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雜志2021年第4期|劉國欣:過故人莊(節選)
1
仿佛漂在海上,仿佛重生。一開始并不喜歡這個地方,但重返此地,卻又覺得獲得一種安慰,飄蕩久了,迷戀的還是這里的棗香,海紅果香,還有燒熟的土豆的焦香,以及松軟的泥土香。黑與白,光與影,亮與暗,熱與冷……這里曾經是一切,現在也像還是一切。而在這曾經與現在之間,有一段時期,這里不過就是一堆記憶里的廢銅爛鐵,沉重卻無法毀滅,火送不走,水也送不走,空空蕩蕩如同風箱,卻在風吹草動的時候自動彈唱。有時,閉上眼睛還能感覺到爐火照著窗戶,身上裹著的被子還散著熱炕的氣息;千里之外,也會一些時候遐想站在這里,還是幾歲或十幾歲。
白色的小小帆船,在夜的湖泊里駛過,兩岸是漆黑的夜,竹馬為掌舵者,他劃得很慢,仿佛怕吵醒這寧靜的黑。就是這感覺。她在他旁邊坐著,好一陣子不說話。該說得都說了。將她放下之后,竹馬會轉彎,走上大道,一路沿河邊往下,到達那個被棗樹林掩映的村莊,躺在用土墻做好的窯洞里,聽著爐火嘶嘶作響,聞著爐膛內悶燒著的紅色棗木桿發出暖和好聞的香氣,沉入睡眠。
那個叫做石馬川的村莊,那蜿蜒的棗樹林,以及樹下一群又一群的珍珠雞和貴妃雞,偶爾跑出來閑逛的狗和貓,顯得浮夸而奢侈,卻是竹馬真實的家園。它們是他的,卻仿佛一種禪語,在深山里為她鋪開。全世界幾乎都被電燈和網絡包圍了,以及公園和商場,骨灰盒一樣的樓房……在這里,竹馬還過著如此清簡的生活,狗吠深巷,雞鳴桑樹,母親的墓在屋背后的山上,那里埋了村莊祖祖輩輩很多代人,星星點點突起的小墓堆并不會讓人覺得害怕,活在地面上的人在這些墓堆旁耕作,有時會說起下面的人,有時又像全然忘記。就像一份對時代的宣言,竹馬大學畢業在蘇州成都重慶肥水等城市漂泊十多年之后,回到了自己從小長大的村落,進行耕種養殖生活。已經第四個年頭了。談不上如何拼命建設,奮力經營,他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著原始古老的步伐,倔強地把日子要一日日如此過下去。
“生活,就這么簡單呀,不要想太多?!敝耨R開著車子說,那時候車到彎路,他打亮左轉向燈,開始轉彎。他轉過去之后,接著說:“你以前不是說過哪里安心哪里是家,我就在這里安心?!贝迩f后山那處小小墳塋,土地之下那沉默又沉默地呼喚,是虛空發出的邀請,可能令人心安,令塵埃落定,所以漂泊十多年之后,也許是因為對母親的想念,他終于選擇回到了這里。
十多年了,高中畢業之后,像到了另一世,卻又充滿喧囂,大多人去了遙遠的地方,建功立業,只有竹馬回到這里。漂泊城市多年的他,回到這里之后,重新開始耕織、播種,養雞養狗養貓,收獲糧食,收獲雞蛋,收他要收獲的。這里的生活,藏著他的大觀,她卻無法看出來。然而,卻堅持一年年回來,看他,看他建造在舊日村莊上的家園。有過那樣的想法的,她想跟著他,心里也不是沒有隱隱懷疑,要看竹馬能堅持多久。一切早就變了,網絡改變了世界,公路四通八達,他像耗子一樣隱藏在一個深山里的老村莊到底要干什么?她對他既懷著敬佩又懷著懷疑,一方面她希望竹馬安靜地在這里過他“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生活,替她守候著一方水土;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在耐心地等著竹馬重新返回城市?,F代社會,桃花源處處開著農家樂,一根網線將世界連成了地球村,誰又能悠然見南山?
竹馬的母親去世后,竹馬的父親找了相鄰村子的一個寡婦,但始終開著那家在村莊路口的棺材鋪,打造一口又一口的棺材,以此為生。作為一個當代冥商小販,他繼承了祖輩的事業,堅持著與棺材相伴的紙火藝術,如果說有所改變,也就是將燒紙由麻紙變成了紅紅綠綠的印刷出來的仿真票子,其他還是一樣?!梆嚹暌拆I不死手藝人”,這是祖訓,放在二三十年前還有效,現在這話有點落后了,相對于當地因煤礦而爆發起來的老板們,棺材鋪實在不算什么,日子和幾十年前一樣,平淡無奇,令人傷感,但這就是生活本身。他們勞作的方式將一切說明:體力勞動并不是恥辱的事情。青梅寫這一切的時候,也問過自己,怎么會不是?!然而,竹馬以這種方式向她表明,甚至隱含一種藐視,向她開口言說:一切都不過如此,生命本來就簡單到塵埃,不必沉溺于外在的幸福和幻覺,不必想象他人的凝視。
與竹馬相比,青梅身上有太多來自外界的挫敗感。家庭太窮,父母又重男輕女,覺得她的出生是個意外,應該被修正卻沒有修正,拖垮了家里的經濟,尤其,讀書時代成績并不突出,甚至考不上大學,好不容易通過自考,然后一路摸索,瞎貓碰了死老鼠,讀了碩,接著靠著死記硬背,撞過了博士考試,算是進了一所人們認為的名校,從此以后,表面一改往日的社會面貌,大家說起來,都說她畢業于名校授業于名師,她自己呢,畢業之后在一所大學里看似謙遜地每天給學生們灌輸著心靈雞湯,動不動或主動或被動地被劃分進知識分子等看似高貴的學術名流圈,其實就如竹馬所說:不過如此。一些東西,內心本就是碎的,外在如何圓潤都難以黏起來。相對而言,竹馬對人生比較放得開。他們是高中認識的,就高考來說,竹馬比青梅幸運,也間接證明比青梅聰明,他高中畢業去上了京城的名牌大學,讀了四年,地質系畢業。第一份工作分在了薪水很好的北方一家油田,但不到兩年,他親手掐滅這種“幸?!?,離開了豐厚的紙幣,離開了北方,一路南下蘇州。從此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漂泊,直到十多年后,回到從小生長的山村一隅,開始過他繁忙而悠閑的養殖和耕作生活。這一切引起了青梅的好奇,到底是什么給了他力量,自證或向空而有,讓他放棄這么多?沒有人來回答她。三十多歲,做著大學教師,被時間、空間、項目、表格和意義困擾著,被死去的一段愛情困擾著,所以,她短暫請辭,來到了竹馬的村莊。是不是竹馬在城市的多年流浪,也覺察到光陰全然虛擲,自己活進網格化的消費漩渦里,所以才逃回深山給自己建立一種理想的生活?她有時在網上也和竹馬談一些問題,但深層是不涉及的。在這仿佛一切虛擲一切都會消逝的世界上,似乎只有陷入對殘留遺跡的欣賞才覺得美,而這種欣賞又令人憂傷。太多的廣告引導,讓人們往農村去,往野外去,在那里建立一個桃源。難道竹馬也是受了這影響?
不能不說青梅是世俗的,她想找個出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覺得生活像是在錯誤的跑道上越跑越遠,經常被一種要落下懸崖的危險追著。她的人生出了差錯,也許嚴重到無法修補,很多個瞬間,她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如此生活,但似乎按照世俗的眼光觀看,不能不說是健康的,但老有那感覺,生活應該趕快修正?!皇遣恢绾渭m正。毫無自信的鄉下人經過一所又一所學校的灌輸教育,終于學會了如何在城市里裝腔作勢,卻總感覺自己是個贗品,何況,三十多歲是個尷尬的年齡,如果你還沒有結婚,如果你還是個女人,如果你還在為是否結婚和是否生孩子困擾,如果你的學校每年春秋都給你發兩次表格——未婚青年教師基本情況登記表,如果你的領導你的同事你的長輩你久不聯系的同學和隨便什么稍微對你知情一點的人,見你的面總會露出那樣探尋的眼光,吞吞吐吐地問你:“個人情況解決了嗎?”一次次。尤其,如果你的工作還不過等同于一個高級知識搬運工,隨時面臨著失業的危險,而你自身輕度或早就重度厭倦這一切,所以主動離開了,試著在不斷漂泊中尋找一個出口,試著不讓自己死于一場情欲的突然截斷的惶恐,你當然覺得哪里出錯了……然而,當青梅站在竹馬面前,看著他成群的貴妃雞和珍珠雞圍欄啄食,覺得確實一切就如此,可以很簡單……在絕望之間、卑微渺小的事物之上,忽然間仿佛就獲得了力量……也許因為如此,竹馬才回到這里,回到一片墳塋之上,甜蜜又鈍痛地品嘗對死去多年的親人的想念。
“太晚了?!敝耨R把車掉了個頭,準備開離街市。車開得很慢,但方向已經轉過去了,看得出他要把這事了結,回家。她站在路口,看著他開著車子走過縣城新區的街角,通向那條朝往縣城的大馬路,看著他為了變道打起的左轉向燈,知道有些事早就無法挽回,何況一切已經無從說起,以前就無法說。她心里掠過一層苦澀,卻又覺得甜蜜,仿佛尋到了什么力量,又可以重新遠走高飛。毫無疑問,和普通的那些靠著學歷或者靠著家人的關系在京城或省城或縣城里做著一份固定工作買著房子生著孩子偷著情或者暗暗曖昧著每天固定路線回家固定床板睡覺的同學或朋友或隨便什么人相比,竹馬身上有一種另外的堅韌剛強的東西,他們不可以破壞。從他身上,青梅一次次獲得賴以遠行的力量,他們當然從來不是情人,雖然也曾經擁抱著睡過一個房間,但那是男女之情之外的事情,那種擁抱毫無情欲之感,是一種祈禱,繼續去活著的一種渴求,所以要擁抱。那種漉漉的兩性關系從來沒有真正抵達過他們。她暗暗地汲取他的堅韌和耐力,并且以此遠行,一年又一年。有時候,她覺得竹馬在山村里過著的田園生活,是專門替她過的,替她守著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包括他的戀愛,他的耕作,他的養殖,他的貓狗。他身上有另一個自己,青梅堅信,這是她靈魂的雙胞胎,好多年了,一直在別處以星星閃耀的方式存在著,不是那么奪目,卻是那么不可或缺。
世俗關系其實很簡單,竹馬與青梅是高中同學,竹馬的初戀女友,也是他們的同學,她叫彩虹,現在在蘇州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竹馬留在了這里,還有他新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一凡,肥水人,他等著準丈母娘的同意,然后領證結婚,其實一凡愿意兩人做主結自己的婚,但竹馬總想等等,再等等,也許她母親會同意她嫁給他這個生活在村莊里的養殖戶,同意她為愛千里而行。竹馬的母親過早去世了,但仍然在意念里影響著他,讓他不想傷害另一個母親的心,他希望得到她父母的祝福。在單身漢的私巢里,十多年的漂泊生涯,竹馬肯定還有過很多年輕女孩子,給過很多人溫情的關愛。然而這一次,他認真了,不作假,不虛偽。
一直以來,他們都太自由了,毫不莊重。然而,這件事上,兩個人內心是一樣的。所以,這一次,即使一凡不在這里,回了肥水,青梅仍然沒有留下來過夜。一些東西是要尊重的,雖然一凡也知道她的存在,仿佛一個無處不在的影子,一凡想探究自己愛情的安全度,青梅則愿意給她這份透明,因此兩人之間加了微信。其實他們之間平時也幾乎毫無聯系,甚至青梅對竹馬的點贊頻率還沒有對一凡進行的多。一年一次的相見,也只是青梅回老家的時候,見一次,也至多半天或一天。透明如白紙,卻像是另一種宣示,這個男人她愛著。一凡是這樣的猜測。然而實在沒有什么,僅僅如此了,就如此,竹馬是她生命的常數,他們都懂得欲望有時僅僅需要一個夜晚,一切都會被摧毀,有比欲望更值得珍惜更害怕褻瀆的東西,雖然彼此也說不清是什么。每一次,當一凡試探著和她說一些竹馬在學生時代的事情時,她都會告訴說那時候兩個人并不是很熟悉,慢慢一凡也就像是放心了,還有時給她發一些村莊圖。
2
中午時分,鑼鼓吹打,在后山。竹馬說對面村莊的老人死了,今日下葬。竹馬說后晌去家門口背后這座山上撿棗,那老人就將埋這山上,他問青梅怕不怕,要走很多山路,有酸棗樹和蒺藜草,隨時可能扎入鞋子,刺入身體。她說小時候又不是沒有見過。
他們踏出屋子的時候,那批送葬的人正走在半山,大多人身穿白色孝服,偶爾有幾個只戴著白色孝帽。吹鼓班子走在最前面,中間是棺木,不用問,青梅也知道是竹馬爸爸做的,離得遠,看不出是什么樣的木料,棺木被漆了油畫。
高中時候班上每個學期都要出兩三次海報,圖畫都是竹馬畫的,他那時候說他父親是油漆匠人。多年之后,他才告訴她,他爸爸涂棺材和墻帷子最拿手,是附近村莊有名的油漆匠,還說他們家是石馬川打石世家,這門手藝他爸爸現在仍然會,一度想讓他學的。母親死那年,他才十二歲,終日哭,要去跳黃河,要去尋母親。那時候,父親也存了那心,這孩子如果不讀書,就學手藝。他講得平淡,她卻聽得心驚,那時候兩個人在成都,她讀書,他打工,約了在錦江邊上見,一邊喝茶,一邊說話,說著幾千里之外老家的舊事,她依然還記得,三元一杯的壩壩茶,真是便宜,從日落黃昏喝到明月初起,是個夏天,江風涼爽,仿似戀愛。她從來沒有忘,靈魂的雙胞胎,也就是那時候產生的感覺。那種感受十分特別,黑板報上的圖畫,竹馬配色鮮明,顏色像在流動著前行,即使是紅色旗幟,也被他畫得像在迎風飄揚,動感強烈,慷慨激昂。
隔著遠遠的坡路看,那棺木涂滿了鮮亮的色彩,讓人十分震撼,但又感覺脊背發涼。高中校園,出正大門過馬路,左轉一百米,是個棺材鋪,再走不遠,是縣城的老汽車站,那些年還運行著。每次去坐車,都得經過這家棺材鋪,和看見這口盛著尸身的棺材給人的震撼一樣,就像一種暗號,她頭腦里又想起了這一切。竹馬肯定也記得,在這個共同呼之為高中母校的地方,兩個人有太多的記憶。
她和竹馬說肯定是個很老很老的人,判定標準當然是孝衫,年輕人死掉是不可能有很多人為他穿孝的。穿孝的人多,說明死的是老年人。他們倆也沿路上山,拿著紅柳筐和編織袋,尾隨在送葬隊后面,沿著斜坡一路往上爬。走在半路,已經分不清葬禮的界限從何開始又向何處結束,他們也仿佛成了送葬者隊伍里的人??斓狡律系臅r候,道路分叉,葬禮隊伍走了右邊,他們走了左邊,才走出那些哭泣的隊伍里,但哭聲仍然在耳朵里橫沖直撞。竹馬說:“喜喪,到這年齡一場秋風就可以割了命,咱們碰上了也別怕,縣里很多人慕名來送行呢?!?/p>
也就是在錦江邊,竹馬講了彩虹的故事,青梅是第一次知道?!拔覀兒茉缇驼J識了,你知道,我們都是石馬川人,她家和我家中間隔著一條河,就是石馬川,兩岸都是棗樹人家,我們靠大棗為生。小學和初中都是一個班,高中也是一個班,那時候你已經來了?!彼戎杪犓v,差點把茶水吐出來。她從來不知道的。印象里,彩虹是個皮膚黝黑的女孩子,高而結實。竹馬太纖細了,瘦長如一截甘蔗桿,一直都如此。兩個人相愛,還那么???簡直不可思議。
“她很溫柔?!敝耨R接著說,“高中時期就那樣,大家都不知道,實際初中就開始了?!彼婀中⌒∧昙o的竹馬就已經學會辨識女性,知道溫柔是優點。她自己從來沒覺得自己溫柔過,竹馬也從沒有說過她溫柔。竹馬喜歡溫柔的女孩子,后面追過的幾個也不同程度被他以溫柔形容過,卻從不把這個詞賦予她。
“那后來呢?”
“大學都在北京,就在一起了。你也知道?!?/p>
她根本不知道。
那時候,縣城一共兩所高中,竹馬考的是縣城公立學校的重點班,高一下半年,班上從私立學校轉來一個女學生,叫青梅。就像戲劇一樣,同學們經常起哄他們倆,作為副班長的竹馬,倒是沉得住氣,青梅卻總是氣呼呼的,幾乎不和竹馬說話,除非收班費,但班費半年也就一兩次。很快,就高二了。高二時候,竹馬因為學校制定的分數管理規則,宿舍衛生未打掃干凈被全部扣完,下放到了普通班,自然與青梅就分班了。竹馬到了普通班之后,青梅與他偶爾在校門口碰上了,說說話。后門有個澡堂,竹馬往往去那里洗澡,青梅往往在那附近吃飯,因此打過幾次招呼,但說的話依然少。高中生活實在太苦了,苦倒沒有什么話可說。竹馬居然認為她知道這些事。
她高考不好,所以幾乎沒有聯系的同學,以后很多年也一樣,大學沒有合影,碩士沒有合影,博士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去合影了,那天卻下了雨,推遲了,等再去時人群已散盡。那時候能記住他,也是因為校園高考榜單里掛在前面的幾個人里有他。
錦江邊,望江樓下,他把可以自動調的竹椅往下放了放,整個人坐得稍深了一點,然后轉頭看著錦江上朝著九眼橋的方向,對她說:“沒想到吧?我們準備結婚的。我辭了油田上的工作趕到南方去找她,卻已經遲了。也許遲了幾天,或者是幾個周,也或者遲了幾個月……遲了一輩子……”
“為什么?”她不明白,大學四年都堅持了下來,那時候畢業已經一年多,快兩年,兩個人都有了工作,所不同的是在異地而已,一個南方一個北方。
“她一個女孩子,在南方,從來沒有分開那么久,小學和初中,高中和大學,至少每周都要見面的……我太拖延了。那時候她初到南方,認識了一個照顧她的本地同事,經常和我說起……”竹馬說。語氣里沒有怨恨,似乎已經接受了結果的聽天由命。
她在qq空間里看過彩虹照片,還有她的丈夫和兒子。彩虹笑著面對抱著的孩子,看得出對現下的生活是滿意的,動蕩迷亂的青春并沒有在她的身上落下多少痕跡,她已經是一個表情安定從容的小母親了。
“她夾在兩個人之間為難,于是我買了車票,到了這里?!敝耨R接著補充,“也是堅持了半年的,最后才辭了職,從長江下游往嘉陵江上走,重慶成都不斷換工作。最差時進過傳銷組織……”看得出,一方面竹馬享受隨波逐流的生活,一方面,過去的那場感情并沒有隨著時間過去一筆勾銷,他身上還落有這場感情的塵埃,但殘存的溫情不熱,不夠讓人有力氣去重振山河。
怪不得竹馬說話總像搖竹筒一樣,她總說不過他,原來進過傳銷。她曾經在一次去看電影的路上被人帶到了傳銷現場,二十元錢買了一張票,坐下來聽了兩個小時各種成功人士的宣講。那一天能抽身而退,不能不說是幸運的,因為她一直被兩個女人架著,最后能逃掉也許是因為當時地處市中心,人來人往。她說不過竹馬,每次他說完要說的都會自嘲:“我這是傳銷組織的嘴?!敝耨R說傳銷是會改變人的,未必是變壞。他還讓她學習傳銷人員的大膽和勇敢,說在國外傳銷并不是犯法的,一個人應該懂得營銷。當年在電話里知道她要去高校應聘,竹馬說你就當去搞推銷就是了。對,就是這感覺。偶爾,她覺得之所以能在工作時候完成教學任務,是建立在假裝輕松假裝熱情的基礎上,包括對于不得不進行的一些社交活動,也建立在這種假裝上,始終有演戲感。不得不應酬出去喝酒和交談的一些夜晚,她打車疲倦地在深夜里往回趕,總覺得是急于回到自己一個人居住的房間卸下套在身體上的面具,那種無形的面具太沉重了,她很怕如果再持續幾個鐘頭,自己就會在那套面具的擠壓下支離破碎。那些社交成功的人,大約已經很適應這套面具了吧。在她的認知里,傳銷人員就是給自己套上面具的人,他們有他們的熱情和疲憊。
青梅開始與竹馬在同學群聯系的時候,竹馬正做著成都青年旅行社的登記工作,見面時,又已經在重慶一家化工廠上班了,具體做什么她從來沒有搞清楚,只是每次打他電話他那個單位的名字都會播報:“歌樂山xx化工廠歡迎您……”
“她從小沒有了爸爸,需要人照顧的,一直以來沒有什么貼心的朋友,找不到人分擔憂愁,只有我。媽媽后來再嫁,又生了孩子,勉強上了大學……”竹馬繼續說著,“我能理解的。那時候我也不太懂如何哄女孩子,又異地,我遲遲沒有辭職……就這樣了。祝她幸福!”似乎覺得說得還不夠,竹馬繼續:“也不能怪她。整日工作疲憊不堪,又沒有我在身邊,有個男人對她好,而且她覺得合適……最后送我離開,還哭了?!?/p>
這么多年在外面,獨自飄零,舊日友朋聯系少,能一起說起高中時候的戀人,也許高中時候的同學最合適,她知道。她也是這樣才與他聯系上的,一路飄零的孤單,異鄉異地,他在同學群里應和了她兩句。
他是六月份辭職的,結束老家油田里那份工作,接著就去了蘇州,利用以前攢下的工資在彩虹單位旁邊租住了下來,認真找了一陣子工作的,希望與彩虹一起。他不知道早就發生了改變,冰墻已經砌好了,言語雖然還在繼續,但早就顯出了相見的失敗,不過,彩虹也還是去看他的,每個周,給他洗洗衣服,打理一下衛生,和學生時代周末見面一樣,兩個人會一起出去逛街看風景。在這里,他們一起去過寒山寺,逛過觀前街,也游覽過大大小小的幾個蘇州園林,比如拙政園和獅子園。他后來只記得看過寒山寺離開時靠在楓橋上感受到的風了,夜幕里遠遠望見的寒山燈火,和小時候課本上學到的寒山寺詩歌所想到的寒山寺完全不一樣,但感覺卻有很大的相同——夜半鐘聲到客船,只有他一個人聽到,那一千年多年前的鐘聲似乎從那一天開始響在他的耳膜里,讓他離開幾年之后,還經常會突然聽到。闌珊人在闌珊處,夜色美得無可形容,他有一種天涯孤兒之感。有好長時間,他等著她回心轉意,因為在此之前兩個人在電話里已經冷了下來,他想的是至少她在身邊,應該還可以挽救。就這樣過了半年。他當然也見過經常照顧彩虹的她的那個男同事,偶爾一起吃個飯,但兩個人并沒有什么打斗,感情的事情,他希望給她自由,讓她選擇。
他對自己還是太自信了,也或者太高估舊日的愛情。一切都是艱難的。這樣的事情,說出來也是不夠重量的,不夠好笑,也不夠悲哀,但有時會要掉當事人的命。愛情也許就是這樣的,有人拼盡全力,有人云淡風輕,有人為此魂飛魄散。
就這樣到了臘月,他求著彩虹和他回老家,回他們叫做石馬川的村子,他說回去會去和她的爸爸求婚,兩家的長輩一直都是認識的,自然村連著自然村,實際屬于一個大隊的村莊,不是同一個姓,可以互相嫁娶的,父輩幾乎算默認好多年了。然而,彩虹吞吞吐吐拖拖延延又是一段時間,最終在離過年只有一周的日子,宣布跟著那個人回家。兩相視,萬重心,已不同,對于彩虹,舊戲已經結束,新戲已拉開,只待對他這里做最后的交代了。這次相會他早就發現了,她不知什么時候染上了城市人那種冷若冰霜的客氣腔調,像她,但又令他陌生。她經常說的一個詞是:“耗損”,像一支蠟燭暗下去,也像是月蝕。她讀的是經濟學,也許認為感情也是有價的,認為這樣粘連是耗損她的青春?他不敢問。她早就批評過了,說他總是充滿孩子氣的快樂,做事好沖動。她喜歡過有規劃的生活,他已經在改了,卻應該是遲了。他知道她也是艱難的。他怎么可以成為她的艱難?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了。彩虹對于動蕩的生活害怕了,而且她厭惡從小生活的小鎮,包括老家的村莊,那里可見的貧瘠的生活粗俗的話語人們短淺的目光讓她害怕,她喜歡這座軟語呢喃的南方城市,喜歡這里的山水人文,她覺得自己在這座美麗的城市,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方式,并且認為自己獲得了理想的位置,那個比她小幾歲的男同事以及他那份可以讓合同工變為正式工的可帶家屬的工作是她認為這個世界給她的最佳選擇,畢竟年齡已經二十大幾了,她說她耗不起了,無法與他抵達未來了。像大海的濤聲充滿貝殼,耗不起耗不起耗不起,回過來蕩過去,擊垮了他的耳膜。
他連夜買了車票,一刻都不要待,除了證件什么都沒有帶只身離開。那之后,竹馬似乎經常這樣,包括每次與青梅見面,兩手空空,連牙刷和毛巾都是臨時買,不過,總不忘胸前掛他的尼康相機,或者佳能相機,他已經習慣了隨手拍下一切。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相機里彩虹的照片。如果他不說,她也不問,怕他傷心。
那一年,從蘇州到成都的火車硬座上,他的怒氣一小時比一小時少,直到真正到達成都,他的心中只剩下對她的渴望,如同對他母親的渴望。他知道,當時就知道,只有彩虹,唯有彩虹,才能和他一起記得他母親的面容,才和他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她是唯一一個了解他一切過去的人,童年的悲傷,學生年代的無力,初工作的忐忑,肯定也包括,處子的身體……而現在,他已經不想再聽任機緣與她再有任何相見,不想再與另一個男人共同擁有她,最主要的,不想再讓她為難。最后一次見面,他想盡辦法告訴了她這一切。她已經不再罵他膽怯,不再罵他并不愛她所以拒絕與她結婚,不再說他大學一畢業不結婚就是找理由……不再控訴的她也就不再給他希望,一切都糟到了極點。少了她,他感覺失落和悲傷,感覺到無法呼吸。但是,那時候確實是這樣的,他覺得還年輕,兩個人有的是時間,不必在乎那樣的一紙證書,即使是異地,也可以獨自奮斗,兩個人有愛情,就是走在一起,不必守在一起。然而,愛情需要時間和身體的投入。他是多年之后才明白。
他不是不怨,不是不怒,他想責怪她為什么打著以為他好的名義,分批分期分階段地一步步才讓他知道真相,一步步掐滅他的幻想。他很想責問她為什么不一次性讓他來個痛苦,為什么不能給他一點最后的體面,為什么將一切都逼到眼前才展現早就決定的結果。然而,他一句也沒有說,已經無法問出了,他怕她的眼淚,寧愿認為即使是分手,她也是不忍心的,憐他少年失母,憫他跋涉過高中的叢林,所以最后才圖窮匕見。她身上藏著他的童年,少年戀人,那么多年,他又一次體會到了失去母親時候的那種撕裂……
要離開了,無法承受同城月,無法同吹一地風,地上的口音,天上的云影,還有走過街頭那燕子的呢喃,以及一起吃過的飯菜的召喚,一切都可以擠壓他,讓他難以呼吸,更別說成雙成對的人,街頭那些感傷的情歌。鶉衣百結,一切支離破碎了,他的心是羅網,比死還苦。
他其實并不是開始就想到成都的??雌钡臅r候,北方已經厭了,往西是回家,簡直難以做到,而東南離彩虹太近,他怕自己再去打擾她,也怕她太冷靜的句子如匕首,一刀一刀扎進他的身體,不被愛的人即使還愛著別人是可怕的,也不該給自己騷擾別人的權力,那就去西南,而直達昆明的票是沒有了的,因此選擇了成都。三十七八個小時的車程,正好可以讓時間慢慢啃噬自己,油煎火燎地陷入某種焚燒。
到達成都第一天,他選擇住青旅。學生時代和彩虹出去玩,青旅提供了太多便捷的福利,也果如他所愿,盡管成都在過年時節酒店生意火爆,但青旅還是可以定到的。他想過四處走走,散心一段時間,但直到一個人在旅館里過完了年,他還是哪里都沒有去。他只離開過旅社一次,就是去網吧看有沒有彩虹的信息,想看看她有沒有發表什么博客。那時候他用的還是不能聯網的非智能手機。什么都沒有。一個字也沒有。他學著適應霧蒙蒙的經常下雨的蜀日,就如學著適應在不穩定中穩定自我,心情越消沉,雨仿佛下得越多,他逐漸喜歡上了這個多雨的地方,像每個失戀了感覺自己在急速衰老的年輕人,他逐漸許諾自己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逐步許諾給自己一些隨遇而安的快樂,有時僅是一夜狂歡,年輕的身體需要擁抱,需要親吻,親吻能讓人安靜下來,重整自我。成長被打碎,需要重建,他知道自己要走向中年了,至少不再是青年,就是那感覺,蒼老來得那么快。
那個年他在青旅過的,青年旅行社,便宜又實惠的所在,廉價的食物,不同的室友來來往往,就像一個流動的臨時宿舍,各個國家各個地區的人,各種各樣的故事,不同的男女……
竹馬在這里過著他完全崩潰的生活,放棄了原來的所有,包括對于整潔和有序生活的追求,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不再剃掉他的胡子,也不再剪掉他的頭發。長達幾年的時光。一直是這樣,直到青梅見到他,驚異于他的發型和長相改變了很多,只眼神和從前一樣,山村里長大的孩子,一副害羞的模樣,似乎要把自己的眼睛藏進睫毛里。
青梅見他的時候,他的長發已經超過了她的長度,他內心的火焰已經不再灼人,看得出,他是畢恭畢敬地接受了一切的,承擔了該承擔的痛苦,而沒有回頭去反復糾纏。她是后來才明白,他們這些在童年就幾乎經歷一切的人,愿意自己去托住一切,而不是為難別人,因為早就在童年的生離死別以及各種冷遇里承受過了,不是哭和糾纏就可以改變結果的,雖然會對生活做出微小的修改,但通常,大局已定。
過年那天,旅店的大堂擺滿了各色的氣球和絲帶,一群陌生的人圍坐起來,吃飯,說笑,猜謎語。菜品都是一般的,但有肉有素,也有水果,最后一道菜是烤魚,主食則是餃子。竹馬想著彩虹,過了年之后她會和那個男人回老家去,會在接下來的一年內訂婚和結婚,會再過一些時日就有自己的小孩,他們同床共枕肯定早就理所當然。他不覺得是背叛了,從來沒有覺得是背叛,但感覺到難過。他對青梅說過那種難過的感受,說就像懷念一顆剝掉的齲齒,繼而又說,“這樣也好,塵歸塵土歸土?!彼f現在的日子也不是沒有享受。青梅是在經年之后自己失戀才體會到這種享受的,深愛過一個人,然后分離,那時候的自由恐怖又愜意,生命在不斷墜落,一直不到底,無有希望和期盼了,卻也不純然是痛苦。竹馬提前享受了這種感覺,這種不知所以的時光,然后她自己迎頭趕上自己的這種劫。
人們打牌,人們猜謎語,人們玩游戲,人們調情,人們喝酒,人們哭泣……青年旅行社,來自各地的人,外國人不過中國年的,但他們順便蹭這個熱鬧,而那些獨自一人并沒有拖家帶口的,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然而,他們聚集在這里,喜歡講話的不斷講話,喜歡唱歌的一首又一首唱歌。反正有舞臺,反正有觀眾,天涯零落,且歌且歡,相逢何必曾相識。青旅,流浪者的天堂?!@也是幾年之后,知道青梅不回家過年,竹馬為什么將她托付給青旅的原因。
他后來就在這家青旅住了下來,做起了他們的店員。開始只是順便幫著接電話和登記的,日子久了老板和其他店員希望他留下,他也就留下了。他喜歡這種大合唱的氣息,似乎每個人的孤獨都可以在這里找到他的休憩之所,這里的流動人員多,又是私營的,人們來去匆匆,因此不必費盡力氣矯飾自己。
竹馬說著與彩虹別后的日子,看得出是經過一番自我勉勵的。告別彩虹之后,母親仿佛不請自來,在夢里一次次與他聊天,而他,還是那個沒有長大的小孩。她的面龐和身形如此清晰又親切,很多年了,他沒有這樣感受過。夢里殘留的余聲讓他覺得這是母親在給予他力量,他又覺得那么難過,老家在千里之外,皓月冷千山,母親在夢里來回也是累的。他開始遵照母親在夢里的吩咐,給自己飯吃,給自己衣穿,給自己一些額外的歡樂,盡管這種歡樂實在太過奢侈。冬夏交替,就這樣過著。
他告訴青梅,聯系上她的時候,還處于他的失落期,他只是感覺到了她的落魄。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哀浸染了他,也或者是想到彩虹一個人在異鄉時候也曾經那樣孤苦無依生發出的憐憫之心,讓他聯系了她,開始買她的產品。他并沒有其他多少心思的,不像一些心眼很多的男同學,多年之后聯系起舊日的女同學,既送溫暖也送寒……
兜兜轉轉,幾年之后,竹馬還去山西的平遙專門考察了一次,他希望在那里開一家青旅。當然他拍了很多照片,踩點了一段時間,也是問過租金的,那時候他已經攢了一筆錢。最后并沒有繼續下去,也許是因為當時新起頭的那場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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