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2期 | 計虹:三人行
一
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湯曉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沒想到這趟學習竟遭遇了滑鐵盧。蘇雁寧來辦事開車順路送她過來,車繞著校園轉了幾圈她倆才發現眼前這棟灰白破舊的樓宇,一個鐵皮材料的樓門,綠色的漆皮所剩不多,門頭上貼著一行小小的字:青年教師公寓。不細看真是很難發現。湯曉抬頭望整個樓宇外觀,和她家剛進城住的公租房一樣,水泥墻面,四處留有歲月的痕跡,不見一臺空調掛機。進了樓,一層只有樓梯,上了二層,一個小屋的門開著才見到了管理員,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大媽倒也熱情,湯曉把學校給的分配單給大媽看,大媽確認后給了湯曉一把鑰匙,并再三叮囑她:只此一把,千萬拿好了,丟了就進不去屋門了。湯曉拿過這把不知多少個房客用過的珍貴的唯一一把“金鑰匙”,詢問大媽宿舍里都有什么設施,大媽聽了直撇嘴,說,一棟老掉牙的樓要啥設施?
沒有獨立衛浴嗎?
沒有。開水也得去對面食堂的開水房拎呢。
那有公用洗衣機嗎?
沒有。
湯曉的腦袋嗡嗡嗡的,這和來時想的差太遠了。
蘇雁寧催她,先去宿舍看看再說。
湯曉和蘇雁寧氣喘吁吁地爬到四樓,打開宿舍門,眼前的一切讓湯曉只有一個念頭:回家。搖搖欲墜的板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漆皮斑駁的課桌椅,滿地的灰塵,窗簾拉到左邊顧不到右邊,拉到右邊顧不到左邊……蘇雁寧看她的臉色難看得像要哭,就安慰她說,好歹有個單間。你記得不,前年劉大院長去北大訪學,還住的是四人間。湯曉知道蘇雁寧說的沒錯。蘇雁寧又說,看在職稱的分上,你就忍幾個月。聽蘇雁寧這么說,湯曉這才不那么排斥了,中年人的矯情在赤裸裸的現實生活面前根本不堪一擊。若不為每個月多的那幾兩碎銀,湯曉根本不會選擇出門,雖然她三年沒出過門,可她無所謂,她就喜歡宅在家里。喝茶她都能愉快地度過一天。
“今天咱倆先住一晚賓館,明天找人打掃一下,再去超市買點必需品,然后住過來。走吧,牛肉面吃起來。吃完了,我還要去辦事?!碧K雁寧拍拍湯曉的肩膀,眼睛撲棱撲棱地看著她。
湯曉被蘇雁寧細心的安排撫慰了,既來之則安之吧,湯曉心里想。于是聽從蘇雁寧的安排下樓去吃這個城市最有名的小吃:牛肉拉面。平日,湯曉和蘇雁寧都不怎么愛吃面,但到了這個城市不吃一回牛肉面好像缺了點什么。
按著導航和大眾點評,她們來到一家有名的連鎖店。拉面館的名頭很大,號稱西北第一面,門頭招牌卻和宿舍門頭上的字一樣小家碧玉,若不是它門庭若市的樣子,湯曉她們還真未必能找到它。蘇雁寧給她倆點了店里的招牌:精品牛肉面,也就是多加了二兩牛肉的那種。面上的速度很快,湯曉愛吃細面,點了毛細,蘇雁寧喜歡有嚼勁的,點的二細。湯曉把面挑勻,香菜、辣油、牛肉粒,和家鄉的拉面沒什么區別。蘇雁寧先喝了一口湯說:“有點咸?!睖珪詭退沽它c醋進去,這樣就不那么咸了。湯曉后來發現不只是牛肉面咸,這邊人的口味普遍很重,她們吃了幾天飯幾乎都覺得咸。每次吃飯,她們就得特意叮囑一下服務員讓做淡一點。
二
蘇雁寧和湯曉是大學同學,她倆和去北大訪學的劉大院長在一個宿舍同住了四年。她們已經畢業十多年,還一直像在學校時一樣親密無間。大學畢業時,湯曉和劉大院長——劉思南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繼續求學,蘇雁寧去了她爸的房地產公司女承父業。三年后,學校要升級什么教科重點院校,教師隊伍里的研究生比例嚴重不足,就將湯曉、劉思南她們這一批畢業的研究生統統留校任教。大學同學都感嘆她倆好命,一畢業就捧起了這么好的鐵飯碗。她們班的其他同學畢業后的就業也都還不錯,他們和湯曉、劉思南一樣也是端的鐵飯碗,只不過不是大學教師,他們都各自回家鄉做了中學教師。十多年前的大學本科畢業生還是很吃香的,尤其是回到縣市區的,在當地都是香餑餑,因為大學畢業選擇回窮鄉僻壤的年輕人不是很多。
現在的大學本科生和過去的高中生感覺差不多,甚至于現在的重點高中比大學還難考,中考現在在每個家庭里的重視程度遠遠高于高考。蘇雁寧在她爸的公司任副總,這些年她爸一步步帶她進入房地產行業,現在蘇雁寧這個副總其實是公司的實際掌門人,蘇爸爸現在成天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釣魚、旅游、出海,怎么開心怎么過。蘇雁寧也漸漸適應并掌握了公司的運營,湯曉她們研究生畢業留校那年,蘇雁寧聽從家里的安排和蘇爸爸這些年的合作伙伴的兒子聯姻,兩個人可能對對方都沒很喜歡也沒那么討厭,兩個年輕人都是家里企業未來的接班人,為了企業的未來,他們都愿意聽從家長的安排,在湯曉看來,蘇雁寧能和她老公結合是因為三觀一致,兩個人都是事業至上、感情靠邊站的人?;楹?,他們兩家的企業聯合到一起,確實發展勢頭迅猛,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占據了本市房地產龍頭老大的位置。
為了事業,蘇雁寧一直沒要孩子,她老公對孩子也是無所謂的態度。湯曉說他倆是把企業當成了孩子養,全身心地投入。雙方老人催了多年無果,最后磨沒了耐性,索性隨他倆愛咋咋地,幾個老人抱成團天天逍遙自在,好不快活。劉思南說蘇雁寧,你這是拼命給你爸媽打工呢,人家想得多開,你除了公司還有啥。蘇雁寧反問她,那你一天天的除了做課題、寫論文、當領導的還有啥。湯曉看她倆的樣子就好笑,她擠到她倆中間說:還有我。
三個人只有湯曉一直單著。劉思南留校不久就嫁給了同門師兄,一個早她兩年留校的研究生。三個人也只有湯曉不思進取。留校任教的湯曉不做課題、不寫論文、不評職稱,每天只按部就班地上好院里給她安排的課程,其他一概與她無關。哪像劉思南,每天忙著申報課題、寫論文、評職稱,還要積極為院里服務,副教授剛評下來趕上主任退休,劉思南接了班。沒過兩年,中文系和歷史系合并成人文學院,學校大力培養年輕干部,劉思南又被提拔成副院長。畢業十來年,蘇雁寧、劉思南的生活和社會地位都發生了質變,只有湯曉,每天一身休閑裝,萬年不變的小講師,往大學生堆里一混,根本分不出來誰是學生誰是老師。
今年新學期伊始發生的一件事深深地刺激了湯曉。區里給學校分了一批福利房,主要照顧年輕教師,湯曉因為職稱低,又是單身就沒在考慮范圍。劉思南分到了一套面積A類的復式房。湯曉倒不是眼紅劉思南和其他老師,就是這件事傷害了湯曉的自尊心。蘇雁寧知道了這件事,笑湯曉,守著她這個房地產公司大鱷還發愁住不上房子。大筆一揮,給湯曉批了一套市里目前最高檔的小區里的房子,只收成本價。湯曉正在氣頭上,三下五除二東拼西湊了首付就把房子拿了下來。還了幾個月房貸后,湯曉覺得有點吃不消,工資還完貸款就沒剩下幾個。以前想買什么就買什么,現在是什么都只能想想,根本不敢買。
一次院里開完會,劉思南留她到辦公室坐坐,湯曉隨口和她抱怨,自從當了房奴,生活質量直線下降。劉思南趁機鼓勵她做幾個課題,評個職稱,工資不就漲了嗎?又壓低聲音說,趁她還在院里能說上話,抓緊評。湯曉平日也聽其他老師聊過現在評職稱要什么指數指標,而且條件苛刻,真是越來越難評了。以前她根本不在乎這些,自從買了房子,就湯曉和劉思南說的自己的生活品質直線下降。劉思南以前也催她做課題評職稱,但她從來沒當回事。今天劉思南提到了漲工資,湯曉動心了。
三
湯曉這邊一主動,劉思南在院里的領導作用就充分發揮了。很快她給湯曉申請了兩個課題下來,為了不出岔子,劉思南把自己也填到了申報人一欄。果然,課題批得很順利。接下來就得湯曉自己做了。為了讓湯曉安心做課題,劉思南又給她爭取了一個訪學的名額,雖說去訪問的學校一般,但湯曉要的是有自由支配的時間來做課題,又不是真的要去學習。
蘇雁寧知道湯曉要去訪學,感慨道,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你看咱劉院這一通操作,湯老師,你要是明年評不上個副教授都對不起咱劉大院長。
湯曉聽蘇雁寧揶揄自己,也不饒她,說,還不是你這個資本家剝削階級太黑心了,房子那么貴,我現在窮得再不漲漲工資就得喝西北風了。
劉思南拍了湯曉一巴掌說,真是沒良心,你現在把資本家賣給你的房子放到市場上去賣,隨便一倒手就能掙不少。蘇大資本家再無良也沒掙咱姐妹的錢,你說是不,蘇總?
去去去,又是資本家,又是無良的,你們這些酸到家的知識分子,假清高。蘇雁寧一竿子把湯曉和劉思南都打下了臺。
三個人就是這樣,每次見面都和上學時一樣掐個沒完。幾天不見又想得不行。
訪學的日期定下來后,湯曉就開始收拾行李,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湯曉還沒出門這么久過,正趕上季節交替,她光衣服就收拾了幾包。蘇雁寧和劉思南去宿舍看她收拾得怎么樣了,進了門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她們看湯曉收拾東西的架勢不像要去訪學,像是要搬家。兩個人又幫湯曉精簡了半天才算基本搞定。
蘇雁寧看湯曉一地的東西,又氣又好笑,說她去的好歹也是個省會城市,什么買不到。湯曉說,那不得花錢嘛,我現在哪有那個閑錢。
這么多的行李坐高鐵也夠你湯大小姐喝一壺的,是不是得找個人幫你?劉思南說。
找誰呢,我又沒男人。湯曉有氣無力地說。
算了算了,看你可憐的,我開車送你過去吧,也就不到五個小時。我順便過去見見那邊的客戶,反正每年都得拜訪一次,今年就提前去吧。蘇雁寧搖著頭無奈地說道。
這下湯曉高興了,摟著蘇雁寧的脖子撒開了嬌:“還是無良資本家好啊,哪像有些官僚就會說空話套話哄人的話?!碧K雁寧撥拉開湯曉的胳膊說,我好心送你,你還拐著彎說我是無良資本家,還要說劉大院長官僚。我倆一個資本家一個官僚,真是委屈你這個高尚的人民群眾了啊。
三個人又說笑了一陣,商量好了出發的日子就去吃餞行飯。吃飯的時候劉思南說,她已經聯系了那邊的幾個專家,讓湯曉做課題有困難時就找他們,還告訴湯曉不用有任何顧慮,這些專家到這邊做課題研究的時候,劉思南都全力幫過他們,現在他們也只當是還她個人情。怎么樣,湯老師,我這個官僚服務得還到位嗎?湯曉故意站起來恭恭敬敬地一連給劉思南鞠了幾個躬,假聲假氣地說道:“謝謝劉副院長栽培?!碧K雁寧看了說,你這鞠了幾個躬啊,我怎么數了三個,你這是感謝還是報復啊……
四
幸虧是蘇雁寧送湯曉過來,否則宿舍這副樣子,湯曉非扭頭就打道回府不可。蘇雁寧找了家學校附近的賓館住下,第二天就和來打掃房間衛生的大姐說好下了班就去幫她們收拾宿舍衛生。蘇雁寧背著湯曉還給了大姐一筆錢,讓她幫忙買床墊、窗簾、桌布、暖瓶什么的,總之要把宿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蘇雁寧出手闊綽,大姐高興地幫她們收拾去了。
蘇雁寧帶著湯曉把整個市區逛了逛,順便去看望了老客戶,三天后,大姐說宿舍收拾好了,讓蘇雁寧她們過去看看。蘇雁寧拉著湯曉和一堆行李過去,大姐叫來了自己的老公幫她們把東西拎到了樓上?,F在這間宿舍,除了洗浴不方便,其他都看著舒服順眼多了。大姐還說,要是湯曉嫌洗衣服麻煩,就交給她洗,賓館里有洗衣機,她洗很方便。還讓湯曉想洗澡了也來找她,她給湯曉找一間空房洗澡。蘇雁寧心里明白這是錢的好處,大姐估計蘇雁寧不會虧待她,才對湯曉這么熱情。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蘇雁寧準備打道回府,公司還有一堆事等她處理呢。蘇雁寧開車離開的時候,湯曉差一點就哭了出來。等到一個人回到宿舍的時候,湯曉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流下來了。湯曉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覺得好委屈。
送走了蘇雁寧,湯曉開始了訪學生活。她每天拿著飯卡和學生們一起打飯,有課的時候背著雙肩包和學生一起上課。上課的老師對她很客氣,告訴她有時間就來聽聽,不聽也沒關系。兩個課題需要準備的資料很多,湯曉就不再去上課,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里找資料,找好了資料就回宿舍去準備論文。劉思南給她介紹的幾個專家陸續聯系了她,電話里都很客氣地說,有困難就找他們,說劉院長的閨蜜就是他們的好朋友。湯曉很客氣地說了“謝謝”,但湯曉并沒有找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喜歡自己做研究。
專家中有個叫張什么的,湯曉也沒記清楚,這個人熱情得有些過頭,三天兩頭發信息問她有沒有需要幫助的,他隨時可以過來解答。湯曉對這種熱情過度的關心有點排斥,但礙于劉思南的面子,她每次都禮貌地回復“謝謝”,應付了事。一天劉思南打來電話問她過得怎么樣,課題做得順利不順利。湯曉說還可以,又把那個姓張的專家對她特別關心的事給劉思南說了一通。劉思南笑她太敏感,說她不想讓人家幫忙就說出來,不用顧慮她的面子,直接拒絕了就行。湯曉說,有你這句話就行,我這不也是怕人家說你劉院長的閨蜜沒禮貌嘛。
讓湯曉始料不及的是,劉思南這個電話過去沒幾天,這個專家竟然親自登門拜訪她來了。她打開宿舍門的時候,門外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略顯白凈的男人,手里拎著一袋子水果和一箱牛奶。湯曉以為他找錯房門了,她并不認識眼前的男人。男子開門見山地介紹自己,把湯曉嚇了一跳,她一直以為這個對她過度關心的專家是個糟老頭子,沒想到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她記得自己搜過這個人的資料,在業內的建樹是非常好的。當時好像沒看到他的照片,也沒仔細看他的年齡。單純地看他的專業業績,湯曉想當然地以為這個人是個糟老頭子。
專家的來訪很突然,兩個人尬聊了幾句后,才把話題轉到了課題上。專家看看湯曉鋪了一桌子的資料,又翻看了一遍她電腦里寫了一半的論文,他看得很仔細很投入,湯曉就坐在一邊靜靜地喝水等他看完??赐旰?,他給湯曉提了幾條修改意見,又給她講了講后面怎么開拓思路。他的話讓湯曉有種梅雨天見太陽的痛快,這幾天湯曉正處在苦巴巴的煎熬中,論文好像進行到了瓶頸處,她一連想了好幾個思路都進行不下去。經過今天的指導,湯曉感覺用不了多久她的第一個課題就能做完了。
現在湯曉看這個專家也沒那么煩了,她熱情地邀請他一起吃飯以示感謝。男人也沒推辭,就說附近有一家牛排不錯,可以去嘗嘗。男人的痛快讓湯曉覺得好像他就是專程過來和她吃一頓飯的。
五
飯吃得很愉快。這家店的牛排真的很好吃。湯曉吃著牛排,專家又仔細地給她講了課題該怎么繼續做下去,還給她的另一個課題也提了很好的開題建議。湯曉想這頓飯吃得太值了,解決了她好多難題,她的課題思路一下子就通暢了。飯快吃完的時候,男人假裝去衛生間提前把單買了,湯曉要買單的時候才知道。湯曉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說:“張老師你大老遠過來看我,給我指導課題,還要破費請我吃這么貴的牛排,實在是當不起的?!蹦腥诵πφf:“哪有讓女人買單的道理。你以后不要叫我老師,叫我老張或者張文都行。這樣自然點?!?/p>
“好的,張老師,哦,不,張文?!睖珪缘哪樢幌伦蛹t了,她不明白眼前的男人為什么對她這么親切。
男人看湯曉的臉紅了,給她添了點熱茶,問她:“你一點兒都不記得我了嗎?”
“???我們以前認識嗎?張老師?!睖珪圆蛔杂X地又喊了張老師,她對他吐了吐舌頭表示道歉。
“你老家安邊的?你在老家上過幾年小學,對不對?”張文說。
“對啊,你怎么知道的?劉思南告訴你的?”湯曉認為除了劉思南,不可能有其他人告訴張文這些。
“你上的是向陽小學對不對?”
“是啊,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
“我父母在安邊工作過一段時間,我也在向陽小學待過?!?/p>
“你不會想說咱倆是一個班的同學吧?”
“怎么可能,我比你大幾歲,我那時候上六年級,你上三年級吧。不過我那時候又瘦又小的,和你們看起來差不多。所以,你想不起來我也正常?!?/p>
“哦?!睖珪圆恢缽埼牡降滓o她表達什么,既然不是一個年齡段,也不同級,他們又沒什么交集,他到底想說什么呢?
“你記不記得那年的大雨,安邊縣連著下了幾天的大雨,縣里的街道都給淹了,我們學校的教室也都叫水淹了?!?/p>
“好像是有一年雨水挺大的。我太小了,記不清了?!?/p>
“那幾天縣里天天下大雨,還刮大風,一天回家的路上,我的傘讓風刮跑了,沒追回來。雨太大了,我就躲在路邊的一處房檐下躲雨,想等雨小點了再跑回家去。等了好久,雨是越來越大,一點也不見小,天也漸漸暗下來了。我正躊躇著到底要怎么辦才好時,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小姑娘,一把把我從房檐下拽了出來,還讓我到她傘底下避雨。我剛被她從房檐下拽出來,就聽身后的房檐帶著半邊墻咚的一聲塌了。當時我挺害怕的,要是她沒拽我出來,我肯定就被砸死在房檐下了。后來我又搭著她的傘走了一大半的路回家去了?!?/p>
“你的意思不會是想說這個小姑娘就是我吧?”湯曉不可置信地問道,她可是對這事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是。你就是這個救我的小姑娘,怎么,你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嗎?”張文臉上帶著點遺憾。
“可能我太小了,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赡阍趺淳湍敲创_定是我呢?”
“因為后來我在學校又碰見過你,我本來想和你當面說聲謝謝,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氣來。你知道的,那時候安邊很落后閉塞,學生的膽子都小得很。我那會兒因為是外地人,和大家比較疏離,我想那時候我算是有點自閉。后來我父母調離了安邊,我和他們也一起轉學離開了。我還聽說你后來也轉學走了?!?/p>
“那你怎么能確定現在的我就是那個小姑娘的?”
“劉院長給我發來了你的資料,上面有你的一張證件照,我一眼就認出來你了。你和小時候的模樣變化不大,就好像一件衣服的S碼和4X,小時候是S,長大了是4X,很好認?!?/p>
湯曉被張文的比喻逗樂了,她沒想到這個人還能打出這種比方來,她忍住想哈哈大笑,說:“你這比方好生動,不過這倒是實話,周圍人都說我從小到大變化不大。所以,也就是說,我這個人一直很幼稚?!?/p>
“沒變化是真的,幼稚不幼稚的我沒發現。認出來你后,我就想這次一定要來感謝你。你不知道,這些年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當年沒對你說聲謝謝,我心里一直覺得很遺憾?!?/p>
“你看你,多大點事,讓你這么牽腸掛肚的。我雖然忘記了,可我想那時候我可能就是出于本能,小屁孩一個懂什么救人?!?/p>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p>
湯曉看張文一本正經的樣子,心里笑他真是個書呆子,軸勁這么大,怪不得學問做得那么好,大概就全憑著這股子執著勁。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迂腐?”張文問湯曉。
湯曉笑了,說:“你對自己還挺了解的嘛?!?/p>
張文撓了撓頭,也笑了,說:“很多人都說我有點迂腐?!?/p>
六
這次之后,湯曉和張文的聯系就多了起來。張文的業務能力很強,專業儲備豐富,總是能幫湯曉解決燃眉之急。湯曉發現張文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室,晚上也是,有幾次她晚上給他發信息,他都用固定電話給她打過來,耐心細致地給她講該怎么解決。湯曉心里暗暗猜測,難道他也還單著?他對自己這么熱情,就真的是為了小時候的她都已經忘得一干二凈的事兒給她說謝謝?
湯曉在學校時曾經也有很多人追求,湯曉沒有一個動心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就是沒感覺,每次吃過幾次飯后,湯曉就懶得再應付,大部分追求都是不了了之。后來過了三十歲,追求的人就少了起來,家里也給她安排過幾次相親,她要不壓根沒去,要不就是喝杯水就走了,給人留個心高氣傲的印象。湯曉整天住在學校宿舍,很少回家,家里人后來也不太管了,畢竟是成年人了,總不能像以前一樣包辦婚姻吧。
湯曉的第一個課題很快就做好了,張文托了關系幫她把論文發表在一個權威刊物上。文章發出來后,湯曉太高興了,這是她的第一個研究成果,以前她不在乎這些,可今天看見自己辛苦做出來的文章變成鉛字時,湯曉內心還是特別激動,文章在電腦上是文檔的時候,人看了沒什么感覺,印刷出來變成鉛字感覺立刻就變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名字“湯曉”的時候,有一種女人生孩子的痛并快樂的感受。
看到目錄后,湯曉第一時間發給了張文,她知道其中張文的推薦功不可沒,否則像這種權威刊物哪輪得到湯曉這樣寂寂無名的老師。張文很快回復了一個祝賀的表情。湯曉便邀請他晚上一起吃飯,好好謝謝他。這次張文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信息,他發來的是機場的位置。湯曉明白他這是在機場要出門。后面又跟著發來一條信息:在機場候機,去加拿大看妻女?;貋碓贋槟銘c祝,保重。原來張文并不是單身,他有妻子,還有女兒,只不過都在國外,怪不得他總是在工作室待著。湯曉邊想邊給張文回信息:好的,一切順利。問好嫂夫人。保重。
沒有約到張文,湯曉發表論文的心情變得厭厭的。她和衣躺倒在床上,腦子里飄過張文和妻女團聚的景象,他的妻子長得好看嗎?就在湯曉胡思亂想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嚇了她一跳,她一看是劉思南辦公室的電話。電話里劉思南很興奮,她看到刊物上湯曉發出來的文章了,她沒想到湯曉第一篇論文就能發到這種業內的權威刊物上,很多人多少年了都排不上隊。她讓湯曉回來休整一下,再回去做第二個課題,反正現在時間還有的是,她當初想的是湯曉能完成一個課題就不容易了。湯曉也覺得自己最近可能也沒心情繼續做下一個課題,就說她正收拾行李,打算明天就回去。劉思南高興地說等她回來接風就掛斷了電話。
掛了電話,湯曉就在網上訂好了第二天的動車票,又打起精神來收拾一下行李。真是的,人家去看老婆孩子和你有什么關系呢,你在這心情低落個什么勁兒,搞得還和失戀了一樣。湯曉在心里數落著自己不該有的情緒。中年之后,湯曉覺得人最大的自律就是管控自己的情緒,要和人之間保持應有的邊界感。今天湯曉就覺得自己破壞了她和張文的邊界感,人家和她從根本上講不過是老師和學生的關系,就算有當年張文自己講的救命之恩,那也已經隨著時間在每一餐飯食中消失殆盡了。張文懂得知恩圖報,并不代表她湯曉就能隨意摻和進人家的生活。
七
三個小時的動車,很快就把湯曉從這座省會拉回了自己的省會。
車站外,劉思南來接她,動車站距離學校很近,劉思南抽個空就來接她了。她完全可以自己打個車回去,劉思南還是跑來了。湯曉見到劉思南就跑過去擁抱她,劉思南還有點不適應,說:“怎么出去沒幾天還成了林妹妹了,這么煽情的?!?/p>
“去你的,你就不想我嗎?”
“想啊,大小姐,不想你能跑來接你嗎?走,帶你去個好地方?!?/p>
“先順道回趟宿舍嘛,我把行李放下?!?/p>
“不用,行李先放車上,那宿舍你還住不住都不一定呢?!?/p>
“不住宿舍我住哪呢?住你家啊,你家老李愿意嘛?!?/p>
“我才不要你呢,我給你找個男人把你賣了住他家?!?/p>
“切,誰要我這種老太婆呢,你別沒掙到錢,再搭了嫁妝賠錢了?!?/p>
“哈哈,你還知道你是個賠錢貨啊,湯老太婆?!?/p>
“滾遠點!”
“好嘞,咱們這就滾起來?!闭f著,劉思南一腳油門,車飛馳在北京路上。
兩個人一路上說笑著車就開到了一處花紅柳綠的小區門外,湯曉看了一眼小區氣勢雄偉的大門上刻的“海濱一號院”,似曾相識。
“怎么,連自己買的房子都不記得了?”劉思南看她一臉懵的樣子笑她。
對啊,這不就是自己買的那套蘇雁寧公司的房子嘛,怪不得這么眼熟。她當時在氣頭上買的房,對蘇雁寧的安排是全然放心,只管去簽了兩回字就完事了。沒記住也正常。
劉思南在門口的保安那里做了登記。開車往里走,小區里的環境快趕上三亞的風景了,全都是些湯曉叫不出名字的樹和花,顏色搭配得很精心,整個小區亭臺樓閣的,怪不得大家都說這是本市目前最高檔的小區。劉思南說這個小區是蘇雁寧他們公司傾注了全部心血打造的能代表公司水平和實力的標志性小區。劉思南拉著湯曉在小區里轉了一大圈又轉回離大門不遠的一棟樓,這才是湯曉的房子所在。
劉思南從包里掏出鑰匙遞給湯曉,“湯老師,請吧?!?/p>
湯曉接過鑰匙,鑰匙捅進鎖眼的一刻,湯曉心里說不出來的滋味,她想終于也有自己的家了。從電梯出來,蘇雁寧開著房門等她們。房子是精裝房,蘇雁寧說裝修是他們花了大價錢請了國內知名設計師來設計的,這個小區就是要主打出公司的品質,讓大家看看公司的實力。湯曉買房子的時候,稀里糊涂的,她就準備好了首付款,其他都是蘇雁寧交代給售樓部的經理給她一條龍服務的。她記得經理說過房子會裝修,她以為等到裝修的時候才會通知她再來交錢。也許當時經理說的是房子正在裝修,她沒搞清楚而已。
湯曉進了主臥,發現床上鋪著一套嶄新的四件套,劉思南摟著她的脖頸說:“怎么樣,喜歡嗎?送你的,祝賀你新家落成,咱沒有蘇總的實力,送套床上用品還是綽綽有余的。是不是感動得想哭?”
湯曉確實有點想哭,可劉思南一說她又不想哭了,她甩開劉思南的胳膊說:“壓死人了,看把你劉院長摳門的,一個月工資比我多兩倍,就送我一個床上四件套,你給我送個冰箱、洗衣機、電視、空調家電四件套還差不多?!?/p>
“哎呀呀,你咋這么貪心呢,我看你家現在最缺一個男人,我把我家老李送給你,讓他給你買家電四件套?!?/p>
“行啊,說話算話啊,老蘇,你作證,她今兒不把老李給我都不行,不給就給我買家電去!”湯曉不依不饒地說道。
蘇雁寧聽她倆又掐起來了,說她倆:“你倆就是狗咬親家,你咬我我咬你,一嘴毛。我才不管呢!”
“好啊,你拐著彎子罵我倆是狗啊?!睖珪宰钕确磻^來,她拉起劉思南說,“咱好好給蘇總捋捋毛唄?!?/p>
說著兩個人撲向蘇雁寧,蘇雁寧被劉思南按在床上,湯曉使勁兒撓她的胳肢窩,蘇雁寧在床上笑成一團棉花,她最怕癢,很快她就告饒說請她倆吃大餐、吃大餐。三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女人像孩子一樣在床上打鬧著……
第二天,湯曉就收拾著從宿舍搬到了新家,差不多過了一周多的時間,新家基本上布置好了。湯曉開心地拍了很多照片,她本來想發給張文一張看看,想了想又取消了發送。她挑了幾張圖發了朋友圈,配圖的最中間是她和蘇雁寧、劉思南的合影,附言:三口之家。發了圈沒一會兒就有一大堆點贊和評論,湯曉看到張文也點了個贊,她又給蘇雁寧、劉思南發信息說:晚上回家吃飯。兩個人很快回了信息,一個回“紅燒肉”,另一個也回“紅燒肉”,這個菜是湯曉的拿手菜,也是她最愛的一道菜。
這該死的友誼啊……湯曉擦了擦眼角,出門去買菜了。

計虹,1977年生,2000年畢業于寧夏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集《剛需房》《半街香》、詩集《如果疼痛可以開花》《未來辭》。入選“西部之光”訪問學者,自治區青年拔尖人才,銀川市高精尖缺人才、學術技術帶頭人儲備工程培養人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