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2期 | 劉?。捍猴L吹又生(中篇小說 節選)

劉汀,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水落石出》,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說集《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丁玲文學獎、陳子昂詩歌獎等多種。
第一章 野有蔓草
1
我躺在木淪河漾動的淺水中,耳邊響著有節奏的汩汩之聲,腦海浮現和身體復蘇的是每一次到烏拉蓋草原時的感受。它們互相重疊又如此清晰,幾乎是放慢無數倍速度播放的視頻,每一幀畫面的像素都高達幾千萬,并且可以隨意停止、縮小、放大。
人難得有機會這么細致完整地重新經歷自己已經逝去的生活,過去如同被數碼化了,連當時最細微的感觸都有專門描述的代碼。這與單純的回憶截然不同,這種全方位全身心的復現因數碼化而無比精微、準確,就像一列有序排列的數字,1就是1,2就是2,1+1就是等于2。
一切如此真切,一切又如此不真實。
第一次來這里,我六歲零七個月又七天,跟著母親艱難翻越高高的乃林壩,趕著一輛馬車去看望父親小滿。這年的春天,生活陷入困頓的父親接受了蒙古族朋友達來和他父親拉西的建議,成了他家一大片草場的牧羊人,放牧自己家和別人家的羊。那時達來在美國讀書,且打算畢業后留在那里,而牧人拉西放下自己珍若生命的草場和牛羊,則是為了帶著妻子薩日朗去城里看骨頭疼的病。父親說,如果爺爺北斗還活著,他一定會羨慕自己,他一生都想擁有一塊獨屬于自己的草場,一群夜晚都不用趕回羊圈的牛羊。我是在后來不斷長大的歲月里才清楚并理解這句話的,在烏拉蓋,在我從小生活的周圍村落里,甚至在方圓百里的十幾個鄉鎮,北斗才是那個因為羊而成為傳奇的人。
我爺爺北斗,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竟然是烏拉蓋草原大尾羊的第一個改良者。那可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艱苦歲月,大部分人正在努力填飽肚子,剛剛分到田地的農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撲在自己家的莊稼上,農民北斗心心念念的竟然是改良羊種這種虛無縹緲的事兒,這是何等難得而珍貴啊。父親說,爺爺最威武的時候,擁有一千只大尾寒羊,別忘了,我們村雖然離草原很近,但仍然是農業為主的地區,種田才是正途。爺爺北斗每天清晨趕著羊群出山,吆喝聲,鞭哨聲,羊叫聲,讓全村人又羨慕又嫉妒。但是后來,生活遠比豺狼更兇猛,三兩下就把他的一千只羊吃掉了,骨頭都沒有吐出一根,還把他自己也弄成了走不了路的殘廢。少年歲月里,爺爺在我印象中越來越模糊,老人之老,到最后都是只給人間留下一抹身影,仿佛人盯著滿屏幕密密麻麻的數據引起的視覺混沌,你知道那里有內容有邏輯,但就是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我印象最深的場景,是他一個人拖著殘軀住在羊圈里,他要和他親愛了一輩子的羊度過最后的生命時光。幾天后,他絕食餓死了自己,那群羊圍著他的遺體,咩咩叫了半個夜晚,好像是在給他送行,但更像是因饑餓而發出的叫喊。為了顯示自己的決絕,爺爺那幾天連羊草也不讓父親添加。我想,這的確是爺爺這樣胸襟氣魄的人干出來的事,也是他應該干的事。這一點上,我覺得自己身上隔代遺傳的爺爺的基因比父親的基因多得多。等我長大后,把爺爺的整個人生履歷弄清,他就成了我遙遠而親切的精神偶像。父親小滿和我們不一樣,他的所有沖動都在結婚之前釋放了,婚后,他成了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他生活里的每一次變動都是被迫發生的。因為爺爺的存在,小滿的命運也不得不和羊群、草原產生聯系,但是他一生都沒有在什么事上傾注過爺爺那樣的熱情。所以,在內心深處,我一直隔著父親追慕爺爺,他真的像北斗星一樣,在冥冥中告訴我光在哪里,人應該向光而行。我后來做的一切事情,都能找到這個藏在深處的心理動因。
讓我們繼續緩慢地滑動時間軸,拉片一樣回溯我的草原之行吧。
沒錯,就是六歲,我和父親小滿騎在馬背上,一起背誦母親教的那首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時候是初夏時節,野有蔓草,青青無際,夕陽在下落,黑暗像一條巨大的絲巾,正緩緩罩上烏拉蓋的臉龐。我滿心興奮,眼前的一切雖然說不上多么新鮮,但只要離開我家所在的村莊,離開早已破舊的磚瓦房和土坯墻,離開一眼只能看到前后院的村子,我都是興奮的。我從小對新東西充滿渴望,我的好奇讓我付出了許多同齡孩子沒有付出過的代價:我剖開母雞的肚子,只為看雞蛋到底是怎么形成的,結果自己的屁股被父親抽得整整厚了一層;我舉著雨傘從房梁跳下來,學電視里的武俠高手那樣飛檐走壁,結果摔斷了腿,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我把父親新買的手機拆開,只為了搞明白顯示屏是如何把外面的世界縮小后照進去的,結果可想而知,手機廢了,我也差點廢了。不過這一切我都不后悔,我心里涌動的從來不是血液,而是窺破一切、嘗試一切、創造一切的沖動。從一開始,這種沖動就像洪水一樣,不管不顧,肆意奔流,直到上大學,它找到了自己的傾瀉口,歸入一片大海,才算平靜下來。我不止一次想,自己可是跨越了兩個世紀的人,只要科技持續發展、我足夠努力并且附帶一點兒幸運,我能活到二十二世紀,我能移民火星,我能看到人類的未來或者末日。
六歲的我回頭跟父親說:“爸爸,我能自己騎嗎?我想自己騎馬?!?/p>
我們同在一匹馬上,他在后面摟著我,抻著韁繩,馬兒跑得很慢,這讓我很不舒服。我希望一個人騎馬狂奔,那樣才有掌控感和自由感。馬背的高度已經讓我獲得和站在草地上完全不同的視野,如果再加上速度,那一定會是更刺激、更奇妙的體驗。
他使勁拍了我后腦勺一下,“不要命了??!摔了你,我也得被你媽揍死?!背似ü?,他總是喜歡拍我的后腦勺。母親看見肯定又要罵他,“你把冬至打傻啦!”他就會哈哈大笑說,“我看他本來也不聰明,像塊榆木疙瘩?!蹦赣H被氣得說不出話,她還沒見過一個父親如此貶損自己的兒子的。倒是我,反過來勸說母親:“媽,沒事兒,他罵我就是罵他自己,我傻他也傻?!彼麄z都笑起來,一個笑我能這么說,肯定是不傻,一個笑我這么說,還真有點兒傻。
父親當著草原和夕陽的面拍我,問我要不要命,我心里回答說,可以不要,但是嘴里還是沒說出來。我知道他不可能同意的,不過我已經想好了,只要在這里待上幾天,就一定能找到機會把這匹馬偷出來,那時候,這匹馬是我的,整個草原都是我的。
第三個晚上,機會來了。夏天的時候,草原的夜晚真是美好啊。你幾乎看不見云彩,只有黑藍的天空,有月亮的那半個月,月亮很大很亮,大到在天上搖搖晃晃,風一吹就會掉下來。睡覺前,我特意喝了兩大水瓢水,就為了半夜時讓尿把自己憋醒。
我果然醒來了,朦朧中看見旁邊父親和母親睡得正香,兩個人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從他們的呼嚕聲中,我就知道他們是一對相愛的夫妻,否則怎么可能配合得這么好呢。父親的呼嚕粗壯、綿長,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在打,且并不規律;而母親的呼嚕輕柔,有節奏,像一只幼貓在呼吸。最神奇的是,父親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呼嚕,似乎總能嵌進母親呼嚕的節奏里,他那么大聲,有時聽起來幾乎要斷氣的樣子,最后總是消融在母親輕微的呼嚕里??粗焖乃麄?,我心里蕩漾起莫名的幸福感和激動,但是屋外的一切更讓我激動。我悄悄下床,穿好鞋子,輕手輕腳推門而出。
我們住的是拉西爺爺家的幾間老房子,房子前面有個很小的院子。說是院子,不過是用粗細不一的木樁圍了個柵欄而已,地面長滿各種雜草,偶爾有幾朵黃色小花,開得委委屈屈。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滿是雜草的院子而不是我家的院子,我家院子里是一畦一畦的青椒黃瓜茄子,被母親打理得整整齊齊,連根羊毛細的草都看不見。這滿院雜草多好啊,里面肯定潛伏著各種螞蚱、蜻蜓、蛐蛐,甚至小蛇,那才是讓我激動的原始森林般的樂園。
月光下,草叢里果然有蟲子在叫,我分辨不出是什么種類,只覺得它的鳴叫聲清脆尖利,像小伙伴們在吹春天的楊樹皮做的哨子,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院子的東側,是用鐵絲網圍出來的羊圈,上千只羊或站或臥在那里睡覺。只要醒著,它們就會一直叫,一直叫,叫得人心煩意亂。那匹馬就在圍欄邊上拴著,甩動長長的尾巴打蚊子,嘴里咀嚼著青草。我悄悄往邊上走,月光很亮,能看清腳底的不太平整的路,但走上去仍然輕飄飄的,好像走在松軟的麥秸垛上。馬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長在臉的兩側。它看我的時候,我會忘記它是一匹馬。費了好大勁兒,把馬籠頭從木樁上解下來。父親打的是豬蹄扣——每年殺年豬的時候,他們都會把豬的四個蹄子前后交叉,打上豬蹄扣,那頭豬越掙扎,扣就越緊。我用牙咬了半天,才把被馬拉得緊成個疙瘩的扣子解開,牙都快扯掉了,滿嘴皮繩的味道。
那匹馬很乖,打著響鼻,四個蹄子輕輕踢踏,沒有發出更大的聲音。它似乎知道我想干什么,并且很愿意配合。我牽著它悄悄走了一段路,離院子很遠了,感覺現在就算喊一聲,父親和母親也很難聽見,才放下心來。
現在,它屬于我,草原屬于我,夜晚也屬于我了??蓡栴}是,我怎么上馬呢?我只有六歲,雖然身高比一般孩子高一點兒,也遠遠不夠跳到馬背上。它的毛又是那么光滑,像母親珍藏的綢子衣服。我能摸到馬的肋骨,就在一層薄薄的肌肉下面,一根一根像院子的木柵欄。后來,我嘗試著讓馬趴下來,它竟然聽懂了,前腿跪下,我伸腿便能跨到馬脖子上。我跨上去,它一使勁站了起來,我從馬脖子上滑到馬背上,然后順著馬屁股掉在草地上。第二次,我緊緊揪住它的鬃毛,它也聰明地在站起來的同時脖子緩緩仰起,我像坐滑梯一樣從馬脖子滑到馬背,馬鬃和韁繩拉住了我。
真沒想到馬背如此寬闊,我的兩條腿幾乎被全撐開了,能感覺到腿筋繃緊。然后我看到了月夜的烏拉蓋。它那么闊大又那么精致,一切都氤氳在某種似霧非霧的氣體之中。我甚至看見了遠處流淌的沐侖河,浪花把一個又一個月亮拋到空中,然后煙花一樣炸開,變成許許多多螢火蟲,飛到草原的每個角落。西側的山坡上,好像仍然有羊群在吃草,它們泡沫一樣緩緩移動,不一會兒,就從這個山坡到了那個山坡。我感覺到了微風,它在草尖上制造出各種聲音,馬嘶牛叫蟲鳴。這些聲音匯聚到一起,讓一切都活了起來,漫畫書變成了動畫片。這些畫面和場景,被一一存貯進我的腦海之中。許多年之后,我將用另一種方式重造這一夜的景觀,或者可以說,這一夜的景觀在許多年后重建了它自己。
我想讓馬跑起來,眼前如此平坦而開闊,沒有任何阻擋之物,我們可以盡情奔跑。但是那匹馬只是踱著步子,并不跑,我急了,用手去拍它,只能拍到馬背的后部分,何況就算我用盡力氣,把手都拍疼了,對它來說好像也只是撓癢癢。我的力量如此渺小。
最后我沒能實現騎馬奔馳的愿望,那匹馬一邊啃食著青草,一邊在離院子半里地的草地上轉悠,直到太陽從東邊跳出來,把一切都照亮。我趴在馬背上睡著了,口水流在它的脖頸處,又滴到地上,和草尖的露珠混在了一起。
母親替我承擔了偷馬的事兒,她說是她一大早讓我牽馬去河邊喝水的。父親的眼神看透一切,但是他沒有再說什么。他拍著馬的脖子,輕聲道:“還是你最懂事?!?/p>
后來的日子里,那一夜的場景像是種在了我腦海中,每當我獨自一人面對空寂夜晚,它都會重現,并且每個細節都像電腦繪圖時使用渲染功能一樣,一點點豐富,一點點精細,一點點完整。再后來我很少再去草原了,我跟爺爺、拉西甚至父親都不一樣,我對草原沒有本能的依戀,我和那里的一切都沒有實在的情感紐帶。我只是癡迷那一夜的場景和感覺、氛圍,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覺得那并不是自然之境,那是人造的自然,是我的精神和魂魄所塑造的自然。我還是走上了常規的軌道,讀書、考學,去北京上大學……家鄉的事情離我越來越遠,烏拉蓋回到一個名詞的位置。
所以,我雖然被爺爺當年改良羊種的行為所激勵,卻難以想象他這么做的真正原因,我沒機會問他,父親的訴說又總是語焉不詳。按道理,他應該做的不是改良土地或者改良糧種嗎?他怎么會想著養羊,并且第一個在這片土地上養新品種大尾寒羊呢?疑問是不必??康男≌?,只是路過,我像一列常規列車,按照既定的軌道和時間表走走停停,逐漸長大。在同時,拉西爺爺的兒子達來從美國回來創業,和一個叫陳皮特的上海人開了一家叫大尾羊的涮肉館。涮肉館發展很快,幾年的工夫就開了上百家分店,可一夜之間,達來失去了一切,大尾羊成了別人的。達來不甘心,又跑回烏拉蓋草原,跟我的父親小滿一起種草藥。種了一年多,草藥長勢不理想,向來不敢冒險的父親就退縮了,撤出了自己那部分股份。極端的達來鋌而走險,竟然偷偷在草藥種植園里種起了大麻。最后,那時已病入膏肓的薩日朗奶奶一把火燒掉了整個種植園,達來被捕入獄,了結了這一切。
達來入獄后,父親陷入了某種從未言說的自責。他覺得,如果他當時再堅持堅持,沒有臨陣脫逃,達來就不會去冒險種大麻,薩日朗奶奶也就不用因此而葬身火海。大火之后的第二年春天,父親只身一人到草原上去,跪在那片被焚之地痛哭流涕。拉西爺爺找到他,把他拉到家里去喝酒,他們喝得爛醉。拉西安慰父親說,這事怎么能怪你呢?有些草既然在土里扎了根,總會長出來的,等它被牛羊啃了,被風霜侵了,干枯了,才會知道自己該不該長出來。
他們也不碰杯,自己喝自己的。喝斷片前,父親聽拉西爺爺嘟囔著:現在啊,我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生,該不該活這么久。
這都是我后來在他們的講述中所了解的事,這些事也存入了我的記憶,并且生出根須,一點一點地和我認識的人、經歷的事連接上了。事情和數據是一樣的,很多看似不起眼的數據,聚積到一起之后,就會漸漸勾勒出世界的輪廓。
2
我第一次真正面對自己的地域身份,是在大學報到的那天。
當我走進那間六人宿舍,找到貼著自己名字的床鋪,把皮箱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擺在床上和放進儲物柜時,宿舍里響起了一個聲音:“什么味兒?”那時候,已經有三個同學到了,一個正在抱著筆記本電腦打游戲,一個和我一樣在收拾物品,還有一個貼著一張面膜仰面靠在被子上。聲音就是他發出的,因為敷著面膜,看不清他的嘴,所以那句話像是那張黑色的海藻泥面膜說的。
“什么味兒?”面膜又說了一遍。
我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聞到了淡淡的香水味,衣物和被褥的棉麻味兒,桌上擺著的幾個熱帶水果的甜膩味,另外就是從門外不遠處水房和衛生間里飄過來的潮濕味。沒有別的了。
“一股羊膻味兒?!蹦菑埫婺び终f。
我愣在那里,心里想,難道是我身上的味道?我使勁嗅了嗅自己,聞不到什么。
那張面膜扯下來,露出一張并不白皙也不光滑的臉,淺黃色,像是小時候村里得肝炎的人的臉色。
“你倆誰是內蒙古的還是新疆的???”他問我和另一個整理東西的同學。那個同學是個寸頭,個子不高,頭很大,有點兒胖,看起來像功夫熊貓里的阿波。
阿波回頭說:“我海南的?!?/p>
面膜的目光便看向我,連打游戲的那位也把眼睛瞟了過來。
我只好承認,說自己是內蒙古來的,老家赤峰市巴林左旗。我心里想,我雖然是內蒙古來的,可家是在農村啊。
面膜說,趕緊去浴室好好洗個澡,還有你那些衣服,都好好洗洗曬曬,羊膻味太大了。不好意思,我聞不了這個味道,一聞就干嘔。說著,他嘔了兩聲配合自己的話,但明顯是裝出來的。
我瞬間尷尬到極點,這種尷尬很快變成惱怒。
“滾!”我說。
“什么?”他沒想到我是這樣的回答。
“滾?!蔽矣终f。
“嗨,別急呀。我就是提個建議,你不聽拉倒。我是為你好?!?/p>
我手里剛好拿出了一把刀子,這是小時候拉西爺爺給我的,一把小巧的蒙古刀。我帶著它,其實并不是為了防身,只是因為喜歡?,F在,這把刀成了我裝腔作勢的工具。
面膜悻悻地哈哈笑了兩聲:“幽默,這是幽默,開個玩笑啊,哈哈。我是北京人,我最喜歡吃東來順的涮羊肉了,嗨,把肉涮得了,蘸上麻醬,別提多香了?!?/p>
我把刀子放在了床頭的架子上。
后來,在宿舍同學的第一次聚會上,面膜喝多了酒,把一張蠟黃的臉湊到我面前說:“冬至,那天你差點把我嚇死。我還以為你要捅了我呢?!?/p>
我拍拍他的臉說:“那天你再多說一句,我就真把刀子拔出來了?!?/p>
“嘿嘿,”面膜笑了,說,“現在你可嚇不住我了。我后來偷偷看過你那把刀,其實里面沒有真刀,就是個裝飾品?!?/p>
這小子,還挺雞賊。
面膜是北京人,阿波是海南人,喜歡打游戲的林棟是福建人,說話HF不分,我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小福建。還有兩個,一個是廣西的酸筍,一個是廣州醬油仔。酸筍的名字來源于他鐘愛的螺螄粉,螺螄粉里的主要配料之一就是酸筍。醬油仔呢,則是因為對他來說最美味的東西都是白灼或者清蒸,然后淋上醬油即可。開學那天,面膜聞出了我身上的羊膻味,很快他也聞出了其他人身上的酸筍、椰汁和醬油味。沒過多久,那間宿舍就南北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加上腳臭和汗臭,形成了獨一種味道。真是神奇,在男生宿舍樓里,大家過著完全一樣的日子,但是每一間宿舍的味道竟然都不相同。而女生宿舍里則幾乎都是一樣的香味,洗發水、護發素、護膚品等等的清香。開學后不久,班里有個女同學摔斷了腿,每天要兩個男同學去女生樓把她背到教學樓,我們都進去過。
聚餐喝酒的時候,我們互相打問各自家鄉的情況,把那些道聽途說得來的疑問和好奇拋給對方,然后得到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比如我們問阿波,“你們海南的椰子樹那么高,怎么爬上去呢?”阿波興奮地回答說,“有專門的工具和鞋子,別看我又矮又胖,摘椰子可是一把好手?!蔽覀兌家詾樗谴蹬?,后來的體育課上,他竟然真的像熊貓大俠阿波一樣在單杠和雙杠上自由翻滾,連老師也驚掉下巴。再比如醬油仔,他講起喝工夫茶,能說一個下午,用什么茶具什么水,水燒到多少度,第一泡為什么不能喝,好茶能泡幾十泡,最貴的茶葉幾十萬元一兩。他把大家都說得口干舌燥,只能猛灌涼白開聊以自慰。
除了面膜小時候跟父母去過離北京比較近的壩上草原外,他們都沒有去過草原,對內蒙古的想象全部來自影視劇和網絡,自然也對我的生活充滿好奇。
醬油仔問,冬至,你們那里現在通網絡了嗎?
在他的問題中,仿佛草原還處在幾十年前,但是我不準備拆穿,我喜歡煞有介事地胡說八道。我覺得這是真正的講述的魅力、虛構的魅力——在回答的這一刻,他們會得到期望中的答案,好奇心獲得滿足、刻板印象得以印證,而當某一天他們身臨草原,則會發現從我這里聽到的一切都經過了夸張和變形,眼前的一切和我的敘述截然不同,這時,現實發出強力沖擊波,他們會更加震撼?!疤摌嫴皇乾F場,虛構是回響?!贝髮W二年級的某次講座上,有個著名作家如是說。
于是我告訴他們,甭說網絡,就在我來北京上學的前一天,我們家里才通電?!澳悴恢?,那天晚上,我們全家人都哭了。我們終于不用點蠟燭點煤油燈了,我們整夜開著電燈,盯著那仿佛永不熄滅的光,直到雙眼干澀之后流出淚來。從此之后,我們的生活里少了一個夜晚,多了一個白天?!?/p>
他們邊聽邊唏噓,臉上是半信半疑的表情,但是我說得無比誠懇,甚至說起流淚,我的眼角也泛起淚光。我指著當時飯店里頭頂上的圓形燈管,癡癡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家里的燈泡換成這種節能LED燈管,我要我的村莊也燈火通明,讓整個烏拉蓋草原亮如白晝?!边@一刻,我的確是真誠的。
“干杯,干杯?!彼麄兣e起酒杯。
“敬光明?!?/p>
“敬陰影?!?/p>
“敬他媽的電閃雷鳴?!?/p>
有關草原的謊言逐漸衍生為一個故事,一段生活,一個童年,甚至一個新世界。我徜徉在虛構的過去中,幾乎連自己也信以為真,因為我喜歡這些不著邊際的虛構在別人眼里被當作真實。我不是作家,但是我熱愛讓真假交融,這是不是就是爺爺這個種田人非要去改良羊種的那種沖動?
管他呢!
特別是和我們所學的專業對照起來,你就會更加確信這一點。我們的專業是動畫與游戲設計,除了上課,大部分時間都貓在機房里,用1和0兩個數字來構造逼真的畫面,或者把已有的畫面做成各種格式的圖,二維,三維,動態。我們嘗試把一切組合起來,復活上面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一個個數字人在我們建造的原野、城市、社區、街道、房屋里吃喝拉撒睡,復制和上演與人間一樣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許多在真實世界里難以實現的事情,在這里都可以按需定制。我們彼此開玩笑說:“你們不覺得,在虛擬空間里,我們和上帝一樣無所不能嗎?”這的確是不知天高地厚、未經生活歷練的年輕人說出來的話。
我的講述越來越豐富,內容主要集中在草原生活上。好笑吧?在本質上我根本不是牧民,也從未真正在草原上長時間生活過。爺爺雖然養過上千只羊,父親幫達來管理過一大片草場,但是我和我的母親,一直住在乃林壩前面的村莊里。村里人的主要生活來源是種田,是在干燥的山坡上種下五谷,一年一季,春種秋收。但是對宿舍里的同學來說,我來自內蒙古,也就等同于來自草原。我默默接受并依賴上了這種誤讀,為了讓誤讀表現得更加真切,我沿著他們的好奇心和想象不斷填充內容,就像一個主婦在給新家添置家具,今天塞個柜子,明天擺個沙發,后天換臺冰箱,很快,這棟房子就充滿了生活氣息。
我跟朋友們說,我從小就住在草原上,在蒙古包里呱呱墜地,喝的第一口奶不是母乳,而是羊奶。蒙古包的頂部有一扇小天窗,夏天夜晚的時候,我們會把擋窗子的羊皮或牛皮掀開,躺在木板床上凝望無盡蒼穹。那時候蒼穹真小啊,小得讓人忽略了距離,仿佛它就凝結在蒙古包頂部不遠處??粗粗?,就會發現小小窗口(也是一個取景框吧)里的景觀發生了變化,那些可見的星子們的位置變了,有的靠近,有的分開,有的更亮,有的暗淡,和地上的人來人往、牲畜的生生死死一模一樣。
我知道這群荷爾蒙爆炸的年輕人對這種浪漫場景并不敏感,他們喜歡傳奇,喜歡那種硬碰硬的情節,于是我給他們講草原上的暴風雪——它們完全來自父親母親偶爾提及的情況,其余的就全靠我想象,反正我家的農村一樣刮風一樣下雪。我的想象毫無限制,因為我的聽眾從未體驗過這種環境,他們對我述說的一切深信不疑。我有時候想,可能世界就是這么形成的,我們現在信以為真的那些別處和別人,都不過是某一張巨大嘴巴巧舌如簧的講述而已,至于所謂的真實,則如暴風雪中的一粒雪花,不是埋藏在大雪深處,就是被狂風吹著四處飄蕩。
暴風雪來臨了,我說,它席卷了整個烏拉蓋草原。單純的風和單純的雪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們兩個的結合,就像我們的父母,哪個單獨跟我們發火甚至打我們,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聯合起來收拾我們,同時也攻擊對方。暴風雪肆虐,但是人們不得不走出搖搖晃晃的蒙古包——如果不是提前用牛皮繩、石塊、勒勒車等固定,這頂蒙古包早就變成一塊破布飛走了。他——這個他只能是我的父親小滿來扮演——仍然要去給圈里的牛羊添草,盡管他自己已經兩天沒吃口熱飯喝口熱茶了。風太大,根本不敢起火。風雪打在小滿臉上,那張臉包裹得只留了呼吸的口鼻和看世界的眼睛,但露出的那點皮膚依然被雪粒擊打得生疼。那些雪粒,仿佛要把在狂風那里受的委屈全都轉嫁到人身上,它們報復殺父仇人般地狠狠擊打著小滿。小滿挪到草垛,費了好大勁兒才拎起一捆干草,風要把草奪走,他拼命護著它。他贏了,把那捆草滾到了羊圈里,那些可憐巴巴的羔羊們嗅到了草的味道,紛紛叫起來。那叫聲如此凄慘,幾乎令暴風雪動容。
“同學們,朋友們,你們聽過羊叫嗎?聽過羊饑餓和恐懼時的叫聲嗎?”我不失時機地問他們。
“不就是咩咩咩嗎?羊不都這樣叫嗎?”面膜說。
其他人也隨之附和,“就是就是,沒親耳聽過羊叫,可是在電視上看到過聽到過啊。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叫了我整個童年呢?!?/p>
“不,”我大搖其頭,“真正的上千只饑餓的恐懼的羊的叫聲,絕不是咩咩這么簡單。重復到一定級別,就會變成震撼,當一個簡單的咩咩聲變成成千上萬個同時并且連續的叫聲,你就會發現它不是人間的聲音,它是地獄的聲音,也是天堂的聲音。羊的叫聲里,天然帶著凄慘的感覺,但是在上千只羊的集體哀求般的合唱中,卻傳遞出某種盛大的歡欣……”
這一段完全是我移花接木、改弦更張、真假互釋創造出來的。那幾天,我在圖書館里隨意翻書,翻到了一本叫《人類學詩學》的外版書。那本書里有一個故事,說在古代某地某國,有一個國王,是個暴君。這個暴君充滿想象力。想象力這個詞真是可怕,放在作家那里,可能意味著情節瑰麗的故事,放在畫家那里,可能是超出人們日常經驗的畫面,放在音樂家那里,可能是激動人心的樂章,放在科學家那里,可能是E=MC2,但是,一旦放在暴君那里,就會是人間慘劇。不信你看商紂王的炮烙之舞,你看呂后的人彘之刑,都是他(她)們想象力的結果。扯遠了,這個充滿想象力的暴君,總是被土地上的游吟詩人們攻擊,這些家伙四處游走,用吟唱的方式傳播著他的種種暴行和乖張,讓他不勝其煩。他讓人捉住他們砍頭,可是那些謠曲長了腿一樣四處流傳,唱的人死了一個,還會再來一個,他們似乎一點都不害怕死,他們甚至以死為榮。有一天,暴君在吃飯的時候突發奇想,他命令人鑄造了一頭巨大的銅牛,牛的腹部是空的。他讓士兵把那些游吟詩人投入牛腹中,然后在牛肚皮底下點燃柴火,隨著溫度上升,銅牛越來越熱,牛腹像一口特制的大鍋,里面的詩人被灼燙得慘叫連連??墒?,在廣場圍了好幾圈的看熱鬧的人聽來,那些慘叫因為經過銅皮的過濾,竟然像人最快樂最幸福時的聲音。暴君哈哈大笑,對著眾人高喊:“看啊,聽啊,我的臣民。這是什么聲音?這就是詩的聲音啊,如此愉悅,如此歡樂?!睆拇酥?,人們便再也不信任游吟詩人所唱的那些內容了。
我記住了這個故事,并且改造了這個故事,把它挪用到這群羊身上。這沒什么問題。同學們被這段敘述鎮住了,他們有限的人生經驗里,還從未有過這樣復雜的感受。我呢,我所有講述的底子,都來源于爺爺北斗,我忘不掉癱瘓的他在羊圈里絕食而死的場景。當我開始懂事,開始明白這種決絕和絕望之后,我的童年就結束了。他們不會明白,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只靠想象就抵達了那個草原暴風雪千羊同鳴的極端時刻。如果我也是一棵草的話,一定是倒著長的,我從草尖的露珠開始向下生長,我長到草頸,長到草胸,長到草腰,長到草腿,然后鉆入深黑的地下,長回了草根里。
每天清晨——在一段沉重的講述之后,必須說點輕松的緩緩氣氛,節奏感很重要——每天清晨,我都會騎著一匹馬,去二十里地外的鎮子上去讀書(這段移植于達來的經歷,我多少知道一點兒),馬就是我們的交通工具。有時候是一個人騎在馬上,瞇著眼甚至閉著眼,它自會走上那條日常走了無數遍的路,把我帶到校門口。有時候是幾個甚至十幾個孩子,于是,一場毫無計劃的草原賽馬就開始了。十幾匹駿馬撒開蹄子,奔跑在碧綠的草甸子上,孩子們叫喊著,用鞭子或其他什么抽打自己的馬,希望它能飛起來才好。那一天的第一名,一整天都將在學校里受到特別的尊敬。
“你得過賽馬冠軍?”酸筍又在吃他的螺螄粉了,現在,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就像他們習慣了我身上的膻味。
只有一次,我說,我只得過一次第一名。我不敢太吹牛,其實我都沒怎么騎過馬,唯一一次獨自騎馬,還是六歲時偷父親的馬出去,那匹馬也沒有跑起來。母親說,幸虧是家里的馬,如果我騎的是野馬,早就被摔死了。那之后,我再也沒有碰過馬。也不知為何,隨著年紀的增長,我騎馬的熱情已經蕩然無存了,我更喜歡想象騎馬。
我靠這些講述在宿舍甚至班級里塑造起草原騎手的形象。隨著學業的深入,隨著大家見識的增長,人們開始對我的講述產生了懷疑,他們漸漸分辨出,哪些可能是實有其事,哪些是我胡說八道;但是沒有人會去說破,我知道,每個人對自己家鄉和童年的講述里都包含著謊言,只不過我的謊言說得多一點、豐富一點、夸張一點而已。何況,在我們的專業里,本就需要特別契合的謊言和虛構,我的那些天馬行空的講述,許多次幫我或小組的同學度過了建模課的難關。
只有一回,我的講述成了罪證。
那一年是大三,有游戲大廠給學校捐了一筆助學金,學校定下的規則是:學業和家庭經濟狀況綜合考量,以判定這筆錢該給哪些學生。我信心滿滿,因為我的學業水平雖然不是名列前茅,但還是很過硬,尤其是設計實操課。另外,我畢竟來自邊遠地區啊,說家庭經濟狀況不太好,合情合理。情況的確如我預料,我進入了班級的最后五人名單,排名第二,基本上沒啥問題。但是一周后,最后的評選結果出來,我落選了,而同宿舍的小福建補上了這個名額。
我去學生辦公室追問,得到的回復是:我家里經濟狀況根本不差。
憑什么這么說?我當時心里底氣十足,那年父親把所有的錢都投入到和達來一起搞的藥材種植園里了,種植園毫無收成,家里確實極為困難。
“因為你家里有一千多只羊,一只羊多少錢?咱們就用一千塊一只來算,一千只多少錢?一百萬啊,你家里有一百萬,你跟我說經濟困難?”
老師的話讓我無言以對。爺爺之后,我家里就沒有過一千只羊,現在一只都沒有,但是這幾年來,我的每次講述都是以一千只羊為基礎的,我講述一千只羊轉場的浩浩蕩蕩,占滿了半座山坡,講述給一千只羊準備草料,拉草的車排了幾百米,講述它們生下羊羔,講述售賣和宰殺。我講了這么多次,那一千只羊便因此而存在了。
我沒再爭辯,默默回到了宿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盤算著到底是誰跟老師說了一千只羊的事兒??雌饋?,小福建的嫌疑最大,但是根據這兩年的交往來看,他似乎不是那樣的人。宿舍的其他人?他們根本都沒參加助學金的競爭,有什么理由去“告密”呢?人心不可測。
直到畢業,我都沒參透這件事的正主是誰,只是從那次事件之后,我和宿舍同學的關系就變淡了。這是我刻意的,我覺得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根本不像我這樣看重虛構的快樂,更關鍵的是,他們竟然把這些當成了真的。是啊,我有關草原的講述已經徹底完成,故事進入了作者無法左右的階段,只能任憑讀者去隨意解讀甚至續寫。
為了避開人群,我攢錢買了一臺手持錄像機,開始每天舉著它四處亂拍。我不想當動畫設計師了,我想當導演,能左右人物命運的那種。我覺得我有當導演的天賦,我挺會講故事的,對吧?
……
(節選自《山花》2024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