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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4年第3期 | 李馮:道德課(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山花》2024年第3期 | 李馮  2024年03月11日08:50

    李馮,1968年生,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現居北京,有作品多部。

    1

    十八歲,她進酒廠當了會計。她說:“我們家在宜賓,我是老爸子的獨生女?!蹦悄?,她拍了一張后來唯一帶在身邊的照片。鏡頭中有兩男三女,她與兩個女生在前面,后排一個男生搔首弄姿,忙著撥弄土味的港式發型,臉被拍虛了。

    她抿著嘴笑,兩根小辮的辮梢被燙過,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眉毛彎彎的笑靨和苗條的身形,而是她那件淡黃色襯衫。它占據了畫面的中央,質地挺刮,印滿了星星點點的桂花,遮住了她胸部的輪廓。

    “女娃子還是進國企好,安逸?!彼习肿诱f。

    拍照的地方在她家巷口,背后是一條坡道。每天早上七點四十,她推自行車出門,先上那個坡。它夾在低矮的民居當中,呈25°角往上升,足有三四百米長,兩旁種有桂樹和油樟樹。

    到坡頂丁字路口,上車往右騎十分鐘,便到了她上班的廠子。

    “我嘛,天生喝不得酒,半杯白酒就醉。我師傅才能喝,她比我大五歲,還是廠花?!?/p>

    這很奇怪,她老爸子一輩子給人看酒窖,是個酒鬼,她卻沒遺傳這個基因。因此廠長出去應酬時,從來只帶她師傅,不叫上她。但這沒關系,下班時她從那坡道飛馳而過,依舊心情很好。她攥緊車把,樹葉的清香從鼻翼掠過??炀旁铝?,很快能采到新鮮的黃色桂花,用冰糖熬煮,往罐子里放,再一層層地添加蜂蜜,等吃冰粉的時候舀一勺出來一澆,那種余香會在齒根里留上一天!

    到她二十歲時,師傅嫁人辭職了。

    師傅嫁的男人家里做生意,據說婚后給師傅的零花每個月有三萬。廠里的工資才四百,所以不干也罷?!叭ハ砀B?,師傅對我很好,說話總是慢慢的,特別溫柔?!痹谧咧?,師傅已經把手藝全部傳給了她。

    她有一個談了五年的男朋友,就是在照片上擺弄中分頭的那個。

    中分頭的媽媽得了腦癌,要做化療?!八焯煺椅铱??!彼f。

    小男友畢業后一直沒找到正經工作,幫人管過街機,承包過臺球廳。他哭的時候把手深插進噴滿發膠的頭發,不停地抓揉?!八攼鬯陌l型了,每天都要上摩絲,稍微被我碰散一根,他都跟我急?!彼吹侥潜蝗喑呻u窩的亂發,一下子心軟了!

    她從賬上挪了三千塊,勒令他一個月必須還。然而到下個月,她鬼使神差般地挪了下一筆,越往后數額越大。有時是為了平賬,不讓辦公桌對面的出納察覺異常,但其余的錢都流了出去。

    從第三個月開始,她開始做噩夢,早晨醒來一綹綹掉頭發。在夢中,她頭發掉光了,變成了他媽媽,住進了腦癌病房。醫生和護士一遍遍走進來,預告她死亡的時間,通常只剩幾分幾秒,而且越來越短?!鞍?,我怎么還沒死?”她聽到自己跟同房的病友抱怨。死了折磨就結束了。她仿佛還能靈魂出竅,看到腦袋里的腫瘤,它像纏滿了血管的烏雞屁股,又像一個嚷嚷著要生長的黑胚胎。走廊中的啼哭聲突然傳來,那是她的小男友,躺在嬰兒車中,正等著被推進來喂奶。她頓時被更深的憂慮抓住,要是她一死,他就什么也沒有了!

    大半年后賬有問題的風聲泄漏,被出納捅去廠長那里。

    她拼命地想辦法,其實沒法可想,就連她的師傅也被驚動。那女人穿了一件藍狐毛領大衣,約她到茶館,坐下打量她,仿佛在表示失望,怎么教了她好幾年,她還搞不懂男人?

    “那時我哪里曉得,”她嘟囔說,“他沒給媽媽治病,是在外頭賭博,欠了賭債???”

    “小蕓,你要不去坐牢,要不選另一個法子?!?/p>

    師傅的態度仍然溫和,但聲音冰冷。在高聳的毛領背后,隱藏著一顆青色的痦子,夾有三根黑毛。

    那是廠長的標志,長在左臉頰上。過去幾年,每當廠長喝酒回來,痦子就會發硬,腫脹成一只充血的眼睛覬覦她。師傅曾是廠長的情婦,不想讓人爭寵,所以都會把廠長攔下,但這回沒什么能阻止青色痦子的跳動了。

    “你有一周的時間,讓你家里去籌錢,但條件是……”

    這太過分了——是的,讓人想發怒!不管她挪了多少錢,恐怕只是這貴婦兩三個月的零花,可她不但不借錢給她,反而替舊情夫來訛詐。這是在給她上課,教她怎么選擇嗎?一邊是牢獄,一邊是痦子。

    “那年冬天,我真的好難……”她說。

    “后來呢?”

    我凝視著她問道,隔著木頭桌子上的燭火,酒吧的窗外大雪紛飛。

    “從河南到福南,難上加難……”她搖頭說。四川人講話湖、福不分,使她有一種憨憨的可愛。

    事情確實都得到了解決,她老爸子拿房子去抵押,背上了高利貸。賬平了。小男友不承認拿過錢,也躲起來不敢露面,將永遠被模糊地凝固在照片里!

    本來她可以接受懲處,被調去值守酒窖,或者選擇繼續向廠長屈服,可她如此羞愧,拒絕后回到家里,度過了那個嚴冬。到了開春,一個小姐妹告訴她,可以出去做服務員?!暗侥睦镞€不是活嘛,”她又喝了一口酒,大聲道,“所以,我買了一張火車票,就出來了!”

    我點點頭。

    可我不曾料到,幾年后的我也將發出一封信,將她推向萬劫難復,逼著她再做出一次被碾壓的選擇。窗外的大雪一陣緊似一陣。

    2

    “哈,這個瓜娃子,跟我扯筋筋嘛?!?/p>

    房間里充斥著鍵盤的劈啪聲,穿插著小蕓放肆的嘲笑。距離她離開四川,五年過去了,這是北京農光里小區的一處出租屋。

    夕陽的光輝穿過擱在窗臺上的一個五彩玻璃碗。碗的造型很特別,碗壁貼著一格格的彩色方棱。假如目不轉睛盯住它,就像看到一扇扇的小花窗,會有一種說不清的暈眩!

    小蕓與一個合住的瘦女孩坐在屋角,正對著兩臺電腦打字。

    與當年照片上相比,她胖多了。一件磨起毛球的舊粉紅睡衣裹住了她,鼓起圓圓的腰,底下是睡褲和棉拖鞋。從側后方望去,她的身體在衣襟內晃悠,那是因為她笑得太厲害,一頭亂蓬蓬的大波浪卷發明顯缺乏護理,跟著劇烈顫抖,使她像一枚垃圾堆里的洋娃娃。

    屋里雜亂無章,充滿廉價的氣息。塑料拉鏈衣櫥擠在木杠衣架旁,衣架上掛著冬裝,棗紅色大衣、機織藍花毛衣、帶腰帶的夾克和綠白格子的圍巾。兩個女孩身后床上的被子沒疊,似乎她倆剛起床,或者說她倆就打算這樣一整天賴在屋里。

    鐵殼鬧鐘的指針指向下午五點,隔著床,在門口處,一個穿墨綠色絨衣的小伙子正站在那兒,他提供了觀察小蕓的視線。

    他目光陰郁,皮膚黝黑,渾身肌肉結實得像一頭小蠻牛,咬肌繃緊著,嘴唇如兩片巖石。哦,這沉默、這如石頭般的純樸,對一些女人來說有致命的吸引。因為她們預判不到,他是否會發動襲擊,以及這襲擊能給她們帶來怎樣的感受。

    他的目光牢牢鎖定著小蕓——接下來大多數時日,不得不借助他,才能關注到小蕓的行蹤,這是我這篇文字真正的悲哀。

    他和小蕓是在兩天前認識的,就在聊天室?!八恢崩p著我說話,”小蕓后來告訴我,“本來我沒打算搭理他的?!?/p>

    “我二十四,你多大了?”小蠻牛打字問。

    “哈哈,不要打聽女孩子的年齡?!?/p>

    “我老家在湖南,你呢?”

    “不好意思啊,我要下了?!?/p>

    “別走啊?!?/p>

    “明天對我很重要,我要早起?!?/p>

    “重要?是去看你的朋友嗎?”

    “哈哈,你管得倒挺寬,那我問你啊?!?/p>

    “你問?!?/p>

    “你年紀輕輕跑來北京,大學畢業了嗎?”

    “畢業了,我在湖南讀的是公共管理學院?!?/p>

    “管理?不懂?!?/p>

    “我現在在一家雜志社工作?!?/p>

    “那也不懂。我考考你?!?/p>

    “考吧?!?/p>

    “有一個人叫邊沁,你認識嗎?”

    從聊天室挑出一百個人,我敢打賭,能給出答案的不超過零點五個,就算問上十天,一千個人里也不會有十個人能回答。

    “邊沁?是個英國哲學家?!必M料,對話框里的小蠻牛打出一行字。

    “是嗎?”

    “他活在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創立過一個學派叫功利主義?!?/p>

    接下來,小蠻牛繼續解釋他上過這方面的公共課,但這些都無關緊要。

    靜默了十幾秒,小蕓慢慢打道:“那你有空給我上一課啊?!?/p>

    “好?!?/p>

    所謂上課,其實隱含有另一層意思。因為一周前,她剛收到了我一封信,就是那封碾壓她,也會改變她和我命運的信。她讀不懂其中一些內容,才求助于小蠻牛。所以請他過來,不如說是她想找我的漏洞,給我反上一課。她想要反擊。

    不管是給她指點,還是給我上課,當小蠻牛踏進出租屋時,這個喬裝的偽君子、這個被雇來的小打手、這位肌肉蓬勃的引誘者,哦,到底是誰被誰先上了一課???那是二〇〇三年初冬,恰逢網絡聊天爆火,無數男人擁擠在聊天室,點擊著列表中的女性名字,通宵達旦地排遣寂寞,小蠻牛也是其中的一個網癮者。雖然他沉溺的理由跟別人不盡相似,但聊法大同小異,都是先搭訕,發出各種泡沫式的囈語,再打探對方的趣味、年齡、心情、職業,借此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形象,讓她陪伴著通往發酵、幻想的世界,那里包含著呢喃的低語、虛擬情境或古怪的情愛,關鍵是這份幻想是獨享的,有像水一樣的包裹感。這如同一個人進了一家空無一人的理發館,可以睡到一張專用躺椅上,在虛妄中無窮無盡地沉浸下去!

    然而從網線一端來到另一端,小蠻牛目睹到一個何等真實、歡快的場面???沒有獨享,只有屠宰。小蕓和她的同屋阿美都各自在聊天室里開了七八個小窗口,應付著源源不斷涌來的男人,閃爍密集的文字如油鍋沸騰?!懊琅?,在嗎?”“我在順義?!薄敖裉旌美浒??!薄奥犝f有個電影叫《卡拉是條狗》?!毙⌒U牛震驚地看著,這如同兩個女飼養員端著飼料盆進了獸籠,可她倆除了嘻哈的評論,對小窗口的感情投入完全是個零?!斑@瓜娃子沒意思?!薄拔疫@個在吹殼子,說他開了一輛跑車?!薄澳膫€?”“叫東城的雨?!薄肮?,我去逗他個貓兒?!薄耙??!彼齻z噼啪地打字,不停把認為沒用的窗口關掉,再飛快點開新的。小蕓還抽空回過頭來,對小蠻牛補充一句:

    “小鄭,不好意思你等等哦,我和阿美懶得做飯時,就聊個天,這些男的都搶著要請客呢?!?/p>

    “嗯?!毙⌒U??粤艘宦?。他姓鄭名巖。怎么樣,清醒了嗎?網癮霍然而愈了嗎?今天不管是誰,在這兩個妹子眼中都不過是一張當晚被消費掉的餐票。他的臉上陰晴不定——但我這樣描述,可能低估了他的冷靜與決心。

    過了一會兒小蕓把鍵盤推開:“好了,不玩了,剛才看你一直沒來,我才開電腦陪阿美?!?/p>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請客?!毙⌒U牛開口說。

    “我?還不餓?!毙∈|逗他說,“不過你以后問女孩子,不能這么生硬,好像沒有一點感情?!?/p>

    “要啥子感情,”阿美說,“你就說請她吃大餐?!?/p>

    “呃?!毙⌒U牛不會應付了。

    “哈哈,你莫嚇著人家,他是來上課的?!毙∈|很開心。

    “那我出去了,把房間讓給你們兩個?!卑⒚勒f。

    “不要——”小蠻牛突然緊張道。

    那強烈的腔調使小蕓和阿美都愣了一下?!澳悴挥X得怪嗎?”后來小蕓跟我說,“他好像不敢跟我單獨待在屋子里,生怕我吃了他,但又想把我拉出去,有話要講?!笔前?,一頭拘謹、有爆發危險、不敢跟小蕓過分親密的小蠻牛。他似乎有什么東西害怕被她識破。

    “你等著?!钡∈|當時沒想這么多,她起身去翻找。

    小蠻牛帶著挑剔打量著,仿佛剛接受完的高等教育使他打心底里瞧不上這姑娘。我知道小蕓在找我的信。

    別給他啊,但小蕓不可能聽到,也來不及——

    “喏,就這個?!彼岩粡堈壑募堖f給他。

    小蠻牛打開來,是一封信,寫在一張非常小的A6紙上,紙的正反兩面都塞滿密密匝匝的圓珠筆字。

    “你翻過來看后面,”小蕓說,“什么一輛電車先往左邊開,再往右邊開,啥子意思嘛?”

    “撞了人嗎?”

    “兩邊都要撞死人?!?/p>

    “這叫電車難題?!毙⌒U牛說。

    “你真的曉得?”

    “是,寫信的這人沒搞明白,這道題講的并不是婚姻,”小蠻?;謴蜁旧?,指著信說,“而是一門學問,叫道德哲學?!?/p>

    “要得嘛,那你幫我教教他?!?/p>

    “這人是誰?”

    “你不要問得這么婆婆媽媽,惹惱了她,以后別想請她出去?!卑⒚勒f。

    “好,”小蠻牛點頭,把信翻回正面,“可寫信的這人說要離婚,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回答他了,小蕓,別受這小子誠懇外表的欺騙,沒瞧見他孤傲的目光中,藏有一種對你這樣女孩的歧視嗎——

    “是我的老公,”但小蕓立刻說,猶豫了不到半秒還解釋道,“他被判了刑,在坐牢,八年?!?/p>

    3

    “犯罪教訓,永遠要記牢……積極改造,服從管教!”每天早晨,犯人出操時,都要唱這首改造歌曲。

    腳下的塵土被微微震起,我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存在。那時我并不知道一名毀滅者——小蠻牛正在監獄外接近著小蕓。

    我是這篇文字的執筆者。那一年,我三十七歲,因私自截留單位貨款,以挪用資金罪被判處入獄。

    “孟志仁!”

    “報告劉隊,到!”

    “過一小時,到談話室來?!?/p>

    “是?!?/p>

    下午,我和同組犯人正在監區洗滌房中忙碌,管教劉隊過來,他面無表情地說完話就走掉,把我留在工業洗衣機的轟鳴聲中。我撿回思緒,停留在對小蕓的怨恨中。

    我入獄沒多久,剛從入監隊分到三監區。別看我外表漠然,內心卻極為瘋狂。與許多犯人一樣,我為自己前途毀滅感到懊惱。像他們會給自己找個理由開脫一樣,我也把教訓歸結為一件事,那就是錯誤地娶了小蕓,由此導致的后果極其糟糕。

    下午五點,我穿過走廊,朝談話室走去。

    “自從我倆結婚,就像電車上了一條軌道,”我回想給小蕓寫去的那封信?!斑吳咧v過一輛電車,正是這婚姻的寫照,電車往左開,要壓死五個人,往右開壓死一個,所以遲早要脫軌,左右都是毀滅?!?/p>

    “你講的破電車,啥子意思嘛?”她跟小蠻牛聊完天的第二天,起大早來探監,在探視室朝我問道。

    “我信上不寫得很清楚嗎?”

    “老公,我搞不懂嘛!”她在對面拿著話筒哀求。

    我狠心地不予理睬。電車理論是我從一本舊雜志上讀到的,不知被哪個犯人撕走了半頁,但剩下的半頁夠我拿來發揮了。A6小紙洋洋灑灑寫滿正反面,其實就一個意思:離婚。

    因為我壓根兒不相信,她一個人能在外面堅持,所以從哪兒開始,就毀滅在哪兒。

    “報告?!?/p>

    “進來,坐?!眲㈥犝f。

    用A4紙打印的標語貼在白墻上,“真誠改過,擁有未來?!蔽野崃诵“宓?,在標語下坐好。

    “今天開會時,你笑什么?”劉隊問。

    “報告,我不是故意的?!蔽艺f。

    事情是這樣,上午劉隊給犯人講課,題目叫“服刑人員道德水準提高教育”。當時我就想冷笑。在工科中,水準和基準是不同的概念,基準要經過測量,引用角速度和地心引力常數。任何人如果對我和小蕓的過往有所了解,就一定知道我的基準相當高,哪里還需要提高?麻煩在于,我心里的這聲笑居然真的撲哧發出來了,大伙朝我投來驚悚的目光。我一定是瘋了,這沒辦法跟劉隊解釋。

    “你這個月情緒不穩定,”劉隊說,“前兩天還跟人動手打架,被取消了下個月的探視資格?!?/p>

    “是?!蔽艺f,心里說取消也罷。

    “你是個高材生,要明事理,你看你老婆多不容易,一直在努力幫你改造?!?/p>

    劉隊說著,把一封信遞給我,我知道信被檢查過。他示意我當面看。

    “老公,給你找了個懂行的老師……”小蕓寫道。

    “孟大哥,我是小蕓的朋友,她讓我來跟你討論道德?!?/p>

    信紙換過一張,筆跡也換成陌生的了,他寫道:

    電車難題的出處并不是邊沁,而是1967年由英國人富特提出,邊沁僅代表闡釋這個道德選擇時的一個學派,另一個對立的學派屬于康德。

    什么???我雖然不是學文科的,但也輪不到一個毛頭小伙子來指指點點??此晕医榻B的履歷,不過是從湖南一所高校剛畢業的本科生。

    “你想研究道德,這很好,叫你老婆找老師多幫幫你?!眲㈥犝f。

    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最近幾所監獄在搞道德新風聯合征文比賽,他希望我參加,如果入選了還能加分計入減刑?!澳闶恰髮W的研究生嘛!”他刻意提到了我的母校,鼓勵說。噢,我還是姑且把那名稱隱掉,我可不想讓那所神圣的學府替我蒙羞。

    “是?!蔽掖饝?。

    我的本意是做點研究,順帶反駁一下小蕓找來的傻小子,再把婚離了。然而,等休息日跨入到第三監區閱覽室時,我才發現被劉隊或者給自己挖了一個多大的坑??!

    閱覽室是一個由監室改造的狹長房間,幾百冊雜志舊書碼放在鐵架床的上下鋪,有的摞在紙盒里,根本就沒什么有用的參考書,而且監獄里日程嚴格,每周只能去一次。我找到了一本卷邊的哲學史,加蓋有監獄紅章,估計是哪個獄友出獄時扔下的。我做了一些筆記,發現哲學這門學科很賴皮。它不依賴于計算,跟擁有統一精密公式的工科不同,書里那些哲學大師都在各說各話,使用概念互不相通。我的腦子被搞得很亂,每天晚上躺在鋪位時都試圖與那些人辯論。像車間里那臺洗滌濾布的工業洗衣機,我自我轟鳴,高速運轉。我很清楚這是與恐懼抗爭,因為無法接受的恐懼之一就是小蕓搶先棄我而去。

    但奇怪的是,我在小蠻牛所說的那門道德哲學里鉆得越深,反而暫時把這恐懼給忘了。

    好了,有兩件事必須先講一講,其一是小蠻牛的正版電車理論,他給我詳細寫過,花了兩頁紙,我對此有何見解不重要。因為不管我想什么,都無法改變身處監室的事實。

    所以我更愿意憑借想象,再現他給小蕓的講解。

    “這是道假設題,它詳細勾勒了當人們被逼入絕境時,究竟是哪種道德在心中起作用?”小蠻牛說。

    “哦,你講嘛?!毙∈|顯然不懂。

    “是這樣,假設一名司機開著電車在軌道上急駛,請注意,他是沒辦法剎車的?!?/p>

    “為啥子不能剎車?”

    “是假設。呃,人生不可能有剎車,大概是這意思吧?!?/p>

    “懂了,你講?!?/p>

    “司機突然看到,前方軌道上躺著五個人,都被綁著,動彈不了。不用管是誰綁了他們。只需要知道電車壓過去他們一定會死?!?/p>

    “這我老公講過?!?/p>

    “司機很著急,這時候他發現旁邊有一條岔道,可以拐過去?!?/p>

    “他拐了嗎?”

    “可那條軌道上也躺著一個被綁的人,往那邊去,那個人就會死?!?/p>

    “哦?!?/p>

    “一邊是五個,一邊是一個,司機必須選?!?/p>

    “這好難選?!?/p>

    “上學時我們老師說,”小蠻牛說,“這道題的妙處就在于,選擇五個人還是一個人,看出了每人心中的道德傾向。邊沁的學派叫功利主義,主張保護多數人最大的幸福。五個人比一個人多,代表的利益大,所以應該避開他們,朝一個人開過去!可另一個學派叫康德主義,代表哲學家就是康德??档抡f人有一些必須無條件遵守的絕對命令,其中一條是無權利決定他人的生死,所以司機無權選一個人,只能按原軌道朝五個人開過去?!?/p>

    “那他不是沒選嗎?”

    “不,在這里,不選也是一種選。因為電車不會停?!?/p>

    “嗯?!?/p>

    “所以說,你老公對電車難題的引用是完全錯誤的,并不是你們的婚姻往哪條軌道開都會遭遇毀滅,關鍵在于怎么選,是心里的態度!對普通人來說,就算沒學過邊沁、康德,不懂得哲學,他們還是會靠自己認可的道德來選,有一些道德是深藏在心里,他們自己沒意識到的。因此這道題的要點不是毀滅,而是選擇?!?/p>

    小蠻牛結束了長篇大論,小蕓卻走神了。

    “總是要選……這真的好難……”

    她喃喃說,我仿佛替她聽到了當年宜賓寒風的呼嘯聲!

    另一件事較為重要,不管小蠻牛如何振振有詞,對我的人生電車,我自有解釋,那是我被捕前的二十四小時——

    那天我從單位下班后,晚上去了另一個地方。我對小蕓謊稱加班。等我取了放在單位的自行車回家時,大約是午夜兩三點。

    前方離紅綠燈路口只剩幾百米了,到那里轉一個彎,便能到小區正門。但我通常不這么騎,都會提前抄一條近路,從小區側門回去,這樣離家近。當時我正要拐小路,突然聽到前方“嘭”的一聲巨響,片刻后,又聽到汽車輪胎啟動的劇烈摩擦聲。

    我本來可以置之不理的,但有區別嗎?過十三個小時,我在單位就將被戴上手銬。于是當時的我雙腳一蹬,朝大路口騎去。

    現場一片慘狀,肇事車已經逃了。一輛三輪車被撞散了架,煤氣罐、爐具、鍋碗滾得到處都是,一個鐵桶里的水還冒著熱氣。兩個穿臃腫棉服的老人趴在地上呻吟。

    后來我得知,被撞的是一對擺攤賣餛飩的老夫妻。

    我支好車,察看了一下,連忙拿手機打電話報警。已經有一些附近的居民被驚動過來了,這時我的命運出現了第二條分岔:

    在右邊五六米開外的地上,有什么東西在閃著金屬光澤。

    還是那句話,我不往那邊去,第二天的牢獄就不降臨嗎?不會有改變,都一樣是毀滅。于是我便走過去,看到一個拇指大小的小金佛,系著根紅線。我選擇把它撿起來,掂了掂像是純金的。

    第二天早上八九點,我被電話吵醒,起來洗漱。小蕓還在酣睡,我昨晚回家時她就已經睡了。

    “你起這么早?”她迷迷糊糊道。

    我洗臉時順帶洗了洗小金佛,一邊又冒出另一個想法,因為上班前,我仍準備去一趟那另一個地方,于是我便探頭大聲問道:

    “上次那個首飾盒你放到哪里了?”

    “啥子盒子?”

    “粉紅小豬的那個?!?/p>

    粉紅小豬是一個鑰匙圈掛件,前幾天我陪小蕓過天橋時買的,小販別出心裁地給配了一個小盒,里面墊有海綿。

    “哪個記得!”她說。

    不過我已經在一堆雜物里找到了。我把小盒扔進公文包里,提著包匆匆下樓去。到小區正門外,電視臺的社會欄目組架好攝像機了,一早給我打電話的正是他們。

    “這位是熱心市民孟先生,”記者把話筒對準了我,“能說說你當時看到的情況嗎?”

    “我剛下了夜班,第一個到了現場?!?/p>

    “您的報警紀錄是兩點三十五?!?/p>

    上午的陽光暖暖奪目,忽然間我有一種錯覺,未來會有許多話筒采訪我,為我的成功、我開發著的專利,還有那些依賴著我的女人們——

    “我立刻就拿出了手機,打120、122……”

    回想起來極可笑,但當時我一沖動,便從兜里掏出手機,模仿起昨晚的報警動作。我那款舊索愛手機滑蓋不太靈了,細細的小金佛紅線卡在滑槽里,被我揮動的手一并帶出!

    幾天后社會新聞播出,畫面中有那根紅線,黃澄澄的小金佛只在陽光中模糊一晃,但這足夠了!

    在距離農光里不遠的一棟塔樓公寓的黑暗中,一雙恐懼的眼睛正盯著電視屏幕。

    假如讓警察拿到小金佛,那上面有一處當時的我所忽略的細節,暗處刻有一個名字,順名字查到單位,調出汽車維修紀錄,便能鎖住肇事者的身份。更可怕的事在于,一個月后,那對被撞老夫妻中的老太婆,死了。

    說得很清楚了吧?找小蕓的小蠻牛是撞人逃逸者。

    4

    小蠻牛在一家倒閉的雜志社工作,或者叫留守。他出事時開了單位的桑塔納。他想問小蕓的話其實很簡單,可以歸結為一句話:

    “你老公有沒有撿到我的小金佛?”

    如果有,那么再加上一句——

    “它現在在哪兒?在你手上嗎?”

    之所以在車禍后拖了半年多他才找小蕓,原因他自己后來會說。

    簡單來講,就是他要找的本該是我,但我已經被戴手銬了,先進看守所,后進監獄,他根本接觸不到,所以他只找得到小蕓。

    這并不是一篇犯罪者如何伏法的記錄,如果是,也不該由我來執筆。哦,可不知為什么,每當我寫到這段他與小蕓的交往時,我總控制不住地想笑。

    一種啞然、替他感到憋屈、荒謬的笑。

    為了這兩句話,他遭了多大的罪???他太不了解小蕓了。想拿她當刺探對象?那就跟徒手伸進蜂箱采蜜一樣。

    蜂箱里有幾千只工蜂,每一只都是蜇痛他的手段。何況他本質上不擅長跟女孩打交道。農光里的夜色中,小區的門口被車燈照亮,看啊,率先登場的就是那輛桑塔納,開車的是一位頭發稀疏的中年人,叫做老丁,是小蠻牛的老板。雜志破產后,老丁偶爾會來請手下唯一的員工吃個飯。

    小蠻牛坐在副座,惦記著小蕓。自從上次幫忙給她老公寫過信,她有一陣子沒召喚他了,對他的邀約也不理不睬。這天跟老丁出來,他又給她打了電話。他搖下車窗,凝望著小區黑暗中的鐵門??諝庵酗h蕩著街上油膩的餐館味、汽油味和冬天特有的煤屑味,那些居民用帽子捂住頭,提著袋子進出,活像幽靈。她穿著一件棗紅色的齊膝大衣出來了!她頭發吹過,唇膏閃亮,兩只手愜意地插在兜里,與那些衣著暗濁的居民相比,如同一個從廢墟里出來的酒紅色精靈!

    她帶著阿美,拉開后車門上來。

    “不好意思啊,搭你們一段順風車?!彼f。

    “請問,你們——”老丁問。

    “我們都是小鄭的朋友,”阿美飛快道,“小蕓做服裝生意,我賣洗滌用品?!?/p>

    “哦?!崩隙”贿@滴水不漏的搶答噎了一下,不再問,踩油門發動了汽車。黑色桑塔納像只扁頭怪獸,噴出白氣,朝不遠的三環路吼叫駛去!

    “你們去哪兒?”小蠻牛問。

    “朝陽門?!毙∈|說。

    “找朋友嗎?”

    “問這么細,你想追我們家小蕓嗎?”阿美插話。

    “哦?!毙⌒U牛也被噎住。

    車到朝陽門,兩個姑娘叫停要下車?!靶∈|?!彼麙暝厣淼?。

    “你問上課的事嗎?等需要你時,會找你的?!毙∈|猜到了他要問的話。

    “上什么課?”老丁不解地問。

    “哈哈,回見?!?/p>

    小蠻牛徒勞地目送著她消失在燈火和車水馬龍中。

    他覺得她像一條滑溜的魚,他以為把她網住了,她卻歡快地在網眼中來回穿梭,還拋下一句:“別松手,在這里等我哦?!笔裁捶b生意、洗滌用品,都是胡扯嘛!可他能怎么辦?他只能不動,他才是一條乞求她的魚!

    那段時間小蕓其實過得很窘迫。有一天她總算答應他出來,小蠻牛見她悶悶不樂,問為什么?小蕓說跟阿美吵架了,小蠻牛問為什么吵?

    “房東催房租,你幫不了?!彼┧谎?。

    小蠻牛有些緊張,他從老丁那里領的是一份微薄的底薪,在錢方面確實只能抱以歉疚?!按叻孔飧臣苡惺裁搓P系?”他問。

    “我老公出事后,我付房租太吃力了,才叫阿美來合住,她幫我分擔掉一半?!?/p>

    “你老公很喜歡這個屋子嗎?要你繼續租?”小蠻牛想把話往老公引。

    “什么啊,我不租這里,難道回四川嗎?我可不想回四川?!?/p>

    她啪啪地就扯開了,什么同學啊親戚啊燃面啊上等花椒啊,他一句也插不進去。

    “所以阿美生我的氣?!彼蝗焕@回來。

    “為什么?”

    “你想啊,志仁今年快四十了,等他坐滿牢出來,很快就是老頭了,”她說,“阿美叫我別管他了,難道要被他拖一輩子嗎?”

    “哦?!毙⌒U牛覺得對此沒什么發言權。

    “她還拿你跟我吵?!彼置樗谎?。

    “我?”

    “她說你比我還窮,還花什么時間請你上課?有那個工夫,不如去認識成熟一點的男人?!?/p>

    “這……”

    小蠻牛感受到被拋棄的威脅,可他沒來得及辯解,她已經拿著手機到一旁接電話了?!拔?,秦姐,現在嗎?遲一個小時行不行?我正跟朋友吃飯呢。哦,哦?!?/p>

    過兩分鐘她帶著歉意回來,其實也不容他挽留:“不好意思哦,臨時有事?!?/p>

    “你去忙吧?!毙⌒U牛說。

    那天他咬緊牙關,擠出生活費,才跟她約在農光里的一家烏江魚火鍋店,因為她說過她愛吃。她走了之后,火鍋端上來,湯里新鮮的鰱魚被剁成一截截,魚頭瞪著眼睛看他,一同上桌的還有四五碟紅紅綠綠的小菜。

    小蠻牛算了一下,五百塊底薪被刨去一百二。

    我必須忠實地記錄,這篇文字由小蕓歷來的親情電話、探監和信件所提供的素材所組成,此外再加上我對她的了解和一點點想象。因為他倆交往中的每一處細節都可能不經意地滲透進來,最終影響到我們三個人的關系。

    “你怎么沒生氣嘛?”過了一周他倆才重新見面,小蕓笑嘻嘻地問他。

    “為什么要生氣?”小蠻牛悶悶道。

    “上禮拜我放了你鴿子,還讓你破費了?!?/p>

    “沒關系,你想吃再去?!?/p>

    對小蠻牛的耐心,小蕓頓生好感。她認可一個人的方式就是坦誠,于是她告訴他,上禮拜她去見了一個包工頭,是朋友介紹的,說那人愿意出三萬塊一個月包她。

    “你答應了?”

    “沒有,那人面相很惡,頭上長包包,”小蕓撇嘴說,“我正在求房東讓我房租月付?!?/p>

    “你老公就沒給你留下錢,或者別的什么嗎?”小蠻牛抓緊問。

    “哎呀,你不說差點忘了,你上次教得蠻好,我老公請教你新問題了?!彼蜷_手袋取出一張A6紙。

    小蠻牛打開信看,露出苦惱的樣子:“這個我恐怕教不了?!?/p>

    “為啥子?”

    “他問的這個什么道德溯源,我沒聽過,也沒學過?!?/p>

    “哦?”小蕓失望地瞪大眼睛,“那我找別個打聽去!”

    她麻利地收了紙條,轉身就要走。小蠻牛連忙叫道:“別啊,我幫你去查資料!首圖離我很近,就兩站路?!?/p>

    “這才要得?!毙∈|笑吟吟道。

    似乎是給他獎賞,天一黑她就帶著他出發了,坐了三站車,去往繁華的國貿。哦,國貿大廈2座的底層有家酒廊,一定在她的出游名單上。它寬敞明亮,燈光和頂棚統一裝修成橙色調子,墻壁鑲了帶有黑金屬框的鏡子,椅套和坐墊上印著五色鳶尾花。

    “看到了嗎?”她坐下后指著吧臺,“剛從四川過來的頭兩年,我就愛坐在那邊,跟不認識的人聊天?!?/p>

    “嗯?!毙⌒U牛大概想,這種吧臺社交,像外國電影的場景,跟她一個四川妹子有什么關系?

    “服務員,來兩支青島!”她招手道。

    小蠻牛還會注意到她奇特的習慣,把啤酒不叫瓶而叫支。不過他不懂兩瓶啤酒算是這里最便宜的,顯然她不想一下子把他搞破產。

    “我認識過一個外國華人,他頂喜歡聽我說四川話,”她說著,眼神中浮起一層回憶的薄紗,“他特別斯文,喝完了酒,會幫我穿大衣,然后我跟他說拜拜。下一次他來北京,又會給我打電話,我立刻放下手邊的事過來。我們聊呀,笑呀,從來不打聽對方平時做什么。他懂得好多,教我看這椅子上的花,說黃色代表友誼,紫色代表平安?!?/p>

    “藍色呢?”小蠻牛勉強問。

    “代表暗戀,哈哈?!?/p>

    那年有一套美劇DVD在熱賣,講幾個紐約女人的風月往事,其中有個男主角叫Big先生。因此當小蠻牛聆聽小蕓嘮叨時,他恐怕會聯想到那形象,一個風度翩翩、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做著生意在各個國家飛來飛去,有一個油膩的厚下巴。

    周遭煙霧繚繞,客人們在吸香煙或雪茄,嗡嗡話語聲和酒具輕碰聲使小蠻牛感到極度不適,一切都支離破碎。他自幼生活在湖南農村,靠奔跑成績出色才被特招進了大學。他習慣孤獨地長跑,不與人為伍,但她卻像把他拉上了嘈雜的旋轉木馬!

    “喂,阿美,我們馬上就到!”

    突然之間,他又被她拉上出租車。她嘰里呱啦打電話,帶他駛往未知的黑暗。小蠻牛攥緊錢包,他囊中羞澀,卻要為她突如其來的消費買單。他不安地張望,發現置身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堂?!拔?,你們在哪個包廂?”小蕓帶他往里走。哦,卡拉OK仍是時髦的娛樂?!凹氂陰эL濕透黃昏的街道……”,兩旁門上的小圓窗在嘶吼中震顫。服務員托著紅酒,閃避著喝醉的客人。進一個包廂,阿美和一個小白臉在引吭高歌。那男生是阿美剛從網上約的,他剛下飛機就從機場打車過來。那是充滿投機客的年代!“在雨中漫步,藍色街燈漸露?!毙“啄樅桶⒚涝诔?。

    “服務員,來兩支青島?!毙∈|按桌上的鈴。

    “你老公沒給你留過什么值錢的東西嗎?”小蠻牛趁機發問。

    “留啥子?”

    “黃金首飾……”

    “金子?我連銅的都沒見過,”小蕓立刻委屈地叫起來,“他就送過我這個!”

    她把粉紅小豬亮出來,塑膠小豬頭瞧著他笑?!跋鄬ν?,無聲緊擁抱著!”阿美和小白臉粘在了一起。小蠻牛算了一下,多兩瓶啤酒他還能承受??尚∈|卻湊近了,小聲地說道:“你看他們倆好膩味哦?!?/p>

    “怎么了?”

    “我們倆去隔壁,另外開一間小包廂吧?!?/p>

    哦,他不能拒絕,他的錢包在滴血。

    一個周日,小蠻牛受到的壓榨達到了頂峰。他正在屋子里泡方便面,手機響了,他聽到她歡快的聲音:“我們馬上到羽毛球館了?!?/p>

    “球館?”

    “你出門左手邊,離你家不遠的那個?!?/p>

    他跟她提過住在哪個小區,兩人相距其實就三個路口。

    “喂,你怎么不說話了,你屋子里有女人嗎?沒有?哈哈,那等你過來?!彼龗炝穗娫?。

    小蠻牛在屋子里翻找零錢,不知道把錢都帶上夠不夠?

    他下樓出小區,去到幾百米外的球館,小蕓、阿美和一個男人已經到前臺了。那男的二十六七、高大健碩、背著球包,像個酷愛鍛煉的白領,正準備訂場地。

    “我朋友來了,不用你掏錢,讓他來?!毙∈|高興地指著小蠻牛說。

    “這位是?”白領警覺地問。

    小蠻牛不愿吱聲,但他又不想表現得太冷淡,否則那虎視眈眈的家伙隨時會把他取代。見小蕓和阿美沒帶球具,穿著高跟鞋,他又替她倆租了球鞋和拍子。

    進場地后小蕓和阿美在球網一邊,白領在另一邊,他坐在底下看。白領果然營養良好,揮拍有力。阿美不會打,比劃了幾下就興味索然地退場了。小蕓倒是認真,可她身體微胖,動作笨拙,七八分鐘后也冒汗下來,將球拍交給他。

    “你來?!彼f。

    “我?沒吃午飯呢?!?/p>

    “哥們,”白領在球網那邊叫道,“打比賽吧!”

    小蠻牛能察覺對方深深的敵意,那人大概嫌他礙事,想把他擊垮攆走。他想朝對方喊,這妹子不是你想的這樣的,她連鍛煉都要求免費,連幫她免費的資格都要我們競爭!可對方的球已經抽過來。

    那些球像子彈,一個個帶著呼嘯,帶著白領的敵意!他劣質的球拍難以招架,那人的拍面印有精良的“y”字標識,而他的球拍沉重得像杠鈴。自從認識小蕓,他的錢包就如汽車的玻璃水箱漏了,任憑雨刷怎么空轉也滋不出東西!別說午飯,他昨天晚飯都沒吃。他都啃了快一個月的方便面了,他的腿像泡過的面餅一樣軟得不行!

    他跳躍、后撤,竭力救下每一個球。這本不是他擅長的項目,他憎恨這種畫地為牢的比賽,場地就像囚籠。他太餓了,也太久沒練體能了。他后悔一開始沒跟她謹慎地畫下界線,更不要相互深入了解。恰是這一點使他被抓住了軟肋,使她誤以為他好欺負,可他確實又害怕在達到目的前被她甩掉,那樣就前功盡棄了。他寧愿在野外迎著潮濕的風奔跑!他恨自己。

    比賽十分激烈,球館里一些人停下來觀看,小蕓在鼓掌。最終還是小蠻牛占據上風贏下了兩局,他累得癱坐在地上。

    白領叉著腰喘氣過來,不甘地:“你到底是她什么朋友?”

    小蠻牛本想說和你一樣,但只是含糊地:“噢?!?/p>

    小蕓過來了,夸道:“你深藏不露啊?!?/p>

    “噢?!?/p>

    “有一個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小蠻牛抬起頭,他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幫她干了兩三個月。因為所謂好消息,就是小蕓叫我在獄中提出申請,下次探監時讓小蠻牛作為函授老師被特許參加。

    ……

    (節選自《山花》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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