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2期 | 褚婷:夜巡(節選)

褚婷,1988年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作品見于《萌芽》《雨花》《芒種》《紅豆》等刊,2020年出版長篇處女作《井蛙》,入選第八屆當當網最有影響力作家。
一
“醒了?醒了就起來吧!”
他確實是醒了,而且醒了有一會兒了,上身穿著磨了毛的汗衫在床上坐著,半截腿在被子里。跟他講話的是李德英,語調帶有埋怨,女人總愛埋怨。她在客廳里趿著拖鞋來來去去,一年到頭都是那套棕色包邊的碎花純棉睡衣。他甚至習慣了靠這個來辨別她,但其實根本不需要辨別,李德英是他的妻子,幾十年來除了她,不可能有第二個女人叫他起床。
“起來!今天天氣好,我要趕緊把被子拿出去曬!” 今天天氣是不錯,看窗外悠然地朝著南方行進的云團就能知道。李德英的拖鞋聲依然高頻率地在屋里環繞,他搞不懂為什么女人從早上開始就會有忙不完的事。
“人的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這句話有道理,但這句話不是哲學家說的,是科學家說的,科學家說的話都有科學依據。大概依據是說人在睡覺的時候,身體的細胞會進行自我修復,一夜過后,所有好的壞的都會留在昨天,所以每個清晨時分,多數人都會感到身心愉悅。但他今天顯然被劃到了大多數外,到了少部分里頭,他的心不像云團那么悠然,細胞也沒有按照人體規律進行修復,好的壞的也沒有留在昨天,終究還是帶到今天來了,并且大概率要接著帶下去,帶到什么時候?他不知道。
李德英把昨天吃剩下的一點蛋糕從冰箱里拿了出來,給他配著粥當早飯。蛋糕是女兒買的,昨天是他六十周歲生日。生日過得很好,李德英買了他喜歡吃的豬耳朵,外孫女唱了生日歌,他吹了蠟燭許了愿,一個環節沒落下,當真是非常圓滿。事實上這家里三個女人同時能有這樣的心意,就已經是賺來的高興了。那照理說現在不應該有這樣的情緒,陰沉的,萎靡的,有股勁兒在心里頭擰著,怎么也舒坦不了。
不舒坦是對的,李德英把昨天區里給他頒的“光榮退休”證書敞開著放在桌邊柜里,除了證書,還有紀念冊,還有水晶擺牌、保溫杯,它們統統被印上了“光榮退休”的字樣,有宋體,有楷體,現在正陰陽怪氣地在柜子里看著他。
他也不洗漱,手臂撐著餐桌,半個屁股坐在凳子上。六十歲了,真真實實的,這些東西樣樣提醒著他。他心里被攪亂了,就像眼前桌子上這大白粥配著巧克力蛋糕,被吞到胃里那樣亂,黏嗒嗒的,不好消化。他放下筷子,叫來了李德英,讓她把蛋糕拿走,把咸菜端上來。
“那些東西也收起來,像什么樣子,”他低著頭,嘴里“吧唧”著不耐煩,“又不是什么榮譽?!?/p>
李德英愣了,但也就愣了那么半秒鐘工夫。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又被咳嗽帶了過去,“昨天你外孫女放的,又不是我?!?/p>
“喲,怎么了?”李德英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多了把拖把,她干脆停下來,手腕子撐在柄上頭繼續講,“我們這位老主任是舍不得退休啊,還是舍不得黎敏???”
這話說得沒道理,簡直是胡扯!但是胡扯的話李德英是前前后后扯了六年,越扯越離譜,越扯越來勁!他沒本事同李德英回嘴,就只能深深淺淺地嘆氣。
唉!把碗筷朝面前一推,他就要離了凳子,跟李德英對視一眼后又弓腰把它們拿上,放進了廚房的水池里?;胤壳八€是瞄到了那個干凈得透著光的桌邊柜,里頭擠擠攘攘。
黎敏來信息了,他不禁心頭一緊。這時候給他瞎傳什么信息,不是害人嗎?幸虧手機不在李德英手里,不然到死也說不清了,沒準還得朝他墳上邊哭邊“喲、喲”兩聲。
“主任,你還有一些個人物品沒帶走,我給你收拾出來了,先放在材料室里,有空回來取?!?/p>
事倒不是什么要緊事,本來他和黎敏之間就什么事都沒有,有事那都是三十多年前了!黎敏是他年輕時在腸衣廠工作時的同事,比他小七歲,大高個,笑起來像電視里的晚會主持人,眉眼彎彎。關鍵性格也好,熱心、積極又上進!那時候他在廠里當車間主任,倆人是好了一段時間,他先追求的黎敏。
那個年代沒有愛情的概念,看對眼兒了比“愛情”重要。倆人對了好幾年的眼兒,甜蜜得恨不能鉆進對方身子里?,F在回憶起來,跟愛情也差不了多少了。只是哪曉得調鎮政府之前,領導把他喊去給了他一個任務,選一個替他坐車間主任位置的人出來。他當時鐵了心認為這是組織在考驗他,看看他有沒有關鍵時刻懂得避嫌的覺悟,隨即牙一咬眼一閉,就推薦了另一個女工。這事被黎敏知道了,分手是必然的,她把眼睛睜得特大,使勁沒讓眼淚淌出來,說了句“呵,慫貨”,就分了。
分手后沒多久他就調鎮政府去了。這人跟人之間的關系真是靠線牽的,有時候牽得好,有時候牽得不好。去了政府沒多久,一來二去不知怎么的竟然跟鎮長牽上線了,本以為在工作上能有個大突破口,但怎么也沒想到的是,突破口很大,卻沒在工作上,鎮長直接把自己女兒李德英塞在了突破口里!這下好了,結婚之后,路過了幾個升職的機會,不是抓不住,而是老丈人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要避嫌,不能讓人說閑話毀了一身清白。所以這線牽得好不好到現在也不能給自己一個說法,有可能一輩子都弄不清楚。
后來有幾次聽旁人說起過黎敏,說她也向組織靠攏了,進了村委會,村委會上下也都說她熱心、積極又上進!又從村委會調到了鎮政府財政所,這又熱心、積極、上進地干了好多年,六年前又從財政所調到了政府辦公室,調到辦公室不要緊,關鍵是在他手底下,一個辦公室每天抬眼低眼八小時,這就要緊了。
李德英是黃花大閨女跟的他,談戀愛的時候從未介意過他僅有的這一段情史,還說男人有過幾段感情是好事,知道怎么疼女人。結婚后變了相了,有事沒事都能扯上黎敏,六年前開始更不得了,晚回家一分鐘都是重大嫌疑!他說女人心眼真小,所有女人!李德英心眼小,那個黎敏也大不到哪去!前一陣單位搞歡送飯,吃得那叫一個別扭,黎敏坐他正對過,眼睛里藏了刀子,稍一抬頭就能被她殺了!他知道她為的哪門子事,但他有苦衷,也不能盡怪他吧!
黎敏說的辦公室收拾出來的東西,其實拿不拿也無所謂,工作干了一輩子,離開的時候帶走的就那么個“光榮退休”的袋子,才明白自己一輩子都是為別人效力。把問題琢磨到這個層面,他不免愁苦。想到桌邊柜里頭冰涼的物件,又瞥了眼擦桌子的李德英,太苦了,苦到要喝酒的程度。
喝酒李德英是允許的,但他平日里也不怎么喝酒,要喝也就那一個朋友,一頓飯也就一二兩。他拿起手機找到老賈,說“晚上陪我喝一杯”,對方很快答應了。老賈是他的同事,鎮文化站的,去年也退休了,照以前看,老賈混得不如他,但現在看,混得怎么樣都是那一包“光榮退休”,就更覺得苦了。他在心里嘆了口老深老遠的氣,又想起了什么,翻到黎敏,回了一句“好的”。
他鋪整好床單,抱起被褥站到房門口,“老賈剛發信息,喊我晚上聚聚,我不太想去,但他非說要給我紀念一下,你說……”
李德英手里頭忙著活計,擰頭留了個白眼給他,又繼續手里的事沒說話。
他舔舔嘴,“這個被子我拿出去曬,你休息會?!?/p>
二
他跟在李德英屁股后頭半天,這邊接一塊抹布過水,那邊遞上兩個雞蛋打散。李德英嫌他煩,努嘴攆他回房,“還不如上班去呢,這個年紀的老頭子啥都不會還礙事!”
哪個年紀了?怎么就是老頭子了?他嘟囔著進了廁所。李德英的活兒干得細致,就拿這面鏡子說,連一滴水漬都沒有,把他照得跟兩寸照片似得清楚。
他的牙齒開始松動了,前不久也換了幾顆烤瓷的,但換完那天晚上參加了一個招商引資的飯局,喝酒了,從那以后刷它的時候總會酸痛。臉上的斑也更深了,面積好像還變大了些,兩年前剛有的時候他自己偷偷去皮膚科看過,那個小年輕醫生頭也不抬地說這是老人斑,聽完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他愣了會神,然后好好刷了個牙,里里外外的,也好好洗了個臉,上上下下的,還順便洗到了脖子。
五點不到的光景,女兒接了外孫女回家了。本來這只是他和李德英的家,去年女兒離婚后,就也成了她們小母女倆的家了。
“爸,”女兒包往地上一扔,吃力地拉下皮靴,蹙眉問他,“寶寶上小學的事怎么說了?你給我那茶葉行嗎到底?都送去幾個月了怎么還沒回音??!”
他立馬套了件紅白格子襯衣在外頭,先讓女兒進了屋,自己再去換鞋,說,“今天晚上就跟老賈吃飯,我讓他再去問問區里那個管招生的領導!”
說完便推門要走,在門框處一個趔趄差點被皮鞋絆著,他來不及回頭看,立馬關上了門。
出來得早,沒到約定的點,一個人在桌邊坐了會,飯店里沒人,趁空挑了個靠窗的好位置。
日頭到了西邊,霞暉暈染得漫不經心,眨眼工夫又抖了些余光出來,施舍給這個不大不小的鎮子。
跟老賈喝酒他總是高興的,可明明每回說的都是不高興的事兒。他堅定地認為這不是酒的功勞,這是老賈的功勞。這就讓他從中年開始漸漸對老賈產生了依賴,一有事就找老賈,就找老賈喝,就找老賈躲。這讓李德英對老賈這個朋友也產生了特殊的情分,喜歡也不是,討厭也不是。要說喜歡吧,這丈夫的弟兄在老婆眼里跟丈夫無異,狐朋狗友的意思,要說討厭吧,回回李德英發起火來老賈不敢接電話,找老賈準沒錯。
老賈穿著背心趿著拖拉板就來了。退休一年,胡子連著辮子長,連面頰上的細毛好多都成了白色。他見著老賈,仿佛看見了自己今后的樣子,心里越來越苦,滋到了嘴里,一聲“唉”噴在了老賈臉上,老賈都能聞著他心里頭的味兒。
“外孫女上學那事兒先別急,等信吧,名額緊,有消息也不敢聲張,”他還沒問,老賈就自己先提了上學的事,“你那外孫女也爭氣,我打聽了下,面試的時候校方很滿意啊,你閨女平日里教得好?!?/p>
他心里頭感激,但吃飯的時候不講感激,感激都在酒里,他想黎敏給的龍井自己沒舍得喝,也總算起了些作用。只不過這作用起得別別扭扭,他后來又想,校方滿意是女兒的本事,是外孫女的本事,反正跟那茶葉沒多大關系罷!
太陽又掉下去了一些,這個位置選得好,每次一抬頭,都能看見夕陽在遠處逐漸西沉。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4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