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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洲》2024年第1期|老邪:笑面樹
    來源:《綠洲》2024年第1期 | 老邪  2024年01月31日08:21

    1

    老周后來是我岳父,但最初認識他時,他偷拿了我的錢包。

    鎮上只有五萬人,還在不斷外流,除了超市里的攤位,肉鋪也就十幾家。我的鋪面在十字路南,租金貴點,生意不差。賣豬肉三年,我從沒殺過生,都是屠宰場冷鏈直送,我再切成條條塊塊,賣與顧客。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屠夫,倒是和法醫的工作有些相似。

    為了安撫刀下生靈,我在后墻供上佛祖,主要超度肥豬,兼送牛羊往生。之前也零散賣些鹵熟的內臟,后來佛祖某夜托夢,說屋里太臊氣。如是我聞,如今生下水都論副整賣,省事多了。

    大約在6月初,我剛賣完一扇豬。木案上積了層黏膩的豬油,吃飽的蒼蠅們正在油上玩著短道速滑。

    洗了手放下卷閘,已經十二點半,斜對面有一家中午不休息的農信社,只剩個值班大叔打著瞌睡,自動取款機又壞了,墻角蹲著幾個瘦削農民,苦等著柜員回來。

    我在年初耗盡家財買了房,裝修后沒散完味,暫租的平房離肉鋪遠,晚上才回去。27歲的單身漢,三餐自理。肉鋪左拐有條街,向里走有不少小飯店。

    太陽毒辣,與燎豬毛的噴燈相似,一股股往外竄火,燙上我后脖頸。點了根煙剛走出幾十步,一摸褲兜,錢包沒了。錢包里紙幣沒幾張,但身份證不能丟。街面上沒什么人,我一轉頭,見一個蝦米般的環衛工閃進了樹蔭,橘色制服很晃眼。

    我掐滅煙折返回去。走近細看,這環衛工五六十歲,坐在地上有些佝僂,瘦長的臉沒有光澤。眼睛小,偏是雙眼皮,像是刺客蜷縮在盾牌后躲追兵。他左眼渾濁發白,似乎快瞎了。輕晃卷邊草帽扇涼,盯著地上一群螞蟻,裝作沒看見我。

    “大爺,見個黑色錢包沒?”我俯身問。

    “沒有啊,自己的東西,自己看好嘍!”環衛工抬頭,皺著眉又補了句,“現在的年輕人啊,總是丟三落四的!”

    他的表情雖然嚴肅,但老舔嘴唇,分明有些心虛。這條街不過百米,剛才只有我路過,我判斷是掏煙時不小心帶出了錢包,但老家伙嘴硬,想悶聲發我的財。這種老油子我見多了,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先要順毛捋。

    “好商量!”我指指路邊小超市,“渴嗎?給您買瓶水。抽煙不?黃鶴樓?”

    樹下有個藍色防爆杯,他拿起來晃晃:“不抽。我有茶,茉莉高碎,你來點?”

    毛捋不動,得動粗了。我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領子提溜起來,不到一扇豬的重量。他驚得直求我:“別別別!別摔,我可真有??!”

    他下意識護住左側的褲兜,我順勢掏進去,拿出了錢包。我從里面夾出身份證,舉到他眼前喊:“看清楚了,我的!”

    他剛才以為我舉手要打人,此刻放下心,挪開護臉的雙手,露出一排黃牙笑起來:“你這孩子不錯,很講理!”

    我收好錢包,哼了一聲:“幸好你遇到個講理的?!?/p>

    他反而得寸進尺:“大爺跟你說,你個年輕人,得收著點火氣,遇上事千萬不要沖動??!”

    “為老不尊,倒他媽教育起我了?!蔽野琢怂谎?,轉身就走。

    這一折騰,食欲大減,我走進一家“安徽板面”。老板是石家莊人,打著安徽的旗號來山西發財。這家店十多年來一直紅火,據我觀察,不僅是因為量大味道好,還得益于漂亮的老板娘,她總是笑瞇瞇盯著壁掛小電視,她看啥人們就看啥,從沒人要求換臺——傻子才真看電視。

    面端上來剛吃兩口,那個環衛工也進門了。見我這桌還有空位,他笑嘻嘻坐到我對面,擰開防爆杯,推到我碗前:“有緣?!?/p>

    他左臉發僵,笑起來別扭。我沒好氣地推回去:“塞牙,喝不慣?!?/p>

    “你是農信社對面賣肉的吧?”環衛工抽出紙巾擦汗,“剛跟你逗著玩呢!別人撿了可真不還你,我好歹也算你半個恩人!”

    如此厚的臉皮,倒把我氣笑了:“怎么稱呼?”

    “周安,叫老周就行?!彼r了個笑,“有誤會,咱爺倆往開了聊?”

    蛋黃攪到面湯里最好喝,我邊吸溜邊敷衍他:“聊唄!你起個頭?!?/p>

    老周先要了碗牛肉板面,等老板娘轉身,他盯著老板娘臀部,來了靈感,又喊話加倆鹵蛋。等面上了桌,老周開了瓶二鍋頭。面沒吃幾口,酒倒喝得很快,黃臉也漸漸紅了起來。

    我揶揄老周:“吃喝挺闊,沒少撿錢包啊?!?/p>

    “哪兒??!現在的錢包里哪還有錢!”老周嘿嘿一笑。他臉皮本就厚,喝了酒話更多,人倒也不太壞。他負責掃那條街,但買肉常去更遠的一家,比我的便宜幾毛錢。

    小地方的人一旦認識,就會經常遇見,躲都躲不開。之后在板面店跟老周遇見七八次,他總找我聊天,我少說多聽,對他有了點了解。

    老周十三歲沒了爹,念完小學去務農。山西溝壑縱橫,地力又差,種地難以維生。20世紀80年代,省內提倡“有水快流”,私開的小煤窯遍地都是,仿佛老天爺拿起刀,順著黃土高原扎開了一個個黑口子,流出來的錢大都沒進礦工的口袋。

    十九歲時,老周覺得種地太累,就去大同附近挖煤,沒太多安全措施,生死由命。挖到三十歲攢下點錢,村里有人剛從四川帶來幾個姑娘,他挑挑揀揀,買了個小六歲的老婆。1996年,煤窯漏水塌方,同組工友當場砸死,他命大只傷了腦袋,救出來在醫院里昏迷了四天。

    他老婆聞訊,忙趕去大同的醫院。她人生地不熟,哭著簽了各種字。主刀醫生說得開顱,手術費是煤老板出。醫生又說手術挺危險,你得有個思想準備。醫生還說,雖然看命,你也多少盡盡人事。二十幾歲個姑娘,生活經驗不足——不知道手術不太成功與沒送紅包有沒有關系,反正結果還是壓迫到了神經。

    老周身體從此大不如前,開始幾年還得吃藥鎮痛。左臉日漸麻木,左眼視力也逐年減退到喪失。出院后,那煤老板只賠了他八千元錢,他認了?;氐酱謇餂]法再干重活,老婆一個人實在撐不起家,隔年就跑了,他認了。后來他輾轉做過別的營生,親朋時常接濟吃喝,五年前他四處找親戚托關系,終于花錢混了個環衛局的外包臨時工。掃大街的命,他認了。

    環衛工是個難做的職業,他們各管一段街,大早上就得起來,還要應付上頭各種檢查。路人們仿佛都有大好前途,昂首挺胸與老周擦肩而過,偶爾也有人同情地看他幾眼。

    低頭久了,老周常能撿到東西,諸如掛飾、錢包和雨傘等。一次他遇到一個迷路的小孩,便想帶去派出所。他剛帶著小孩準備去找警察,性急的家長遇到他,不由分說,狠揍了他一頓。誤會解除后,老周從此不再關心活物。善良也變得隨機,行人遺失的死物,如果到了傍晚還無人詢問,就默認與前主緣分已盡,歸為他的財產。他最煩的垃圾有三種,樹林里的避孕套、路面上的口香糖以及寵物狗的屎。

    做了環衛工后,他在鎮北租了間平房,剛搬去時,屋里只有張架子床,但老周勤快,很快就七拼八湊,撿齊了一個家。有天傍晚他非要請我吃狗肉,我順手帶了副洗干凈的豬腸,去他家打牙祭。

    那是我平生所見里最“混搭”的屋子。窗左擺著高檔白色沙發,破洞被按摩店扔掉的粉床單遮住了。窗右的地上,倒扣著一個很長的玻璃魚缸,有股淡腥味,該是水產市場扔掉的,魚缸上面擱著一臺老式長虹電視機。床邊有個藍色小書柜,隔板斷了一層,老周擺了很多洗干凈的毛絨玩具,花花綠綠的,像在開大會。那堆玩具里,我只認得光頭強。

    屋里肉香撲鼻,老周很高興我來,指指高壓鍋:“快熟了!”

    我問:“這肉稀罕,鎮上哪里賣?”

    “街上竄的,不花錢?!崩现芡嶙煲恍?。

    不太衛生,我心里有些抗拒,又細琢磨老周這體力和腿腳,怎么抓得住流浪狗?對我的這個關鍵疑問,老周向我傳授經驗:“你去喂它幾頓,等混熟了,天黑了誘到沒人的地方用點巧勁,背后一錘子的買賣!”

    話是這么說,但操作細節很模糊,我來了興趣:“具體講講?”

    “你得先把……”老周剛說半句,搖頭剎住話,“算了, 造孽的事,我知道就行了,你只管吃!”

    這世上能吃到肉的人總有些狠辦法,而被人類稱為朋友的動物們,下場一般都挺慘。

    我把豬腸放下,老周從床下掏出五六個電飯鍋,試了試哪個能用,把豬腸炒熟,和狗肉一起上桌,接著拎出個泛綠的白塑料桶,是散裝竹葉青。

    我象征性地啃了一塊狗肉,再不敢吃,就著豬腸子陪他喝了點。男人們喝了酒必然吹牛,老周跟我吹起他的艷遇。他曾撿到一個中年女人,女人看起來流浪多年,老周強拉她走,她也不抗拒。女人在這屋里住了三天,脫衣服洗身體都不避諱,還給老周做了五頓飯,味道都挺辣,該是四川或湖南的,可惜她是個啞巴,也不太會比畫。老周的非分之想還未充分醞釀,女人便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消失了。

    說到此處,老周滿臉可惜,仿佛錯過了天大的便宜。酒越喝越多,他開始罵自己早就看不慣的局領導,用詞生動活潑,直指下三路。吹完了自己的牛,他終于想起問我:“賣肉掙錢嗎?”

    我撓頭:“不穩定,這兩年肉價高一會低一會,跟股票似的?!?/p>

    “挺好!”老周抿了口酒,指指自己,“沒出息的人才掙有數的錢?!?/p>

    老周月薪九百四十元,外包臨時工就這待遇,還經常延發。這錢有零有整,像是經過高級公式仔細計算,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聽起來非常合理。老周為表謝意,罵了幾句局領導的老娘,消停了又問我:“你爹媽干嗎的?”

    “靠天吃飯?!?/p>

    “農民好哇!我也是農民?!崩现苡已鄯殴?,“農民沒那么多彎彎繞——幾個兄弟?”

    往事愁人,我點起煙抽了一口:“本來有一個姐姐,心量窄,氣了我媽好多年。后來嫁了人,氣完男人氣婆婆,跟自己也過不去,最后氣出了乳腺癌,九個月就沒了,幸好沒生孩子?!?/p>

    酒鬼覺得最后一口是精華,老周喝干杯底:“那你也算是秋后的獨苗了,既然沒對象,我給你聯系個姑娘吧!”

    我開玩笑:“正不正經???”

    老周喝罷,朝床踉蹌著走過去:“放心!我朋友的大閨女?!备湍_踩枕頭睡起了覺。

    2

    隔了幾天,大約上午九點,我給佛祖上完香,剛把新接的豬肉切出條理,老周騎著裝垃圾的小三輪來找我。他靠在鋪門邊,擠出個難看的笑臉,遞來張紙條:“給你約好了,今天中午有空,我是老人機,你加微信細問?!?/p>

    我茫然接過紙條,是個手機號碼,頓時明白過來。但我以為那是老周酒后胡話:“您來真的???”

    “叫陳麗,永和商場二樓賣內衣的,可機靈了,就是個子矮點?!崩现苎a充。

    “長啥樣???就給我胡約!”我有點生氣。

    “可好看了,放一百個心!”老周笑起來像哭,“人姑娘可等著呢!”

    沒等我拒絕,老周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騎著小三輪溜了。事起突然,我盯著豬肉猶豫了一會,還是加了陳麗的微信。邊打招呼邊翻她朋友圈的生活照,樣貌確實不錯,但具體修圖修到啥程度,還得見面才知道。

    陳麗發來一段語音:“你好!我陳麗,我的情況你都了解吧?咱倆也別客套了,見面再——大姐,真是最低價了!真絲胸罩沒鋼圈,您這大小兜得??!——咱倆約個時間唄?你看啥時候合適?”

    陳麗忙著賣內衣,沒空打字,但聽起來挺好說話。我和她約了十二點在永勝火鍋見面,火鍋省事,想吃啥自己加啥,不用擔心點菜失敗。

    小鎮相親無論男女,“師醫公銀”講究內部解決,我這種人擠不進去。同樣都是豬肉,里脊就是比五花貴。而跟我條件相當的姑娘,彩禮往往談不攏。時間一長,翻來覆去互相能挑的就那么幾個人。半年前我相過一次,見第二面前,媒婆暗示我送姑娘點禮物,我咬牙買了個上千的金珠手繩。媒婆覺得寒酸,又明示我送個蘋果手機,因為姑娘最近要換手機——于是我單方面棄權了。

    提前鎖好肉鋪,我火速去理了發?;丶覔Q上西裝,穿上白襯衫,照鏡子看,有點法醫的派頭了。上次約會買的金珠手繩沒退貨,我順路去了金店,走流程重新開了張發票,日期寫在今天,不能讓陳麗看出來是半年前買的,細節要慎重。

    提前到了火鍋店,我邊喝酸梅湯邊斟酌開場白。等到下午一點,陳麗才進了門。她比我矮半頭,有腿有腰,短發顯俏,比照片還好看幾分。她額頭滲著汗珠,妝有點花。我朝她揮手,她坐到我對面:“你是李強吧?”

    “還以為你嫌棄我這賣肉的,不來了?!蔽议_玩笑掩飾初見的尷尬。

    陳麗笑起來虎牙帶酒窩:“麗啊強的,咱倆這名字和工作,一抓一大把,誰嫌棄誰??!”

    我給她倒了杯酸梅湯,把菜單遞過去:“不知道你口味,點了個鴛鴦鍋,你加菜?!?/p>

    陳麗叫來服務員:“來個蔬菜拼盤,一盤海帶,兩份肥牛,先這樣,減肥呢?!比缓笏D頭跟我道歉,“對不住,理了點貨,耽擱了。初次見面得重視,你剛理發吧?要不我去補個妝?”

    她掏化妝品時,我瞥見她包里有本書。封面是個藏族小孩閉著眼合掌的樣子,挺虔誠。我高中學歷,不知道大冰是哪位大作家,但這筆名一聽就跟俗人有距離,我對大冰和陳麗瞬間都敬了三分。

    “別了,現在就挺好看的?!蔽也黹_話題,“愛讀書???”

    “嗯,你不看嗎?”她擦著汗。

    我搖頭開玩笑:“沒那耐心。書讀得沒你多,是不是聊不到一起?”

    “嗐!過日子又不論這個!”陳麗攪著料汁,“我大表姐研究生,嫁了個博士,兩人尿不到一個壺,正鬧離婚呢?!?/p>

    “博士是不是比研究生權力大?”我笑著建議,“那催你表姐努力考個博士,兩人平級,就誰也領導不了誰了?!?/p>

    “又不是當官,你還挺逗的!”陳麗笑著下了份肥牛,“對了,我爸怎么介紹我的?”

    我一頭霧水:“你爸?”

    “就老周??!”陳麗解釋。

    老周長得歪瓜裂棗,能生出這么好看的女兒?我努力克制驚訝:“他是你爸?嗬!這老頭騙我!”

    陳麗呵呵笑起來:“我爸沒別的本事,就是說瞎話有一套?!?/p>

    “那你怎么姓陳?”我更好奇了。

    陳麗臉色稍稍嚴肅了些:“我三歲時,親爸就失蹤了,老周是我媽的前夫……算了,這事挺復雜的,今兒不聊這個——你多久沒談了?”

    我回過神,算了算:“兩年多吧?!?/p>

    “怎么分的?”陳麗給我夾了塊肥牛,“再煮就老了!”

    我夾起肉:“我姐下葬,我前后忙了七八天,她耍脾氣,說我冷落她了?!?/p>

    “嗯,跟死人爭競,這女人要不得?!标慃愡吔琅H膺厡ξ仪芭严铝伺性~。

    陳麗雖然小我四歲,但賣內衣長年跟人打交道,頗懂事理,說話直爽,帶著一種有分寸的善良。我倆雞零狗碎聊到了下午四點,鍋底都熬干了,互相都挺舒服。但我拿不準她的態度,或許她對每個相親對象都照顧這么到位。尤其是付款時她堅持AA,我合計也別送禮物了,可能是沒下回了。

    散了場,我回家換了衣服,下午也不想賣肉,就騎著摩托去街上找老周。老周的小三輪后面綁著撿來的紙殼箱,他正鏟著樹下一攤新鮮的狗屎,他指著屎對我承諾:“這狗我熟,拉這兒好幾次了,我早晚把它燉了,咱倆一起吃!”

    “吃狗還是吃屎?”我接著對他一頓埋怨,“再說您可夠絕的,把閨女當外人給我介紹!”

    老周頗為得意:“你就說陳麗怎么樣吧?”

    “倒也……”我撓撓頭,“挺好!不知道人家怎么想?!?/p>

    “得,你滿意就行,我以后多給你說好話?!崩现芤桓背远ㄎ业臉幼?。

    我對老周家的事越來越好奇:“老周你要真想托付閨女,怎么著得交個底吧?你們這關系,聽著挺復雜的……”

    “想聽???行,我今兒給你講講?!崩现馨炎约旱男∪嗘i了,指指鎮外不遠的小山,“帶我兜兜風?!?/p>

    山上有個村子,路修得很平整,我騎摩托載老周到山腰,他讓我停在一片樹林前。這片林子不小,樹都挺粗,一排排種得很規整,是附近村集體的財產。聽說政府最近想征用此地修個山體公園,開價一千萬,村民攔著不讓砍,鬧了好幾回了。

    林間的草挺茂盛,有羊來吃過的痕跡,土垅看不清邊界,很多年沒人打理了。地踩上去很軟,我倆在里面瞎溜達,老周佝著腰背起手,邊走邊講自己的故事。鑒于陳麗認為老周總說瞎話,這次我也不敢全信,希望以后有機會找陳麗求證一下。

    老周這次講的,添了不少細節。

    1996年,老周做完手術回村后,老婆其實沒有跑。雖然是買賣關系,但老周從不打老婆。老婆心善,可憐老周,想把日子過下去,就跟著村里幾個女人去市里打工,掙錢養他,每個月還回來幾天。

    市里人雜,沒過一年,老婆認識了一個倒賣煤炭的商人。此人在本市頗有名氣,因為早年混過黑社會,被仇家砍掉了左手小指,諢號就叫“九指”。九指這人很闊,喜歡老周的老婆,就在鎮上的永和商場給她租了個賣衣服的鋪面。

    老婆有了穩定營生,此后很少回村了。老周知道這事后,也很大度,知道自己得放手了,這破身體總不能拖老婆一輩子。1997年底,老周跟老婆離了婚,沒吵沒鬧,兩人還抱頭大哭了一場。沒多久,九指搶了老周媳婦這事,村里人知道了,人們對老周冷嘲熱諷,說什么的都有。老周脊梁骨發寒,只好離開村子,有個親戚在政府當差,實在可憐他,就安排他在敬老院當保安。

    同在鎮上,老周知道前妻住哪,但不敢去打擾。直到2001年,老周上街溜達,偶遇前妻抱著小陳麗買菜,他這才知道九指已經失蹤半年,而陳麗跟了媽媽的姓。那個年代的煤炭生意缺乏監管,產銷都非常野蠻,為了搶地盤,常有械斗殺人的事。九指起于草莽,本就是個狠角色,倒煤時得罪的人不少,可能是出去躲事了,也可能是被下了黑手,反正莫名其妙失蹤了。

    那之后,老周就又和前妻聯系上了。兩人本就沒仇,舊情仍在,單身女人帶孩子本就艱難,老周沒事就去前妻家里安慰,幫著買個菜修個門窗啥的。老周把陳麗當成自己的親閨女,陪她玩,送她上學,有時候前妻賣衣服忙不過來,他還代她去參加家長會。自己有幾個錢,也都給陳麗花了。陳麗也不排斥他,認了這個爸爸。如今已經二十年,九指依舊無影無蹤,他們三個倒越來越像一家人了。流言會隨著時間褪色,如今知道這事的人不多,知道的也覺得這事過去太久了,說起來沒勁。

    替別人養了二十年孩子,沒想到老周還有這一面,我聽罷有些感動,直夸他仗義。老周卻搖頭,滿臉懊悔:“唉……我到底是沒啥用,要是她親爸還在,她過得肯定比現在舒服?!?/p>

    我心說這富爸爸得虧失蹤了,不然陳麗估計看都不看你一眼。我寬慰老周:“您已經夠意思了?!?/p>

    走到一棵大楊樹下,老周說走乏了,要歇歇。老周的佝僂,襯出樹的挺拔。陽光鉆過葉隙,灑在老周的橘色制服上,像是涂了層迷彩。這棵樹足有我的腰粗,樹干較高處刻著個盤子大的圓圈,刻痕又深又黑,圓圈里還套著三道刻痕,像是彎彎的眼睛和上翹的嘴巴。

    老周打趣:“這樹成精了,沖咱倆笑呢?!?/p>

    我看那笑臉不太對稱,跟老周似的,但又不好意思取笑他,改口說:“大小眼,沒刻好?!?/p>

    “現在的孩子總是亂刻亂畫?!崩现芴置莻€笑臉刻痕,“陳麗小時候就不這樣,可聽話了?!?/p>

    我仔細看著樹分析:“應該刻了很多年了,樹在慢慢變粗,笑臉都膨脹變形了。再說小孩也刻不到這么高的地方?!?/p>

    老周轉頭咧嘴一笑:“興許是樹長高了呢?”

    “楊樹都是從頂兒上長,底下該多高就多高?!蔽肄r村出身,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說得對……”老周端詳完樹,再看我時,表情有些驚喜,“你小子挺愛瞎琢磨??!”

    “賣肉無聊,坐那兒常瞎想?!蔽覔u搖頭,“其實糊涂點好,想細了麻煩?!?/p>

    “不不不!”老周夸我,“找女婿就得找這種心細的?!?/p>

    “八字沒一撇呢!”我臉一紅,望向小鎮西邊疾馳而來的運煤火車……

    3

    不知是陳麗有意,還是老周的美言奏效,過了兩天,她又約我出去看電影,我趁機把金珠手繩送出去了,陳麗戴著很開心,我們確定了關系。她用的手機很舊了,也沒急著讓我給她換手機,反倒是給我買了頂好頭盔,怕我騎摩托出事。

    約會次數越來越多,我們還專門去五臺山求了個姻緣。七夕節時,陳麗非要去我的新房看看,好在味道散得差不多了。那天晚上,陳麗做了幾道大菜,我倆喝了點紅酒,說著說著就互相動手動腳,反正都不是第一次,順勢也就做了。

    沖完澡,陳麗穿好內褲,又鉆進被窩,趴上我胸口。我摸著她頭發:“咱倆這事,真挺感謝你爸撮合?!?/p>

    “他也就這點 本事了?!标慃愝p哼了一聲。

    我想起老周殺狗的經驗,說:“老周不算太 吧?”

    陳麗抬起頭,嚴肅地看我:“我可奔著跟你結婚去的,這事別往外說?!?/p>

    我點點頭:“行,你講?!?/p>

    “當年我媽去市里打工,其實是做那事掙錢,你懂吧?就那事?!标慃惪戳丝次蚁掳肷?。

    “生活所迫,你媽不容易?!蔽依^續點頭。

    “我親爸本來是我媽的客人,見我媽長得漂亮,性格又好,慢慢才穩定了關系。他霸道,非要回村見見老周,我媽拗不過?!?/p>

    我皺起眉:“有這事?老周可沒跟我說過?!?/p>

    “老周精著呢,這 事兒他哪有臉說?!?/p>

    “可是姘頭見正主,不尷尬嗎?”

    “切!老周連大氣都不敢出,還給我親爸做飯來著?!标慃愢汆僮?,對老周當年的表現很不滿,“我媽說那天晚上,他們仨就睡一個炕上,你說老周連這都能忍,能不 嗎?后來村里人都笑話死他了!”

    我替老周辯解:“你親爸倒不 ,可惜狠過了頭,先丟了指頭,后丟了命?!?/p>

    “我對他完全沒印象,他死哪都無所謂?!标慃悵M不在乎,“我親爸本來有老婆,我媽算是小三,他對我媽不算好,常打她,打完又哄。我媽說2001年6月份,有天晚上,他說是去跟朋友喝酒談事,從此就再沒回來。一起喝酒的人們說那天他們都喝挺多,黑燈瞎火地沒注意,談完事各自回去了?!?/p>

    “警察怎么說?”

    陳麗搖頭:“咱鎮那些警察你不知道?我媽報案后,找到今天都沒影。對了,市里那原配來找我媽鬧過,說我媽克夫,還揪下我媽一綹頭發?!?/p>

    “鬧啥?你親爸給你們留財了?”

    “哪有財啊,聽說還有來追債的。幸虧我媽沒跟他結婚,躲過去了?!?/p>

    “失蹤這事,你媽怎么想?”我忽然很想見見陳麗的媽媽。

    陳麗換姿勢,枕著我胳膊:“頭幾年,我媽還等著回來,后來就不想了,日子還得過。老周對我們娘倆一直挺好,我上學后,我媽覺得我在面子上總得有個爸,老周也樂意白得一閨女,就這么湊合到現在了?!?/p>

    “那他怎么還單住著?”我疑惑又起。

    “我媽早想讓他搬來,搭個伙,可他又 了,說是自己對不起我們娘倆,又怕外人笑話,一直不挪窩?!?/p>

    “可能是責任心太重,老周可為你們娘倆做了不少?!?/p>

    “我是挺感謝他的……”陳麗嘟囔著,“但找男人不能找這樣的,被人侮辱了連個屁都不敢放?!?/p>

    “身體不允許吧?他一直壓著火呢?!睘榱藞蟠鹄现?,我繼續替他美言,“老周喝了酒常罵人,一句比一句難聽?!?/p>

    陳麗有些意外:“是嗎?他來我家不敢喝酒,凈在外面偷著喝?!?/p>

    我問:“那你看我 嗎?”

    “你可不 ,哪都不 ?!标慃悏男ζ饋?。

    日子久了,感情逐漸升溫。我和陳麗都不吃香菜,睡覺都不打呼,暫時都不要孩子,在這三件事上,能跟我統一步調的姑娘很少,我覺得就她吧。

    我帶陳麗回村見了父母,他們很滿意這個兒媳婦。老周帶我去陳麗家見了我岳母,五十出頭的女人,還能看出骨相不錯,說話溫柔,善解人意,也難怪九指當年愿意養著她。

    岳母這輩子受苦太多,如今信了耶穌,吃飯時跟我傳了幾句福音,要我感恩苦難,知足常樂。岳母問了我很多話,她和老周在飯桌上有說有笑,如果不了解這家人的過去,會覺得他倆就是陳麗的生身父母。

    雙方家長同意,彩禮只要了八萬八,房子早買了,車暫時不需要。我找算卦的瞎子看了日子,把婚期定在了年底。即將有家,我賣肉更勤快,騎摩托也慢了。陳麗比我還急,把兒女的名字都列了一頁紙,什么李梓萱、李浩軒的,總覺得在哪聽過。

    老周買肉從此不花錢了。最近半年來,他的身子越來越乏,上廁所還老便血,但他自己住,沒跟別人說過這事,晚上就拿熱水袋焐肚子扛一扛。國慶節過完,他腹痛實在受不了,陳麗帶他去仔細檢查了全身。結論是肝癌,已經快晚期了,腫塊有五厘米大。這事也不算很突然,畢竟他身子弱,吃得亂七八糟,喝酒還沒數。

    我趕去醫院時,岳母的眼睛腫脹,應該哭了好幾回了,陳麗也紅著眼數落老周不早點戒酒。老周穿橘色制服時挺精神,但任何人換上條紋病服,立刻就虛弱三分,我這才發現老周竟然這么瘦了。老周還是努力擠出難看的笑臉,寬慰著妻女。

    做手術存活期能長點,最近有太原的專家來巡診,可以在縣醫院做,醫生來詢問家人意見。手術費得七八萬,老周不想花冤枉錢。我知道老周的意思,身邊有太多這樣的人,本就勉強活著,還有幾分做人的尊嚴??梢挥錾嫌H人重病,不得不借錢,這一借,后半生就借進了深淵里,再也抬不起頭。

    我立刻向老周保證:“爸,您放心,我來湊,不用她們娘倆低聲下氣?!?/p>

    老周還考慮到術后需要人照顧,自己等同于廢人,終究是個拖累:“別了,我這輩子,也說不清好壞,夠拖累你們了?!?/p>

    但陳麗和岳母堅持要給他做,老周拗不過,只好同意了。住院觀察期要做些基礎的治療,等待手術安排。我們三人輪流陪床,老周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臉色越來越差。病房正對著鎮外小山,山腰那片樹林早就開始落葉,老周常望著樹林發呆,專注的眼神像是要把山體剜出個洞來。

    住院第五天下午,老周認真問我:“這座山風水挺好,李強,你說我埋在哪合適? ”

    重病之人,常會想到死亡。我趕緊開玩笑緩和氣氛:“政府幾千萬都啃不動的地皮,您什么身份能躺進去?別琢磨了?!?/p>

    “倒也是?!崩现芸嘈?,“屋里悶,我想上山看看?!?/p>

    天氣不錯,我給老周套了件厚衣服。老周其實自己還能走動,但我依舊打了輛車到山下,又用輪椅推他上去。

    拐進樹林,老周又示意停在那棵笑臉樹下。老周從輪椅下來,靠著樹干坐在地上,我也順勢盤腿坐在他旁邊。他拾起一根枯枝,扒拉開落葉,沿著南北方向隨手在地上畫了條線。

    “人啊,一輩子大概就這么長?!比缓笏_抹掉了那條線的大部分,“我現在,就剩這么點活頭了?!?/p>

    “您還且得活呢!”我只能揀好聽的話瞎安慰。

    “樹一年禿一回,來年又活了,不像人,就能死一次?!崩现苡酶砂T的指甲在樹干上掐了個印,“你說它會疼嗎?”

    我想了想:“應該不會吧……”

    “嗯,像肝一樣!”老周點點頭,“五臟六腑里肝最好,平時不疼,有病快死的時候才知道,不折磨人?!?/p>

    “您這么一說,倒也對?!蔽翼樦挷缱?。

    “我這輩子,早該死在煤窯,又多活了二十幾年,白得一閨女,喝了得有個兩千瓶白酒,吃了十幾條狗,也值了?!崩现軇偪偨Y完光輝事跡,還是搖起了頭,“就是特別對不起她們娘倆呀!”

    老周這話情真意切,但我就不愛聽了:“您有啥對不起的?那煤販子失蹤了,您管了娘倆二十年,不易了?!?/p>

    “其實失蹤也挺好,干脆!不像我混吃等死……”老周感慨完又囑咐我,“可別學我??!少喝酒,別沖動,日子長呢,幫我照顧好她們娘倆?!?/p>

    我點點頭。

    “我今天有兩件事單獨交代,”老周提醒我,“我家那堆布娃娃,有個臉像趙本山的,記得吧?”

    “記得?!?/p>

    “里面縫了張卡,密碼是陳麗生日。都是我賣破爛亂七八糟攢的,三萬多,一輩子就存這么點。結婚用,別嫌少?!?/p>

    我鼻子一酸:“您別,留著治病吧?!?/p>

    老周嚴肅起來:“安心取了,結婚的時候再和陳麗說,我后面還有大事托你辦?!?/p>

    “啥事???”我很好奇。

    老周欲言又止,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沉默了片刻,說:“再說吧!今兒累了,咱先回去?!?/p>

    我把老周扶上輪椅,緩緩推出幾步,老周回頭又望了一眼笑臉樹,然后對我苦笑:“萬一我真走了,你就常來這里看看,說不定我魂兒就在林子里飄著呢?!?/p>

    “爸,您說我愛琢磨,您這都琢磨到哪了……”老周最近的話能量太大,我實在接不住了。

    回到醫院,老周躺上病床,很快就睡著了。我隨后去老周家,撕開光頭強的屁股,里面果然有張卡,我收起來,準備給老周湊手術費。

    那天夜里是陳麗陪床,老周醒來餓了,說是醫院的飯難吃,想來一碗安徽板面,強調要讓老板娘多加倆鹵蛋。陳麗出去買,等她再回來時,老周已經離開了。他是換掉病服走的,老人機也沒拿,只給我們留了一張字條。

    陳麗慌忙給我打電話,我趕回去時,空空的病床前,岳母緊緊抱著陳麗,卻在對主哭訴:“主啊,男人都靠不住,一個個的說走就走,好歹給我個準備??!”

    我看那張字條,上面畫了個不對稱的圓圈笑臉,歪歪扭扭寫著:我走了,別找,別瞎琢磨。

    本鎮雖然不大,但很難找到一個預謀失蹤的將死之人。我讓岳母去報案,我們兵分三路去找。老周能走路,他那點力氣走不了太遠,但架不住他會打車走。醫院樓很高,頭朝下肯定能摔死,看來老周不想跳樓,難道他想躺在路上等車碾死,順便訛倒霉車主幾個錢?

    我騎摩托繞了二環三環好幾圈,連沒蓋子的下水道都沒放過,急得滿頭大汗。我努力回憶老周可能去的地方,思緒漸漸混亂起來:酒后,樹林,殺狗,笑臉,失蹤,挖煤……這半年來很多有意無意記住的細節紛紛涌現,逐漸在我腦海里聚成一聲炸雷。我停下摩托,恍然大悟,老周那個字條是專門留給我的!

    鎮西邊有鐵軌,北邊有個水庫,對于想解脫痛苦的老周而言,都是極好的去處,沒人可以攔住他。老周去哪已經不重要了,但他確實隱晦地托付了一件大事。

    受重視的感覺讓我高興。定了定神,我立刻回家取了鐵鍬和十字鎬,趁夜直奔山腰的小樹林。秋蟲還沒死絕,時不時叫幾聲。那天幾乎滿月,我借著月光,又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終于找到了那棵刻著笑臉的楊樹。

    沿著笑臉的朝向,老周下午畫線的地面還有痕跡,我順著舊痕用十字鎬重新畫出線,然后沿線開始刨挖。土還算軟,泥里石頭很少,挖了一米多深,我大汗淋漓,沒挖到什么,而且忘了戴手套,虎口磨出了幾個水泡。我脫下襪子套在手上,往南偏移鐵鍬,繼續挖到十二點多,已經兩米深,鍬頭終于碰到了硬物。我的心怦怦直跳,俯身扒開黃土,拿手機一照,土里露出了半個顱骨,骨色泛黃,楊樹的幾條根須,蜿蜒著從眼眶里鉆了進去。

    我整天與骨肉血液打交道,并不是很害怕骷髏,雙手微微發抖是因為肌肉有些痙攣。好奇心碾壓了那一絲恐懼感,我清理完顱骨附近的土,判斷尸身應該是仰躺著被埋的。為了完全證實老周的托付,我沿著顱骨左下方繼續挖,一點一點挖出了左臂的骨頭。我打著手電在黃土里仔細翻找,始終沒發現小指的骨節。

    舒了口氣,我停下挖掘,翻身爬出了土坑??吭谛γ鏄湎滦菹⒘艘粫?,我琢磨通了事情大概的脈絡。二十年前,老周拖著殘軀默默守住了自己的家。具體細節只有老周清楚,但老周從始至終就沒準備讓我知道全部,陳麗其實也只看到了老周的一個側面——他這輩子到底說了多少瞎話呢?

    秋風清冷,滿月被云層遮過,四野漸漸暗了下來。依稀能看到鎮外化工廠的煙囪黑影,煙霧升騰著沖入月下的云中。

    正發著呆,陳麗打來電話,語氣焦急,帶著哭腔:“哪都沒有!找到我爸了嗎?”

    我盯著黑洞洞的土坑,沉默了幾秒,說:“算是找到了?!?/p>

    陳麗高興起來:“在哪呢?”

    “山上?!?/p>

    陳麗松了口氣,我讓她立刻回醫院等我回去。掛斷電話,我迫不及待地奔出樹林,騎上摩托,迎風朝山下猛沖。我要給陳麗講一個故事,故事里有暴怒的個體、多難的夫妻以及煤土下的尸骨。

    深夜的山路上沒人,摩托兩側的人間流影匆匆倒退,我仿佛在時光隧道逆行,直奔二十年前的案發現場。小鎮漸漸模糊起來,像一攤緩緩凝固的腥臭豬血,但陳麗的輪廓卻近在眼前,如此清晰,是這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光,勝過我曾擁有的一切,我要守住她,決不能讓任何人搶走。我突然想把婚期提前,最好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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