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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4年第3期|劉醒龍?:聽漏(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3期 | 劉醒龍  2024年03月18日08:29

    劉醒龍,生于古城黃州,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文聯名譽主席。作品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以及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和華表獎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鳳凰琴》《挑擔茶葉上北京》,長篇小說《圣天門口》《天行者》《蟠虺》等。有《劉醒龍研究》(共五卷)出版。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韓、日、越南、印地、阿拉伯、波蘭等語言。

    聽 漏

    ——《青銅重器》之二(節選)

    劉醒龍

    白露節氣剛過,毫無遮掩的水務局輸水管線改造工地上,綿綿不絕的熱浪帶給人的感覺,與城市熱島效應疊加在一起,不亞于總在四十度高溫線附近徘徊的盛夏。經常參加田野考古的馬躍之和萬乙還忍受得了,只是苦了整天待在空調房的盧副主任。

    盧副主任名叫盧小材,是水務局特意安排的專職陪同。盧小材反復提醒,馬先生年紀不小了,這樣拼命工作,萬一出什么事,上面追責事小,對楚學界造成損失事大。離工地不到二百米就有一家茶吧,盧小材說這話的目的是請馬躍之去那里喝喝茶,不時來工地看看,只要不耽誤事就行。盧小材再三強調,這是水務局陸少林副局長特意吩咐的。

    盧小材每次相勸,馬躍之都是笑而不答。

    倒是萬乙一下子冒出兩句話。

    “考古之事,沒挖到真東西之前,干起活兒來與建筑工地上的那些人沒什么兩樣?!?/p>

    “考古之事,沒排除假東西之前,做的事情與街上撿破爛兒的那些人沒什么兩樣?!?/p>

    萬乙指著工地上滿身泥水的那些工人,說別看自己博士畢業,到了考古發掘現場,該拿鍬就拿鍬,需要鏟就用鏟,和工人差不多。萬乙還有一個更加直接的證明,凡是頭一回去考古發掘現場的人,無論是新聞采訪還是調查研究,從未有人一眼就將考古專家與臨時請來干粗活兒的人分得一清二楚。

    挖掘機挖開硬化地面的混凝土與石材,繼續向下開挖。一旁的工人不時上前,從鏟斗倒在兩側的泥土中揀出雜物,堆放在一起,讓馬躍之和萬乙過目。經他倆確認是垃圾的,才能堆成渣土堆,稍后一起用翻斗車運走。過程中,出現一樣鐵器,萬乙左看右看都不認識,又不敢輕易表態,他用眼角瞄著旁邊,希望從馬躍之的面部表情中得到答案。馬躍之有意測試他,站在那里就是不吭聲。萬乙只好拿著那件鐵器請教,馬躍之示意他扔掉,說別看它埋得很深,卻是鄉下還在使用的犁鏵殘片。城里生城里長的萬乙,從沒見過犁鏵,差點兒當它是漢唐時期的鐵制兵器。就這樣萬乙說了那第二句話。

    萬乙說這兩句話時,心里想著另一件事。

    水務局發傳真到楚學院,邀請馬躍之來工地上鑒定出土器物的那天傍晚,萬乙從“楚才晉用”出來,顧不上乘車,實際上也用不著乘車,一路小跑到與楚學院相隔一站路的十畝地小區。在一單元門內,他甚至不愿等待正從三十層慢慢下降的電梯,順著樓梯一口氣爬上十樓,掏出那枚在口袋里捏出汗來的鑰匙,努力控制住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喜而表現出來的哆嗦,將鑰匙對準鎖孔后用力擰了兩圈。推開房門,半個小時前在楚學院六樓的“楚乙越鳧”內與沙璐相擁時就聞過的女人香撲面而來。當時沙璐執行完博物館的任務,順便來楚學院看萬乙。沙璐離開后,萬乙去“楚才晉用”與馬躍之說話,無意中發現衣袋里多了一把鑰匙。萬乙甚至不用掏出來看,就明白是沙璐在熱吻時塞給自己的。沙璐與萬乙重逢并答應嫁給萬乙后,父母有愧于當初不該逼迫沙璐嫁給在市里組織部門當處長的三婚老男人,就依照女兒的要求,全款買下這套公寓作為女兒再婚的婚房。從買房到裝修,萬乙從未進過此門。沙璐只對百思不得其解的萬乙說過一次,她想做萬乙真正的新娘。萬乙從未見過如此溫馨動人的新房。打開房門的一瞬間,竟然激動得手足無措,最后硬是在地板上來回打了十幾個滾,心情才平復下來。

    這天上午,天空烏云密布。涼風一吹,工人們干活兒的速度不知不覺地快起來,出土的雜物也跟著多起來。臨近十二點,工地上發出一陣歡呼,萬乙從挖掘機的鏟斗里找到一面青銅鏡,接下來又發現半截青銅劍和一塊疑似從青銅鼎上掉下的鼎耳。

    武漢三鎮除了龜山、蛇山等帶“山”字的地方,其余多數地段最早都是云夢大澤,后來成了洪水的泛濫區,再后來又成了長江和漢水的河漫灘,最后才慢慢變成既不通長江也不連漢水的濕地,凡是平坦處,變成陸地的時間都不長。這些年,有不少文章研究分析武漢為何沒有成為封建王朝的都城,其內容的幼稚無知,連楚學院門衛許師傅都懶得一駁。往回數幾百年,武漢三鎮一帶稍好些的地方還是濕地,差一點兒的則是大大小小的湖底。以年代順序排列,漢口地勢最低,成為城區的時間最晚,但發展得最快。水務局這處工地,早年間肯定是云夢澤的湖底,后來成為半干半濕的湖區,再后來被當成了垃圾填埋場。漢口城區不斷膨脹后,樓房林立的街區越來越多,這一帶又變成了進城討生活的人的聚集區。那些遠道而來的中原人,擅長撿破爛兒,更擅長從破爛兒中發現寶物。一九三八年,這一帶剛有點兒規模,就遇上日本侵略軍合圍武漢,天上飛機炸,地下大炮轟,數不清的炸彈將這一帶夷為平地。一九五四年的那場大水,漢水大堤決了口,這一帶又成了澤國。洪水退去之后,原來的地面淤積起一丈多深的泥土。災難過后,那些帶著中原口音的漢口人,在廢墟上一點點地重新蓋起房屋。馬躍之和萬乙發現的零星的青銅器物,正是當年來不及處理就被埋進地下的所謂寶物。

    一行人守了幾天,終于有所收獲,理所當然地要慶祝一番。中午吃盒飯時,盧小材自掏腰包,買了一箱啤酒犒勞眾人。

    當著眾人的面,盧小材打電話向陸副局長報喜,說是馬先生已經鑒定過,這面青銅鏡有可能填補考古空白,還說馬先生向水務局有關領導致謝,因為領導的水平高,眼界不一樣,將文物保護工作做在文物出土之前,回頭要作為重要經驗在全省推廣。

    放下手機,盧小材若無其事地望著眾人。

    萬乙忍不住說:“辦公室主任就是這么當的?”

    盧小材說:“我哪里說得不對嗎?”

    萬乙說:“我和馬先生在一起的時間比你多多了,你聽到的這些好話,我怎么一句也沒聽到?”

    盧小材說:“你這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馬先生的話對你們內行人可能像大風過耳,對我這外行人卻是潤物無聲。馬先生說過,任何出土文物都會填補該件文物出土之前的空白,那這面青銅鏡自然也會填補屬于它的考古空白,這個道理不錯吧?再有,不僅馬先生,萬博士你說得更多了,最好的文物保護要做在文物出土之前,請二位來到施工現場難道不是將文物保護工作做在出土之前?”

    萬乙愣了愣才回答:“是的。這些話馬先生說過,我也說過?!?/p>

    盧小材笑著說:“社會上的事,要從本質上看才行。所謂真相,說起來丁是丁卯是卯,深究起來,也就不三不四的平均值三點五而已?!?/p>

    馬躍之舉起一次性紙杯,對萬乙說:“萬博士服氣了嗎?”

    萬乙說:“三人之內,必有我師——佩服佩服!”

    喝完盧小材買來的啤酒,馬躍之和萬乙顧不上休息,又忙碌起來。

    盧小材這時接到一個電話,之后口稱陸副局長來了,就跑到入口處迎接。

    不一會兒,陸少林帶著兩個看上去有點兒來頭的人出現在工地上。

    萬乙一看來人,頓時變了臉色,嘴里不由自主地罵道:“鼻屎!”

    陸少林走近了些,將馬躍之和萬乙介紹給那兩個人,說是省里來的考古專家?;剡^頭來,又介紹那兩個人。一個是市里組織部門的錢副部長,被稱作錢部長,另一個是沙璐的前夫,被稱作余處長,二人特地來基層搞調查研究。馬躍之差一點兒像萬乙那樣說出難聽的話來。

    無論是余處長,還是錢副部長,都不太愿意接觸面前的所謂專家,二人用他們習慣的哼哼聲當作表示。好在他們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本領不同凡響,當發現馬躍之的不卑不亢更有殺傷力時,又主動伸出手來。馬躍之也不客氣,握過手后才攤開手上的泥土讓他們看,說自己這一陣老坐辦公室,很少參加田野考古,忘了手上的臟。

    陸少林趕緊帶著那兩個人繼續搞他們的調研。走走看看幾分鐘,錢副部長就建議大家停工,理由是白天施工對市內交通影響太大。

    老余擔心陸少林領悟不夠,在一旁補充說,錢部長的指示太及時了,現在全市上下都在抓經濟命脈,交通不暢,命脈就會堵塞。況且此處工地旁邊就是十三街坊,那一帶老城區是武漢的臉面,白天施工,難免會將市容弄得蓬頭垢面,不如改在晚上進行。

    錢副部長提議的施工時間為交通壓力緩解后的晚八點。工地上的人都不關心錢副部長是干什么的,只關心如此改變對自己工作與生活的影響。說到對生活的影響時,一個工頭模樣的人不卑不亢地說,大家放心回去休息,上夜班沒什么不好,怕只怕上兩個夜班,又要改回來上白班。工地上的人說走就走了。

    馬躍之和萬乙這時正在對那塊略有殘缺的青銅是不是從青銅鼎上掉下來的鼎耳做最終判定,沒有搭理一旁沖著青銅鏡指指點點的陸少林他們。

    陸少林問青銅鏡是什么年代的。

    盧小材代為回答,說是西漢時期。

    陸少林又問那半截青銅劍的情況。

    還是盧小材代為回答說,可能是“兩周”的。

    錢副部長難得主動一回,開口就問:“什么?兩周前做的?”

    盧小材連忙解釋說:“不是兩周前,是兩周時期?!?/p>

    錢副部長蔑視地說:“兩周就能當成一個時期,是小人國吧?”錢副部長以為自己抓到所謂專家的破綻了,有點兒得寸進尺,“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兩周就是兩個幾千年,確實值得考考古?!?/p>

    盧小材正在琢磨如何回答合適,萬乙頭也不抬地說:“你的歷史課是體育老師教的吧?”

    “兩周的——是不是西周和東周的?”老余替錢副部長解嘲,“上中學時只學過西周東周,沒有學兩周?!?/p>

    陸少林趕緊接過話茬:“課堂知識要與實踐結合才行。這樣吧,局里今天下午有個例會,正好請二位專家去科普一下!”也不等馬躍之和萬乙回應,領著那兩個人離開了。

    送走陸少林,盧小材一溜小跑著回來,攔住仍在盤點各種雜物的馬躍之和萬乙,要他倆收拾一下,局里的會兩點半開始,早點兒去,先到休息室喝喝茶。見他倆面帶疑慮,盧小材又說,別看陸少林是副職,說起話來一樣管用。

    萬乙看著馬躍之問:“我們去嗎?”

    馬躍之說:“去,干嗎不去!”

    萬乙說:“好吧,保護文物,人人有責?!?/p>

    從工地到水務局車程半個小時,萬乙手里拿著青銅鼎耳,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沙璐將婚房鑰匙交給萬乙后,連續幾天,一到夜里二人就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這會兒,萬乙終于扛不住了,在車上睡得極香,連沙璐發來信息的手機嘟嘟聲都沒聽見。

    越野車進到水務局院內時,一只寵物狗躥出來,司機猛踩了一腳剎車,跟在寵物狗后面的女人極為不滿地沖著司機瞪了幾眼。

    萬乙驚醒后,還沒說上話,先一步下車的盧小材已替他們打開車門,極其熱情地引著馬躍之和萬乙,進到樓內的一間會客室,又親自沏上茶。

    馬躍之端起那只相當精致的茶杯呷了兩下,隨口說道:“這茶不錯!”

    盧小材馬上說:“茶和茶具都是陸副局長私人的,一年當中用不了幾回,只有招待他認為的貴客才拿出來?!?/p>

    說完這些,盧小材看了看馬躍之的反應。

    馬躍之說:“茶雖不錯,就是價錢太貴了,這種級別的黃金芽,至少要六千元一斤??磥黻懮倭质莻€雅人??!一般有錢人都愛玩紫砂壺,實際上,像這樣的白瓷更難得。用白瓷沏茶,水質好不好,茶葉是不是上品,不用喝到嘴里,一眼就能看出來。更重要的是,白瓷還能反過來鑒別喝茶之人。那些暴富的人有幾個心里沒鬼?懷著鬼胎的人,手指一碰白瓷就會暴露心跡?!?/p>

    聽馬躍之這么說,萬乙故作害怕狀,將伸向茶杯的手縮了回去,說:“可惜我沒資格用這茶杯喝茶,不然,就請馬先生當面鑒別一下?!?/p>

    馬躍之大笑起來:“幾句玩笑話,當不得真?!?/p>

    說著話,門外的走廊傳來陣陣腳步聲。第一個人小聲問:“今天學習什么,又是讀文件嗎?”第二個人回應說:“剛剛通知,請考古專家來講考古!”萬乙看了看手表,差三分鐘兩點半。不待萬乙開口,盧小材主動說,陸副局長先要發表半個小時的講話,等陸副局長講完話,再請馬先生和萬乙進行文物知識講座。盧小材轉身打開旁邊的一扇門,請他倆進到里屋看看。

    穿過那扇門,迎面擺著幾個陳列柜,柜子里放著各式各樣的舊物。盧小材介紹說,這是局里的收藏室,各種藏品都是陸副局長和水務局這兩年積攢的,請馬先生幫忙鑒別一下。

    馬躍之見柜子里也有一只青銅鼎耳,將左手往身后一伸,萬乙明白這是索要剛剛在工地上發現的那塊。萬乙取出來,馬躍之伸著手,卻沒有接鼎耳,示意萬乙放到陳列柜上,與先前的鼎耳比較一下。

    “這些東西,是水務局的,還是陸少林的?”

    “既是水務局的,也是陸副局長的?!?/p>

    屋子里很安靜,對萬乙的問題,盧小材回答得含含糊糊。萬乙盯著盧小材,要他再說一遍。盧小材只好解釋說,這些東西里三分之二是從各處工地收上來的,三分之一是陸少林憑個人愛好獲得的。盧小材有點兒替自己開脫地說,這道門有兩把鎖,表面上自己管著一把鎖,另一把鎖由陸少林管,實際上,陸少林有兩把鎖的鑰匙,隨時都可以進這屋子。這一次,陸少林特地將另一把鑰匙交出來,自己才能獨自開這扇門。

    馬躍之什么也沒說,走向另一個陳列柜,那里面擺著一只尾部有些殘缺的玉豬龍。

    跟在身后的萬乙將馬躍之看過的鼎耳看上幾眼,扭過頭來發問:“這上面的標簽是什么意思——發現者:聽漏工曾聽長?”

    盧小材說:“博物館里的展品不是也在一旁寫著發現者誰誰誰嗎?”

    萬乙說:“前三個字我懂,我不懂的是后面的六個字——聽漏工曾聽長!”

    盧小材說:“聽漏工是我們這里的一個技術工種,曾聽長是一個技工的名字?!?/p>

    “曾聽長!曾廳長?”

    萬乙重復了兩遍后不禁笑起來:“你們都是這么天天叫他曾廳長嗎?”

    盧小材說:“人家名字取得好,又叫得順口,反正又不讓他享受廳長待遇,沖一個聽漏工叫廳長,大家都挺開心的?!?/p>

    馬躍之將幾個陳列柜看了一圈,轉身再次看著萬乙。萬乙回過神來,明白馬躍之這是要自己開口問話,就對盧小材說:“這柜子里幾樣好點兒的青銅器都是聽漏工發現的???”

    見馬躍之對自己的話表示滿意,萬乙繼續問:“什么叫聽漏工?聽漏工具體干些什么?”

    “說起來,去年年底以前,水務局還沒有聽漏工這個工種。今年春節過后,陸副局長來單位上班,在車上聽一個電臺節目介紹說,上海市自來水公司有十幾個聽漏工,這些聽漏工用獨特的工作方式,為石庫門里的居民用水提供保障。這些年,十三街坊等老城區一帶供水管網總是漏水。多的時候,那里的人一天要打十幾次市長熱線,水務局上上下下一直很頭疼。陸副局長一聽完節目,就安排我帶隊去上??疾?,然后千方百計將在那里當聽漏工的曾聽長作為特殊人才挖了回來。曾聽長上班后的第一個月,老城區居民的投訴就少了百分之五十,第二個月少了百分之九十?!?/p>

    盧小材本想歇口氣,經不住萬乙的催促,只好繼續往下說:“上海稱為石庫門,武漢叫作里弄街坊,集中在十三街坊一帶,那些老房子,墻內豎著、地下橫著的水管都在百年以上。幾個月前,馬先生叫我們送到博物館的主水管是埋在大街上的。從主水管分岔到里弄街坊的大大小小的水管,經過上百年的銹蝕,難免漏水。那些里弄街坊又窄又長,如今還都成了重點保護的歷史建筑,里面住的全是人精一樣的老武漢人。地上的管道漏水還好辦,難辦的是埋在地下的管道,不挖開地面就不清楚漏水點在哪里,一挖開地面,就等于斷了大家的必經之路。萬不得已,非要開挖,機器開不進去,完全靠人力,只挖半條里弄還算運氣好,運氣不好,從這一頭挖到那一頭,才找到漏水點。累死累活事小,被罵得狗血淋頭也算是輕的,最難受的是自己與自己慪氣,罵自己為什么非要從這一頭開始而不是從那一頭開始,如果從那一頭開始,一鍬下去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話說到這里,走廊上出現一種不同尋常的動靜。聽上去似乎有一群人在走動,卻沒有一個人說話。盧小材緊走幾步,剛到門口,便變得像是木頭人,一動也不敢動。

    萬乙經歷的事情少,忍不住小聲問馬躍之:“是不是要出什么事???”馬躍之不動聲色地說:“還能有什么事——大水沖垮水務局,楚王搞臭楚學院!”

    那群人肯定進了走廊另一頭的會議室。之前隱約傳來的陸副局長的講話聲突然中斷了,片刻后,另一種更加清朗的聲音嗡嗡響了起來。一般單位的會議室都是如此,在里面說話聲音偏小時,走廊上還能聽得清楚,聲音若是比較洪亮,傳到走廊上反而只剩下嗡嗡的噪聲。

    終于,站在門口的盧小材回頭說了一句話:“紀委的人來了?!?/p>

    話音剛落,走廊里又有動靜了。一串踉踉蹌蹌的行走聲音格外刺耳。腳步聲越來越近,盧小材反背在身后的手抖動得越來越明顯,小腿也在打戰。

    那群人從門前經過時,有人用一種于心不甘的聲音說:“相信組織會還我清白!我一直在研究春秋戰國如何禮崩樂壞,我曉得做人做事的分寸,我明白水務局有人在搗鬼。如果我是那樣的壞人,我死后就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見不到天日!”

    聽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見不到天日”這句話,馬躍之微微一怔。

    萬乙也聽到這句話了,但他更關注的是說這話的聲音:“這不是陸少林嗎?”萬乙想與馬躍之對一下眼色,看了幾次也只看到馬躍之的一只耳朵和半個鼻子。

    走廊上的腳步聲還沒完全消失,一種全新的腳步聲出現了。盧小材仿佛清醒過來,轉身坐回會客間的沙發上。

    “他們要來貼封條了?!?/p>

    聽此一說,馬躍之趕緊掏出手機,將陳列柜中凡是貼有“發現者:聽漏工曾聽長”標簽的器物都一一拍下來。

    馬躍之正在分秒必爭,兩個穿著深色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著同樣顏色西裝的女人走了進來。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正要說什么,跟在后面的女人搶先開口,沖著馬躍之叫馬先生。萬乙覺得女人有話要說。女人果然和顏悅色地請馬躍之將想拍的照片拍完,還特地告訴一起來的男人,馬躍之是楚學院頂級的考古專家,等馬躍之拍完照了,他們再開始工作。

    時間不長,馬躍之拍照完畢。女人這才讓手下的人學著馬躍之的模樣,將屋子里的各種器物一一拍照。

    別人都在忙,女人也沒有閑著,發現有自己感興趣的器物就會親自細細看過,然后精心擺好位置,讓別人拍照。一般情況下,女人興趣很濃時也一聲不吭。只有一次例外,女人拿起一塊青銅殘片,放到眼前。

    “了不得!”女人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聲音極輕,像是不想讓別人聽見。

    馬躍之心里一震,如同在楚學院六樓“楚才晉用”內苦思冥想之際,聽到一只湖鷗飛來窗臺后的一聲鳴叫;又像那種醍醐灌頂的通透感,由頭頂穿過心臟直達涌泉。很多年沒有聽見女人這么說話,猛地又聽見,內心深處的顫抖,遠遠超過剛才聽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見不到天日”時的反應。

    那塊青銅殘片,馬躍之也注意過,上面有一個很像現代人寫的“豕”字去掉上面一橫的殘缺圖形。當然,兩周時期的“豕”字不是這樣寫的。兩周時期的青銅殘片上,這種殘缺不全的圖形時有發現,說是某種符號的局部或某個文字的局部,都是有可能的。

    面對青銅殘片,女人一聲“了不得”將馬躍之的記憶殘片激活了,不得不用手撫摸一下額頭,才使自己的心潮平靜下來。

    女人與同事退回到會客室,將那扇門鎖好,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兩張封條,上下交叉地貼在上面。

    作為旁觀者的馬躍之,幾個人一進到小會議室,他就認出來了,領頭的女人叫梅玉帛。貼完封條后,梅玉帛對著馬躍之莞爾一笑,用十分悅耳的聲音重新叫了一聲馬先生,還問馬先生是否記得自己。馬躍之勉強將地鐵站工地漏水時初次見面的情形回憶了一下。梅玉帛聽后,笑得更好看了,接著說,算上這一次,其實自己和馬先生已經見過三次面了。去年五一節之前,紀委對一批查沒玉器進行估價,曾請馬先生到場擔任專家。梅玉帛如同哀怨般輕嘆一聲,說馬先生當時的架子好大??!緊接著又替馬躍之開脫,說那種場合就是讓人端起架子的,不端起架子反而不對,只是沒想到機緣巧合,又在執行公務時接連碰上了。馬躍之想起了這事,當時到楚學院請他的是與妻子柳琴在同一家美容店做頭發的女人,若不是這點兒奇妙的關系,他才不會參與。到了現場,馬躍之也只提供真與偽的判斷,在他看來,拋開了文化價值,只用金錢來衡量這些從千年朽骨上取下來的東西,與一般沙石沒有區別。梅玉帛說自己當時特別好奇,想弄清楚被中南路上一家文物商店經理評估為一億人民幣的那塊雞血石,是不是真值這個價。針對梅玉帛的詢問,馬躍之當時說,這些年公開報道的那些貪腐案,從沒有提及誰受過這樣的重賄,可見定價的事,與本案無關的人說了也是白說,不說才是沒有白說。

    “不說才是沒有白說,馬先生的話太深奧了?!被貞浧鹉谴我娒?,梅玉帛俏麗一笑說,“不是還有講座嗎?大家都在會議室等著哩!”

    “陸副局長——”盧小材一向說習慣了,話一出口,便馬上收住,“之前安排的事,還能行嗎?”

    “怎么不行,陸副局長暫時只是被請去談話?!?梅玉帛依然笑著說。

    梅玉帛還要封陸少林的辦公室。臨出門時,她對馬躍之說,下次有查沒的古董需要鑒定,再請馬躍之到場指教。

    “我的姓名很古典。第一個字是梅,第二個字是玉,第三個字是帛?!泵酚癫埋R躍之忘了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頓地再次對他說了自己的姓名。

    馬躍之猶豫一下,還是開口問梅玉帛,被帶走的陸少林是哪兒的人?馬躍之擔心梅玉帛生出別的疑心,就解釋說,“用竹筒墓倒埋倒葬”這種風俗只有隨棗走廊一帶的老人們才會說。梅玉帛笑著表示,這話她不方便說,但盧小材應當知道。一旁的盧小材連忙說,陸少林是安徽壽縣人,但在京山縣長大的。馬躍之點點頭說,這就對了,京山縣位于隨棗走廊最西邊。

    接下來的講座效果出奇好,滿滿一屋子全是水務局的人,從頭到尾,既沒有人上衛生間,也沒有人玩手機。據盧小材后來說,除了被紀委帶走的陸少林,水務局的領導班子全到齊了。講座的事是陸少林搞的,以往局長從不到場,其他副局長即便來了,也只是點個卯,講座開始十分鐘就借故離開,不再返回。這一次,正副局長一齊露面,說不清楚是自證清白,還是被震懾了不得不變乖一些。

    倒是馬躍之老是走神,講座的結束語從嘴里吐出來,就已經忘了倒數第二句話說的是什么。馬躍之沒有記住自己的講座內容,是因為太想記住一張照片。

    會議室后墻上掛著各個部門不同行當的責任人照片,馬躍之看得很清楚,靠右手邊“應急響應”一欄,最下角的一張照片下寫著六個黑體字:聽漏工曾聽長。他像鑒識古絲綢那樣一眼就認出來,照片上的聽漏工曾聽長的眼神,曾在哪里見過不止一次。

    馬躍之一邊講課,一邊發微信問盧小材,曾聽長來聽講座沒有?盧小材回復說,局里有不成文的規定,聽漏工的工作性質特殊,凡是對聽力有影響的活動,可以不參加。

    天亮之前,一彎下弦月出現在遠處的高樓旁。被要求夜里施工的工人們忙了一個通宵,臉色都不太好看。最近的早餐點開始營業后,負責此項工程的項目經理老鄧,按人數買了十幾碗蛋酒給大家提神。

    在工地上守了一整夜的馬躍之也有份。

    昨天下午五點,萬乙給馬躍之發微信,表示不能陪他到工地上值夜班,他坐公交撞斷了兩顆牙,連累得半個腦袋都疼,加量吃了幾顆芬必得,疼痛緩解了,又變得只想睡覺。

    夜里萬乙不來屬意料之中,盧小材也不來則令人頗感意外。與昨天下午離開水務局時的不聞不問不同,盧小材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主動給馬躍之打過電話,約好八點整工地上見。晚上八點,馬躍之準時到達工地,左等右等,都不見盧小材來。過了兩個小時,馬躍之忍不住打了幾通電話,還發了幾條微信,盧小材那邊電話沒人接聽,微信發過去也不見回復。老鄧用自己的手機試著聯系盧小材,同樣沒有任何回應。在老鄧看來,一般單位的辦公室主任,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角色,陸少林一倒,對口給陸少林搞服務的盧小材不趕緊重新站隊才怪。

    五十五歲之后,這是馬躍之頭一回熬通宵。得益于田野考古過程中各種條件的改善,哪怕是去年秋家壟兩周貴族墓地被第二次盜掘后十萬火急的搶救性發掘,也用不著晝夜不眠。偶爾挑燈夜戰,一般都是為了讓埋在地下的某個器物依著預期重見天日。

    馬躍之接過老鄧遞來的蛋酒,沖著天邊的下弦月比畫一下,獨自一飲而盡。

    所謂項目經理,實際上就是包工頭,若不是機靈鬼,絕對混不了土建工程的江湖。老鄧一見馬躍之的樣子就說:“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喂喂喂,大家都過來給馬先生敬酒,祝馬先生生日快樂!”

    不等馬躍之回答,老鄧就將工人們叫攏來,沖著馬躍之將各自碗里的蛋酒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馬躍之只好承認,老鄧猜得很對,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凌晨五點,水務局工地上的生日酒會持續時間不到兩分鐘。工人們散去后,只剩下老鄧陪馬躍之。

    也不知怎么提起來的,老鄧說:“昨天上午的天像是要下雨,陸少林一被帶走,天上的烏云忽然散得干干凈凈?!?/p>

    馬躍之似笑非笑地說:“那種云怎么會下雨,是你心里的烏云太重吧?”

    老鄧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我們只曉得賣苦力,烏云也好,白云也好,全都沾不上邊?!?/p>

    馬躍之說:“那你憑良心說說,陸少林該不該抓?”

    老鄧說:“這話如果是別人問,我肯定說不該抓?!?/p>

    馬躍之說:“你能不能說明白點兒,工程上的事我太不懂了?!?/p>

    老鄧說:“你是文化人,只要一點撥就懂了。不管在什么時候,我都會說陸少林的好話。我越是替陸少林抱不平,別人就越是愿意將工程交給我來做?!?/p>

    馬躍之說:“那好,我再問你,陸少林該不該抓?”

    老鄧說:“怎么不該?抓一遍還不行,應當抓兩遍、三遍才公平?!?/p>

    馬躍之說:“陸少林有那么壞嗎?看不出來呀?!?/p>

    老鄧說:“你要是看得出來,這工程不就交給你來承包了?這會兒應當說是前天了——前天在這工地上發現的青銅鏡,你以為真是挖掘機挖出來的?實不相瞞,那是我趁你們不注意,親手扔到挖掘機鏟斗里的?!?/p>

    馬躍之說:“青銅鏡這事,陸少林到底怎么同你說的?”

    老鄧說:“他什么也沒說,但什么都說了?!?/p>

    馬躍之說:“你不是在編故事吧?”

    老鄧說:“人家看似閑聊,說現在假的青銅鏡太多了,一千元就能買一面,弄得真貨也只能賣白菜價。像我這種粗人,人家干嗎和我說這種事?這時候就必須心領神會。青銅鏡的真貨什么時候便宜過?要拎著錢袋子才買得到手。東西預先埋在工地上,找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當著一些不相干的人的面,用挖掘機挖出來,之后再放進人家的收藏室就順理成章了?!?/p>

    馬躍之說:“這么說,你也不地道,挖了大坑誘使別人往里跳?!?/p>

    老鄧說:“搞土木工程的,本來就不分黑白,只分淺灰與深灰?!?/p>

    馬躍之忍不住罵了一聲:“鼻屎!”

    老鄧沒聽懂,問他在說什么。

    馬躍之趕緊岔開話題:“那些鼎耳什么的,也是你布的局嗎?”

    老鄧說:“那個倒不是,是真的從地下挖出來的?!?/p>

    馬躍之很想將楚學院罵人的話再罵幾遍,想一想,覺得沒有用,還會傷到自尊。

    六點鐘一到,工人們將清理過的馬路還給交警。

    工人們離開時,清一色騎著電動自行車。只有馬躍之上了頭一班的六十四路雙層公交車。開車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司機,馬躍之還沒來得及想什么,就聽到有人在叫馬先生。他將扶手抓穩了才注意觀看,原來是博物館的女講解員。循著女講解員的詢問,馬躍之如實回答自己一大早乘這趟公交車的緣由。馬躍之并沒有問什么,女講解員主動說,她幾乎天天乘這趟車到博物館上班。馬躍之正要往二層去,女講解員善解人意地勸告,馬先生一夜沒睡覺,二層車身搖晃幅度大,對身體不好。馬躍之一聽,就停下來不去了。

    說著話,六十四路雙層公交車開過幾站,車上的人很快多起來。女講解員挨著馬躍之坐在女司機后面的座位上。

    馬躍之上午要在家里補一覺,不去楚學院。六十四路雙層公交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到水果湖,馬躍之起身下車時,女講解員忽然說了一句:“馬先生,生日快樂!”

    馬躍之隨口說了聲謝謝,等到公交車轟轟隆隆地開遠了,他才驚訝起來:對方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在步行回家的路上,馬躍之同樣做了一件讓自己驚訝的事情,他一邊走一邊在手機上打開博物館官方網站,在講解員窗口里找到剛剛祝自己生日快樂的女講解員照片,照片下面有她的姓名:王蔗。

    就在這時,馬躍之的手機響了一聲。是柳琴問他下班沒有,人在哪里,還有多久到家。馬躍之迅速回答,離家還有一個箭步的距離。

    十分鐘后,馬躍之推開家門,看見餐桌上擺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吃過長壽面,柳琴將家里的窗簾全部拉上,催著馬躍之上床,俯在耳邊說了聲“生日快樂”,就趕著去上班。

    馬躍之一覺睡到午后一點,剛睜開眼睛,手機的定時開機聲就響了。這也是馬躍之過人的本領之一,只要他想好幾點鐘睡醒,一定會準時醒來,精確度堪比鬧鐘。手機一開,短信和微信就一聲接一聲響個不停,都是祝他生日快樂的。其中大部分是柳琴以他的名義辦理過相關業務的金融機構與各種公司發來的,熟人當中,或者說馬躍之最看重的楚學院同事中,只有曾家的前后兩任女婿分別來過微信。

    現女婿郝文章出獄后,但凡節慶壽誕,從未忘記馬躍之。前女婿鄭雄從入職楚學院到升職文化廳,再到去青銅重器學會高就,向來是有一次沒一次,給人的感覺是偶然記起來了,便給人“快樂”一下,若是不記得,就當沒他這個人,也沒這個事。不過,郝文章和鄭雄也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落款方式一模一樣,都在祝賀語后面寫上自己現在哪里。這一次,鄭雄寫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于北京海淀,郝文章寫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于京山湫壩。

    天下皆知的北京海淀,馬躍之興趣不大。外面知之甚少的京山湫壩,卻是楚學院所有人心尖上的那塊肉,對馬躍之來說也不例外。郝文章和曾小安將養蜂車開到那里,也在暗示著楚學院田野考古潛在的主攻方向。

    有兩個人的生日祝福是馬躍之沒想到的。一個是梅玉帛,以她的工作性質,弄到馬躍之的手機號太容易了。梅玉帛在發來短信的同時,還要求加一下馬躍之的微信。另一個是陸少林。馬躍之起床后還是決定去一下楚學院,與其說是心里有種預感,不如說是他希望有一束意想不到的鮮花,擺在“楚才晉用”的寫字臺上,等著他去欣賞。進門那一刻,猛地見到鮮花時還挺開心,讓他嚇了一跳的是放置在鮮花叢中的小卡片上的文字:水務局陸少林謹向馬先生致以九鼎八簋般的生日祝福!

    冷靜下來后,馬躍之撥打盧小材的手機。鈴聲響到五十五秒時,盧小材終于接電話了。聽到傳來的一聲“你好”,馬躍之毫不客氣地問:“陸少林是不是回來了?”

    盧小材顯得格外緊張地反問:“馬先生,這話從何說起?”

    馬躍之說:“有人往我辦公室送了生日鮮花,卡片上留的姓名是陸少林?!?/p>

    電話那邊的盧小材如釋重負地說:“你不說,我倒忘了。生日鮮花沒錯,是前幾天陸少林要我上花店預訂的??ㄆ系奈淖忠彩顷懮倭钟H自構思的。當時我還不會寫簋字,陸少林限我三十分鐘內學會,我只用了三十秒,用百度一搜‘九鼎八’,后面的‘簋’就自動跳出來了?!?/p>

    聽此一說,馬躍之也松了一口氣。

    與電話那邊的盧小材不一樣,馬躍之松的這口氣,看上去與陸少林相關,實際上連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在內心深處,馬躍之為之不安的是“致以九鼎八簋般的生日祝?!敝械摹熬哦Π梭?,他一度認為這句話與聽漏工曾聽長有關。當馬躍之確信這句話源于陸少林的構思,與聽漏工曾聽長無關,又不免暗暗失望。在內心深處,馬躍之巴不得這是聽漏工曾聽長的原話。這樣一來,關于白露節氣的神秘預感就有可能化為某種事實,該面對的就坦然面對,該憑良心處理的就憑良心處理,再也用不著一到白露節氣就寢食難安了。

    馬躍之反客為主,在電話里再次發問:“昨天夜里,你連人影都沒有到工地上晃一下,這可不像盧副主任的風格??!”

    盧小材連連道歉:“臨時有點兒急事,弄得人機分離,回頭再找機會好好陪陪馬先生?!?/p>

    馬躍之說:“機會多得很,今晚就可以,哪怕上半夜去一去也可以。萬乙在公交車上磕掉了兩顆牙,還要休養兩天。萬一工地上挖出有價值的東西,水務局沒個人在場,往后你們自己的介紹文字也不好寫啊?!?/p>

    盧小材說:“我全力爭取。只要有丁點兒可能,就一定來工地陪你。跟著馬先生多學點兒考古知識,犯不了錯誤?!?/p>

    說到這里,馬躍之突然來了一句神鬼莫測的話:“剛進官場的年輕人,可以將《東周列國志》多讀幾遍,讀得越多,懂得越多。以我的感覺來判斷,這一次或許是要陸少林說清楚一些事。事情只要說得清楚,他就有可能官復原職,繼續當你們的副局長。另外,你們收藏的那些東西,我隱隱約約有點兒頭緒,你可以通過局紀檢組向上面反映一下,能不能給個特殊政策,將貼封條的門打開,我再對著實物研究一下。研究完了,再將封條重新貼上去?!?/p>

    正說著,馬躍之突然感到不對勁。他看了看手機,發現不知說哪一句話時,對方已將電話掛斷了。

    這一天,往馬躍之手機上發信息的人,數萬乙最多。萬乙提到,沙璐從交警支隊調到機動大隊才三個月就升職為警長了。陸少林被帶去紀委的那天,沙璐就在工地一帶待命。之前是擔心由于施工導致交通堵塞,帶來治安上的連鎖反應,這樣方便就近出警進行處置。這兩天情況變了,那一帶的居民對夜間施工非常不滿,一邊投訴,一邊串聯,說如果施工時間不改回到白天,就由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上街搞點兒動靜出來。

    五樓的幾個同事得知馬躍之親自在水務局工地上熬夜值守,以為發現了有價值的線索,陸續上到六樓來串門。馬躍之確實沒有什么好說的,那塊讓梅玉帛輕輕說了一聲“了不得”的青銅殘片,有值得一說的地方,馬躍之又不愿意說。好在有陸少林被紀委的人從會議現場帶走的新聞,可以說給大家聽。

    大家談興正濃時,馬躍之忽然問:“這兩天有曾先生的消息不?”

    幾個人中領頭的吳秋水說:“馬先生問我們,我們還正要問你哩。曾先生只是聲明,還沒辦退休手續,就不搭理我們了,有點兒讓人納悶?!?/p>

    其他人也附和說:“或者你領頭,找個理由去曾先生家騷擾一下?!?/p>

    馬躍之真的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屋子里的人都不作聲。手機里的嘟嘟聲響到第七下時,終于傳來一聲:“你好!”

    所有人都聽清楚了,是曾本之的聲音。

    馬躍之也沖著手機說:“你好!”

    沒想到手機里的聲音又變成了女聲:“是馬先生呀,曾先生正要給你打電話,祝你生日快樂。你一定還在上班,干嗎這么認真呀!過了今天,到明年就吃六十歲的飯了,多在家待著,讓柳琴陪陪你,你也陪陪柳琴,這樣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別的什么都是花架子,到頭來不過一場空。文章和小安兩口子,給你送蛋糕沒有?他倆在曾先生面前保證過,一定不會忘記,你要是還沒收到,就再等一等,千萬別自己跑去買,也不要讓柳琴去買。蛋糕這東西,年輕人吃多少都沒關系,到了這個年紀,還是少吃,只要意思到了就行。好了,我不多說,曾先生在做研究。我只要多說幾句話,他就嫌我更年期太長,從四十五到六十五,還沒過完?!?/p>

    說話的女人是曾太太安靜,真的像更年期的女人,一口氣說了許多,也不管對方想不想聽、是不是還有話要說,自己的話一說完,就在那邊掛斷了。

    到這一步,大家不再關心曾本之了,紛紛開口祝馬先生生日快樂,還沖著那束鮮花連連抱歉,一年又一年,越是想著不要忘了馬先生的生日,越是忘得一干二凈,見到鮮花也沒有感覺。正說著,柳琴來電話,郝文章和曾小安買的生日蛋糕送到家門口了,柳琴自己還在開會,讓他趕快回家接收。馬躍之也不愿在辦公室待了,他不想聽那些完全是順水人情的好言好語,將盧小材代陸少林送的鮮花留在辦公室,空著手往楚學院外面走。

    馬躍之拿到生日蛋糕,回家后一直等到七點半還不見柳琴的人影。這也是事先有所預料的,養蜂協會剛換了會長,新來的一把手總要將開頭三把火燒得旺旺的,像柳琴這樣不上不下的中層,就得例行公事地陪著走好過場。柳琴正是擔心趕不回來吃晚飯,這才一大早就煮好長壽面伺候馬躍之吃過。等不回柳琴,馬躍之就不等了,他將十二寸大蛋糕重新拎下樓,上了一輛公交車,徑直去往水務局輸水管線改造工地。

    蛋糕受到工人們的熱烈歡迎,這些樸實無華的普通笑臉,讓馬躍之感到不同尋常的快樂。吃完生日蛋糕,工人們轉身忙自己的事。馬躍之也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工地上,甚至明知只是一把舊菜刀,也要認認真真地察看好幾遍。

    從到工地的那一刻起,馬躍之就在等盧小材,為此還特地留了一塊蛋糕。白露已過,秋分在前,長江沿線著名的火爐武漢,臨近半夜了,仍然像個蒸籠。眼看蛋糕表層的奶油就要化成奶汁,馬躍之只好將其遞給一個年輕人。

    半夜一點,中途不知去了哪里的老鄧重新出現在工地上。

    一見面老鄧就說:“昨天早上的那些話,就當我沒說?!?/p>

    馬躍之說:“是不是免費請大家喝蛋酒的話不算數了?”

    老鄧說:“馬先生別激我,是關于陸副局長的那些……我這人熬不得通宵,耽誤一點兒瞌睡就會睜著眼睛說夢話?!?/p>

    馬躍之說:“你不是打麻將可以三天三夜不下場嗎?”

    老鄧說:“打麻將熬通宵沒事,其他的都不行?!?/p>

    馬躍之說:“鄧經理是不是打聽到內幕消息了?”

    老鄧說:“這種事,沒有內幕消息還有點兒希望,內幕消息越多,死得越快!那都是辦案的人有意放出來的風聲,是釣魚的魚鉤。不過盧小材也被叫走了卻是真的?!?/p>

    馬躍之說:“不會吧?下午三四點我還打電話和他說事呢?!?/p>

    老鄧說:“這我就搞不懂了,反正他是千真萬確被叫走了?!?/p>

    馬躍之說:“搞不懂就不搞,來搞你搞得懂的吧?!?/p>

    老鄧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伸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雙肩包。

    馬躍之心里有數,故意說:“鄧經理是不是動了惻隱之心,見我這把年紀跟著你們守通宵,又在想辦法讓地里蹦出稀罕之物來?”

    這時,老鄧也放開了:“這個項目就搞兩樣小東西?!?/p>

    老鄧挺了挺胸,做出一副坦蕩的樣子繼續說:“別人出不出事是別人的事,我得按道上的規矩來做。再說我這種水平,在道上別說深灰,連淺灰都算不上,即便進去了,最多判二緩三,還能換個方式繼續合作?!?/p>

    話說到這個地步,馬躍之覺得不能再深入下去了,他不想因此落下一個“共犯”的嫌疑。馬躍之趕緊閉上眼睛,事實上他也真的需要打個盹兒。差不多半個小時,馬躍之坐在一塊石材上一動也不動。不遠處就是人休息機器不休息的挖掘機,巨大的轟鳴聲震得地面微微顫抖。

    恍惚中,馬躍之心里閃出一個念頭:陸少林還沒有被紀委帶走時,在水務局會客室,盧小材介紹聽漏工曾聽長不是從上海來到武漢,而是回到武漢。這說明叫曾聽長的聽漏工是武漢或者是湖北本地人。一想到此,馬躍之的上眼皮就變成橡皮,叭地一下彈起來,睡意頓時消失得干干凈凈。完全清醒的馬躍之反倒遲疑起來,擔心自己記憶不準,或沒有聽清楚盧小材的原話。

    馬躍之拿起手機,摁出的聯系人卻是萬乙。萬乙沒接電話,馬躍之又發微信問,是否記得盧小材介紹聽漏工時說的話?馬躍之又問,聽漏工曾聽長是不是從上?;氐轿錆h?馬躍之三問,回話,你這個夜貓子難道睡著了?

    深更半夜,為了一點兒小事,肯定不能找盧小材,馬躍之以為萬乙是自己人,什么時候說話都可以,結果也吃了一個閉門羹。他一連發了三條微信,萬乙那里沒有一點兒動靜。

    這時候,老鄧在挖掘機那邊大叫起來。

    馬躍之懶得搭理,以為老鄧在按設計的套路假戲真做。

    叫了幾遍,馬躍之都沒有動。老鄧急了,捧著一枚滿是泥土的青銅殘片跑過來,嘴里直嚷嚷,要馬躍之看看,是不是真挖到寶貝了。趁別人還沒走近,老鄧用極低的聲音告訴馬躍之,之前與他說的東西沒來得及埋下去,還在雙肩包里,這東西真是從地下挖出來的。

    老鄧因為著急,臉色變得緋紅,將手里捧著的青銅殘片送到馬躍之眼前,再三再四地說,真是從地下挖出來的。

    馬躍之還是不愿動手。

    老鄧自己將殘片上的泥土摳掉一些。

    馬躍之心里輕輕一震,他看得很清楚,這塊殘片是某個青銅器物的一部分,已經抹掉泥土的地方顯示出來的痕跡很像某種圖文。馬躍之示意老鄧將青銅殘片放在地上。他用手里的竹簽輕輕撥動時,內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這些年,知道馬躍之不肯觸碰青銅器物的人越來越多,私下里難免出現議論,不相信馬躍之獨自一人時,仍然守得住自己定下的戒律。馬躍之不一樣,他太了解自己的內心,別的事或許會出現例外,唯獨針對青銅器物的自我約定,比世上最毒的毒誓還要讓他信守。眼下,用竹簽觸碰老鄧發現的青銅殘片,絕對是自己接觸青銅器物最親密的一次。

    在老鄧的配合下,馬躍之用竹簽一點點地剔掉青銅殘片弧形內壁的泥土。像老鄧這樣的人,一生當中難得碰上這么個機會,心急火燎地扒去表面的附著物,想看清楚自己發現的是什么東西。受過專業訓練,再加上有多年田野考古經驗的人才會先看青銅器物的內壁,比青銅器物本身更重要的文字總是出現在內壁上。同樣是剝去青銅殘片上的泥土,老鄧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從泥瓦匠那里學來的,馬躍之用竹簽挑泥土的樣子,則是一舉一動自然天成。

    泥土一點點被清除,青銅殘片上的痕跡再清楚不過。

    “是文字嗎?”

    “不是文字也至少是圖形!”

    馬躍之在心里驚呼兩聲,手上一哆嗦,竹簽差一點兒將青銅殘片挑落到旁邊的土坑里。

    就在這時,半空中響起一個女人晴天霹靂般的吼叫聲:“這深更半夜吵死人的事,難道就沒有人管嗎?”話音未落,半空中掉下一個礦泉水瓶,砸在挖掘機上。

    仿佛是得到某種信號,一個接一個的礦泉水瓶從近處高樓的窗戶里紛紛落下來。男男女女的叫罵聲各不相同,意思全都一樣,水務局深夜施工,不是惠民,而是擾民。工地上的人既不能對罵,也不敢對戰,只得“抱頭鼠竄”。老鄧已經跑開了,見馬躍之腿腳有些慢,回轉身拉他時,一只裝著廚房垃圾的垃圾袋正好掉在頭上。老鄧氣得抓起一塊磚頭,又不知往哪里扔,只好用一句比垃圾袋還臟的話作為發泄。

    頭頂上的礦泉水瓶還沒有扔完,工地旁邊就出現了幾個搖搖晃晃的老人。馬躍之想起萬乙說過的話,就對老鄧說:“情況不對,你們快撤吧!”

    老鄧心里有數,將人和機器、工具等攏到一起,關掉工地上的電閘。

    “這些老街坊是在演戲給水務局看,不會用身上的老骨頭同我們較勁?!?/p>

    老鄧的話立即得到驗證,搖搖晃晃的老人們似乎總也走不完通往工地上的那段路,直到警車駛來,這些老人才像模像樣地沖著施工方和警方激烈地表現一番。三方碰面,彼此都有默契,各自演好自身角色。

    說好要來的第四方終究沒有到現場,他們通過本地社區傳下話來,說是再吵也不能吵市民,再鬧也不能鬧市民,要用科學的智慧的方法,在既不影響市民休息,也不影響市民出行的前提下,即日起將施工時間改回到白天。

    老鄧與幾個小頭頭模樣的工人商量,讓大部分人先回住處休息,自己帶幾個人留在工地照看,等正式通知下來,再調整施工時間。

    這一次,馬躍之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不聲不響地上了一輛出租車。

    跑夜班的出租車司機都愛與乘客聊天。馬躍之坐在后排,出租車司機先后換了十幾種話題,試著與他說話。馬躍之閉著眼睛,一個字也不肯回應。半小時后,他才開口說:“到了,靠邊停車吧?!?/p>

    馬躍之下車的位置在八一路上,離自己家所在的張家灣小區隔著兩條街。下了出租車,馬躍之獨自在夜風中不緊不慢地走著。凌晨三點前后,街道上再也見不到其他步行的人。馬躍之不太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當然,他也不需要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兩條街的距離,走起來也就十幾分鐘。到了家門口,馬躍之趁掏鑰匙的空隙,略站一會兒,長吁兩口氣,這才打開門進屋。

    柳琴還沒睡,正貼著面膜斜躺在沙發上追劇。馬躍之提前回家,讓她表現出大姑娘一樣的驚喜。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柳琴馬上發現馬躍之情緒有點兒不對勁,忙問是不是發生意外了。馬躍之就將深更半夜水務局工地被人鬧得停了工的事說了一遍。柳琴不相信這種事會讓馬躍之心情不爽。馬躍之又說,可能是這些天聯系不上曾先生,有些擔心。柳琴說,她從曾小安嘴里聽說過,七十多歲的人,就要有七十多歲的模樣,那些將七十歲過得像五六十歲或者八九十歲的人都不正常。曾先生的樣子不多不少,正像七十多歲的,一切都很正常。

    柳琴順便說了自己明天去京山調研養蜂產業,當天去當天回,不知道能否和曾小安見上一面。

    馬躍之洗過澡,柳琴也關了電視機。

    柳琴正要說晚安,馬躍之的手機響了。是老鄧打來的。

    老鄧問:“馬先生,我發現的那個青銅殘片在你手里吧?”

    馬躍之說:“樓上一扔礦泉水瓶,我都糊涂了,難道你沒有拿回去嗎?”

    老鄧說:“肯定沒有往回拿,所以才問你?!?/p>

    馬躍之說:“是不是掉在工地上了,如果你覺得有用,就再找一找?!?/p>

    馬躍之放下手機,柳琴問是怎么回事。馬躍之就將工地上發現一枚青銅殘片的過程說了一遍。馬躍之像是困了,盡量少說話,省略了青銅殘片上還有某種圖案的情形。

    在深夜的工地上,馬躍之發出靈魂三問,要萬乙回答。那時,萬乙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看完微信內容抬起頭來,透過車窗正好看見馬躍之的身影在燈光中搖晃。

    自從斷了兩顆牙齒,萬乙老要吃止痛藥。沙璐見萬乙臉也不腫,嘴也沒歪,就要鍛煉他的意志,不準吃任何止痛藥。這個星期正好輪到沙璐便裝巡夜,就帶萬乙出來分散一下注意力,同時也是很好的陪伴與掩護。便裝巡夜是機動大隊最受歡迎的工作,穿什么服裝、去什么地方,原則上都由巡夜人員自行決定。

    因為巡夜的隨機性,沙璐就依照萬乙的提議在水務局的工地一帶打轉。坐在沙璐的車上,微信被單向禁止,只準收,不準發,電話則是打進打出雙向禁止。萬乙不明白,開私家車干嗎比開警車還自律?沙璐說萬乙果然是看歷史不順眼、與今人過不去的書呆子。

    萬乙說:“我還是得給馬先生回個微信?!?/p>

    沙璐將右手揮了一下,做了個隨你便的手勢。萬乙拿起手機,點開微信,又停下不動。

    沙璐說:“是不是覺得不方便?我代你回復吧,就說萬博士正陪著一個女警官,在暗中盯著馬先生您哩!”

    萬乙說:“明明是個小警察,哪來的警官?”

    沙璐說:“這叫自尊自重,少見多怪,水務局還有自稱是廳長的哩!”

    萬乙心里一怔,馬上追問:“水務局的什么廳長?”

    沙璐嫵媚地說:“水務局的一個技工,姓曾,名叫聽長,連起來叫就成了曾廳長!若不是親眼所見,都不敢相信竟有這么取名字的人?!?/p>

    到機動大隊后第一次自由巡查,沙璐在十三街坊老余的新家附近轉了十分鐘,什么也沒見著,就接到通知去支援也是自由巡查的一位同事。

    第二次自由巡查,沙璐作了與第一次完全相同的選擇,她在十三街坊附近待到半夜。從交警到刑警,沙璐到底還是新手,只顧盯著老余新家看,沒注意到附近出現一個不同尋常的男人。那人在沙璐的目光中走了一小段距離后,突然沖著一個角落壓低嗓門吼了一聲?;璋档慕锹淅飸曊酒鹨粋€人。先前那人以為對方是在盯梢,逼著對方交出手機,要將拍攝到的內容一一刪掉。對方一點兒也沒反抗,拿出手機遞了過來。

    沙璐見狀趕緊拉開車門,快步上前,亮出證件,將手機拿到手里,翻看一陣存放在相冊里的照片,除了大楚青銅館里的幾件青銅重器,所拍攝的幾乎全是破爛兒。沙璐追問幾句,那人一聲不吭地用手指了指掛在脖子上的胸牌,上面有清清楚楚的兩行大字——水務局供水管線巡查,巡查時間:每日零點至六點。胸牌背面寫的內容更詳細:請勿直接與巡查技工交流,如有疑問請撥打水務局二十四小時值班電話。

    沙璐果真打電話到水務局值班室,對方慢條斯理地解釋,水務局經常接到此類電話,大家有疑問也很正常,夜間管線巡查技工又稱聽漏工,工作性質與眾不同,全國各地不到二十人,本市只此一位。值班人員讓沙璐轉告,如果涉及個人隱私,請當事人放心,聽漏工除了將聽出來的漏水點上報,其他一切不會流露丁點兒,這是聽漏工的行規。

    萬乙對聽漏工很感興趣,想聽沙璐說曾聽長。

    沙璐說:“是人還能長成橫鼻子豎眼睛?”

    萬乙說:“難道就沒有與眾不同的地方?”

    沙璐說:“別的確實看不出區別,就是手里拿著一根鐵棒,走幾步就將鐵棒杵在地上,再用耳朵貼著鐵棒聽。有的地方聽十來分鐘,有的地方要聽半小時以上?!?/p>

    萬乙說:“就這么簡單?”

    沙璐說:“你想要多復雜?讓他耳朵里長出一根量子雷達天線,聽聽地球那邊與你腳板對腳板的科爾多瓦探戈舞曲?”

    “就一根鐵棒,這算哪一路的獨門絕技?”萬乙自言自語,突然心血來潮說,“你能弄清楚聽漏工今晚在哪里嗎?”

    沙璐輕輕一笑,意思是這事太容易辦了。她拿起電話,直接撥打水務局值班熱線,說自家一帶水壓太低,三樓以上一滴水也沒有,趕快將他們的寶貝聽漏工派來查一下。沙璐報出十三街坊中六小街的住址后,值班員回答說,聽漏工正在十三街坊一帶,讓她耐心等一等。

    萬乙顧不上還在工地的馬躍之,催著沙璐快去那一帶巡查。

    時間不長,在十三街坊某處出現一個身著“水務”字樣黃馬甲的男人。沙璐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正要駛進武漢三鎮難得一見還留著青石路面的十三街坊,“黃馬甲”突然在七小街巷口放下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靜”字,“靜”字的四角寫有“水務巡查”四個字。沙璐將汽車油門電門全關了,坐在車內看著男人走進巷子深處。

    夜已經非常深了,老舊的十三街坊顯得更加安靜。被萬乙和沙璐反復惦記的聽漏工曾聽長,在十三街坊正中位置的七小街來回走了一遍。

    萬乙看了聽漏工曾聽長的幾個動作,就判斷出對方的基本操作規程,是用通常說的排除法。先將那根鐵棒的一頭放在七小街總長度的黃金分割點上,另一頭貼著耳邊,聽聽地下的漏水聲音。因為按照科學原理,如果七小街的自來水管漏水,又有辦法聽到漏水聲音,那么無論漏水點在這條水管的什么地方,黃金分割點所在位置都可以聽到。探明七小街的自來水管確實漏水后,聽漏工就去黃金分割點分割出來的遠端,將那根鐵棒一頭放在地面上,另一頭還是貼在耳邊聽一聽。如果有漏水聲,就在黃金分割點分割得較長的這一段,進行第二次黃金分割,繼續按先前的方法進行操作。如果沒有聽到漏水聲音,那就表明漏水點在較短的那一段,就用不著再查較長的這一段,只需檢查較短的那一段。接下來的操作都是如此這般,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能找到漏水點。

    沙璐湊過來吻了萬乙一下:“還是萬博士的腦子管用!”

    萬乙不無得意地說:“用腦子的事有我,你只管貌美如花?!?/p>

    萬乙忽然一指七小街深處說:“聽漏工是不是出事了?”

    沙璐說:“能出什么事?”

    萬乙說:“都二十分鐘了,他還在那里一動不動?!?/p>

    沙璐輕輕一笑說:“你是在擔心他不按你說的黃金分割法去做吧?”

    說著話,蹲在七小街中間的聽漏工站了起來,才走十幾步,便又蹲在地上。有光影在他耳邊閃了幾下,那是一輛過路的轎車將大燈燈光照進七小街,恰好射在鐵棒上的反光。

    白露節氣才過去幾天,長江之濱的武漢三鎮,夜深之后氣溫依然很高,滿城的空調機幾乎都開著。萬乙和沙璐在車內悶坐了兩個小時,換了別人連兩分鐘都待不住,哪怕天塌下來,也肯定會發動汽車,打開車載空調。萬乙經常參加田野考古,沙璐三個月前還是站馬路的交通警察,都有較強的高溫耐受力。兩小時過后,萬乙有些坐不住,嘴里卻嫌聽漏工做起事來沒有一點兒科學精神,放著效率高出許多倍的黃金分割法不用,寧肯用愚蠢至極方法一寸一寸地往前探索。好在聽漏工在七小街這里檢查的時間沒有超過三小時,在查到第五個點時,就找到了漏水點。

    聽漏工找到漏水點后,從隨身工具包里拿出一瓶噴漆,在地面上噴出一個白色的圓圈;又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再拍一個小視頻,發給派活兒給他的人。聽漏工轉身騎上電動車,經過萬乙和沙璐藏身的越野車,駛向與七小街相隔不遠的六小街,想必是沙璐打水務局值班電話的效果。

    沙璐迫不及待地發動越野車并打開空調。萬乙比沙璐還急迫,打開車窗,搶著吸了幾口車外的新鮮空氣。

    車內很快涼爽下來,沙璐開車繞著十三街坊轉了一圈,回到水務局工地附近,那里只剩下老鄧和兩個值守的工人。

    萬乙準備下車去找老鄧問問馬躍之的情況。沙璐提醒萬乙說,這么做是不是有點兒幼稚和沖動?萬乙便改變主意,打算天亮后再以剛剛睡醒為理由回復馬躍之。

    萬乙夜里隔著車窗望見馬躍之,卻沒有接聽馬躍之的電話。天亮之后,情況發生反轉,變成萬乙無法聯系上馬躍之。

    上午八點,萬乙就起床做家務,斷牙帶來的疼痛幾乎沒有了。九點一到,萬乙給馬躍之回電話。手機鈴聲在不緊不慢地響,萬乙心里在默默復述那些早就想好的托詞。一段時間過去,對方的手機鈴聲自動斷了。重新撥打后,情況還是如此。第三次嘗試時,手機里傳來已關機的提示音。萬乙心想馬躍之是不是生氣了?這個念頭一起,萬乙免不了進一步想象,昨天夜里沙璐的汽車就停在工地旁邊,自己坐在沙璐車子里,既不肯接聽電話,也不肯回復信息,是不是被馬躍之發現了?如果真如此,實在太不堪了!

    幸好上午十點水務局的盧小材來電話說,他也找不著馬躍之。盧小材提供了一個不太可靠的信息——說這個信息不太可靠,是因為盧小材自己是水務局辦公室副主任,還轉彎抹角地問楚學院的人,馬躍之這會兒是不是正在水務局?話說到這里也還無關緊要,關鍵是萬乙覺得這事有點兒不對頭,又將電話打過去,準備反問一下,盧小材的手機竟也關機了。

    猶豫一陣,萬乙決定去楚學院看看。

    萬乙從十畝地小區走到楚學院,進電梯時,發現電梯里已經有幾個人,他硬擠了進去。那幾個人一直在說著什么,也沒有嫌萬乙莽撞。電梯啟動后,被擠在角落里的魯豐忽然冒出一句話:“這也是看歷史不順眼,與今人過不去!”

    萬乙心里一怔。青銅重器研究就是“看歷史不順眼,與今人過不去”,這話是鄭雄在大楚青銅館說的,沙璐在現場聽見了,覺得挺有意思,就告訴了萬乙。萬乙還沒來得及在同事之間提及,楚學院的這些行政人員是從哪里聽到的呢?萬乙到底還是搞專業的,對這些俗事想得不深不透。事實上,楚學院內最流行的那些話,發明人是搞專業的,但都是行政人員先說起來,再流行到搞專業的人中間。

    那幾個人可能是去“楚館秦樓”,大家都在六樓下電梯。走在最后的魯豐對萬乙說:“馬先生早上來辦公室晃了一下,就不知去了哪里。紀委的人找也找不著他,你要是見著了,與他說一聲?!?/p>

    萬乙下意識地反問:“紀委的人找他?”

    魯豐神秘一笑說:“可能是請他去評鑒哪位廳官收藏的寶貝——我不曉得,也說不準!”

    幾天沒來“楚乙越鳧”上班,萬乙一開門就聞到屋子里有一股東湖一帶房屋內特有的氣味。萬乙去衛生間清洗了一下幾天沒用的茶杯,稍后有人來上衛生間,順便提醒他“楚乙越鳧”里有手機在響。萬乙回屋一看來電顯示是柳琴,趕緊摁下接聽鍵,還沒聽到對方的聲音,就乖巧地說了一聲“師母好”。

    柳琴是因為找不著馬躍之,才打電話給萬乙的。萬乙如實回答,說自己也一直沒有聯系上馬先生。

    柳琴本沒有什么事,只是想提醒一下馬躍之,早餐給他做了火腿腸,午餐就不要吃豬肉了,可以吃點兒魚肉或者牛肉。如果只是打電話不接,柳琴也不會滿世界找人打聽。柳琴擔心的是,一向二十四小時不關手機的馬躍之,整個上午都是關機狀態。

    萬乙想起陸少林被紀委帶走的情形。柳琴也說起紀委,她覺得馬躍之可能又去紀委鑒定那些用于賄賂的字畫古玩了。紀委請馬躍之也不是頭一回,前次就是這樣,說讓去就得馬上去,接到通知就得切斷所有聯絡方式。柳琴找馬躍之完全是出于生活習慣,說完想說的話,就主動掛斷電話。

    萬乙還沒來得及放下手機,又有電話打進來。打電話的人是老鄧。

    老鄧大聲告訴萬乙,工地上的施工時間又改回白天了,問萬乙怎么不來現場勘察,這兩天說不定有更多驚喜。老鄧又問馬躍之為何也不來工地。老鄧說,整整一個上午自己都在昨晚發現那塊青銅殘片的地方尋找,新土舊土翻了三四遍,就是找不見。老鄧還要萬乙轉告馬躍之,他一定會找回那塊青銅殘片,自己看東西是外行,看人還算內行。文物市場上的高手,越是發現好東西,表情越是淡漠,馬躍之手拿青銅殘片的樣子,就像在文物市場上撿漏的高手。既然青銅殘片非比尋常,不找回來就太可惜了。

    萬乙不相信馬先生會親手拿著青銅殘片,認為老鄧在胡說八道,都懶得追問昨晚發現的是什么樣的青銅殘片。老鄧不得不承認,是自己說話太急了,馬先生當時的確沒有親手觸摸,而是將青銅殘片放在地上,用竹簽剔除上面的泥土。

    老鄧的電話掛斷才五分鐘,先是連著三個電話打來,然后是魯豐和楚學院代理書記董文貝找上門來,全是打聽馬躍之行蹤的,還都說事情比較緊急,要請馬躍之去一趟棗陽郭家廟兩周遺址發掘現場。董文貝還要萬乙也做好一同出發的準備。

    董文貝走后,萬乙轉身朝向窗戶,對著不遠處的東湖冥想。這時,第四個電話打了進來。打電話的吳秋水不像其他人那樣急不可耐,他慢吞吞地說:“今天絕對是楚學院的大日子,郭家廟兩周遺址發掘現場,一下子挖出兩尊有銘文的青銅鼎,主人都姓曾,一個叫曾子澤,一個叫曾子壽。楚學的編年史,半天時間就補上兩個缺?!?/p>

    萬乙說:“吳老師第一次當領隊,就有這么重要的發現,確實是個大日子?!?/p>

    電話那邊的吳秋水還沒來得及接話,萬乙又說:“若是邀請馬先生去你那里,難度可不是一般大啊?!?/p>

    吳秋水說:“為什么?馬先生是沒空兒,還是不給面子?”

    萬乙說:“你忘了,馬先生他不碰青銅重器?!?/p>

    吳秋水說:“青銅重器越來越像通俗小說,沒挖出來時,大家都不清楚,只要挖出來了,門衛許師傅都能看出道道來。請馬先生來,不是看青銅重器,是借他的一雙慧眼,看一看剛剛挖出來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p>

    萬乙說:“遇到稀奇之物了,請馬先生那是必須的?!?/p>

    吳秋水說:“了不起的萬博士,你快點兒想一想,哪里可以找到馬先生?”

    萬乙像之前那樣千篇一律地回答:“馬先生肯定沒有丟,只是還需要點兒時間找一找?!?/p>

    有一種口碑是,楚學院最好找的人不是門衛許師傅,而是曾本之和馬躍之。只要沒有外出,每天上午,夏季八點,冬季八點半,都能準時在楚學院門前的臺階上見到他倆。有時曾本之在前,馬躍之在后。有時馬躍之走到臺階最上層,曾本之剛走到最下面的那級臺階。不管誰在前,走完臺階,都會停下來轉身等著后面的那位趕上來,再一起走進辦公樓內。這已經成為楚學院的一種標志。

    楚學院辦公室的魯豐,最有可能發現馬躍之身在何處。紀委的人打電話找馬躍之,是由于馬躍之破天荒主動聯系梅玉帛,提出一項純屬專業的請求,得到允許后,相關人員打電話只是例行公事,來了解事情是否落實。接電話的魯豐對楚學院紀委委員一職充滿期待,唯唯諾諾,不敢多吭一聲,從而錯過了只需多問一句話就有機會獲得的答案。又因為被一地雞毛的行政工作弄得身心俱疲,考古專業的大小事情輕易入不了心,也入不了耳,因此,從專業角度來看,魯豐又是最不可能發現馬躍之身在何處的人。作為楚學院雜項考古的頭號專家,馬躍之這些天去哪里、做什么,在魯豐的意識里,遠不如每天上午行政例會上的瑣事重要。

    所有想找馬躍之的人都找不到馬躍之時,馬躍之正被鎖在水務局的小小收藏室里。

    水務局輸水管線改造工地凌晨三點被緊急叫停,馬躍之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上床后又被老鄧的電話驚擾一番,之前發微信給萬乙也不見回復,還有柳琴從同事嘴里聽來的鄭雄關于青銅重器研究的那些話,如此等等,讓他一時間無法入睡,腦子里想起許多往事。

    馬躍之平時極喜歡聽柳琴熟睡后發出的柔美的呼吸聲,將其形容為自己專有的催眠曲。這一次,無論他如何努力去聽這催眠曲也沒用,甚至還出現反作用,不得不伸手推了推柳琴,讓她換個睡姿,不再發出那種呼吸聲。眼看天就要亮了,馬躍之煩躁到了極點,恨恨地對自己說,睡不著就起床,繼續修補破爛不堪的《楚湫》吧!他悄悄進到書房,按照修補古籍的程序,一道一道、一點一點專心致志地修補好一頁后,回到床上時已是凌晨四點,不一會兒就像柳琴那樣美美地睡著了。

    “主任收拾好了嗎?”

    馬躍之猛地一驚,人還沒有完全清醒,話就脫口而出:“誰?你們要收拾誰?”

    “我們養蜂協會的會花,發展部楊主任呀!昨晚與你說過,今天我們一起去京山調研?!?/p>

    一臉狐疑的柳琴一邊向馬躍之解釋,一邊對著手機讓對方過十分鐘下樓,自己開車去接。馬躍之明白自己聽岔了。柳琴讓馬躍之接著再睡,自己著急出門。京山離武漢不算太遠,但想要當天往返,仍得早些駕車出城。

    柳琴出門的聲音消失后,馬躍之才覺出有點兒不對?!俺鰝€早出晚歸的差,干嗎要拎著大箱子呢?”自言自語的話,說過也就說過了。馬躍之迅速翻身下床,臉也不洗,牙也沒刷,直奔書房,拉開抽屜,拿起昨晚回家后放進去的青銅殘片,進到衛生間,將上面黏著的泥土盡量用手清掉。余下的泥土,用水沖洗一下就能弄好。但馬躍之沒有這么做,他將柳琴剛剛吹過頭發的電吹風接上電,擺好位置,對著殘片一點一點地吹。巴掌大的東西,十幾分鐘就被熱風吹得透干。馬躍之顧不上找別的刷子,隨手拿起一支牙刷,將剩下的泥土刷得干干凈凈。

    毫無疑問,青銅殘片最終顯現的模樣,完全符合馬躍之的預判。夜里,老鄧在工地上發現后捧給馬躍之,后來又找他討要,他推說自己記不清楚的正是這塊青銅殘片。

    經過清理,青銅殘片上的圖形變成深深銘刻在馬躍之心里的大半個“田”字形。之所以是大半個“田”字形,而不是大半個“田”字,是因為青銅殘片上的“田”,缺了右邊的一豎。而說成是一豎,也是為了方便理解與敘述。殘缺的大半個“田”,四周并不工整,兩豎都向左下偏出,三橫向右下傾斜。如果以此來判斷,可以認定只是符號,算不得文字。問題是這大半個“田”是與青銅殘片同在的。與這塊青銅殘片分離的另外的殘片上,大概率會殘留著不一樣的圖形——會是什么樣子呢?

    馬躍之的內心深處浮現出盛行于兩周時期楚地的文字,那些文字的字體呈方形,結構緊密,平緩流暢,筆畫勻稱,平入順出,宛如云楚大澤,雖無波洶浪涌,自有遒勁挺拔之勢。一九九三年,在沙洋郭店遺址發掘一號墓時,馬躍之將手伸進渾濁的棺材頭廂泥水里,本以為此處早被盜墓賊掃蕩一空,只是象征性地撈幾把,想不到一枚寫滿文字的楚簡晃晃悠悠浮出水面,而這正是震驚世界的郭店楚簡的發端。得此研學機緣,青年時期的馬躍之就對楚簡了然于胸,經過許多年的修煉,現如今更加不在話下。

    “青銅殘片上的大半個‘田’,會不會是楚簡上寫過的什么字的一部分?”馬躍之用盡全身力氣不讓自己天馬行空般胡亂猜想,還是有思想的碎片偶爾冒出來,頑強地指向水務局收藏室內的另一塊青銅殘片。

    馬躍之趕緊將青銅殘片放到桌面上,從紙巾盒里抽出幾張紙巾將其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秋分即將到來。柳琴臨出門時,特地打開窗戶,換了一屋子從東湖湖面上吹來的空氣。心如亂麻的馬躍之卻感覺不到,僅僅是老鄧打電話來詢問青銅殘片但自己沒說真話這一點,就已經弄得他壓力巨大透不過氣來。柳琴做好的早餐擺在餐桌上,馬躍之肚子餓得咕咕響,兩只腳不停地在家里胡亂走動,好不容易坐下來動一動筷子,又馬上站起來,下樓去楚學院。

    出了單元門,馬躍之正要往公交車站方向走,一輛黑色轎車在身邊停下來。從徐徐打開的車窗里露出梅玉帛俊秀的面容:“馬先生是去上班吧?我正好可以載你一程?!?/p>

    馬躍之連連說:“不用,坐公交車很方便!”

    梅玉帛不由分說,拉開車門,硬是將馬躍之請到車里。一路上,馬躍之都不記得自己回應了些什么話,只記得為了讓自己方便過馬路,梅玉帛特意將車開到輔路上,停在緊挨著公交車站的地下通道入口旁,惹得一輛想靠站的公交車司機猛按了三聲喇叭。

    因為搭了梅玉帛的順風車,馬躍之比平時提前二十分鐘進到楚學院。從一樓啟動的電梯在二樓停下后上來一位清潔工。見到馬躍之,對方怯生生地點了一下頭,嘴唇動了幾下像是有話要說。馬躍之不想讓對方難堪,就主動說了句問候的話。清潔工果然就將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原來清潔工在電梯里聽人說,做學問的人都是“看歷史不順眼,與今人過不去”,就將這話與上高中的孩子說了,孩子馬上將這話寫進作文里,老師看后打算將這篇作文作為范文給全校的學生看,但要孩子將這句話的出處寫出來。清潔工覺得這樣的話只有馬躍之才說得出來,這才打定主意找機會當面求證一下。馬躍之表示這不是自己的話。見清潔工很失望,馬躍之心中不忍,就說這話可能是鄭雄說的。清潔工不肯相信。電梯到達六樓后,馬躍之走出電梯間,還聽到清潔工在身后小聲嘟噥。

    出了電梯,馬躍之直接去衛生間,衛生間里沒有其他人,自然聽不到任何說話聲。

    從衛生間出來,馬躍之左手掏出鑰匙打開“楚才晉用”的門,右手拿出手機給剛剛見過面的梅玉帛打電話。馬躍之直截了當地說,自己想研究一下存放在水務局的那些出土器物。梅玉帛同樣直截了當地回答,對于馬先生這樣的學術權威,紀委工作的有關規定也是可以變通的。梅玉帛要他到楚學院門口等著,十分鐘后有車來接,送他去水務局。

    十分鐘后,梅玉帛再次駕車停在馬躍之身邊。梅玉帛正要去水務局,繼續辦陸少林的案子。

    余下的事,非常簡單。到了水務局,梅玉帛親手將那扇小門上的封條撕下來,開了鎖,放馬躍之進屋,讓他放開手腳進行研究。當然有限制條件: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這扇小門必須從外面鎖上,到時間再由梅玉帛親手打開。

    前次由盧小材領著進這間屋子,馬躍之只顧看各處擺放的物件,不曾留心里面還有一張單人沙發、一個小茶幾、一臺小冰箱和一個小衛生間。一個人待在里面,只要愿意,三天三夜不出門也不會出什么問題。

    馬躍之將陳列架上的所有藏品挨個看了一遍,花在每個物件上的時間都差不多,僅僅用時間長短來判斷,似乎并沒有什么重點。馬躍之上了一次衛生間,然后又將所有藏品看了一遍,其余時間就坐在沙發上發呆?;蛘哒f,馬躍之心里早就有了目標,因為太猶豫了,還沒有做好準備,才呆呆地沒有行動。

    收藏間擺放著五個陳列柜。

    第一個柜子放的是瓷器。第二個柜子里擺放的是玉器。余下的三個柜子全是青銅器物。

    前次來這屋,馬躍之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只鼎耳。再次來這屋,馬躍之的目光直接跳過這只鼎耳。只要是楚學院的人,都會像馬躍之那樣,一眼看過了,絕對不會再看第二眼。面前的這只鼎耳是筆直的,如此造型百分百不是從楚鼎上掉落的。在楚學院的人看來,楚鼎才是兩周時期整個東方世界乃至以青銅文化為標志的同一階段人類社會最有藝術氣質的器物。那種用最不起眼的弧度,在鼎身中部做成一段束腰,再配上一對稍稍有些弧形、宛若向外飄飛的鼎耳,構建出楚鼎獨特氣韻的弧線,具備了人性中不能缺少的、漫不經心的自由和自然天成的約束。

    至于那把青銅劍,馬躍之愿意多看幾眼。青銅劍大體還算完整,這得益于它是只完成鑄造、鍛打磨制等步驟沒來得及實施的劍坯。這種俗稱還沒開刃的青銅劍坯,常常引出田野考古的重大發現,其意義甚至超過大楚青銅館里的那把越王勾踐劍。這種說法毫不夸張。越王勾踐劍當然是鑄劍工藝的巔峰,喜歡湊熱鬧的人,到大楚青銅館里看上五分鐘也就夠了。田野考古則是要找出古人如何制造青銅劍的實證,找到這種毛坯劍,就有可能找到制造毛坯劍的作坊;找到了制造毛坯劍的作坊,就有可能找到制造工具和材料;依據工具和材料,就有可能推算出制造規模,從而了解那個時間段里,這一方水土養了一方什么樣的人。黃州當地就是通過一把偶然發現的青銅劍坯,發掘出幾十把青銅劍坯,之后又發掘出幾百把青銅劍坯,最后發現一處青銅器物制造作坊。這還沒有完,經過進一步發掘,又找到了將滿是孔雀綠的銅礦石冶煉成青銅的熔爐,只用一個月的時間,就推翻了千百年來青銅冶煉不過長江江北的流行論斷。

    體積最大的器物是一只青銅鼎。器物形體基本完整,鼎身的蟠虺紋與兩周時期的工藝特性相符合,僅從外部來看,此青銅鼎與大楚青銅館里的青銅鼎仿佛有得一比。馬躍之對此青銅鼎看不上眼,在于它不過是當年某地某人的假做。馬躍之將此物稱為假做,而不愿稱為做假,是因為人家本來就是這么做、也是這么用的。多少年來,以各種方式出土的青銅鼎,哪一只不是來自帝王將相們的墓冢?那些還沒有重見天日的青銅鼎,僅僅是紀南城遺址一帶數不清的封土堆下,保守一點兒估算也會是數以千計。后來者一致認為,青銅鼎是最能代表至高無上權力的器物,舍此再無其他。在青銅鼎面前,凡能想象到的霸氣偉力都能體會到,凡能想象到的顯赫尊貴都能感受到,凡能想象到的穩定安寧都能享受到,凡能想象到的大美大愛都能滋潤到,盡管其擁有者無一不是位高權重,又如何能禁止天下有心之人夢幾回、想幾番?

    陸少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這只青銅鼎,正是這些夢想者用開不了花的癡心結出來的假果。如同時下一些人家辦喪事,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百元大鈔,就可以在墳頭擺上紙扎的名車、紙扎的華府,附帶一大堆紙扎的金磚銀錠,讓生前只是平凡人的死者,在黃土之下安享紙醉金迷的生活。陸少林收藏的這只青銅鼎,鼎耳是直的,就算是在楚地挖出來的也算不得楚鼎,甚至都難以稱之為鼎。真正的鼎,不管是楚鼎還是秦鼎,鼎壁非常厚實,用不著細看,放在哪里都會散發出一種祥瑞氣氛。眼前的青銅鼎,附近建筑工地上的打樁機每敲打一下,都會跟著窗玻璃一起微微顫抖一下,原因在于其鼎壁薄得像是鐵皮做的。八百年的楚國,用自身的哀榮見證兩周列國的興衰,守著神州華夏最古老最龐大的銅綠山,占盡青銅資源之先,將一座紀南城建設得萬里之外的異族都來朝拜。作為那個時代戰略資源的青銅,別名吉金,絕非等閑人家消費得起。那些家境殷實的人家死了長輩,想圖個吉利,于是就有了此種偷工減料、專門用于殯儀的假做的青銅器物。如果將京山秋家壟發現的九鼎七簋和隨州擂鼓墩發現的九鼎八簋中的青銅鼎比作航空母艦,假做的青銅鼎就是正月十五花燈節上民間藝人們挎在腰間搖來晃去的采蓮船。

    假做的青銅鼎常見于縣級博物館,以及越來越多的民間收藏。

    馬躍之將屋子里余下的青銅器物一件一件地看過。屋子很小,東西也不多,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也不怎么費時費事。過程中,他不時在心里對自己說話。馬躍之來水務局這間小屋子,確實是帶著與高大上相反的私心雜念而來。

    第一遍看時,馬躍之還習慣地受某種道義上的約束。第二遍再看,他已完完全全按著所謂私心雜念的性質行事。馬躍之全身上下顯出一種罕有的自由自在感。很多年了,馬躍之第一次如此放肆地盯著這些名為青銅的器物。如此放肆給他帶來一種靈魂出竅、隨心所欲、天馬行空的感覺。

    這些年,楚學院上上下下都在自覺地將雜項研究權威的名頭安在馬躍之身上,馬躍之似乎很心安理得。身為楚學院古絲綢織物、漆器及其他雜項的權威,馬躍之向來不在公開場合言及青銅重器,雖然沒有與曾本之分庭抗禮的意思,在別人眼里,也還是有各自占山為王的意味。否則,他就不會表現得那樣決絕,在任何考古現場都不碰青銅器物,在任何公開言論中也絕對不提“青銅”二字。

    楚學院檔案室的一位女士,出于興趣,利用手里掌握的資料,私下檢索后發現,馬躍之早在入職的第五年就開始回避“青銅”。準確地說,是從一九八一年九月上旬開始,那一陣,馬躍之正參與三峽大壩壩址所在地地下文物的搶救性發掘。九月上旬的頭幾天,馬躍之親筆撰寫的發掘日志上還寫到許多次“青銅”。九月上旬的最后一篇發掘日志,馬躍之只寫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是別人寫的,從字跡來看,別人接續處正好是“青銅”二字。就是說,馬躍之并非從一開始就患有“青銅過敏癥”,應當是后來才出現的此種問題。為此,有人搞笑懸賞,聲稱誰有本事讓馬躍之公開說出“青銅”二字,自己負責清潔楚學院一至六樓的全部衛生間,說一次清潔一個星期,說兩次清潔兩個星期,以此類推,絕不食言。那一陣,楚學院關于青銅重器的大會小會格外多,一些原本三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也要開個會,還一定請馬躍之到場并發言。輪到馬躍之開口說話時,楚學院上上下下都會豎起耳朵聽,結果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某次馬躍之呼喚某個實習生,旁邊的人一時興奮,聽成了“青銅學”,大聲嚷嚷要別人兌現清潔衛生間的諾言。等到弄明白不是“青銅學”,而是“秦同學”后,楚學院上上下下歡樂了好幾天。

    一個人成天泡在楚學院,要做到對青銅的“堅壁清野”和“六親不認”,比登天還要難。馬躍之不是七仙女,也成不了嫦娥,只因為幾十年研究古絲綢卓有建樹,人們才說他是七仙女家的御用裁縫,是廣寒宮中的繡花男神,手握天宮秘籍,知道哪朵云彩里有通向銀河彼岸的后門,別人眼里的登天之路,就像他家樓下的花間小徑,閉著眼睛也能走過許多彎彎繞繞。久久堅持,必有奇跡。馬躍之能做到如此決絕,是用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方法。研究做到馬躍之這個份兒上,本來就很少直接用“青銅”二字,要說的話,往往有明確指向,像青銅后母戊鼎、青銅四羊方尊、青銅蓮鶴方壺、青銅大立人像這些赫赫有名的,以及在外名氣不大,本地卻總喜歡提及的天御獸青銅尊等器物,都是有名稱的,將“青銅”二字去掉,也不會出現差錯。凡是必須提及的普通青銅器物,馬躍之就用“兩周時期的”作為替代。比如將青銅鼎說成“兩周時期的鼎”,把青銅簋說成“兩周時期的簋”。對于某些不容易這么替代的“青銅”,馬躍之別出心裁地借用“硬通貨”來表達,比如說“兩周時期的硬通貨研究”等。時間一長,馬躍之說順口了,別人也聽順耳了。

    獨自待在水務局收藏室里,馬躍之捫心自問,自己對青銅重器敬而遠之的成分只占三分之一,余下三分之二是望而生畏,或者說是望而生痛。這些年,馬躍之從不以正式身份去博物館看青銅器物展。在考古發掘現場,只要有青銅重器出土,他便扭頭走得遠遠的??脊沤缦喈斢蟹至康摹扒嚆~重器學會”的學術活動,在外地舉辦時,馬躍之僅去過寧波,還是曾本之以私人名義再三邀請,事關青銅重器的兩種制造工藝的論爭,他才答應給曾本之做個伴去的,純粹當聽眾,不說一句話。以個人身份私下去大楚青銅館,馬躍之也只是細心察看參觀的人有沒有不同尋常,否則,九鼎七簋的七號簋掉落的銅銹,就一定是由他來發現,根本輪不到鄭雄。

    將青銅稱為“兩周時期的硬通貨”是他對痛苦的回避,有意避開青銅重器是不讓人所不知的痛苦加倍。在楚學界和青銅重器學界,這樣做的后果,好比愛文學的人只讀當下時興的那些長短句,不去讀屈原和杜甫;好比當船長的人,只在城中湖里開游艇,不到大海中駕駛輪船。馬躍之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相應的后果,沒有哪一樣不明白,同時,也只有馬躍之才清楚這種做法的真正緣由。

    換楚學院任何其他人,水務局這間小屋根本不值得一來。馬躍之不僅來了,還越看越覺得心潮澎湃。別人不知道也就不可能記得,他自己是永遠也忘不了,一九八一年的九月,三峽大壩壩址所在地中堡島上,面對雄險的西陵峽,自己三分悲哀、七分悲痛的決定。人生無戲言,從此遠離青銅!那一時刻的決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敬而遠之,有的只是悲而遠之和痛而遠之!遠去的那些人和事全都歷歷在目,當初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依舊吊在嗓子眼里,只要稍微多想一下就覺得窒息。

    從那只鼎耳開始,第一遍看過去,馬躍之還像這些年來偶爾遇上青銅器物那樣,努力回避不成,只好勉為其難地對付著掃上幾眼。第二遍再看時,馬躍之內心深處那些藏而不露的東西開始起作用了,如同既往見到一些有著不同凡響的青銅器物,趁著他人不太注意,甚至可以說是自欺欺人地趁著自己不注意,用眼角的余光長長地看上一會兒。屋子就那么大,東西就那么多,前兩遍看過,若不看第三遍還能干什么呢?唯一的房門被梅玉帛上了鎖,離約定開門的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一而再再而三地看,是馬躍之的不二選擇。

    第三遍的第一眼依然落在那只青銅鼎耳上。青銅還是半小時前的青銅,屋子還是半小時前的屋子,馬躍之的目光剛落在上面,眼前卻忽然閃出一派輝煌。馬躍之十分熟悉這種輝煌,這種輝煌曾被他看成是這個星球上最美麗動人的景象。

    馬躍之的楚學研究生涯算不上順利,至少在剛起步時走了一小段彎路。當然,這話是別人說的,馬躍之自覺并非如此。

    那些年,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拖累了國民經濟,弄得青銅修復站的工作格外繁重。一年到頭只有正月初一放一天假,剩下的三百六十四或者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天天都在仿制青銅器物,賣給外國友人,掙回一些寶貴的外匯。所以,但凡分配到這條線上的大學生,一律先到青銅修復站當工人,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才有機會去對口的考古工作崗位。馬躍之能夠由青銅修復站的普通工人,搖身一變成為專業的考古工作者,得益于周老先生的賞識。

    馬躍之不是大學生,在父親的影響下,下鄉當知青時自學了考古專業的大學課程,然后回城頂替父親參加工作。在青銅修復站上了十一個月的班,他已小有名氣。那些從地下挖出來的帶蓋的青銅器物,因長期銹蝕,蓋子與器物主體已經連在一起。通常情況下,只能用毛刷和牙簽一點點地剔除中間的銅銹,偶爾碰上銹蝕得格外牢固的,要么暫時擱置,要么用硬一點兒的東西強行撬動,如此一來,就會冒弄壞器物的重大風險。也不知馬躍之是如何開竅的,滿打滿算也就十個月的時間,便發明了一整套既能方便揭開青銅器物的蓋子,又不會對器物本身產生任何傷害的方法。一時間,只要有打不開的青銅蓋子,便拿來找馬躍之。表面上,大家都說這是好事情,暗地里那些有大學學歷的同行卻不服氣,加上馬躍之又不肯將自己配制除銹粉的方法公開,暗潮涌動之下,站長便將只有高中學歷的馬躍之調到青銅修復站的鑄造小組,當一個名義上的副組長。

    在青銅修復站的第十五個月,有天中午,馬躍之照例一次次地拿起盛滿熾烈的青銅熔液、重量超過三十斤的坩堝,小心翼翼地澆注到一溜十個范鑄模型里。完成此道繁重而危險的工序,放下相關工具,其余的人搶著跑到車間門外,脫下從頭到腳的各種防護衣物,拿起一只大號搪瓷缸,從寫有“鑄銅專用”字樣的茶水桶里舀起一搪瓷缸酸梅湯,坐到那臺直接在小型電動機上安裝葉片的電風扇前面,像拼命工作那樣拼命放松自己。同樣疲勞到極點的馬躍之,舀上一搪瓷缸酸梅湯,轉身回到車間,蹲在范鑄模型旁,一邊喝,一邊盯著從型沙深處透出來的青銅火焰出神。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走過來,也像馬躍之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青銅火焰。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頭發花白的男人說,干這種活兒要一口氣喝下三搪瓷缸酸梅湯才尿得出來尿。馬躍之回答說,他的尿泡比別人的大,三搪瓷缸還不夠,要喝四搪瓷缸才行。馬躍之很快就喝光了大號搪瓷缸里的酸梅湯,他起身再去車間門外舀滿,回來繼續觀察青銅火焰。如此重復,直到真的喝完四搪瓷缸酸梅湯,才去了一趟廁所。再回來時,頭發花白的男人已經走了。聽別人說他是楚學界大名鼎鼎的周老先生,馬躍之仍有幾分不相信。幾天后,青銅修復站站長親自下到車間,將一紙文件遞給馬躍之,上面要調他去給周老先生當助手。

    后來聽曾本之說,周老先生要馬躍之來做助手,正是因為別的工人喝三搪瓷缸酸梅湯就要上廁所,他喝四搪瓷缸酸梅湯才上廁所。這說明他工作時付出的比別人多,出的汗比別人多。那些年的工農兵大學生,基礎本來就差,上大學后又沒有好好學習,是好是差沒得選,那就選工作態度。周老先生以為馬躍之也是工農兵大學生,后來才知道他是高中生。

    馬躍之低頭看了看手表,離與梅玉帛約好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再過十九分鐘,馬躍之就要利用梅玉帛來之前的最后一分鐘做一件事。

    為了做這件事,他才找上梅玉帛,一個人悄悄來到這間小屋。馬躍之想了好幾種借口,只有一種是自己的真心話:這間小屋里沒有那些專門用于展覽的燈光,從窗口透進來的自然光照耀著這些不起眼的青銅器物,讓人看著舒坦。梅玉帛什么也沒問就帶著馬躍之來了。這也使得馬躍之臨時改變計劃,將做這件事的時間,從進屋的那一刻改為離開這間小屋之前的那一分鐘。

    十九分鐘一到,馬躍之將手伸進口袋,掏出早上出門時用面巾紙包好的青銅殘片,毫不猶豫地放到已經放著幾塊青銅殘片的五號柜的隔板上,又從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按照其他青銅殘片的樣子,放置在剛剛放下的青銅殘片前面。馬躍之從進這間屋子起,就在設想如何做好這件事,真的動起手來,連半分鐘時間都不要,只用了二十幾秒。

    還剩下三十幾秒時,馬躍之忍不住將剛剛放下的青銅殘片用右手拿起來,再用左手拿起那塊曾經讓梅玉帛輕輕叫了一聲“了不得”的青銅殘片,兩塊合到一起,竟然完全吻合,仿佛自然天成,更似與生俱來。

    彼此包容,沒有丁點兒排斥的兩塊青銅殘片拿在馬躍之手里,他再次聽到“了不得”的輕輕叫聲。

    梅玉帛只叫了一聲,馬躍之再次聽到的是三聲。

    第一聲“了不得”是輕輕的。

    第二聲“了不得”是很輕的。

    第三聲“了不得”是與空氣一起顫動的那種微微的輕。

    從很遠很遠、仿佛是天邊傳來的三聲“了不得”,讓馬躍之拿著兩塊青銅殘片癡癡地站了十幾分鐘,遠遠超出原先設計的一分鐘。終于明白過來的馬躍之趕緊放下兩塊青銅殘片,端坐在沙發上,等著梅玉帛開門進屋。

    這種端坐姿勢保持了五分鐘,又五分鐘,再五分鐘,仍不見梅玉帛來開門。

    馬躍之的手機交給了梅玉帛,這是梅玉帛的約定之二。還有約定之三:馬躍之不可以在小屋鬧出任何動靜,包括不可以隔著門大呼小叫。如此約定等于說,梅玉帛不來開門,馬躍之不能以別的方式出門。之后的時間里,馬躍之不再保持端坐的姿勢,人一放松,加上到了午后一點,是最犯困的時候,他安心地小睡了一場。

    迷糊之際,馬躍之做了一個夢。

    一個年輕男子拿著一塊青銅殘片,一個年輕女子也拿著一塊青銅殘片,二人在山野間嬉笑奔跑。到一處水渠邊,兩人各自將手里的青銅殘片清洗干凈,然后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青銅殘片上兩個殘缺的圖形,頓時整合成一個字。女子將兩塊青銅殘片拿在手里,說自己認識這個字,男子要女子說出來。女子害羞地不肯說,男子假裝生氣,伸手要自己的那塊青銅殘片。女子連忙跑開,邊跑邊說,要將這個字刻在自己的心上。男子說刻在心上連女子自己都看不見,不如刻在手臂上。

    一陣突如其來的干渴堵住馬躍之的喉嚨。

    馬躍之醒過來,隨手拿著的礦泉水瓶已經喝空了,便打開沙發旁邊的小冰箱,取出一瓶果汁喝了下去。喝完果汁,他又開始吃冰箱里的面包和巧克力,對付著將這些當成午餐。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都下午三點了,馬躍之開始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讓內心的焦躁變成某種實際行為。好在那些青銅器物的吸引力還在,馬躍之再次從那只鼎耳開始,一件件地看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幾個小時。

    窗口的陽光已偏到不知哪座高樓背后去了,小屋里變得昏暗許多。

    窗外性子急的路燈搶著亮起來了,馬躍之站在窗口往外看,他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大半輩子,此時此刻才發現,寬闊明亮的大道上路燈亮得最早,背街陰暗小巷里的路燈,反而要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才不緊不慢地散發光輝。

    小屋里的電燈突然熄滅了。有人關了樓層電燈的總開關,幸好空調沒關。到這地步,馬躍之反而不再著急了,他從小冰箱里尋找食物當晚餐時,發現角落里有幾支老冰棒,便取出一支含在嘴里。

    老冰棒的味道讓他想起與柳琴相戀時的情景,分明各自手里都拿著冰棒,偏要你湊過來含一下我手里的冰棒,我湊過去含一下你手里的冰棒。等到關系更親密了,索性每次只買一支冰棒,你一下我一下,吮吸完了,再買第二支。有一次,馬躍之故意將冰棒咬下一塊兒,柳琴發現后,非要分一半,馬躍之只好將咬下來的那塊冰棒用嘴叼著,讓柳琴嘴對嘴地咬去一半。想到這些,馬躍之忍不住笑起來。他將老冰棒放進嘴里,想再咬下一塊兒。正在用力,忽然覺得咬到了一個硬東西。

    馬躍之將老冰棒湊到眼前看了看。大約是沒有把握,他走到窗前,借著窗口的光亮又看了看。馬躍之這才確認,老冰棒里面的硬東西竟然是一塊上等料子雕成的玉佛。

    小屋里光線更暗了,馬躍之將裝冰棒的小盒子灌了些自來水,再將沒吃完的老冰棒放回盒子,依舊放入冰箱。做完這些,馬躍之整個人也像掉進一處冰窖。雖然沒有第二個人在這里,馬躍之也咬緊牙關大氣不出。他想來想去,忽然明白了其中機巧。難怪盧小材說,這小屋里的東西既是水務局的,也是陸少林的。換一層意思可以這么說,如果紀委追查起來,這是水務局的收藏室,里面的東西自然是水務局的;沒有追查,這小屋里的東西就是陸少林的。馬躍之因此多了一層聯想,自己放到五號柜里的青銅殘片,是老鄧在水務局工地上發現的,老鄧將它交到自己手上,自己又將它放置在水務局的這間小屋子里,不也是為了進可攻、退可守嗎?

    在水務局工地上發現的青銅殘片,交由水務局保管這是錯不了的。老鄧將青銅殘片交給馬躍之,馬躍之再將青銅殘片送到水務局,馬躍之因此說自己沒有拿青銅殘片也是說得通的。

    至于未來誰有緣對青銅殘片進行研究,一看時機,二看運氣,順其自然就好。

    馬躍之下決心不去想老冰棒的事。

    屋內越來越黑,黑到一定程度,馬躍之反而可以大致分辨出屋子里各種各樣的東西。城市就是如此,大街小巷徹夜亮著燈,若不是有意遮擋,任何一處樓房里總有幾縷隱隱約約的光亮照耀人的眼界。莊重而安詳的青銅哪怕放在最黑暗的地方也不會失色,馬躍之有意閉上眼睛,在心里想著相伴自己一整天的青銅殘片的模樣和感覺。

    剛剛過去的這天早上,柳琴離開家后,馬躍之急急忙忙地拿起昨天夜里帶回家的青銅殘片,一番清理過后,將其捧在手里,那種感覺宛如事隔多年后重新捧起一顆火熱的心。之前的許多年,對一切青銅器物的敬而遠之,既是內心的需要,也是內心的無可奈何。十指重新觸碰青銅的感覺,太像走上岔路的命運終于回歸正途了。

    收藏室的電燈忽然亮了。

    高跟鞋跟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徐徐而來。

    馬躍之睜開眼睛,離開沙發,走到五號柜前,準確地拿起一塊青銅殘片,再準確地拿起另一塊青銅殘片。馬躍之的手指在青銅殘片的邊緣細微地游動,仿佛是狂歡之后屏住呼吸撫摸愛侶的脈絡,又像是外科醫生在深度麻醉的復雜肌體中找尋一根神經,甚至還像赤著腳在某條無限延長的水線癡情地行走。馬躍之的心率在寂靜中加快了許多,他用力所能及的速度將兩塊青銅殘片深深地看上一眼,轉身坐到沙發上,等著人來開門。

    馬躍之看了一下手表,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零點了。

    小屋的門鎖被急促的鑰匙打開了。

    “馬先生——”梅玉帛溫情脈脈地輕喚一聲。

    馬躍之從容不迫地抬頭看過去。

    “你要再晚點兒來就更好了?!?/p>

    “馬先生又有奇思妙想了?”

    “哪里,本想再睡個小覺?!?/p>

    …… ……

    (全書共三十章,本刊摘選部分為第五至第二十一章。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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