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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2期 | 葉淺韻:如果還有明天
    來源:《山花》2024年第2期 | 葉淺韻  2024年03月01日08:12

    葉淺韻,云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第六屆主席團成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散文海外版》等,獲《十月》文學獎、《收獲》無界文學獎、冰心散文獎、云南文學藝術獎、《安徽》文學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進中學生輔導教材、中考現代閱讀題及各種文學選本。已出版個人文集7部,代表作:《生生之門》。

    我終于決定要繼續活下去。這是去年春天開始時的念頭,像是那一聲春雷從頭頂炸開時,為我劈開了一條生之道。我竟然為自己的這個念頭熱淚盈眶,我終于贏了。在與死亡和時間奔跑的暗道上,我已經掙脫了它們的羈絆。

    那個春節,我在四平村度過。春天,比往年來得更早,但春的跡象卻還在沉睡中。甚至,還下了一場白茫茫的大雪。凌晨兩點,我站在頂樓,用電筒的光射向夜空,紛紛揚揚的雪像從無邊的宇宙奔突向大地。幾聲驚雷,扯著電光,通達四野。

    在這幾年中,我囿于重負和羞恥,以及一些我自己設定的內心障礙,活得卑微而沉重。我灰頭土臉的樣子,像一個剛吃了大敗仗的殘兵,草木與風皆是驚心的敵人,我更愿意躲在隱蔽的角落里飲泣哀嚎,舔舐傷口。常常是因為看上去快要痊愈的傷口痛癢難受,讓我自己揭開疤殼,并忍不住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回憶中,挖心瀝血地痛恨過往,痛恨自己。這種類似于自殘的行為,在我身體的多個器官留下了印記。囊腫、肌瘤、結節、栓塞,它們受到強烈的情緒召喚,在我身上安居,并不斷繁殖和生長。不同醫院的診斷書上數個“多發性”的結論,讓我誤以為自己真還是一個育齡婦女。

    一個在劫難中泅渡的女人,內心的黑暗常常比北極的冬天還漫長。如果說生活需要光亮的指引,那么文字對我來說,便是那個唯一的光斑。它們在白天、黑夜,以書或是書寫的形式慰藉我的不安和恐懼。我坐在一堆書里,忘記了寢食,那些能與我身心產生共振的文字,像一條時間的河流,大方地敞開,成為小溪,成為瀑布;我站在文字的中央,學習古代將軍打仗的模樣,指揮它們的陣形,隱蔽、拔劍、揮刀,讓山川成為自己,成為他者。

    有時,我也讀一些經書,聽一些梵語。我希望在我不能自救時,有一雙冥冥中的手,它能擺渡我飄搖的人間。在我反復誦念它們時,會有法喜從天而降,諸佛與眾生在十方世界,皆已得道,而我像是也在一時之間遠離了生命中的惡趣之苦,得到了世間的百千三昧。每當我去到寺院時,沉靜的香氣和悠遠的清音,讓我有種回到精神上的故鄉之感,心實,心安,可依,可托。仿佛有種力量將我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我的身心就像天上的云彩變幻成地上的棉花。我確定我的前世,定然與這些古柏、松風、白云,有過密切的聯系。在這樣的時刻,我甚至就相信了人世的三道輪回。

    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來自阿修羅道。信佛的友堅定了我的說法。她說按我的長相和性情,必定來自三善道中的阿修羅道。此道中人長相高大端莊,如是。本應享受人間天福,但因心受種種污染,造下種種不善業,一些因果會墮入惡道,仿佛又如是。她說得有理有據,我聽得癡癡傻傻。在看不清來處與去處的混沌中,我頂著慚愧地身首,努力想分辨自己在紅塵中的著相。

    我知道,人只有在無助時,才會求助于神力。我抬頭向天,天高云淡,另一個維度的世界從未在我眼前現身過。此刻,我卻無比深刻地盼望天上有雙清明的眼睛,有雙救苦救難的手,可以修補人間殘漏。原以為,我的余生應該及人老幼,讓慈悲和優雅這樣的詞匯浸染身心,至青絲白發,至音容渺渺。卻不知晴天的驚雷霹靂和滂沱暴雨,在一剎那間就毀滅了我的家園我的愛人。我的身心墮入煉獄,一邊是滿目瘡痍的河山,一邊是萬念俱灰的愛人,還有不諳世事的少年和飽經風霜的老人。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讓我無法自處。

    人只有在低處,才能看清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那一面。熙熙攘攘的人間,都逃不過那一出戲: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在世態炎涼的日子中,有雪中送炭的溫暖,更有落井下石的傷心,錦上添花的人心也不過是權衡利弊的常態選擇罷了。這些,都讓我看見了。叩問蒼天,為何要以這樣的方式來懲誡我!甚至在很多時刻,我都不愿意抬頭,我只怕我一抬頭就看見搬石頭砸我的人就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愿意相信,他們手里的獵槍只是不小心走火了。

    我在一些虛妄里,尋找人間情義的載體,當草木之心被燃盡時,我看見自己如死灰般的心,吹散在風里。打敗另一個自己,需要耗盡移山心力。自救的聲音,有時很強烈,有時又很微弱?;杌璩脸恋挠钪?,明天是某一座能攀登的山峰,明天是不能跋涉的沼澤,明天是茫茫宇宙中的未知,沿途都可能會有死神的召喚。這種上下左右竄動的拉扯和糾結,讓我徹夜難眠。

    凌晨,還有無數只螞蟻在辛勤勞動,它們想要在我的軀體構筑一座城堡;無數只花貓,它們正處于發情的春天。在無數不能入眠的夜晚,我早已不是自己。心灰的時間久了,身體和心靈就成了紛飛的落葉,光禿禿的樹干上飽含著腐敗和死亡。一陣寒風,肢解了我的戰栗,絕望在不經意之間就迅速爬滿了我的前額。那片我曾經引以為驕傲的圣地,飽滿、堅挺、純潔,如今,它已被絕望占領。

    我站在高樓上,想著從這里一躍而下的飛翔,應該可以抵達另一種極樂?;厣裰H,想到了身體落地時的疼痛,還想到了萬一不能死去的累己累人更加痛苦。站在水邊,抑制不住想跳下去的沖動,想著水里應該有輝煌的龍宮,我會遇上善良仗義的三小姐或是大公子。水那么干凈,它能沖洗我此生的罪惡。與魚與蝦成為朋友,它們都不會傷害我。這些短暫的失神,讓我感到了危險。只要稍微松弛一下思想的韁繩,我就會成為危險本身。

    絕望是一種痛心疾首的重病,它看上去悄無聲息,卻在我的身體里洶涌翻騰。我不能對誰訴說我的悲傷,我害怕別人的同情讓我更不能自已。沉默,又會讓我掉入萬丈深淵,成為深淵的一部分。我的存在是一種錯誤,我的不存在更是一種錯誤。戰勝自己,我需要千軍萬馬。厭世、厭食,讓我的肉身在人間的著相,越來越接近一只猴子。我幻想著爬上樹梢,與月亮親近的時刻。

    我總是不斷想起早死的阮小姐,還有過去那些上吊、喝農藥的女人。我厭恨人間萬物,從日出到黑夜,我痛恨一切,痛恨活著的每一天。想起一些人和事,我牙齒與牙齒磨在一起,在短暫的入睡中,也發出吱吱的聲音,像是要把它們都嚼碎了,連骨頭和皮肉都吞下。我不喜歡自己,不喜歡別人,不喜歡有呼吸的一切。我害怕見生人,更害怕見熟悉的人,他們的眼睛看向我時,像是迎面射來一把把飛刀,可以剖開我的心臟。

    數年前,我第一次經歷人間不能承受的痛,是因為父親的突然離去。天地失色,家人向隅。我握著父親冰涼的手,感受他的體溫一點點失去。那些年,每當我經過那個簡陋的鄉村衛生院時,我的心都在滴血。這是無助的父親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地方,他已經忍受著胸口的劇痛到達醫院了,卻倒在醫生的面前。父親的離世,讓我深深明白,死亡對一個家庭是多么殘忍的事情,它意味著永遠的失去。

    父親走了,一些追問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任何金錢的補償也不能撫慰我們的疼痛。所以,我們選擇了沉默。而一些人卻為此作出滑稽的言行,想要推脫所有的責任,這是多么荒誕的現實啊,連生命的消逝都沒阻擋他們的惡。除卻時間,再無可以救贖痛苦的良藥。終于熬過去了,我能坦然地接受我的父親就是山后那一個土堆了。每年清明,我坐在父親面前,跟他講一些新鮮的事情,覺得他還咂著旱煙袋坐在草叢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

    母親與父親的恩怨在陰陽相隔的那一時刻,就全然消除了。牙齒和舌頭的故事成了殘缺后的懷念,母親只記得父親的好處,每說什么,都會帶一句,你爸爸活著的時候,怎么怎么云云。這也讓我明白了,似乎這世間萬事,唯有變化才是真的永恒,能說的還不都是眼下的知覺上的事嗎?

    可是,人的知覺卻常常具有可怕的欺騙性,我們憂慮于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沉溺在自我擴張的情緒中。當一些沒有預料到的事情發生時,我們就開始痛不欲生。而眼前,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讓我足夠絕望,再加上那些想象中將要發生的事,我的世界就塌陷了。

    這些如上云天,如臨深淵的陡峭際遇,它們穿透著我脆弱的軀體。我寧可平淡一點,平穩一點,走上筆直一些的大路小路。然而,面前都是溝壑、大山、大川。當我無力承受這些重量時,就產生了毀滅自我的念頭,我想著只要這具肉身消逝了,那些依附在我身體上的悲歡,便也不存在了。所以,我無數次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往死里奔去。我想過一百種死法,用心掂量著,用哪一種方式,手起刀落,不生發過多的苦痛。

    曾經有一個律師朋友,她也遇上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她研究各種保險和法律,想找到一條兩全之策,用自己的死給家人換取一些經濟上的利益,以彌補生活上的漏洞。一個小小的身體之上承載的悲壯,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能明白。

    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已確定自己是一個即將赴死的人了,既然每一個人的終點都是死亡,那么早一點解脫與晚一點解脫又有什么區別呢?我總是一遍遍地想起那幾個透著無限蒼涼的字眼:向死而生。想著想著,我就成了那個心無所懼的人。

    于是乎,我對于生的瞭望,就多了許多假象。我必須要讓那些愛我的人、關心我的人不能察覺我想要得到的解脫,我會是以一種永遠告別的決絕方式來結束。我極力地要掩蓋我將要奔赴的真相,想在漫不經心中留下一些交代,尤其是對我的母親。如果我離開這個世界,最悲痛的人一定是她。

    回到四平村的第一個夜晚,與母親同睡一屋。我不知道我應該開啟一個什么樣的話題,才可以表達出我心底的愿望。說了很多話,終還是沒有勇氣撕開它。夜很深了,狗吠的聲音此起彼伏。又想起“向死而生”這幾個字,我的身體里就忽然生出幾分大義凜然。是的,人人都是要死的。在我說了一些假設和鋪墊之后,把自己想要表達的依托在了某個別人的故事中。說完,我就大笑起來,我得讓母親知道,這些都像生活的玩笑。我只想在不經意之間,留下一些該留下的。那一年,父親離去后,我們曾苦苦地在他平日的生活中找尋一些蛛絲馬跡,想要明白父親留在人間的最后意圖。

    母親呸了我幾口,仿佛我在黃口白牙中生出的這些碎碎雜雜,都會在她惡狠狠的唾棄里自動萎縮回去。她說,多難的日子,都把它嚼碎了吞下去。再苦,有這些中藥苦嗎?母親從山上采來的中藥,曬在走廊上,被她分類處理,制造成身體里的疾病的殺手。母親用這種方法治療她身體上的隱疾,從臀部上生長出一個膿瘡開始,她就成了她自己的醫生。醫生要求手術,她強烈反抗,她硬生生地用草藥治愈了它。白天時,母親熬制了一碗黑苦苦的湯藥,逼迫我吃下去,說第二天我的咽喉就不疼了。

    在我心里,再苦的湯藥又哪里苦得過這日子。湯藥的苦幾口就吞下了,唯有望不到邊際的苦日子,像是把這一生都抵給了當鋪?;钣谌耸?,我不想做一頭被人蒙上眼睛的驢子,把一生貢獻給一臺石磨。我真的不想做一頭驢子啊??墒钦l又能保證自己不是在做一頭驢子呢?我的母親,她也曾經有過很苦很苦的日子,那種在生死邊緣上打了幾回轉的苦,終是她自己咽下了。這幾年,她又在咀嚼著兒女們的苦。

    說笑的嘴巴,流淚的眼睛,它們暫時充當了我情緒的拐杖。無論怎樣,我終是無法安置好一顆惶惶之心。顫抖的手,戰栗的心,像冷風中的寒蟬。比這些更可怕的是整夜的失眠,聽著母親均勻呼吸的聲音,我的眼前只有無邊的漆黑。我想起了高齡老祖母說過的話:這青熬熬的夜啊,眼睜睜看不到天明。

    這幾年來,白天與黑夜糾纏不休的后果是:大把的頭發脫落于枕邊,衛生間,客廳。我像一只無法順利換毛的動物,掉下毛發,卻生長不出新的毛發。頭皮與陽光直接接觸,我的頭頂無處可藏。為了減輕這種尷尬,我試著戴上帽子。冬天,夏天,家里,家外,甚至在鏡子里,我面對自己也不能再繼續坦然。一頂帽子,讓我被糟蹋過的身體,有了另一種虛幻的依托。

    許多頂帽子,它們排列在一起,在白天和黑夜竊竊私語。它們像是知曉我秘密的鄰居,在細數我在她們眼中那些經不起推敲的言行。是的,如果我被認定為帶著原罪的嫌疑人,那么我走路的樣子,也像極了罪犯。它們恥笑我,痛罵我,說我活該。

    活該,這個詞被我的鄰居們緊緊地銜在嘴唇上,她們在我下班時、跑步時,一窩窩地聚攏在一起,對我假笑之后,再惡毒地詛咒我。甚至那些曾經以性命相托過的所謂朋友,也成了她們的同謀。這冤孽的債主啊,她們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就要剝奪我想要活下去的權利??墒?,我又怨得了誰呢?那個說要為我遮風擋雨護我十方周全的男人,最后也是把我推下懸崖的人啊。當初,他也曾踏著七彩祥云來到我的生命里,給予過我慈悲的歡樂。這會兒,他正躺在飛行失事后的廢墟里,還緊緊懷抱著黑匣子。沒有人知道飛機失事的真正原因,他懷揣了所有的秘密,并想要帶著它們離開這世間。我伸手去拉他,他推開我,用力地推開我,把我當成攔他道路的惡魔。

    此前,我試圖向母親掩蓋這如同八級地震過后的現場。然而,滿目的狼藉又怎么能逃脫母親的眼睛?那些要命的陌生電話,不斷提醒母親,她的女兒被人販賣了。我不得不給母親換了一個新的號碼,可是即使這樣了,那些陌生電話也像長了天眼,他們繼續轟炸我年老的母親。身邊,已經無數條生命為此消失了。在利益面前的手段,人與牲口沒什么兩樣,都是一只只籌碼。被錢稱量過的無用的籌碼,已經喪失或是被喪失了活著的價值,他們像垃圾場里被分類過后尚還能換取一點利益的可回收垃圾,想一鏟子下去,就能得到立竿見影的最后的微薄利益。

    在多重壓迫中,我發現自己的人格被嚴重分裂了,這感覺太像精神病的前兆。這邊的歡笑,無法掩蓋那邊的痛苦??墒?,我必須要在人前,讓人看起來好一些。你看,不僅是我,這世界上的許多人,要花太多的時間來演戲,以期讓別人看起來好一些。

    一個站在高高的看臺上跌落的人,連被人同情都顯得十分的諷刺。這種自我折磨比來自外界的折磨更難戰勝。我對活著,早已全無信賴。既然知道死亡是必然的結果,又在人間磨蹭些什么呢?如螻如蟻的人群,都在謀生,除了謀生,就沒有其他更有意義的活法了嗎?他們驕傲,憤怒,慈悲,懊惱,志得意滿,也不知所措。高樓,雕塑,廢墟,墓園,他們從不曾真正擁有,卻已經走到終點。

    我的終點,它們緊握在我手里。我不知道我為何來到這世上,但我可以知道我是為何離開這人世啊。曾有一次,我幾乎就要得手了。我寫了一封信,泣血飲淚的文字是我留在人間最后的痛,最痛的是不能為母親養老送終了。至于我的孩子,他受些苦累,終是要學著長大的。那些要殺死自己的工具就擺在桌子上,我的眼淚順著脖頸淌下來,我的頭皮發麻,手腳抽搐。

    我終于要解脫了,一直向西,向西,西方會有另一個沒有苦痛的世界了。桌子上沒吃完的藥,那些可以讓我安然入睡的藥粒,它們像天使一樣溫柔。電話鈴聲響了,我的驚懼掉落在床單上。在遠隔千山萬水的人間,我的母親,她像是感知到了將要發生的不幸。接起電話,我假裝平靜。在母親的問詢中,我對我剛痛哭過的濃重的鼻音,以一句感冒了搪塞過去。

    我在心中設定的無所畏懼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了,我的脆弱也照見了我的自私,我還有母親,我有什么資格就這么死去呀。我放下手中的屠刀,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個下午。那種血肉俱碎的感覺,讓我清晰地知道,我還活著,我不能死去。但是,那也只是那一時刻的念頭,后來經歷的一次又一次痛苦,還是讓我一次又一次想到決然的痛快。人活得絕望時,便是更想靠近手起刀落的痛快。

    這種絕望,我在我的母親身上看見過。那時,我還幼小。她紅腫著雙眼,拿了一條繩索,往后山奔去。父親用男人的雄壯阻止了她的愚蠢。至如今,母親也沒有告訴過我,那一年發生了什么事。就像我一次也不敢告訴母親我曾想要做過的傻事。再后來,母親還是執意選擇要走。她在一片金黃的菜花下,仰頭喝下了農藥。那一種生死決然的拋棄,讓她以為她贏得了她自己。被救回來的母親,很久不說話。她的孩子們怕絲絲地不敢挨近她,越是這樣,她越發笑得慘淡。那時,我們像一群被暴風雪拋棄的小鳥,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母親不要我們了。

    我在小姨那里,又聽說了外婆的決絕。九歲的小姨上樓取東西時,發現掛在樓桿上的自己的母親。這是小姨一生的噩夢,多年以后說起,她還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外婆和母親都依了她們自己的決絕的性子,走了一回或是幾回極端。到了我這里,已經顯得足夠軟弱了。與死神對接后的日子里,我們都捂緊了自己的秘密,只想給家里多帶來一些平安喜樂的氛圍。

    母親和外婆都是努力生活的人,為了讓一家人的日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她們常常忘記了自己。拼命活著的樣子,有時甚至是狼狽的,但她們再不敢去放棄什么。她們像一只落湯的母雞,緊緊地用身體護住自己的孩子,建造自己新的家園。她們老了,白發下面的眼睛離慈祥總隔著一些距離,她們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警惕。

    寬大的衣裳罩著我日漸清瘦的身體,母親一看見就生氣,仿佛只有一個豐盈的女兒才能證明母體的強壯。她說,你二指大的臉,只有二指大的臉了。她說,風一吹,就能把你吹倒了。說完,她的眼淚就涌上了眼眶。然后她恨自己為什么不再年輕,不能與我一道分擔風雨。我的悲傷被母親的悲傷無限放大,放大到我痛恨自己不能給年老的母親一個安穩的日子。刀割的日子啊,白晃晃的尖刀橫豎在眼前,每走一步都是鮮血淋漓的小路。

    后來,大概是老天垂憐我活得太辛苦了,想給我一點刀尖上的甜蜜,我才能有機會去到我想要去的遠方。打著與詩和遠方沾邊的理由,我得到了一個在別人眼里看上去變得更好的結局。你看,我的這種虛榮,在此時此刻都還想要在別人身上構建些什么。終究還是一個想要活給別人看的俗人。好在,時間與空間的變幻,讓我的身體在另一個維度上,獲得了一些貌似短暫的能量。

    數年之后,我與弟弟說出這話的時候,我的眼淚還是沒能忍住。屏幕這端的尷尬,只有我一個人看見。弟弟的擁抱發來一串,然后憨厚的笑的表情發來一串。他曾經說過,無論什么樣的苦難,時間消耗一點,自己努力一點,總能應付過去的。

    萬事不休的日子被時間推搡著過了一個春節,又一個春節,親人們的召喚早早就向我發出了。四平村是我的衣胞之地,回到她的懷抱里,回到母親的身邊,我的心就落在了心的位置上。當我在那一個不能入眠的夜晚仔細梳理一遍這些年所發生的事時,身心就忽然通暢了。

    在下一個黑夜,我就突然活了似的,依偎在親情里,似乎回到幾年前。一群未諳世事的孩兒們,只圖好玩和好吃。他們為多吃一根棒棒糖而開心,為某一個搞笑的動作而咯咯歡笑。母親說,我是引頭獅子。既然這樣,我就舞好我的道具,把他們一個個逗樂了。他們,都是血脈相連的至親,這個是弟弟的女兒,那個是妹妹的兒子,還有稍微長大了些的哥哥姐姐們,沉浸在過年的氣氛里,全然不明白守歲的含義。

    一歲,又一歲,我們艱難地撐起了一片貌似安穩的天空。為了平安二字,家人們互相守候。孩子們玩累了,他們呼呼睡去。我聽見老鼠們在樓頂奔跑的聲音,聽見雞叫的聲音,聽見夜鳥的聲音,甚至我能感到頭頂上空星星們多情的眼睛。這一時刻,我感覺到一個活著的自己,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想確證自己一直活著的人。

    天地慈悲,我和我的律師朋友都經歷過了生命中的劫難。當這一個春天,在玉蘭花樹搖曳的午后時光中,她坐在我對面,向我平靜講述的時候,春天正美,我們恰好。她喝了一口清茶,我們在淺淺慢慢的笑聲中,仿佛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終于,所有的事故都會成為故事。

    如今,我身處的異鄉,卻也慢慢變成了另一個故鄉。我在另一個故鄉想念母親,想著想著,眼淚就掉落在一條河流邊上。正午時,母親瘦弱的影子在陽光下聚成一個點,向山地移動,向菜地移動,向豬圈移動,向街市移動。傍晚時,母親孤獨的影子與燈光融合在一起,她慵懶地躺在沙發上,努力生長出第二天需要的力氣。年近七旬了,她還在向田地索要每天的生活。自從父親早走后,她一個人苦苦支撐這個家,并努力讓自己的孩子們多讀書,能選擇更有尊嚴的活法。她行走在山河之間,她向每一寸土地下跪,盡管遭遇各種痛苦,但她依然是一個堅毅果敢的母親。那么,我又有什么資格讓自己絕望呢?

    這些年來所受的凌辱和折磨,都在這個春天化成了一場雪。漆黑的夜里,白雪紛飛,黑與白都隱于太空,歸于大地。屋后,竹林受傷嚴重,被折斷的翠竹,一聲接著一聲。在那一個夜晚,這清脆的骨折的聲音,于我,突然就有了非凡的意義。白雪和竹子,從古至今,都是詩歌的寵兒。然而,它們卻是天敵。它們共生,共榮。在某個時空里,白雪用它無形的手折斷了翠竹有形的腰。有與無,在虛空的世界,來去無蹤。在太陽底下消融的白雪,有誰來證明它們曾經來過?生生死死,了無痕跡。

    那些我曾拼命想要證明的,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覺罷了。虛幻地存在于不同維度的空間,給予錯覺滋生的土壤。在物的秩序里,人才是輪回的另一種物什罷了。那么,我與自己的戰斗就成了一場太陽之下白雪消融的故事。在黑暗中,我理清了這幾年凌亂的思緒,把自己的身心安撫成一張發黃的舊綿紙?;蛟S,我更應該在綿紙上勇敢地書寫些什么。

    重生的早晨。白雪與翠竹,成為狼藉的風景。橫豎在瓦檐下,土墻邊,凌亂的美,如我凌亂的生活。世間的秩序在此刻像是被白雪又重新歸順了一遍。是的,這世界上沒有平坦的路,只有漸漸平坦的心。有一只被凍僵的鳥兒,撲愣愣地飛到我足邊,我才想用手去捧起它,給它些溫暖,它又倉皇逃走了。它,多么像我的昨天啊。

    終于,我將要成為我自己。所有的悲喜,都歸隱于一場大雪。白茫茫的大地,耀眼而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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