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周濤小輯 《綠洲》2024年第1期|李光武:周濤印象
2023年11月4日下午1時30分,一代散文大家、著名詩人周濤先生突發心梗,經搶救無效,不幸逝世,享年77歲。突然收到了圈內朋友的密信:周濤走了。很快網上就有了消息。
事發突然,猶如晴空霹靂,驚得人們目瞪口呆。查證無誤后,我趕緊在朋友圈里發了一條消息,向大家報告這一文壇重大事件!一邊寫微信一邊流淚,許多往事仿佛就在昨天: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周濤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人物,其人其詩文必將傳之后世,比肩古人。他的逝世不僅是新疆文壇的巨大損失,也是中國文壇的重大損失!悲夫!
我第一次見到周濤是在一次文代會上,他當時是蘭州軍區創作室副主任,屬特邀領導嘉賓。會議中間休息,他問大會工作人員,誰是李光武,他想見見我。當時我正在六樓和朋友們聊天,工作人員找到我,說周濤要見你。我很意外。我在二樓的一間普通客房里見到了周濤,一身軍便裝,正斜靠在床頭上高談闊論,眾星捧月,身邊圍著一群人,笑語喧天。我趕緊趨前問好,他坐起來,握了握我的手。他一邊笑一邊打量著我說,不錯,不錯,人和詩都不錯,就是臉上已經有了點官氣。我就笑,我當時就是組織部的一個小處長,哪來的官氣。然后,他示意我坐下來一塊聊天,有點一見如故,很是親近,算是認識了。他沒說為啥要見我,我估計是讀過我的詩,想看看作者是個什么樣子的人吧。他從褲兜里一支接一支地摸出香煙,自顧自地抽,也不讓煙,也不知道什么牌子。后來才知道是哈德門牌香煙,很廉價,但好抽。然后接著剛才中斷的話題,聽他一個人繼續神吹海聊,每一句都帶一個臟字,生動有趣,有葷有素,精彩處他雙目如星,精光四射,面露狡黠的笑容,有點沙啞的莫合煙嗓音,妙語連珠,可笑處他也和大家一樣哈哈大笑。大家都說,周濤這個人,第一好是他的神吹海聊,比他的散文、詩歌還要精彩,第二好才是他的散文,第三是詩歌。最后是他的書法和偶爾為之的鋼筆連環畫。他的書法缺一點碑帖功底,率性而書,像寫鋼筆字,倒也天然意趣,自成一格。
從此,我和周濤老師就越來越熟了。他是很好的朋友和師長,是新疆文壇的靈魂人物,加上我們都是自治區文聯的兼職副主席,主席團的,他代表軍區,我代表兵團,算是一個班子的成員。文代會及各種會議,年年都在一塊開會、碰面,吃吃飯喝喝酒。有一次慶祝一位老領導從事文學創作多少周年的座談會上,周濤喝多了酒開始胡鬧,根本拉不住,我趕緊帶人把他架到我的車上送回家,交給他夫人馬文。我們又都是《綠風》詩刊編委、《綠洲》雜志的顧問。有幾次都是自治區天山文藝獎的終評委,記得有一次給李娟散文集不約而同打的都是頂格100分,奇怪吧?一點都不奇怪。我們又都是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他同時是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所以每年又一起到北京參加中國作協全委會?,F在想起來仿佛就在昨天,真乃天地一書生,可親可敬又可愛。
周濤老師去世后,我特別悲痛,連發了三條悼念文字,心里才好受了一些,并在群里群外提醒兵團文藝界的同志們,應該以各種形式表達兵團人的深切哀悼之情,不能忘記周濤老師對兵團文學藝術事業一以貫之的大力支持和指導。不能人走茶涼,不能當白眼狼。我們不能讓周濤老師的家人說兵團人薄情寡義,沒有感恩之心,缺了禮數。主持作協日常工作的同志告訴我,對于周濤老師的病逝,兵團文聯、作協領導特別重視,已及時作出安排部署,我心始安。
如今斯人已逝,他贈送我的簽名圖書仍靜靜地立在書柜里,贈我的書法“風云萬里山河氣——光武囑書”裝裱上框后仍然掛在我的書房里,語出古詩“江南江北馬如飛,曾著金門羽客衣……風云萬里氣無敵,雨露兩朝恩有輝?!倍梦锼既?,物是人非,真是人生無常??!
周濤老師是新疆文壇和中國散文、詩歌的領軍人物,成就高,名氣大,為兵團事業說了很多話。有些話他說了沒事,別的人說可能就要挨批評。譬如,他多次在媒體采訪或會議等場合,說自治區的當代文學藝術是進疆部隊帶來的、奠基的,當年在全國大報大刊發表作品的主要是兵團作家詩人,還有版畫、戲劇、電影。這樣的話估計有人聽了會不高興的,但他不管。兵團召開文代會、《綠洲》座談會、軍墾文藝創作理論研討會,兵團主辦的綠風詩歌節、邊塞詩歌節,國內重要作家代表團來訪等重要的活動,每次請周濤老師出席,他不管多忙,一請就到,從不擺領導和名家的架子。有時也沒什么事,多時不見,很想念,就請他出來吃個飯,或登門拜訪看望一下,聯絡交流一番,他特別開心。他對兵團事業的這份無價的情誼、理解和巨大支持,讓兵團的同志們特別感動。
作為軍人,周濤特別稱贊兵團四十七團老兵:“他們像是一個縮影,一個模型,一個不閉幕的軍史軍魂展,沒有擺在軍事博物館,而是活生生地擺在了塔克拉瑪干沙漠里。60年來,共和國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只有這群老兵,沒變。他們守著自己的信念,守著自己的陣地,守著自己的記憶,沒變?!彼f,更可貴的是,他們不同于生活在養老院和干休所的老人,在這種嚴酷的生存環境里始終都牢記著兵的身份,收藏他們的勛章,珍藏他們的軍衣軍帽,保存著他們對各個時期戰爭和戰友的記憶?!拔沂且粋€兵!”是他們的信念,不,簡直可以說是信仰,支撐著他們頑強偉大地生存。
有了周濤將軍這番話,長眠在四十七團“三八線”的老兵們,地下有知,可以面帶微笑安息了!
周濤老師去世后,我發了一篇二十年前寫的關于周濤其人其文的評論《周濤判斷》,緊接著被微信公眾號“最詩刊”“西部文學”相繼轉發,引起了很大反響,得到無數的點贊。這是2003年我在由總政宣傳部、蘭州軍區政治部、新疆軍區政治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宣傳部等七家單位聯合舉辦的“周濤文學創作研討會”上的發言,當時余秋雨、高建群等名家都來了。新疆電視臺、電臺同步直播了在八一劇場舉行的周濤文學作品朗誦會。周濤也上臺朗誦了自己的作品;主要由朗誦家朗誦,效果特別好。臺下坐滿了觀眾,掌聲如潮。人家部隊做事那真是高大上,不佩服不行。
時間過了二十年,回過頭來看,我仍然認為我在研討會上的發言《周濤判斷》中的定評是基本準確的:周濤對中國散文的歷史性貢獻是開創了大散文這一新形式,解放了散文,創造了散文的新形態,“文起八代之衰,下開千年之統”,影響巨大而深遠,不可低估。發言中提出了對周濤、劉亮程等人的散文應該抓緊翻譯,向世界推介,也是正確的。我在文中說,周濤是烏魯木齊的標志,有人微信給我留言,不同意我這一說法。對此我有點不能理解,真是少見多怪。譬如,那年我們一群來自全國的作家、詩人因開全委會到了鼓浪嶼,都知道舒婷家是廈門鼓浪嶼的標志,一年四季都是游客打卡之地。于是我們坐船登島,一擁而入,把正在午休的著名詩人舒婷拉起來,與我們一個個合影,討一盞茶吃,攪擾了一通,高高的木棉樹上花正怒放,樹下賓主皆大笑而揖別。
許多內地作家、周濤詩文的粉絲,到了烏魯木齊,想拜訪一下周濤,一了心愿,這太正常了。
最后我想說,周濤自稱“胡兒周老濤”,其實他是純種漢人。他是西域的兒子,天馬行空,野性難馴,所以才有可能寫出《鷹之擊》《野馬群》《山岳山岳 叢林叢林》和《游牧長城》。另外,他身上有很多李白的東西,風流倜儻,詩文天才,睥睨天下,狂放不羈,早年有從政之鴻志,受挫后轉入文學而一飛沖天。2005年我有幸與周濤等各位師長友人一道參加了在馬鞍山舉辦的中國首屆詩歌節,同游黃山,登光明頂,含淚拜謁位于當涂縣的李白之墓,親睹杜甫寫的墓碑,憑吊李白投江騎鯨升仙處——彩石磯,真是悲不能抑,淚如雨下。世事難料,也許什么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想到十八年后,我焚香凈手,頓首再拜,手書詩仙李白留給人間的最一首詩《臨終歌》為周濤兄送行:
大鵬飛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濟。
馀風激兮萬世,
游扶桑兮掛石袂。
后人得之傳此,
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周濤老師千古!
2023年12月7日大雪

李光武,詩人、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著作五部《愛的羅曼詩》《走過廢墟》《李光武詩歌》《李光武詩選》《詩歌之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