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1期|劉建東:時間的綠洲
1
飛機向西南飛行,從九千米高空向下看,天山就像是一個橫臥著的大沙盤。巨大的白色云朵慵懶松弛。白色的雪覆蓋著連綿不絕的山脈,高聳的山頂因而增添了一些柔情,向蔚藍的天空致敬。
幾乎感覺不到飛機飛行的速度,只有發動機巨大的噪音提醒著飛機在快速地飛行著,時速達七百公里。真切的感覺是,飛機的飛行如閑庭信步,天山山脈一點點地在向后退,山脈橫跨新疆,連綿一千七百多公里,飛機仿佛永遠也飛不出這綿延不絕的山巒。高鐵的速度不及飛機的一半,卻有天壤之別的感覺——窗外的景致都是呼嘯而過,能體會到什么叫風馳電掣。高鐵與飛機,并不是交通工具的不同才產生不同的感覺,而是因為距離,與參照物的距離。距離遠近,產生的沖擊效果明顯不同。速度不僅僅是視覺中的直接感受,所以,視覺有時候是不可信的。同樣的,我們在形容山脈時,會有一覽眾山小的感慨,那是因為站在高山之巔;會有峨嵋聳立的驚嘆,是因為身處山腳之下。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距離對速度的敏感迥異,不同的人生會有不同的人生感悟。不管對速度的感知程度如何,速度是真實存在的。同樣的速度,在不同的參照物的映襯下,有時咆哮如憤怒的公牛,有時溫順如羊。
終于看不到皚皚白雪的影子,山脈漸次顯出它的本色,山勢漸緩,灰褐色的山脊細密地排列著,碧綠的一汪湖水匯在山巒疊嶂之中,被陽光映得如碧綠色的寶石一般。當山脈終于退場,荒蕪出現,速度仍然不會那么真實,更遼闊的戈壁占據了視線的全部,飛機似乎更渺小了。目的地,一個叫圖木舒克的地方,就要到了。
2
圖木舒克市緊臨著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西邊,像是從沙漠中切出來的一塊綠洲。從沙漠吹過來的干燥空氣依然強烈而蠻橫,肆虐的陽光暢通無阻,更加凸顯了水分的珍貴與稀少。自然造就了壯麗的風景,也成就了它的獨特地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隨處可見。拔地而起的山巒,因為少了草木的陪伴而顏色枯槁。同樣因為缺少綠色的遮掩,缺少生命的跡象,山體本身的質地便露出它本來的面目,顯示出它真實的性格。也許是處于高原與平原的緩沖地帶,起伏連綿的山并不高大,山體呈灰褐色,經日月風霜銷蝕風化,山的褶皺如刀刻一般,赤裸而坦誠,原始的野性如曠野中的風。山石的紋理一律偏向一個方向生長,整齊劃一地排列著,把異??臻煹奶炜辗指舫杉怃J的形狀。眼前的一座山,仿佛是被驚恐的天馬踏過,留下兩個明顯的馬蹄印,被命名為馬蹄山。馬蹄驚夢,這被時間遺棄的地方,更適合傳說的流動。
巖石之上,很難尋覓到植物的身影,稀有的駱駝刺只有在山腳下才會閃現。生命跡象的缺失,使得這孤獨的山脈沉默而倔強。當然,有微風吹過,山的側影又像是傾著頭顱細細地聆聽,聽水的聲音在荒漠深處呼喚。
它們一定是聽到了遠處的河流之聲。葉爾羌河,在陽光下靜靜地流淌,水面鋪滿碎如銀片的陽光,在默契地回應著荒山禿嶺的召喚。這是山與河流的隔空對話,穿越時空的猜想與等待。從遠古走來的山一定見識過恣肆汪洋,也一定見識過滔滔的江水,波濤洶涌的河流,浩瀚的海面,曾經是一種熟悉和日常的場景。時間的速度,對于大山來說,可能是悠長的、隨意的,短暫的時間對于我們旁觀者和過客來說,可以被冠以快如閃電、轉瞬即逝,這凝結成了殘酷的現實,凝結成了我們對時間的嘆息。大自然,并不在乎速度,也不在乎時間,只在乎力量的威嚴。
葉爾羌河,從喀喇昆侖山口奔涌而來,以熱烈的姿態參與到被時間改造過的自然的合唱之中。熾熱的陽光,無法躲藏的干旱,荒涼的沙漠、戈壁,因為河流的到來,開始猶豫,開始迎接時間贈予它們的改變。
河流的表面,看上去是溫柔的,但是它的力度卻堅定而有力。河流已經在時間的荒原上播撒下希望的種子??諝庠陬潉?,荒漠開始蘇醒,生命已經悄無聲息地萌動,綠色開始登場。
3
當混合著雪山融冰的河水在寬闊的荒漠地區,堅定地沖擊出一條彎曲而沉著的河流之時,一個同樣堅定的樹種——胡楊,隨之到來。它最早觸摸到了潮濕的氣息,把種子播撒到河流的兩岸,試探性地在貧瘠干涸的沙質土壤里扎下了根,向著土壤深處,尋找和追逐水的蹤跡。
對于干旱與荒漠來說,胡楊是闖入者。它們對此保持著足夠的警惕與提防,它們用盡自己所能,把勝利的希望交給時間。它們讓河流流動的力量越來越小,動力越來越弱,它們看到了河水漸漸地失去了從高原奔騰而下時的歡愉與沖動,河道中的水位漸漸地下移,直到又一次雪水融化的季節來臨。
胡楊與干旱,互相對峙著。它們是天生的死敵,是永遠無法和解的對頭。
水,哪怕是一滴水的存在,就意味著有把根伸向前方的希望。胡楊,懂得水的價值與珍貴,懂得水是漫漫荒漠和漫長時間隧道中的機遇。有時候,時間的隧道更加令胡楊痛苦不堪,更加難以忍受。在仿佛無窮盡的時間荒漠里,在無數的迷失與死亡的陰影之下,在與干旱長久的對峙之后,胡楊,終于尋找到了自我,在河流兩岸,成長為一片蔚為壯觀的森林,成為荒漠中特立獨行的風景。
4
河流延伸到哪里,胡楊便跟到哪里。它是河流的守護神。一眼望去,無邊的胡楊,鋪展向無邊無際的遠方。雖然從沙質的土地上走過,仍然能騰起灰白的塵土,干燥依舊是這里的主基調,但是滿眼的綠色,已經宣告了胡楊的勝利。在南疆廣闊的地域上,數百公里的范圍內,胡楊布滿了河流兩岸,綿延生息,據說有五百多畝的胡楊林。
十月的天空高遠澄澈,陽光普照。一切都在時間的左右之中。遙遠的昆侖山上,冰雪融化的速度已經明顯地變得緩慢,山頂的氣流開始與寒氣相擁,又一個凝結的輪回即將開始。時間會自然地讓昆侖山重新披上雪白的盛裝,重新進入一個寂靜而寒冷的冬季。自高山奔騰而下的河水,漸漸收斂了它磅礴的氣勢,變得馴服和柔和。在陽光與空氣的雙重配合下,經過一個漫長夏日的蒸騰,葉爾羌河此時顯得有些懈怠、懶散和漫不經心,水線的下移十分明顯,在兩旁河道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跡,這是時間的、也是生命的印跡。水線的下移并沒有表明河流的消失,因此,胡楊的生命頌歌繼續在河流兩岸飄蕩。
由春到夏,是一個時間快速躍進的過程,葉子由小變大,盡可能地在干枯的樹干上占據著一席之地,但是從來沒有看到過一棵樹上,每一個樹枝上都能爬滿嫩綠的葉子。在一棵樹上,生命的存在也極為艱難。即使是夏天,河道變得寬闊起來,空氣中的水氣慢慢多起來,相對于陽光與干旱,水分從來都是奢侈品。當生命從發達的根部爬上樹枝時,一場殘酷的競爭與搏斗也就悄然展開。水分吝嗇而稀有,不可能遍布樹的每一部分。我一直覺得,胡楊是有思想與記憶的生命體,在日月輪回的洗禮中,它學會了獨立生存之道。隨著夏季的遠去,水分變得越來越少,而胡楊像人類儲存黃金一樣,把極為有限的水分,收縮,再收縮,后退,再后退,在樹身的最深處,保留住生命的種子,拒絕死亡的降臨,等待著生命的再次絢爛。所以,胡楊是一個令人疑惑的樹種。生與死,往往會在一棵胡楊樹上同時存在。當你以為生命已經終結的時候,它會在意想不到的枝條上,突然綻放出生命的奇跡,綠綠的葉子仿佛是從美好的童話中飄來。當生機與枯萎在不同的枝杈間攀緣,竟會有一種玄幻的感覺。不管樹的內部如何糾結,不管有關水分的爭奪多么激烈,生就生得璀璨,生得燦爛,生得歡暢。我看到了兩種樹葉,一種是橢圓形,另一種邊緣長出鋸齒。兩種葉子雖形態迥異,卻同樣柔美優雅,只要有一絲的水分,它們就能圓潤飽滿、晶瑩剔透,它們就能把生命演繹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當夏日漸盡,秋風乍起,厚實葉片中的葉綠素緩緩褪去,葉子便染上了耀眼的金黃。我沒有看到河岸被金黃色覆蓋的動人場景,十月的上旬,秋天的腳步遲遲沒有到來。連綿起伏的胡楊林,大部分還泛著綠色,只有少數的胡楊樹有了秋天的痕跡。黃綠相間的胡楊林倒影,讓葉爾羌河成為一張透明的幕布,樹影、天空的影子交相輝映。
戈壁、沙漠、陽光,從來沒有停止過與胡楊的戰爭。它們與時間同在,與日月同在。而胡楊,時刻保持著對生命的敬畏,保持著對周圍環境的警惕。死亡,隨時都會降臨。河流似乎是生命的分界線。遠離河流的地方,胡楊便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時間,塑造著河流的性格,也改變著河流的形狀。大約公元九世紀,由于河流改道,如今的夏河營區,大片胡楊林遭遇了滅頂之災。不管此地的胡楊們多么地努力,不管根扎下去多深,一切都顯得蒼白而徒勞無功。在干旱主導的疆域內,關于水的爭奪變得異常地慘烈和無情,時間的隧道變得十分黑暗,它們只能傾聽著河水的聲音漸行漸遠,逐漸遠離了它們夢想的邊緣。屬于生命的時間,凝聚成一個死寂的時刻,死亡的陰影不可避免地與黑暗重逢。
在陽光的照射下,胡楊的影子仍在。生命的消失,并不意味著軀殼的消亡。盡管上千年前,時間已經判定了它們的死期。但是時間沒有徹底把它們遺忘,它們仍然堅守著那片荒涼之地,只是,它們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幻想,完全沉入死亡的夢境深淵之中。曾經繁茂過的樹冠早已消失,有人說它們在沉睡,在等待著適宜的時機,重新喚醒千年以前的夢想。
5
和沉睡的胡楊相伴的,除了寂寞和孤獨,還有一種特殊的植物——風滾草。與胡楊相比,它更耐旱,生命力更強。所以,在一大片死亡的胡楊林中,我看到了另外一種生命的奇跡,它們像是對胡楊的致敬,抑或是對胡楊唱起的挽歌。它們成片地填滿了胡楊曾經輝煌過的歲月、曾經綠樹成蔭的風景,也填滿了胡楊逝去后、生命的空白。它緊貼著沙地,一團團的,紅的、黃的、綠的,展現著不同的形狀與顏色。
風滾草的學名叫俄羅斯刺沙蓬。還有一個好聽且有詩意的別名“流浪漢”。它比胡楊更自由,能把生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遇到旱季,它會把根從土里拔起,團成一個圓圓的球,隨風奔跑,任風把它刮到任何地方,把種子撒遍沿途,在有水的地方繼續著生命的旅程??墒窃谶@里,它奔跑的意愿并不強烈,它只是把自己蜷縮起來,抱成一團,來彰顯它的本色。它的根始終與土地保持著友好聯結的狀態,一旦旱季結束,它便重新恢復了生機與活力。也許,它覺得,這里的土地太過貧瘠,對于生命的渴望強烈,它們要在這里陪伴著胡楊,要在祭奠胡楊的同時,把生命的信息留在這里,宣告著一種與自然對抗的永續存在。
戈壁大漠,在漫長的時間旅途之中,對抗、敵意,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河流、植物,均是沉默的斗士,它們顯然不甘于做一個匆匆的過客,于是,我看到了葉爾羌河執著地穿行于大漠戈壁之中,像是一位雍容華貴的王后,不疾不緩,以她的寬厚與慈祥,改造并養育著所到之處。我看到了茂密的胡楊林簇擁著彎曲的河流,從綠色到黃色轉變,裝點著河流,護佑著河流的同時也被河流護佑。這不是大漠中的絕唱,而是世代傳頌的民謠。我似乎聽到了從胡楊干枯的身體深處發出的沙啞而高亢的歌聲,我也聽到了隨風搖曳的風滾草戰士般的淺吟低唱,而時間,就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大舞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