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1期 | 方格子:梅花鑼鼓

方格子,在《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山花》《作家》《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雜志發表、轉載中短篇小說、非虛構作品數十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錦衣玉食的生活》《誰在暗夜里說,冷》《贊美詩》《冥冥花正開》等,長篇非虛構《留守女人》《一百年的暗與光》《我有一條江》等。最新出版長篇小說《寂靜之聲》。有作品獲獎、譯介。
蘇太太挽著墨綠色手袋,從林蔭道拐過兩個彎,便見那輛銀灰色轎車打著雙閃。一只肉敦敦的手掌伸出來搖了搖,再是一個腦袋探出車窗,喊,東平媽媽。蘇太太見小袁銀灰色的頭發——跟轎車一個色系,又染了。蘇太太有點不適,一個出租車司機兩天換個發型,還染成灰色,追求過分了。原本想好的那句“賺錢不容易,小袁你別天天換發型”吞下肚——十二年服侍腦梗丈夫,蘇太太已不習慣持個人觀點。
小袁身子探過去打開副駕駛車門,蘇太太坐進去。
東平媽媽還是去找草藥?小袁問蘇太太,又湊近后視鏡用手指梳理劉?!麑θ景l劑顏色滿意。又補充道,東平也是這個發型。
蘇太太本想告訴小袁這次回良溪是給蘇先生找墓地,但小袁的話讓她生氣,他一個出租車司機怎么跟我們家東平比!蘇太太冷冷地敷衍道,隨便看看。
小袁哦一聲,咬一大口包子,邊吞咽邊照顧蘇太太這邊的話題:我這個人啊,東平媽媽,不是謙虛,明明屬兔的,偏偏像豬,貪睡。鬧鐘備了三個時段,吵得我呀,一激靈想到您,要接東平媽媽,一個橫虎跳起來。
蘇太太更生氣了:簡直在諷刺我家東平!東平在太平洋東岸翻來覆去睡不著,蘇太太昨晚跟東平視頻主題就是探討如何入睡。在華盛頓做科研的兒子入睡難,好不容易睡過去,夜半又醒來,再難入睡。睡個囫圇覺怎么就那么難!蘇太太求得良方,視頻里報給兒子,兒子在華盛頓又煎又熬喝了不知多少草藥,睡眠問題仍然是他最大的困擾。
華盛頓都是庸醫!蘇太太怒道。
合歡、夜交藤,絞股藍,白花蛇舌草,這些小袁戲稱為“仙草”的植物迎薰縣城大藥房多的是,蘇太太舍近求遠去良溪,她相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植物也一樣?;蛟S華盛頓的水土養出的植物性能上又不同,那就只等東平回國。她掰著手指算,到冬至前后,兒子或可拿到簽證——回祖國竟是“出國”,蘇太太心底是不樂意的。她趕緊往樂觀的方面想:東平一回家,老蘇的便可入土為安了。眼下,骨灰放在老蘇的活著時睡過的房間,說是人走一捧灰,這灰讓蘇太太夜晚不敢上衛生間。寂靜的夜里,老蘇的臥室變成超級骨灰盒,張大嘴仿佛要把她吞掉,跟老蘇的灰攪和在一起。蘇太太曾打算先把變成灰的老蘇安頓到公墓,東平回來再扶棺回良溪;也想過讓那個不尊不孝嫁到良溪的女兒蘇樊琪來縣城捧回骨灰——她雖不爭氣但終歸是親生女兒,老蘇或可得到安慰,但想到她在良溪天天蹙緊嘴唇吹嗩吶,蘇太太懊喪至極。
蘇太太最恨女兒沒出息,喜歡什么不好?偏偏熱衷嗩吶這一門。蘇太太聽不得嗩吶,平白的一聲“嗚哩呀——”,像哭喪,帶著死亡氣息。又偏偏地,良溪人把嗩吶稱作“梅花”,嗚哩嗚哩鏘鏘鏘,梅花鑼鼓唱啊唱。在蘇太太看來,日常里良溪上空總彌漫不祥之氣,這不好。
蘇太太也跟老蘇同輩人說起骨灰的事,說要不先埋了。蘇家人跳出來勸慰:不要急啊臨風嫂嫂,人活一生,只死一回。不能潦草下土,等等東平吧,橫豎都是灰了,不差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的,東平總會回良溪——聽此話,蘇太太氣沖喉嚨,一口氣回不過來:我羅臨風嫁給老蘇二十三年,伺候十二年,三十五年,還不夠,非得把我也熬成灰?
車過新修的水泥橋,小袁靠路邊停下,說,東平媽媽,前面封道了。
蘇太太從前擋風玻璃看出去,果真幾根粗毛竹擋在路上,一條白紙上寫著:前方修路,非本村住戶請下次來。蘇太太說,換條路走。
小袁說,良溪人有時真不是東西!
蘇太太嚇一跳,怎么了?
小袁說,他們面上說東平出息,東平家祖墳冒青煙,背地里說東平不是良溪人了,說他昧著良心活著。
什么?蘇太太挺直身子,停,停,你剛才說什么?
小袁說,東平是不是沒有中國的身份證了?
蘇太太吃一驚,她從沒往這上面想。之前要回國一趟說容易也不容易,但等個一年半載,好歹能回。如今呢,東平是國際友人,回良溪不能住在良溪,也不住縣城的家,要住到僑聯給安排好的酒店。
車已至封鎖崗前。車窗搖下,都是良溪熟面孔。蘇太太道,修橋鋪路,你們辛苦了哈。那就不進鎮子了,省得麻煩。
值崗的紅袖章拉起橫桿放行:是東平媽媽回來了,過吧過吧,來一趟不容易。
車滑過去,窗外幾個人大聲問候,免不了有些討好:東平簽證拿到了吧?
接著念叨蘇太太,真不容易,骨灰在家放半年了。
什么時候輪到他們同情?原先,良溪人閑聊,東平是必定要被提起的:東平出息。東平自小脾氣就好。有一度,良溪流行一款風衣,是東平給蘇太太在上海買的。良溪婦人照著風衣式樣定做,風靡良溪小鎮。東平獲得美國那邊的永久居留權后,良溪人有些吃不準自己的感情,像被東平拋棄了,漸漸地就不太惦記了。如今呢,蘇東平在那邊做科研,也不夠仗義——甚至爹死了都不回來!老蘇火化那天,殯儀館搞個視頻吊唁,他蘇東平居然打哈欠。
路途突然拉長,這趟良溪不該回!蘇太太有些煩躁,開了車窗。小袁提醒今天空氣質量指數228,重度污染,黃色預警。蘇太太關上車窗,閉目靠著。一些鏡頭閃到眼前,放電影一樣。出去后第三年冬至,東平回良溪。人們奔走相告,東平回來了,東平的博士服曬在露臺上。等不到黃昏,蘇家新修的道地上,擠擠挨挨來了很多街坊。細心的街坊發覺東平瘦了,頭頂一簇白發在黃昏的天光里煞是顯眼。但,這多半還是榮耀。東平當即跟小袁約下:我姆媽以后出行就交給你了。小袁應承下來。不久,東平從美國打來一筆錢給小袁買車開出租,但只要東平媽媽要用車,他便推掉網約車訂單,成為她的專職司機。
東平入職科研中心半年,蘇太太跟丈夫在新聞里看到兒子。兒子陪同華盛頓科學家到中國某個科研基地。兩人盯著電視屏幕看,連線給沒出息的女兒:快看新聞,你弟在上面。在兒子帶來的榮耀里,夫妻關系熱絡了許多。
敷了青黑色藻泥,蘇太太從內衛出來,蘇先生靠在沙發上,半瞇著眼。蘇太太關了電視——沒有兒子出鏡的電視有什么看頭!轉頭見蘇先生嘴角拖出一長條透明的東西,一顛一顛,她抽一張面巾紙遞過去,道,說起來你去過俄羅斯,你倒是翻譯給我聽聽,荷塘月色烏克蘭語怎么說的?
蘇先生沒有回音,頭一歪,蘇太太才發現異樣。老蘇你別嚇我!她抓過手機撳數字,第一時間想到兒子,可兒子在電視機里出不來。蘇太太腦袋里快速轉換頻道,抖索著找號碼。終于通了:快,你爸……
你好110,哪里?手機里一個女聲問。公事公辦的語氣。
蘇太太氣極,一邊過去扶住老蘇,老蘇,老蘇!又對著手機低吼:囡痞子,你爹還剩一口氣!
請問需要什么幫助?對方問。
畜生!蘇太太怒喝:蘇樊琪,良心墨黑的東西,臧家弄七號一零一。忽然醒悟,上次跟女兒慪氣刪了她手機號,現在稀里糊涂之下撥到了110報警電話,對方變得溫和有人情味,您好,臧家弄七號一零一,蘇銓錦家,需要什么幫助?
蘇太太抖索道,救命!
那一晚成為新紀元。腦?;謴推诘奶K先生,行動力退回至嬰兒時期。蘇太太邊上班邊照料他,像上了機械發條的青蛙,彈跳在學校跟臧家弄。蘇樊琪來住過兩天,換床單,熬粥,換房間空氣,給父親修面剪頭發。父親入睡后,她跑到陽臺吹嗩吶。當年蘇樊琪放棄嫁給迎薰中學體育老師的機會,偏偏跟良溪鎮上敲鑼的阿法成了夫妻,阿法只是個做紙師傅。他們結婚那年,東平上大二,他從外省回來參加姐姐的婚禮。姐姐姐夫想不出合適的禮物送給弟弟。給你吹個曲子吧,樊琪說,我跟你姐夫作的曲。夫婦倆吹了一曲,嗩吶在良溪夜空流動,鑼鼓鏘鏘鏘響,工科生蘇東平鼻子酸酸有點動情。蘇樊琪遞嗩吶給弟弟,說,吹一個?東平接過嗩吶,擺開架勢,剛醞釀好情緒,蘇太太沖過來,奪下嗩吶,指著蘇樊琪:囡痞子,良心墨黑要害你弟弟。一揮手,嗩吶以拋物線狀飛出去。
蘇樊琪跟病榻上的父親說嗩吶,在他床前吹,父親咧嘴笑了,嘴角歪得不成樣子。蘇樊琪同情父親,拿面巾紙給他擦嘴角漏下的唾沫。蘇太太在門邊瞥見這一幕,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中風后的丈夫露出笑容——多猙獰啊。到黃昏,她央求樊琪饒過她——她吃不消嗩吶哭天哭地的聲音,也實在不忍目睹老蘇的笑。
蘇樊琪別過父母回到良溪。良溪人來臧家弄看望老蘇,說蘇樊琪不孝順,爹癱了都不見得她難過,整天就知道吹個梅花。還有她嫁的那個敲鑼的阿法,肥墩墩的沒心沒肺。蘇太太嘩一下拉開窗簾:換空氣換空氣??蜌獾刳s走街坊。蘇樊琪是我女兒,她再沒出息,輪不到你們嚼舌根。
挨了兩年,蘇太太提前退休,專職在家服侍丈夫。她教過的學生陸續前來幫襯照料蘇先生,又撐了一年光景。后來漸漸稀疏,再沒學生過來。蘇太太獨自撐,撐了十二年。
小袁見蘇太太氣色不佳,塞給她一個包子。說他家小區門口流動攤販新添了包子項目,純精肉里摻了香菇,是老蘇喜歡的味道。老蘇活著的每一天,一日三餐,從來按照他的喜好,直至吐出最后一口氣,床頭永遠放著他喜歡的吃食。
蘇太太咬一口包子,難以下咽。肉餡里滲出染發劑的氣息,或許還混雜有其他的腐朽味——老蘇房間里彌漫的厚重味道,終年不散。床鋪,家具,木質地板,墻上掛著的畫,統統染遍老蘇的腐肉味。它們是老蘇集結的同謀,散發著敵意、憤懣,蘇太太作為健康人群的代表,少不得花精力跟病人對峙,跟老蘇發散的氣味對峙。她給老蘇讀報,為他翻身,替換尿盆……濃郁的腐酸味。蘇太太哪一天不被惡臭逼進洗手間干嘔?每年的體檢單上都有一條:賁門淺表性糜爛。醫生解釋,嘔吐抽搐損傷賁門。
老蘇臥床第四年暮春,兒子在華盛頓隔空委托家政公司請來保姆,三十五歲,眉眼清爽,手腳麻利,獲得蘇太太首肯。蘇太太尤其認可保姆的態度,不討好,不卑不亢,謙恭里透出骨氣。保姆熟悉一應細節,包括給蘇先生清洗身體。這樣合不合適?蘇太太有過猶豫,但她努力克服。相較于能脫身去老年大學接受琴棋書畫熏陶——只要不需整日吞咽屋子里的渾濁氣息,簡直是恩賜??商K先生的抗議及時破壞了祥和,約等于中斷了蘇太太逃離丈夫肉身的念想。每周三中午十二點照例跟兒子視頻,蘇先生抖抖索索從枕頭下摸出一張白紙,顫抖著舉到手機前,給兒子看,“想去黃泉路上看看?!?/p>
蘇太太意外看到這沒有主語的句子,體悟出丈夫的無聲譴責,上升到傳統婦道來想這一句,竟有些羞愧。她收起棋盤,折疊好書畫紙,筆墨硯臺清洗干凈,彈古箏用的指甲套,丟進分類垃圾箱,忍著鈍刀割肉般的痛,重回臧家弄。
蘇先生在師大中文系教授古漢語,課堂里古意拙樸,研究生喊他阿蘇教授,表達他們的喜愛。蘇太太呢,迎薰中學高級教師,退休前一年語文公開課被當作范例在全省教育系統推廣。要說蘇家是書香門第,也在情理中??商K樊琪——蘇太太當初賦予女兒這個名字,指望她生命蔥蘢繁花似錦,可她呢,職業高中畢業后,放棄進迎薰幼師繼續深造的機會,直奔良溪當了村官。蘇太太也覺得下基層鍛煉能積累經驗,以后回迎薰城區天地更寬闊??膳畠壕贡粏顓刃M惑——說這把銅制嗩吶吹出的曲子,總讓她想起自己被漫天桃花包圍,不管不顧愛上良溪,連帶那個木訥的良溪男子李成法。
良溪老街一百年沒有變化,彎曲,幽深,青石板泛著光。蘇先生第一次帶縣城來的新婚妻子回良溪見街坊,月光下,他指著潮濕的石板老街,溫和自豪地告訴妻子,臨風,你看石板,被歲月打磨,都有光芒了。蘇太太扭過身子,看到木排門邊探出鄉下孩子拖著鼻涕的圓臉,虎頭虎腦對她笑,她自語道,嗯,愚蠢的光。
小店門口閑坐了一些人,靠墻,倚門,趴柜臺,目光散淡。都不用做工嗎?蘇太太惋惜,大好光陰用來曬太陽,說閑話,她恨鐵不成鋼。蹲在樹底下撓腿肚子的老袁瞟一眼兒子的出租車,繼續咳嗽。小袁肉墩墩的手伸出去,晃晃塑料袋:爸,新鮮肉包,嘗嘗。
老袁扶著樹干撐起身子,樹干泛著光亮,像被他扶了一百年。他佝僂著踱步過來,接過塑料袋,手探進袋子窸窸窣窣摸出一個肉包,咬一口,點頭,嗯,黑毛豬。蘇太太撳下車窗跟老袁打招呼。老袁張嘴咬住包子,忽然問蘇太太,阿錦哥幾時回來?蘇太太嚇一跳,阿錦。蘇銓錦,年輕時她喊他銓錦,后來喊他老蘇,到后來幾乎不怎么交流,頂多說:吃飯了。臟襪子不要放在床頭。不要當著我的面撓癢都是皮屑啊。阿錦,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青年時梳邊分發型,蘇太太覺得蘇銓錦跟沈從文相像,文縐縐的端方臉。眼下已不能摸到這臉龐,心跳也沒有了——扇他耳光時他委屈的神情,倒像刻進她心底的印章,長久地留在那里,時不時跳出來,啪,蓋個印。平滑的印章,這樣刺痛!
蘇太太心不在焉地聽老袁說話,女兒女婿短跑比賽似的奔來。樊琪拎著沉甸甸的裝滿良溪塔餅的塑料袋,阿法扛著一疊元書紙跟在后面。他們喜樂樂的樣子,哪像父親已過世?
丟臉。蘇太太惱怒啊,小袁,我頭痛,回迎薰吧。
小袁回頭,東平媽您沒事吧?是不是低血糖?會不會頸椎病引起頭痛?
叫你開車你就開車!蘇太太低吼。
小袁吃驚,踩油門踩剎車,車朝前沖,又因慣性往后一退,人們發出驚叫。原來阿法正好沖到車后,車往后退時,碰到阿法的肚皮,他直直往后倒,蘇樊琪眼尖,急急把袋子丟到阿法身后,阿法倒在一袋子米塔餅上。
大家圍攏來看,嘻嘻哈哈說剛才像武打片。蘇太太臉色煞白地鉆出車子,大家還在笑,像看戲。阿法笑呵呵起身,叫蘇太太姆媽。蘇太太拿眼掃他,又瞟瞟蘇樊琪,蘇樊琪提起被阿法壓變形的米塔餅:姆媽,熱塔餅,壓扁了。
蘇太太猛地舉手,樊琪別開頭躲避,蘇太太收回手捋捋頭發,說,好的,良溪,都好的。又說,你爸獨自在家,我要回去。
出了良溪,蘇太太重重呼出一口氣,沮喪像洪災,沖毀堤防,淚水洶涌。壓抑著不出聲,開了車窗吹風,視線模糊。風像飛鏢梭梭梭刺在臉上。痛快!快落光樹葉的水杉,一晃而過。迎面來的是馬褂木——她曾跟學生分享鵝掌楸這個樹種,有個學生在她啟發下寫就短篇小說《一樹旗袍》,她在課堂上跟學生講解。陽光打進窗來,一團暖色掉落在教室地板。那光景,是無邊無際的歲月,似有幾個世紀能活。老蘇一走,生命的曲子忽地停止,弦斷了。一片落葉飄進車窗,貼在胸前,她吃驚風推樹葉的力量,像蘇先生的手。中風第一年仲夏,燥熱,蘇先生抖索著伸手示意要什么,她拿報紙,端茶,遞鐵皮楓斗糕,他搖頭表示都不是。隨即指指她前胸,嘴角牽了牽露出笑意。曾是那樣漂亮風流的男子,此刻卻滿眼猥瑣。蘇太太“啪”一個巴掌扇過去打到他頭上,蘇先生歪倒在地板上。扶他到床上已是半個鐘頭后的事,她用光力氣,不掙扎了。不至于哭。只有嘆氣。蘇先生的手伸進她上衣,在她胸前摸索,哆哆嗦嗦捏了捏,嘆口氣,又退出手。
又一片落葉打到臉上,像巴掌打暈她。跟老蘇結合后,她不假思索地認定婚姻的捆綁合情合理。她想起有一次去外省培訓,在海邊遇見漁夫,她在海浪的余波里被卷出去幾丈,是漁夫撈起了她。漁夫抱著她給她披上一條毯子,她依稀看到他黝黑的面龐,深邃有力的雙眼,傷痕累累的手臂,抓握船舷時鼓出的強健肌肉。如果婚姻里有過縫隙,那便是。她遏制不住地愛上了那個魯莽的漁夫;或者,她愛上了愛情這種東西,被相思折磨得臉色蒼白。丈夫體貼她,說要不出去走走散散心。這給了她機會。她謊稱同學聚會去了海邊。漁夫仍然在,那間巖石上的小屋亮著燈。她遠遠地看著那亮光,直到夜深燈滅。那年她三十二歲,像新藕。
再往前開一段路,小袁剎車。前方出了事故,電瓶車被撞出路肩,安全帽卡住脖子,車主窒息死亡。交警正疏通道路,小袁的車緩緩駛過事故現場,蘇太太目睹白衣護工把死者抬到車上,救護車呼嘯而去。
死者面容這樣安詳,內臟怕是碎成片了。正哀嘆,車已到城區,小袁依言將車停到恩波橋頭。剛好十二點,又是周三,例行公事一樣跟東平視頻。東平在實驗室門口,面容疲憊。蘇太太照舊關心兒子衣食起居,媳婦在中東醫療援助——至今沒有說起生孩子的事,也是蘇太太心病。
姆媽想立個遺囑。蘇太太幾乎是靈感突顯,心底承認交通事故打擊了她。
東平眨眨眼,像沒聽明白。視頻卡了卡,東平看起來愚笨,眼神渙散。媽媽,墓地的事聽您安排。東平又補充說他可能有機會派回中國工作幾年。
東平將頭湊到攝像頭前,全面淪陷——沒有一根實際意義上的黑發了?;野紫嚅g的頭發看得蘇太太心驚肉跳。說到頭發,小袁忍不住湊到蘇太太手機前,東平東平,我還是喜歡你的灰頭發,看起來有學問。東平的笑從無線網中傳過來,慢了半拍,被空氣割得支離破碎。
蘇太太下了車,過恩波老橋。有兩個人蹲在橋面下棋,圍著十多個人看,氣氛緊張。兩人手邊放著充當籌碼的小石子。下橋便到恩波公園,東一簇西一簇的人,打牌,閑聊,看手相觀面相、生辰八字,歡騰熱鬧的全是市井,她之前從不正眼看。蘇太太在迎薰縣城出生長大工作戀愛結婚,到東平出去,直至蘇先生離去,她從不覺得這派祥和跟自己有關。卜卦算命,麻衣相術,知識分子有意隔離了這庸俗。忽地一股香氣橫沖直撞,蘇太太辨出糖炒栗子的甜香,攤位左右,圍著幾個人,蘇太太加快步子。她想吃點甜的食物。
臨風哎,臨風。一個粗嗓子叫住她?;仡^看,似曾相識,竟是高中同學,都認不出了。丁莉莉,原來是你啊。
是我啊臨風,你還認得我?
怎么不認得?糖炒栗子,生意好不?
工藝廠倒閉后,我就賣糖炒栗子了,臨風,我在迎薰街巷弄堂賣了三十年糖炒栗子。
竟從不知道。兩人敘了敘舊,丁莉莉的記憶停留在高中時期,蘇太太已不太記得那時的事,她勤奮,拼盡全力讀書才上了好大學。蘇太太從手袋里掏出手機,對準二維碼掃了掃,說,莉莉,買五斤,我微信轉你。
丁莉莉愣了愣,說,五斤這么多啊,家里有客人啊臨風?
蘇太太也愣了愣,說,客人嘛……要來的,總會來的。說話間想起良溪的女兒女婿,還有在良溪中小上學,成績差強人意,她從未認真關心過的那一對外甥男女。心底里呼啦啦涌起情感,辨不清屬于哪一種。
丁莉莉不肯收錢,兩人推來推去終于收了。又敘談兩句,蘇太太剛要離去,這邊丁莉莉走出攤位,炒栗子的手莽撞地拉住蘇太太。
臨風,我捐掉了。
捐什么?
捐自己。
什么?
臨風,我捐掉我自己了。丁莉莉拍拍胸口。
啊,聽不懂。
臨風,你是真不知道?丁莉莉詫異。壓低聲音道,我簽了遺體捐獻意向書。
像霹靂打到頭頂,蘇太太一個趔趄站立不穩,盯著丁莉莉。丁莉莉點點頭說,他們會好好對待我們的。說這話時,丁莉莉有些激動,眼眶潮濕。蘇太太擔心丁莉莉克制不住要撲進她懷里。蘇太太咬咬牙,吃不準說什么,想了想說,丁莉莉,你真崇高。
丁莉莉從褲袋掏出手機,點開一個鏈接:臨風,加個微信,我轉你看看。
進門換鞋,來不及喝水,蘇太太點開鏈接。潔白溫馨的房間,白菊花叢里躺著無名亡者,圣潔,安詳,有死亡的莊嚴。黑西裝,灰領帶,教授帶領醫學院學生圍在遺體周圍,他們彎腰,鞠躬,禮畢。安魂曲漸漸消散。淡出。
隨后,蘇太太猜想,應該是一把刀滑過身體某個部位,露出被消毒水泡過的肌體組織。兩年后,骨灰被妥善安葬在醫學院定點墓地。白菊叢中,墓碑刻上“羅臨風”三個字。
東平堅決反對。蘇太太喜樂起來,東平反對就對了,那才有仗可打呀。她這才終于明白自己魂不守舍的那些糟糕的情緒,都是因為活著無爭議??!母子倆在視頻里爭執,各說各的理由,多熱鬧啊。書房、大露臺,這些,蘇太太很少涉足,像塵封了。這些天她精神倍增,跟東平展開拉鋸戰,她慶幸自己十七年語文教學練就的口才,唇槍舌劍,東平屢次戰敗,蘇太太占了上風。已無暇探討睡眠這樣的小事,遺體處理是大事。她又走進蘇先生的房間,讓東平看骨灰盒:看看你爸,躺花崗巖盒子里半年了,靈魂不知飄到哪里了。東平崩潰,大喊爸爸,蘇太太關了電腦。
這一日黃昏,蘇太太整理老蘇的房間,書籍,備課筆記,論文集,榮譽證書——老蘇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據。門鈴響,蘇太太撐著酸脹的腰從貓眼朝外看,女兒女婿站在幽暗的門外平臺,感應燈照著蘇樊琪掛著淚的臉。蘇太太開門,女兒帶著寒氣撲進她懷里,媽媽,我和阿法來接爸爸回家。媽媽,你跟我回良溪吧,我和阿法孝敬你。
這份親情陌生而強烈,蘇太太把持不住幾乎要昏倒。
關緊門窗,阿法捧出蘇先生骨灰盒,點了一支蠟燭。樊琪喊,爸爸,我們回去了。梅花鑼鼓鏘鏘鏘,人生就是響亮啊媽媽。嗚哩嗚哩,鏘鏘鏘,靈魂回家啊爸爸。
之后很長一段日子,冬至過去,甚至又不知不覺到了次年立春,東平還沒回來。視頻內容集中圍繞遺體處理的事,就此延伸出解剖學方面的話題。蘇太太去新華書店買了幾本書,《局部解剖學》《格式解剖學》,又托小袁從舊書網上淘得《夢的解析》,在視頻里展示給兒子看。蘇太太的怨氣主要是針對東平所在的那個下作的機構,原說派遣東平回中國工作兩年,反悔了。但不管怎樣,終于跟兒子有了交集,對抗,抵御,誰都別想說服誰。說不完的話,都像學術探討了。關于肉身,靈魂,意識,科技,宇宙,居然還拎出幾個新詞,元宇宙什么的。真好。遺產無意義。只有遺體,曾經附著過靈魂,靈魂又給肉身以精神??畲z體即款待從庸常日子里穿行過的這一生。對此,蘇太太認定有必要長期抗爭,她已做好畢生準備。她終于有事忙了。她甚至覺得兒子刻意反對是為了成全自己。還有那個臉紅得像糖炒栗子的丁莉莉,早不見晚不見,偏偏這個時候會了面。臨風你不知道,我兩個兒子都走了,一個打架死的,還有一個得了病。我那千刀萬剮的男人失蹤二十三年了臨風。
老蘇有一次跟她說,要不我換個工作吧。那些狂熱的女生,那些與他志同道合的女教師,她們從來都是婚姻里的定時炸彈。她們的新鮮,飽滿,無限生機使蘇先生難以招架。蘇太太勸慰說,躲避無用。如果你愿意,可與她們交往試試。老蘇將她這一番話視作賭氣。他死死守著巖石一樣堅硬的他自認為的忠貞。
好了,都將結束在時間里。悲歡,嫉妒,不甘,荒謬,這些痕跡都將留在遺體里。這讓她感動。老蘇已在良溪向陽的山上入了土。她交代女兒,給你爸立個碑,左右兩株松柏。不用給我留位置了。
將來——想到將來不再跟老蘇同墳,蘇太太情緒復雜。人們總是樂意在生命終結時給個圓滿定論,他們相愛,他們精神與思想高度一致,他們永生永世在一起。多么可怕的認同?,F在好了,再也不會被控制了。她想到,如果有區域,他們的靈魂可以相見,到那時,她跟老蘇或許可以說說前世里的得失,愛,恨,大滿足與大缺憾?;蛟S還可以重新建立誓約,下輩子絕不一起奔赴人間。沒錯,意志如此自由,顯而易見,他們也能做到不再見了。想到此,蘇太太竟生出凌然之氣,像突然掙脫什么,跑進另一個世界。她坐立不安,在屋內奔走,解剖方面的淺顯知識深深吸引著她,骨骼,肌肉,經脈。哪一處曾收留過情感?手術刀劃破皮膚時,思想是以怎樣的方式躲避戕害的?她竟覺得前一陣的孤獨有些矯情。如今她似乎終于找到了出路,或去處。她的感動須以歌來頌,她打開音響,音樂將房間充滿。她透不過氣,推窗,遠山坳,暮色已起。落日散發的余暉,此刻映在她窗上,折射在天花板,描繪出絢爛圖景。一種陌生的朗闊,梅花鑼鼓一樣,在她心里驟然響起。
你看,嗩吶這個樂器,像不像梅花?蘇先生的聲音似從夜空傳來,蘇太太打了個寒噤。嗚哩嗚哩,鏘鏘鏘。這聲音帶著揮之不去的激越,像另一份重生的愛情尾隨而來,在臧家弄屋子里回蕩,又竄出門縫,在空中集聚,在云霄之上回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