩打,將我攔腰抽斷。
我站得遠遠的,看著磕頭機緩緩下俯,又將我熟悉的一切推走,仿佛進入另外一個陌生、遙遠而又僅屬于自己的當地。
那一天,我突然出現在這片戈壁油區,茫然地看著班車挽起的塵土尾巴緩緩地落到地上,班車消失于一個山包拐彎處,將新員工往更遠的地方送。光禿禿的土地,從我腳下鋪向遠處的青克斯山,山上則是火燒火燎后般的蒼寥景象。
志平師父站在我對面,我看到他腳下的光禿向他背后無邊的戈壁一溜煙跑遠了。他的手臉和戈壁一個色,深淺褶皺里藏著條條黑色油污,像是歲月的符印貼在臉上。他穿一身被油污腌得可以掛住蟑螂的紅工服,手持一根新折的紅柳枝,帽檐轉到后腦勺。如果不是看到他手里的紅柳枝在搖晃,會讓人懷疑他就是一個套著衣服的銅像。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這是我們采油班的傳統:徒弟報到那天,師父要接,不管手頭有什么要緊的活兒。
看著這尊銅像,我不禁想開了,以后是要續接上他這一生了嗎?等他退休,他會把他呼吸過的空氣留下,會把比我年紀還大的一臺臺磕頭機留下。說不準哪一天,在巡井路上,我會撿到染著他頭油的紅工帽、被他指甲穿透的白手套。又或許,在一個不經意的上午,我被他在土丘上深陷出的一個腳窩摔個驢爬子,被他留在紅柳叢里的一聲呼哨聲驚掉魂。誰知道哪臺磕頭機的夾縫里,塞著他用鈍了的渦輪的活動扳手、遺忘掉的一截子盤根。在未來的日子里,我仰望的天空,擠擠挨挨的,全都是他留下的眼睛。
“嘁?!彼f,從紅柳枝上掐掉一小段,銜在嘴巴里,上下打量我。
我不妥協地把背著黑背包的腰板伸得直直的,嶄新的紅色工褲、工服、工帽和土黃色夏工靴,是合規的三穿一戴,白色手套耷拉著手指塞進褲子口袋。點綴著粉色桃心的飛巾纏脖,黑色口罩遮臉,墨鏡讓我的視野鍍上一層茶色。我還找裁縫收了肥肥的褲腿,勾勒出細長的腿形,露出纖細骨感的腳踝。當然,現在腳踝被工靴筒掩了進去,剛下車走的那幾步路,腳踝骨被靴筒磨來磨去,下次得穿上過踝的襪子。
可又有哪一個女孩愿意穿成這樣呢?還要在厚厚的塵土和密密匝匝的梭梭、駱駝刺里穿來走去。我把帽檐拉到眉峰,變本加厲,撐開一把遮陽傘抵御戈壁強烈的紫外線,另外一只手把耳機往耳朵眼里使勁塞。手機單曲循環劉若英的《原來你也在這里》,包裹成木乃伊一樣的身體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跟前。就那幾步路,腋窩已被汗水浸泡。
中學時代,我在馬路上曾經看到過一個女采油工,背包上的粉色熊貓掛件暴露出她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齡,曬斑密密匝匝地落在深茶色的扁平臉上,一身紅工服和青春、時尚沾不上邊,褲腿上還有點點油斑。她從我跟前走過,目光發飄,蛇形步態好像把戈壁荒漠上曬暈的塵土也拖曳來。我目送她離去,好像在目送一個未來日子里的自己。我還未走到成年,我的成年已經在她那里開始。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日子已定下結局,大多數回小城的青年都會是這個選擇。
師父拿著紅柳枝的手背在后面,像是一個私塾老先生拿著戒尺,他圍著我轉了一圈后,貓著身子睜大眼睛看我的墨鏡,嚼過口香糖的薄荷口氣隔著口罩撲到我的臉上?!班?,我沒收一個瞎徒弟?!彼碌糇炖锏募t柳枝,“看,現在驢頭停在了上死點。相反,驢頭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就是下死點?!彼鲋鲱^和低頭的動作,帽子幾度要掉下來。我順著紅柳枝看過去,驢頭高高昂起,這戈壁荒漠的天仿佛是被這鋼鐵巨獸揚起的頭擎著的。當它俯沖下來,天就要塌下來了。他用紅柳枝依次指著游梁、橫梁、連桿、曲柄,在他的聲音里,戈壁的形狀也成了這磕頭機各部件的形狀,長、圓、扇、方、梯,缺口的、圓滿的。他突然將教桿空中一揮,得意地說:“我成群的鋼鐵驢牲就養在這片莊稼地里,我只要鞭子一揮,它們就齊揚齊俯,它們是我指揮有方的兵馬?!彼哪抗忭樦t柳枝,指向了天空,儼然一個將軍。
我定睛一看,明白了他所說的鋼鐵驢牲就是磕頭機。每臺磕頭機有每臺磕頭機俯揚的頻率,正在我們周圍遠遠地、錯落有致地上揚下俯,而不是他說的齊揚齊俯?!按_實,一臺臺巨大的壓水井上下起伏著?!蔽蚁肫鹄霞以鹤永锏膲核摽诙?,抽油機抽出油的原理和壓水井壓出水的道理差不多。
他教桿空中一揮,發出嘶鳴聲?!笆裁磯核?,你見過十米高的壓水井嗎?”他下巴隨著背后不遠處一臺磕頭機高高地揚起來,做出不容冒犯的表情。
首次見面,確實不應該頂撞師父。我壓低語氣欲挽回說:“確實不是壓水井,因為沒有壓把?!?/p>
“嘁?!甭牭竭@,他立刻又氣不打一處來,“我的驢牲口啥也不缺?!彼艿娇念^機尾部,指指剎把說,“看到沒,這就是我驢牲口的驢尾巴,它哪個把都不少,比你壓水井的壓把高級多了吧?”我看到他的唾沫星子在陽光里閃著光。
“那公驢磕頭機的那個把也不少嗎?”我突然想起曾經的鄉村生活,立刻被腦袋里冒出來的問題逗笑了??念^機有公驢,那還有母驢。非禮勿言,我話一語雙關地一轉:“是,是,什么也不少,你看,你的驢臉上還一排大門牙呢?!蔽抑钢H頭上的那幾個洞洞,說完,便看到他的驢牲口正翻著嘴唇齜笑,我也笑得前仰后合。
他又折斷教桿上的一截紅柳枝塞進嘴巴里。多少日后,我才從他吞云吐霧的架勢里知道,油區不讓抽煙,他用這種方法來紓解煙癮。他松開剎把,也就是他說的驢尾巴,按下綠色啟動按鈕,磕頭機哐當哐當地運轉起來,突然有了生氣。
“師父,今天咱們可以下課了嗎?”我把口罩、飛巾統統扔到地上,因為臉上被汗水蜇得有點兒疼癢了。扔掉的那一瞬,炎熱的戈壁送來縷縷清涼,我貪戀地呼吸著拖塵帶土的空氣,不遠處正在鉆新井,推土機正在推鉆井井場。耳機里,劉若英在唱:“請允許我塵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過去,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才隱居在這沙漠里?!?/p>
我實習的那半年,師父換皮帶,我給他遞撬杠;他加盤根,我站在一旁做啟??念^機的操作;他調防沖矩,我打卡子;他修泵,我提著一桶清洗劑擦洗滿泵房被他迸濺的和腳底子留下的油污印子……實習期,師父干什么,徒弟都要跟著學。徒弟在井上做什么,師父也都要盯著。我抄井口油壓和溫度、計量產液量,他叼一截紅柳枝“抽煙”,站在一側;我擦油井和打掃井場衛生,他靠在磕頭機的護欄上,和他的驢牲口一起瞇著眼睛打盹;我取樣遇到硫化氫濃烈的井,攜帶硫化氫的空氣像堅果一樣硌在我的胸腔,他卻跳著格子玩我童年的游戲,和磕頭機比誰的影子更長。
實習期結束在那一年的冬天,我從此開始一個人孤零零地拎著一把管鉗、提著一桶清洗劑巡井。戈壁的冬天總要連續一個多月下雪,雪蓋住了推土機碾壓的溝坎,稀稀拉拉地露出豬毛菜、紅柳、梭梭和蘆葦,我們的工具房看上去都矮了一截子。舉目望去,遠處的同事成了一個扎眼的紅點,飄來飄去。每一次大雪過后,我巡井都要蹚著雪重新開路,雪花一片片如精靈般跌落在地上,遇到大太陽的天氣,眼睛被白茫茫的一片炙得發慌。手離開暖烘烘的棉手套,寒風吹過,總覺得皮膚碎屑沾在空氣里。志平師父在對講機里聽到我報一口井出了故障的時候,才會從黑黢黢的工具房里出來。他從來不問我是哪一口井,只循著我雪地里的腳印走?!澳目诰懔粝碌哪_印最凌亂,就是哪口井出現了故障。你的腳印最不裝事了?!彼f。
師父不在跟前的時候,我的膽子也變得很小,雪將坑坑洼洼的戈壁鋪平后,磕頭機尤其顯得高大。每次走近一臺磕頭機,我都會不由得貓起身子。以前,都是我按紅色停止按鈕,他來剎車?,F在這一切,只能我一個人完成。我左手按完紅色停止按鈕,立刻縮手回來,梗著脖子拉剎把,位置停不對——因注汽、調平衡、含蠟井等,驢頭停的位置都不一樣,只能重新調??念^機。每次做完,我的遮耳大棉帽子都濕成一片。
為了擺脫自己對磕頭機的恐懼,在那一年冬末,有一次我愣愣地試圖把自己站成一臺磕頭機,跟著它上下擺頭,直到腿麻、背硬,也無法拉近自己與一臺磕頭機的距離。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扔掉管鉗,踢翻清洗劑桶,將磕頭機停在驢頭高高仰起的位置,徒手爬到橫梁上,去看驢頭指向的遠方??墒俏页斯舛d禿的戈壁和成群結隊的磕頭機,什么也沒有看到。我迎著粗獷的風,發出一聲嘆息。畢竟我沒有那么長的舌頭,伸進千米油層,汲取大地深處黑色的血液。我下來后,腿腳開始發軟,無望地張著嘴巴,看一股風旋在一臺停止運轉、高高昂起頭的磕頭機的驢頭上,又從我的腳底吹起被太陽舔得所剩無幾的雪,我使勁往外吐吹進入口腔的沙子。
“吐什么吐,沙子入胃助消化?!睅煾覆恢缽哪睦锩傲顺鰜?,背著手,握著一把小榔頭。那一刻,我委屈的眼淚噗噗掉下來。也許真是如此,沙子的助力,讓我的肚子咕咕嚕嚕叫起來。我從口袋里抓出一把干沙棗,一屁股坐在沙土窩里,塞進嘴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站到一個地勢稍高的土丘上,用食指點數這片油區的磕頭機,生怕這一場黑毛風的喉嚨吞噬掉一臺,像極了小時候站在廢棄的磚窯房上數我的小山羊。不同的是,小山羊數來數去,只見多不見少??念^機數來數去,心里卻總覺得少數了一臺。
志平師父遠遠看到我做這件事,走上來猛拍一下我的后腦勺,嘴里叼著紅柳枝跟我說:“你這個小蘿卜頭,一個巡檢女工負責一個站,一個站不少于二十臺磕頭機,咱們的班車上坐三十五個人,一半的女人,一半的男人,每天有兩輛車經過咱們站。喲,這樣算來,咱們這一眼看過去有幾百臺磕頭機呢!”他得意極了,又開始掰著手指算。
我順著磕頭機悠悠揚起的頭抬起臉,先巡檢這臺磕頭機上的天空,云朵的形狀、移動的速度和方向,再順著磕頭機緩緩俯下來的頭,仔細檢查設備的運轉情況和周圍的戈壁野物有無出沒留下腳印子、梭梭有沒有育出新的蟲癭。從一臺磕頭機到另一臺磕頭機,一天需要走十幾公里的巡井路,那是被人腳踩和獨輪車車輪碾壓出來的路。
“這里的采油工已經換了好幾茬了?!睅煾格v足感嘆,我蹲下來觀察他的腳尖印出來的腳窩,有輕有重,各懷心事。蹲的時間久了,我抬起和膝腿一樣酥麻了的頭,巡井路彎彎曲曲、寬窄不一,豬毛菜給一截巡井小路串聯起珠翠項鏈。等到了深秋,豬毛菜開花,姹紫嫣紅,就像是給小路戴上了花環。我猜我之前的女師傅是個極愛美的人,才有心收集起豬毛菜的種子,播撒在這條巡井小路上,給我的心情也戴上了項鏈和花環。
師父突然想到了什么,踏起紛飛的塵土,跑掉了。他八字形的腳印,腳尖一個朝西北,一個朝西南。后面的我看到前面混濁的空氣里,揚起前幾茬采油工甩下的大大小小不同的腳印。腳印叫嚷著,說著閑話、瞎話,談論著油量和獎金,還有自己沒有到達過的采油站的男人和女人。
只見他走到一臺磕頭機前,開始操縱剎車。但是手剎蹄片老化,反復了幾次,還是抱不死剎車輪,磕頭機一再溜車。他失落地跟說我:“這些磕頭機是不是和我一樣,老了?”
我開玩笑說:“天天有閑力氣對我‘嘁’,怎么會老呢?”
他沒有接我的話茬,我低頭看他印在井場的腳窩,有幾個腳窩凌亂、無秩序。他放棄了剎住磕頭機的打算,任驢頭上上下下擺動。他說起自己剛上班的時候,油田開發早期,內部注水,就可以將地層壓力保持在原始狀態,自噴采油的勢頭也很好,于是在那時候有人提出“卸磨殺驢頭”。
“咱們驢牲口也爭氣?!薄皠e看這個師、那個員,嘴上都還沒長毛,能和我這個老采油比?我放屁漏掉的事比他們懂的都多?!薄拔业捏H牲口,我會不知道它們的驢脾氣?犯脾氣了,井口的溫度壓力就上來。你哄哄它們不就好了?”“雖然新技術層出不窮,但是老智慧永不過時呀。它不就是一臺壓水井嗎?簡單的機械原理?!彼恳欢卧?,都要停頓一段時間。
“你看?!蓖蝗?,他指給我看遠處。一前兩后,三只黃羊在梭梭間賽跑,揚起十二只蹄?!斑@戈壁路長著呢,以后還是你們年輕人走?!彼Z氣耷拉下來,“我還有一年就退休了,都成一頭老驢了。我們以前叫我們的師父老八杈,哈哈,不知道你心里咋喊我的?!?/p>
又是長時間的卡殼。
我有點兒心酸,沒有接一句話。
“天裂了!”師父突然大聲喊起來,把我的注意力從十二只蹄上拉回來。我好像看到經久不變的劇本里的字在顫抖,急忙問:“哪里?哪里?”師父一臉認真地說:“你看,閃電。它把天空劈開了大口子?!彼麆傉f完,大風過后陰云密布,夏雷破空而來,大雨漫漶而至。我們一起跑進狂風驟雨里,佇立在這突至的風雨中。當我被雨水完全打濕,放眼望去,上百臺磕頭機依舊在揚俯起伏。我突然聽到,有種聲音正在掙脫磕頭機和我的身體。
我們扔掉手里的工具,仰起頭朝向密密匝匝砸下來的雨滴,把頭昂成了磕頭機。我看到驢叫聲五光十色地沖向了天空。我在這些聲音里認出了自己的聲音,但又好像不是我的嘴巴在喊。
二
那天,我拎著一把沉重的小臂長的直式管鉗來到一臺磕頭機下,準備打開閘門給油井放壓。昨夜夢里,這臺磕頭機的壓力表指針老是晃來晃去,攪得我睡不安生。
白露過后,被太陽節節逼退,潛伏在地層的涼開始浮出來,空氣如洗,清冽似新醅的高粱酒。暴曬了一夏的我貪婪地飲了幾口,清新的氣流化為溪水,淌入我臉上被烈日曬縮了的每一條溝壑。
不遠處,拾荒婆婆充滿驚喜地朝戈壁深處一片稍成氣勢的荒樹叢走去。它們是野生的白梭梭,長在一片土丘上,枝條如手臂般纖細地伸展。白梭梭上面有它包噬昆蟲后形成的蟲癭,摘下來放入口中細嚼,甜絲絲的,好吃極了,是我巡井路上的零嘴兒。
“閨女,你快過來看?!彼b遙地喊我,聲音帶著戈壁油區挖土機挖過后的土坷垃被太陽曝曬后炸裂的尾音。我在巡井途中的井場無意間聽到,仔細去聽,反而沒有。
我從六十米之外走過去,我倆剛好站在我的兩臺磕頭機旁。每天巡井的時候,我都要用腳步量一遍,一百步不多,一百步不少。如果少了或者多了一步,都會讓我心緒不寧。少了的自此下落不明,多了的又不知道是哪個離開的師父留下的,令我更加惶恐。哪怕下班后錯過班車,我都要重新步量一遍,直到一百步為止。這些閑心情真的是在漫長的巡井溜達途中長出來的。
樹叢外面已經零散地放著十幾個塑料瓶子和易拉罐,她的一只手撥住樹枝子,另外一只手拿著綁著鐵鉤的竹竿使勁往里面抻,破舊有了毛邊的化肥袋子塞進白梭梭樹叢。她不再說話,藏在層層黑紅褶子里的眼睛回轉給我的全是驚喜。
我在這片油區巡井,她在這片油區拾荒,我叫她婆婆,她叫我閨女。旁邊是217國道,常有車輛拋下來塑料飲料瓶和易拉罐,她看見大量“寶貝”就會喚我過去。也不管有沒有看到我,就在那兒使勁喊,直到我出現為止。有一次,我在工具房里換衣服,就聽到了她的喊。如果我不過去,她一定會一直喊下去。師父說,有一次我請假,她就在戈壁上喊“閨女”喊了一天,直到接班車來到我們站上,聲音才戛然而止。
看她臉上的褶子,應該已經有七八十歲了,可是她瘦朗的身姿看起來也就六十多歲。
“婆婆,今天的收獲不少呀!”我把管鉗放下,順勢躺在了旁邊的虛土上。自得自己這一動作肯定會驚擾下面的碩鼠,它們是不是覺得房子都要坍塌了?我在暖融融的陽光里,瞇上了眼睛。
我們去年在油區的巡井路上整齊地種了梭梭,防沙之用,現在已及膝高,枝條繁盛,遠遠看去,一條蔥綠的長廊蜿蜒。它的蟲癭和白梭梭不同,在節間形成重被小花,御敵體外,而白梭梭是包噬其內。每個月里的一天,拉著水管子、提著桶子給它們澆水,是我上班最開心的事。師父說,明年就可以不用澆了,它們的側根像錨一樣拋入土壤深處,天降的水足以讓它們活下去。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在開拓另一片綠洲。倆人暗暗發誓,我們采走了這片大地的血液,要用綠色覆蓋留下的創口。每每聽它們咕嚕嚕歡快地喝水,我都會想過不了幾年,紅工服一脫,往上面一搭,就可以給我遮出一片陰涼地了。
沙擋住了,也留下了野草種子,尤其芨芨草給這片荒莽之地增添了一份柔色。生態轉好,老鼠也來了,可它們的天敵還在來的路上。我想,老鼠一定是建立起了一個地下村莊,油管做壁,梭梭根做梁,戈壁植物所生漿果和我們工具房的馕就是它們的食糧。
有一次,我跟師父憤憤不平地講:“老鼠真是一種坐享其成的動物啊,偷我們放在工具房的馕,咬我們種下的梭梭的根。一場大風吹起風沙,裸露的梭梭根都是一截一截的,別提我多心疼了。一塊我放在一臺磕頭機井臺上、用磚頭壓著的抹布也不見了,肯定被母鼠叼去坐窩了?!?/p>
我說這話的時候,師父正攀在磕頭機的護欄上,用黃油槍給曲柄銷子添黃油。那幾日,經過這臺磕頭機,曲柄銷子發出的干磨的聲音總讓我產生恍惚的隔世感,磨得我耳朵發木。我循著聲音走路,顫顫巍巍,好像自己和這臺磕頭機一樣,老掉牙了。
他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的太陽,即使天氣轉涼,背上還是被汗水浸濕透了。他說:“咱們哪一代人不是坐在先人之上享其成的?只不過老鼠是坐在人身上享其成罷了。你以為偷東西不用付諸勞動嗎?你看看它們,每次都是盯著我們走了才出動,費的精力可一點兒也不少。拿你說,要不是你的師父我把這些犟驢的脾氣給治順溜了,你哪里來的閑工夫天天拿著管鉗在一臺臺磕頭機間瞎轉悠,還有精力去關心一截截梭梭根?”
他從護欄上跳下來,拍了一下磕頭機的驢屁股,舉著黃油槍對著磕頭機說:“你再斜眼看我,我就敲斷你的尾巴?!闭f著,他松開剎把,按下啟動按鈕,磕頭機緩緩地運轉起來。干磨的聲音消失了,我的腦袋突然被鎮住,不恍惚了。
“夠一份蘑菇拌面了,走,婆婆請你吃?!逼牌诺脑挵盐覐幕貞浝锢貋?,她下巴沖遠處為大車司機而開的拌面店努努,又晃了晃手中撿到的兩個鐵塊,看了看一大袋子瓶瓶罐罐。我認出鐵塊是修井隊落下的,我曾經盯著他們在上面掐滅煙頭。我和師父辛苦栽下的梭梭,可不能被他們毀之一炬。但是想到他們食宿戈壁荒漠的艱苦和孤獨,比我們采油工苦百倍的工作,又不忍心阻斷他們為數不多的消遣,只能盯著。
“算了吧,你又會只點一個人的拌面,分成兩份給咱們倆吃,再讓人家加出兩人量的白面來。我今天帶了飯,等會兒賣完廢品,你就跟我去站上吃?!?/p>
我每次都不好意思看店主,留下采油工“摳門”的名聲。雖然每次都是我付錢,但我沒有付過兩個人的飯錢。因為有一次我付了兩個人的錢,婆婆第二天跟著我巡了一天的井,一直絮叨:“你說你啊,面是免費加的,男人們都是加兩三次,我們倆當一個男人,他們照樣賺錢啊。再說,我每次都把盤子舔干凈,也沒有因為加一個盤子讓他們多洗一個碗呀。你沒有看到嗎?我們離開前,我用我們擦嘴的紙把餐桌擦得干干凈凈的,一張紙都沒有浪費?!?/p>
她說的不無道理,我虧欠店家的心開朗不少。
我說:“是的,你沒有浪費,臨走前你咬了一小口的大蒜,也被你揣到了口袋里?!蔽艺f完這些,她擰開一個撿來的礦泉水瓶子,將里面的剩水一飲而盡,咂咂嘴,做出水很香、我拿她沒辦法的表情。我已經告訴過她很多次,不要吃撿到的東西,不衛生。她說她都把收來的野水過濾掉蟲子喝,人家這水比她的水透亮多了。我給她配了工具房的鑰匙,里面有干馕和純凈水??墒撬淮我矝]有動過工具房里的食物,而是一大早就給我放個煮熟的雞蛋做早餐。
我打聽過婆婆的事。我師父說,他十多年前來這個油區的時候,就偶爾見到婆婆在這里拾荒了。那時候也是這個樣子,衣服和我們一樣,一身紅工服,一雙張口的球鞋,用麻繩捆綁起來讓鞋子住嘴。冬天的時候就是氈鞋、氈帽、羊皮大衣,松松垮垮,應該是廢品里撿來的,咱們現在誰還穿這些?
這次我禁不住好奇,問婆婆家在哪里。她指了指遙遠處,說在五里外有一個地窩子,搭個羊皮大衣就是門簾子。自己住了好幾十年了,在那里還用紅磚砌了一個小菜園,種了五年的馬蘭花才去掉堿氣,菜園里有棵大榆樹,春天打榆錢吃。還養了幾只雞,種了一架葡萄,冬天卸架埋進土里是個體力活兒,要和自己男人一起干。
我一眼看過去,沒有看到高大的榆樹,可能被哪個土丘給遮住了吧。
我又問她多大歲數了,她說戈壁灘上生活的人,哪里有什么歲數??!風啊、雨啊、雪啊,太容易讓人忘事了。她還告訴我諸多的生存本事,冬天化雪水煮面條,大雪堆門好幾天,她買不來面條的時候,就用秋天收獲的梭梭籽做黑餅子。她從老家帶來一個小石磨,用來磨梭梭籽。梭梭籽黑餅子很香,也很撐肚子,就是不好“方便”。她做出一個很努力聚力在肛門的表情。我問她臘月里不冷嗎?地窩子里沒有啥暖氣。她說冷了就跳舞呀,咚咚,嗵嗵,她在戈壁上旋轉起來,手挽住一個虛無的腰,冬天的戈壁灘是凍成鐵壁的。
我瞅了幾眼白梭梭叢,枝條縱橫馳騁,四仰八叉,丑陋跋扈,干癟癟的,幾個塑料袋像吊死鬼一樣浮在上面。根據植物學知識,我知道它們是通過舍棄嫩枝來成全樹根對水分的需求。根還在,它們的生就在。底部簇成一團的枝條,看起來疙疙瘩瘩,一根火柴丟進去,加上塑料袋助燃,一定會生成一團火球。
“婆婆,你快出來吧!里面有老鼠洞,還有戈壁蛇,地懸著呢!別陷進去了?!鄙洗涡蘧陂_的大坑里有一窩灰溜溜的蛇,說完這些話,它們眼睛里透出的冷冽的光從我腳底襲來,我猛地打了一個冷戰。
“傻閨女,婆婆進來的時候,用一塊石頭給它們提了個醒,它們是不會出來的?!彼恼Z氣里洋溢著經世的篤定。
我等婆婆出來,幫她背著一化肥袋子的紙盒子、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往三公里外的廢品收購站走,化肥袋子的毛邊磨得我的脖子直癢癢。她一身輕松。反正她從來不怕給我添麻煩,一路上唱著“咿咿呀呀,嗚嗚啦啦”幼兒學語般的歌兒,也會唱《魯冰花》。我這次想多探尋些她的事,比如她的丈夫和孩子,她都用“別管閑事”的眼神?我?!疤焐系男切遣徽f話,地上的媽媽想娃娃。我的心肝落天涯,媽媽的眼淚魯冰花?!彼?,歌詞略微改動。我聽著聽著,在有點兒凄冽的歌聲里忍不住落淚。
我和她一樣,一路上用眼睛四處尋找著廢品。但是我的心卻被剛剛的野生白梭梭樹叢死死地揪住了,陷入了思考,突覺它們像是被遺忘而流落在世間。有時候春雨來得晚,春陽已經如期而至,它們經歷春化后,努足的勁兒只能乖乖地鎖到枝條里。夏天,幾滴雨噼里啪啦地一閃而過,它們以為春天來了,葉子才忽地綠一層。如果秋天寒流突至,它們在秋雨里終于有了點兒的繁綠,只好偃旗息鼓,新生的枝條紛紛干枯。還有一些鹽堿野生植物,在隆冬零下三十多度里,它們一步步將體溫往里縮,確實保不住了,就把枝蔓舍棄,剩個疙瘩。一路上,陰陽臉的樹也不乏其例,一半綠一半枯,讓我不由得想到它們經歷了什么。一半被烈日灼傷,一半被雨水滋潤?還是一半被大風肆虐,保住了另外一半,從而保住了整棵樹木?
不同于我們細心照料的綠化帶,有人為的灌溉,一行行整齊地排列如士兵,守衛著我們工作的場所。那些野生的樹,生死都在須臾之間,它們的孤獨席卷而來。
入冬后的一天,天剛亮,我就被大風聲號醒,決定去看看那些流落飄零的生命。當我打開車門,整個大地都在搖頭晃腦,風聲仿佛從高空劈來,死亡的暗影隨著一陣陣狂風席卷而至。我努力睜開眼睛,只看到烈風一鞭子一鞭子抽打著野樹叢,它們若不群居,將會被連根拔起。它們吃力地在訴說著什么,卻絲毫沒有要討好任何一方的意思。它們就那么兀自將根須和枝蔓伸進了光陰里,瘋了似的,風把它們往哪邊吹,它們就往哪邊長,沒有邊際,全然不成規則。再看看一臺臺磕頭機,因為大風停電,它們都靜悄悄地佇立在戈壁上,驢頭不再上下揚俯。難怪師父前一天看著手機上的天氣預警說,他的驢牲口們終于可以歇歇了。
我想往五里外走,去看看婆婆。風似人群擁住我,不讓我前進一步。
接下來好幾日,我都沒有見到婆婆。我有點兒著急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這天一上班,工具房我都沒有進,拋下我的磕頭機們,也沒有告知師父,一個人朝婆婆指的家的方向走。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野生的樹,也遇到很多別人的磕頭機。我看著手機的軌跡,將路走成直線。當我的手機顯示我走了五里路的時候,我四處張望,并沒有發現地窩子和高大的榆樹。我又看著手機,把足跡走成圓形,一邊走一邊張望,還是沒有看到它們。我突然想到,她說的五里是不是五市里,如同五斤和五公斤的關系。我又按五市里走了一遍,依舊沒有看到它們。
婆婆、地窩子和榆樹,就這樣在我的世界里憑空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被那一場大風刮丟了嗎?我用疑問的眼神看師父,師父則以好像婆婆從沒來過的眼神回應我,我和旁邊的一臺磕頭機一起垂下了沉重的頭顱。
一年過后,我跟一個退休的老采油工無意間說起婆婆。他笑我被婆婆騙了,他們這一輩老采油工都知道她。其實她的居所在城里,兩室一廳,寬敞明亮,拿的退休金可以讓她的日子過得很滋潤。婆婆的丈夫在一個大風之夜睡進了風里,社區各種養老關懷沒多久也隨著來了??墒钦煞蜃吡艘院?,她會在天蒙蒙亮就穿上丈夫的衣服到戈壁灘拾荒,那里是夫妻倆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一起工作過的地方。他們當年在老家領完結婚證,就匆匆來到了這片戈壁,地窩子就是他們的新房。丈夫做采油工,她作為家屬就挖管溝,孩子出生了,都是滿戈壁爬。如果實在照顧不過來,她就把孩子鎖進地窩子,有一次那孩子卡入了木門……而她也在一個大風之夜,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老采油工淚水婆娑,陷入沉默。聽完,我腦壑里的風呼呼刮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久久,他說了一句:“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了?!?/p>
后來我多次夢見那些野生的樹,大風里,它們被磕頭機俯揚的驢頭扯來扯去。戈壁上滿是人留下的腳印和影影綽綽的影子、絮絮叨叨的聲音。夢的次數多了,自己也就多出許多野生的光陰來。
但是我在夢里沒有見過婆婆。
三
那一年夏天,在戈壁油區的所有中午,我好像都沒有看到自己的影子。它或許貪戀吹著冷風的班車,或許被風刮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更相信,是漸漸熱絡的午后陽光把它給曬化了,那里的陽光可是傾盆倒下來的。
當陽光翻滾戈壁的每一個角落,我會選一條沙梁,一個滿是碩鼠洞穴的沙梁,一個有白梭梭篩掉大部分熾熱陽光、罩出陰涼地的沙梁。我負責的采油站區只有三個這樣的沙梁,它們被西北風吹成了西北—東南方向。這些年下來,每一個沙梁上都有一截子被我躺成了一張床。檢查微信工作群里再無同事倒換注汽流程、報井口溫度壓力的喧囂后,我把帽檐上染著我黑指印的紅工帽扣在臉上,躺得展展地睡午覺,管鉗油烘烘的和我并排躺著。迷迷糊糊中,戈壁成了茫茫大海,所有的塵土向天上漫開,形成一條路,管鉗也飛到天上,鉗口指著家鄉的方向。
我穿一身在衣櫥掛了很久、沒有被黑油沾污的嶄新的紅工服,回到了華北的村子。我抖抖衣服,清晰地看到一路攜帶的戈壁塵土已經所剩無幾,在我消失了十幾年的村子里飛揚,它們叫囂著,十分好奇眼前陌生的一切。胸口的寶石花把我的身板引得筆直,黑色大頭工鞋吭哧吭哧像一頭老牛般粗重地喘著氣。十幾年前我離鄉時許下愿望,一定要混得人模人樣——拿上鐵飯碗,吃上公家糧,這是村子里我們這一代鄉村少年的夢想。那時,我和二狗子經常蹲在村口,通過作業本卷起的望遠鏡看半天才駛過一輛的轎車。車駛過,塵土彌漫,侵入我們的肺腔??瓤瓤?,我們不舍得眨眼,仿佛看到從車上走下來、穿過塵土走向自己的,就是未來日子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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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