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苻莎:三秋記(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 | 苻莎  2024年01月02日08:32

    苻莎,一九九三年生于四川成都,畢業于吉林大學人文科學實驗班,主修宋代文學。二〇一六年起先后在韓國、芬蘭工作和生活,現居芬蘭坦佩雷。有作品見于《西湖》雜志。

    人一生中至少要溢出一次。春香(はるか)抓著吊環擠在車廂深處,面朝纖塵不染的玻璃窗,靜靜地想。

    最初她選擇來到這座城市,是因為聽信了圍繞祖先的傳說:接受使命意味著放棄姓名,懷抱煢煢決心,從大陸走向大海。曾幾何時,尚無“異域”,或者說詞語仍止步于素樸地理學概念。在故鄉,許多家族都繼承有類似故事,指明一處地點,生造尋不見的根,以證實源遠流長的于事無補。

    開學不久后的小長假,涼風輕起,她初次登上城墻。旅途迎向開端。是龐然不容忽視的城墻。租一輛自行車騎騎停停,路面偶遇坎坷,是為遠眺阻斷。滿目是利刃般的樓宇,寂寥灰綠的樹與池,飛檐昂揚,沿途垂掛紅燈籠串。她用手掌觸碰不夠古老的冰冷磚石,從垛口悄悄探頭,懷想舊時的內與外。幸福莫名漫上眼眶。

    假期是洶涌的。撥弄車鈴好幾次,前方游客仍不為所動。春香略微惱怒,有些失控地從側面擦過。車把碰撞人身,她瞥見精巧刺眼的耳機,塞在布滿孔洞的左耳中央。錯覺在一瞬間開花?!白プ∧菛|西?!庇袀€聲音慫恿道。她下意識剎車回頭,旋即察知了無可指摘。并非八街九陌車水馬龍。沉浸于高處絕景時,自己也在奢求旁若無人的錯覺。

    本該各自耽溺,如今已經太遲了。對方大聲道歉,口音軟糯,順便說起多余的話。

    世間究竟有多少“多余的話”?偶爾它是某類反諷,暗示事件必然發生,核心肯定存在。但祖先沒能親歷。后現代嘈雜無止境地堆積,就在子孫腦內,形似早晚變得臃腫的肢體。班上見多識廣的同學提醒她:那個國家的男人最擅長甜言蜜語。那種職業的男人最喜歡招蜂引蝶。

    宣傳海報上印著配色迷幻的字:“古都搖滾”。一時不知是概念還是名號。春香依照便箋上的地址尋路,仿佛又被城頭的氣流撫弄。小酒吧在白日沉陷于黑暗,在太陽落山后暢快呼吸如同蝙蝠。她穿袖口寬大的黑色雪紡衫,坐在一段距離外的琥珀色壁燈下,馬提尼杯里盛著偽造的晚霞。

    作為一名外來者撥響六弦琴,喝到五分醉,借第四種語言發聲。她把這些當作田野里稀見的文化現象。隨后才是人。

    性別不重要。人的有趣在于無法被記錄歸類,寫成論著。比如主唱走下舞臺,用佐酒的燭光點煙,理由是幼時曾被打火機炸傷腳背;明明買下舒適的豪宅,卻情愿躲在汽車后座熬夜?!耙粋€人睡雙人床,會被孤魂找上?!边@時藍頭發鼓手走近,彎腰借他嘴里的火,他拍拍對方面頰,轉頭吐出煙圈,“你剛才想說什么?”

    春香霧里看花,似懂非懂地微笑:“什么也沒有?!?/p>

    鼓手繞出側門,呆立在站牌旁,恰與室外海報上的姿態呼應。許多人趁周末到佛塔下看噴泉表演,五彩的樹七彩的水,散場后擠不上罐頭似的末班車。但他們不急。因為燭火幽微,天還未亮,長夜無荒。玻璃窗上,扁平影像被夾在明與暗、動與靜之間,失去飽和度,恍如乘坐傳聞中的地鐵。

    同學怕春香墜入羅網,搶先邀她逛博物館。換票窗口前隊列壯觀,普通的星期三,恐怕全市游客相約同訪。千年前進京追求理想,如今理想被梳洗得簡潔,等待暗中標價的免費鑒賞。所幸已非都城。他們注意到,埋葬確實只是開端。繪畫和雕刻區藏匿諸多面孔,材質時代各異,神情可疑,或許都曾過著身不由己的美滿生活。

    疲憊與啟示混合發酵。坐在昏沉展廳的長凳上,同學娓娓講述起自己的故事:童年住所附近有一條風情街,夤夜傳來異國舞曲的躁動。男人咒罵,女人尖叫,宛如獸哭。朝那個方向去時,跟隨家長或偕同友鄰,永遠默契地繞道而行。脹滿誘惑的汁水。是惡魔的領域。大家都害怕被噴濺。直到十四歲與人相約出游的清晨,鬧鐘故障,不得不狂奔。穿越往日拒絕踏足的街巷,太陽在轉彎處刺傷角膜。面前地上橫躺著靜止的肉身。十字路口虛假沉寂,深暗液體幾近干涸。不可以停步,會被糾纏。就當誤入了都市傳說。他從她裙擺邊緣跨越,詛咒自此灌透脊柱。

    春香知道這是不對的。告解要到教會去低聲傾訴,罪惡須對審判者清晰坦白。博物館響起了催促離場的廣播。她不愿做殘穢的下一個感染者,于是掙脫了同學的手。夜幕降臨得越來越早?!拔疫€約了別人?!彼f。

    人似陰刻的字,要靠指尖去感受刀鋒。因此使人成為人的并非歲月,而是空間。梧桐葉散發腐爛臭味,附著在玄關。春香站在飄窗前,比城墻高,風卻吹不到臉上。候鳥的隊形疏密有致。雙人床是波瀾不驚的池塘。父親和母親曾是受困的偶鰭。難以追問的除了根系,還有酩酊話語、斷裂記憶。好在笑意仍是掌控的證明。

    蒼灰磚石,正紅燈火——是古都的品格,但不夠獨特。她繼續俯視、觀察著,辨認想象中的拜訪,路線與行走,回與往。大部分場合,嘴角揚起,便會被解讀為喜歡。男人摁滅煙頭,應和道:“我也很喜歡這座城市?!彼^去獨享榮耀,至于未來,宇宙內設均衡原則?!坝袆e的理由嗎?”“這里的快樂短促,但是激烈?!?/p>

    春香聽罷恍然:原來已身處生活之外。生活四通八達,目的終究在此。

    十四歲前,她總是被琥珀色安全燈的光芒包裹。眷眷不舍。父親在暗房里埋首工作,使月亮也染上銅銹般的氣息。不要日常,去找啟示。一切是從等待晾干的照片開始的。殘留于視網膜上,哪管樂器宣稱在場。古代孤魂長久凝望。她擬定計劃,每個月至少三趟,暫別簡陋的留學生公寓,走進吞沒足音的高層電梯。

    四季都經歷,才稱得上旅居。春香是這樣相信的。同理,日夜兼程,方可謂戀愛。她還打算坐在副駕駛座,展開印滿方塊的地圖,指點數不清的遺跡。宮闕腐朽,園林枯黃。外界喇叭聲粗魯地響。她渾然不在乎,把他從噪聲里拖出,輕盈地親吻。父親早就離開,家早就遷走。猜想經由行動成為現實,底片指向作品,跳出相紙的白色邊框。她沒日沒夜地繞著遠路,直到等來又一年的秋淋。

    單薄的站牌絲毫擋不住風雨。正當焦急猶疑之際,男人抱著長柄傘,踏過水洼出現。他的臉上沒有狼狽,只剩秘密,自以為藏得完美,尚未被看穿。

    “你的車呢?”“已經賣了?!?/p>

    那么再無孤獨伴侶戴著耳機在后座失眠。課外實踐邁入新階段,春香早有預感,喜形于色,即使無法撰文公布成果。

    撐開的傘下,二人緊緊相擁,骨骼收攏。她將冰冷的手探入他大衣口袋,摸到輕飄飄的打火機。濡濕的布料沾住皮膚。若胸前有傷痕或空洞,而今正彼此貼合。律動齊整,仿佛鼓點,愉悅敲擊中,糖漿飛濺。

    “左邊是我的,右邊是你的?!?/p>

    “什么意思?”他在耳畔問,柔柔呼氣。

    她不作答。過了好一陣,又說:“左邊是你的,右邊是我的?!?/p>

    國籍或職業沒那么重要,但語言的確有意義。人們說音樂是一種語言,其實語言才是一種音樂。最基礎的詞匯編織最深刻的機心。甜蜜流淌,巧妙引誘,盤旋共舞。歌詞先于曲調被發現,在千萬年前。

    “你不能成為實驗品?!贝合愕降鬃プC會,向一年間不再對話的同學解釋,“也不算研究對象?!碑吘刮覀兪峭?,缺乏捕捉課題的必要條件,且涉及倫理問題。

    同學決定提前返鄉。他有太多選項,心猿意馬,狡兔三窟。另有源頭的祖先刻下了不必洄游的基因??崭鬯蛣e,其余師友心照不宣回避,留他和春香獨處。大約作為報復,她也給他講了故事。關于另一具尚未成形的解答,一次切割雙方的失落。關于殘忍卻合法的科學。關于得魚忘筌、暗度陳倉、挑撥離間或是釜底抽薪。

    他脊背發涼,又黯然神傷,于是掙脫了她的手。

    琴弦顫動,嗓音微啞。狹窄舞臺承受著各種意義上的最后一場表演。我們年歲漸長,若沒能成為人,就不得不面臨失散。主唱瞥著壁燈方向,指腹隨節奏移動,眼神里的憎惡不加掩飾。是恨人橫刀奪愛,還是怨己求而不得?

    春香不茍言笑,仿佛專業評審,打量虛空中的音符。晚霞飲干,徒余殘冰。渙散目光底下,刺痛大腦的是那次長久擁抱的后續。

    坐在溫暖干燥的博物館里,藍頭發的男人給她看存折。六七位數字富足綿延,繪出堅牢的生活圖景。今天不去酒店了。他說:“我們都需要一個家?!?/p>

    誰是“我們”?春香頗感意外。她自認始終冷眼旁觀,并無渴盼。難道兩個人擁抱時,還聽得見第三組心跳?腳下土壤冰冷陰森,永恒不變,究竟是誰的夢里長安?她很想站起來,指著玻璃對面殘損的石碑宣告:“理想社會就在這里。短促又激烈?!?/p>

    但她最終只是照常繞道返校,更換電話號碼,處理掉相關紀念物,把手賬上的所有約定盡數涂抹。表演散場,無聲無息;月落日升,蝙蝠休憩。

    一切為了完成學業。從大?;氐酱箨?,該是命中寫好的滿載而歸。家譜沒有澄清,但她心知肚明?!翱缥幕涣鳌钡拇_時時刻刻在發生,以緘默語言、尖銳刻刀、淺薄笑顏。短短一年間,天賦加上勤奮,她識得的字、聽懂的話已多如沙數,足以繞開圖像,讀取真理或意義的直言不諱。這當然符合昔日自己的殷切期待??墒遣⑽疵撾x的正軌,似乎也無從回歸。

    考試是強壓著惡心感參加的。老師從春香手中接過試卷,見她臉色蒼白,安慰道:“答得不錯,不用緊張?!狈謹挡贿^是生活偶然起伏的小插曲。生活自顧自一往無前。朋友們盼來假期,七嘴八舌商量聚餐,得知她無法參加,紛紛表達遺憾和善良的祝愿。大家都享受著恒溫水池。人很無趣。

    四處是陰刻的字。只有那些被拋棄的廢品還記得:學到的知識并非再難忘記。西風殘照,花費一個又一個下午。碑石的叢林中,她獨自彷徨,妄圖觸及蛛絲馬跡,最終一無所獲。

    地鐵進站過半,戛然停住,廣播語焉不詳地通報故障發生。原本就還在試運行。春香并未多想,跟著人潮從前一節車廂下了車。離目的地還有一站路,導航正常,走著去無妨。

    她似乎是初次不為任何風景名勝,如此普通地漫步在異邦的街道上。以“大”為美學的地方,馬路寬得意義不明,房屋密得無暇喘息。擦肩而過,不曾多看一眼;掘地三尺,能否貼合祖先滴落的體溫?她穿越橫線,確認雪白建筑外墻上方殷紅的十字,進入大門。

    “你一個人來?”“是的,我一個人?!?/p>

    不能讓別人知道。雙親或師友。在愛中,在存在、追尋及破壞中,無論誰都是孤身一人。

    “你怎么會喜歡住在那樣的地方?”母親從娘家來電,再度質問春香(??)。

    那種地方,從照片上看,連座像樣的摩天大樓也沒有。舊東方式的落后生活和古板思想會腐蝕心神,使人甘愿重返麻木歲月,放棄對先進文明的崇高追求。

    先前她同樣是躲在大海對岸,朝話筒傾倒不滿:“你念的是首都圈最好的大學,有商科碩士學位,怎么能嫁給那種人?”

    隱私被提固然委屈,但春香更介懷的是,母親在用時興的標準評判親生女兒。近幾年,無論在網絡還是傳統媒體領域,婚姻中男女學歷的錯位都屬熱議話題。社會急不可待地給產品貼標簽。新鮮出爐,不得翻身。被放上流水線,人有了質量差別,自然要討價還價。只剩電視手機相伴的母親于是深受蠱惑,遺忘了自己與窮學生私奔成家的狂熱青春。

    以詞句為通道,焦慮竄入血管,隨脈搏奔流。春香深呼吸,盡量耐心解釋。他非常愛我。初次見面即再無遲疑。對浪漫的執著乃是遺傳而得,自父母,自祖先,至此開花結果??催@張蜜月照,二人幸福的笑靨被遮天紅葉簇擁,明眸里倒映金光閃閃的水上樓閣。

    誰知母親繼續反問:“男人長得漂亮有什么用?”

    不僅是外貌啊。像千根針扎著后腦勺。春香試圖辯駁。他也曾作為優秀學生去大陸讀書,為繼承家業才回歸島嶼。輾轉之中緣分揭露,聞者理應心軟。只可惜家業到底未能保住。與其當個平庸職員,他選擇了發展學生時代的愛好,成為自由攝影師。才華需要經年打磨和照亮。何況他操持家務,安排娛樂出行,包攬全部雜項,我因而過著舊女性不敢奢求的輕松生活。至此有一處停頓。因為對照暗含優越,往往成為導火索。

    ——他真的愛你嗎?

    ——那是當然。

    不知母親相信了多少。聽筒嘟嘟作響,催人反思。若存在溝通的欲望,問題便是方式:語言的組織,避重就輕,尋求共識;若相反,則只得等待。等待是特定物種的宿命。很久很久,險些忘懷?,F在,她總算又一次打來,揪住上回照片的背景,替女兒挑剔居住地。

    風雅的、安寧的、故事中的、人人傾慕的古都,母親偏不屑一顧。媒體在此刻失效。耗費半生走向現代,一輩人用審美澆筑成水泥森林,再不肯折返。宏大的、正確的、燈火通明的,使人放棄耐心:“我只是想住在沒有你的地方而已?!?/p>

    春香掛斷電話,抬頭見丈夫站在房門邊,笑容略顯迷茫。他一個字也聽不懂,被聲音的世界排除在外,由此免于分裂。

    “今晚吃什么?”是她先開口。證實現實,重建此岸。

    色彩豐富的京野菜擺在白瓷盤中,烤肉在鋼鐵上鳴唱,酒已經斟好。年輕人厭倦討論金錢,但靈魂價值或可透過食材的昂貴體現。因為早晚要化作血肉。他說,參賽了。光影溫柔,獎金不菲。咀嚼時嘴唇緊閉,沾上油星,是充滿誘惑的。也可能腐蝕骨骼。她注視他,放下筷子。初見的心情化作潮水,不分場合,反復上涌。舌頭蠢蠢欲動。

    就算真的徒有其表又如何?我有權選擇。短促而激烈的快樂要用一生的平淡去消化,像稀釋毒藥。春香很清楚,并愿意為之努力。

    月色朦朧,適宜迷醉。巷口有人在發紙巾,衣擺上繡著、地面上涂著殷紅的十字。比紅葉更濃郁,如同由鳥居的支柱與橫梁的交界切割而成。重影般層層疊疊。雙手抓緊枕頭,那圖案在眼瞼內側晃動。她再次深呼吸。紙巾包裝上印有地址及最新集會日期。

    “你被聲音纏住了?!痹诼灞苯紖^空曠的廢棄廠房里,長袍祭司對她說。展眼四個季節飛逝。白銀燭臺上火焰不停搖擺,黑影從肩胛升起。當時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滑落?;剡^頭看,天花板下坐滿密密麻麻的殷切目光。她本想趁中場休息脫身,卻被叫出姓名?!奥曇糇C實了永生?!?/p>

    丈夫的身體是另一只抱枕。不夠柔軟,但輕盈有實感,帶著對信仰一無所知的溫度。春香慵懶地輾轉,意欲陷入昏睡,又被念頭打斷。畢竟人是填不滿的,無論誰都一樣:“為什么是我呢?”問題拋向廣闊的外部世界。是啟發式的,飽含直面鋒刃的殘酷。

    “我曾經隔岸觀火?!鄙瞄L轉動鏡頭的手指輕點在妻子面頰上,他回應道,“所以必須愛你?!彼麘浧鸬氖菑墓适律钐幒蛿⑹陆Y局的兩次遁逃,而她聽罷安心——這符合每周一次的布道所宣講。唯有體驗到重力,迎向它,克服它,方能擺脫糾纏。讓我們不再空等,共建救贖的高塔。出于干渴,她舔舐長袍,痛飲香甜圣泉。

    禱告詞及其余資料鎖在最下層抽屜,和舊CD一起。她確信丈夫不曾發現。殘杯冷炙還在桌上,被奢靡地遺忘。

    夢依照隨機性運行。夢見隱秘渴望或相?;孟?,都是電流碰撞的慣性使然。是故白日片段也會闖入。有人發現過去,有人發現未來。恰似對學歷、外貌或存在方式的討論:夢的疆域里諸般形態并行而平等,闡釋卻涂脂抹粉,扭轉了判斷的色溫。

    重新認識強詞奪理以外的真相吧。夢勸告道。那晚,集會進入尾聲。月亮如一柄彎刀,握在收割的掌中。確實不僅是長得漂亮,也不僅是風雅或安寧。信眾圍成圓,學祖先取暖,仿佛洞穿幾世。春香聽見自己對祭司吐露心聲。親昵而坦然。

    這里是某人的故鄉。走在小徑上,花吹粉雪,染白河川。學生時代,有個我曾迷戀、追逐、妄想靠近的身影。抱著徒然喧擾的樂器,在CD表面旋轉,借由圖像貼合。一圈一圈,終未真正抓住。我因此焦躁、彷徨,創造另一個人出場。初次見面便下定決心。是先有他還是先有家?問題像古代短歌般得不到回答。

    但出生在同一座城市,說同樣語言,眉目有七八分相似的他,無疑是別人的平價替代品。沒錯,他正是那樣的東西。毫不知情,一個音符也不了解。惹人嫉妒。那本尊銷聲匿跡,或許已不在此世。獨自留下的我,選擇住在這里,渴望與他者邂逅、共生。

    我在做夢。這是跟母親也不能分享的秘密:我根本沒有進入過生活。我仍與生活表面透明的羅網纏斗。

    周末午間的電話鈴格外刺耳。春香從被窩探出手臂,在床頭柜摸索。鼻底殘留松香氣味,似乎一切就發生在前夜。無所不能的祭司把手機遞還信徒:“現在,所有聲音被收束在此。你重獲掌控權。但要記得及時切斷?!彼磺椴辉傅亟勇?。是大學時關系不錯的同學。隔幾周聯系一次。例行寒暄外,今日故作正式地清了清嗓子,展示驚喜般,邀請好友回國參加自己的婚禮,如同某段遙迢的、陳腐的吱呀回響。二人當年的確不分彼此,直至命運之樹開枝散葉,或是洋流盤繞沖散。

    “為什么是我呢?”春香按摩跳動的太陽穴,又一次懷疑。

    對方默然,以回憶代替思考。數載校園時光純情愉快,堅定可信,因而大概是要追根溯源:為什么二人會變得親密呢?她莫名有些羞澀:“你和我十幾歲時的一個朋友同名?!?/p>

    多么軟弱的借口。春香透徹地認識到,她與睡在身邊的他,無不歸屬平凡魂魄。沉溺于俗世哀樂,永遠抵達不了圣潔的彼岸。皮相完美也是枉然。他們是試圖挽留過去的人。而在每周一次的集會上,大家都得到了承諾。大家從祭司處接過酒杯,口唇相遞。重逢的悲愿靜待有朝一日。

    同學的聲音繼續傳來:“令堂去世以后,感覺你越發不愛聊天了?!?/p>

    這個人在開什么玩笑?自己昨天才和母親吵過架。就用同一部手機。鮮活地,怨憤地。耳畔響起詭異低鳴。最近總是吵架。為同一類事情,不同的海岸,觀點相左,永恒輪回。分明在地理上遠離,卻仍需把精力消耗在多余的解釋里。連工作也荒廢。春香頭痛欲裂,想必母親亦然。朽壞的血管,稀薄的氧氣,極端的情緒和基因。名為遺傳的苦難將二人捆縛。確曾相依為命的二人,上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呢?

    “……所以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算隔岸觀火?!睂Ψ窖灾忚?。而她一語不發,掛掉電話。決絕心情似曾相識。冷汗沾濕睡裙的后襟。

    假設母親逝去,逃避和反抗豈非統統白費?冰山迅速融化,城市措手不及。淹沒呼吸的唯有原以為絕緣的悔恨。鋪滿大陸填滿海。先于神明,末日擅自降臨在無罪的個體肩頭。何以可能?誰會允許?

    下一次她還會來電,無論多久?;驅⒆穯柹难永m?!澳阍趺催€不要小孩?”不管在何種環境、與怎樣的對象,孕育才是頭等大事。是人預見未來的唯一方式。不必倚賴先知。

    春香離開床鋪,朝陽臺走去。她原本只想透透氣,被秋陽的余暉籠罩后,倏忽感到燥熱難忍。唇舌枯干,雙目漸盲。與此同時,不可思議的力量開始灌注。是來拯救的。因為神秘的真實決定搶奪靈魂。她欲往高處躲藏,卻被緊緊抱住腰部。萬籟俱寂,腦中詞句亦悄然屏息。沒有爭吵也沒有布道。她孤獨一人,拼命掙扎,奮力推搡,直到另一層黑影驟然剝離,輕飄飄翻越欄桿。月光戰勝了白日。血肉擺脫血肉。世界失去平衡。

    液體從丈夫仰躺的身體下方徐徐漫出。濃稠深暗,不苦不甜。重物墜地的聲響驚動鄰居。春香沒來得及穿鞋,雙足被室外螺旋樓梯的積塵弄臟。

    “人一生中至少要溢出一次,你不要害怕?!彼麣馊粲谓z,無辜地笑,溫柔地說。用她失落的母語。辭典及文法書鎖在最上層抽屜,她從未發現。終究不知是哪方更寂寞。你愛一個人,卻對他一無所知;或一個人愛你,卻對你一無所知。

    春香一點也不害怕??謶质谷耸湛s緊繃,而她現在處于徹底的打開狀態。接受自己的無知,信賴愛情的虛浮,等待瞬間的永生。機遇就擺在眼前,要用每一寸皮膚去體驗。錯過的、聽說的、苦苦追求的答案。

    她抱著作為替代品的人形,牽引他的手指壓在自己面頰。彼此如今一致冰冷、僵硬?!案绺??!陛p喚被吹走,飄往蒼旻四方陌生的角落,她又呢喃道,“媽媽?!?/p>

    救護車或警車由遠及近高聲鳴唱。電話留在陽臺上,短促振動,收到短信?!巴泦柫?,你還喜歡那個樂手嗎?聽說他最近打算復出?!蓖瑢W仍在冷漠地啰唆。

    無法抵達的展廳中央,懸掛著放大數倍的寫真。女子佇立在小巷下坡處,兩側長屋以絕妙角度相夾,檐上落有零星紅葉。狩獵季行將終結。旁邊的卡片印有手寫體標題:SCENT OF SPRING。誰也不解其意。在采訪中,獲獎者老調重彈似的述說,日常是重要素材,作品又為生活提供滋養。女子回望鏡頭,不言不笑,唯從一雙明眸里透露貪婪祈愿。前方遠處是新修的全景瞭望塔。由于距離,顯得異常渺小,實際卻是本市如今最高的建筑。撇開佛塔,俯瞰皇居。先進文明需要自由的表征。所幸已非都城。

    跟同事合住的二居室裝潢靡麗,春香(Chunxiang)最喜歡自己房間頂到天花板的大衣柜。藤蔓浮雕閃著光抽芽。幾多華服都愿吞納。嬌小女性要踮腳抬臂,才能把衣架或圍巾掛上橫桿。

    一個曾在北國長住的舊識告訴她,每逢凜冬降臨,極夜浸透,被季節性抑郁驅趕的人常常躲進衣柜。蜷縮身體,拉上柜門,從縫隙遙望屋內明燈,你會領悟到黑暗終究有限。

    走出這間位于富人區的窮人宿舍,往北穿過兒童公園,已是郊野質感。一戶人家在平房前院種柿子樹,結實累累。山丘上有古代遺址,鐵欄圍住亭臺,玻璃下壓著久遠的碎瓦和器物。周末,附近居民踏遍荒草遛狗。生活是無限的。

    小型語言學院的院長早年留學大陸,自詡文化之信使,現在是胡楂滿臉的粗糙中年。據說前妻帶著女兒不辭而別,搬去了北部。貌似堅牢的真實暗藏裂隙。教室留下一面玻璃墻,以便窺伺。防撞膠帶細細延伸,印有誰也未曾就讀的頂尖學府的?;請D案。

    在略知皮毛的半島語言里,第二人稱不夠禮貌,發音則要把前字尾的輔音與后字首的元音連讀。所以“春香”近似“楚娘”。是古典風月味。從某些人口中念出,與特定話語搭配,黏膩得反胃。

    “楚娘上班一定要化妝,穿正式衣服,最好是裙子?!薄俺镱^發盡量留長,顯得成熟一點?!薄岸嘈π?,學生說楚娘不愛笑,很嚇人?!?/p>

    沒有誰像玩偶般度日,還自然發笑。性別不重要。我想當一個完整的人??上o處沒有規則。院長臉上的假笑看久了,很像繼父。半夜跌跌撞撞湊近床鋪的繼父,酒氣迎面侵襲。鄉下過年不放煙花,唯聞鞭炮亂響。被菜刀砍傷的左肩停止活動,左耳微微抽搐。法律判定春香沒有責任。但人心另有撕扯。

    作為玩偶而不自知才算至善。春香從銀行取出全部積蓄。此外身無長物,除了母語。她決心流利地訴說。走過獨木橋,探索彼岸真切的森林。在那里沒有人認識自己。扁平照片上的異域幻化為鮮活的嘈雜,故土終被反襯得虛假。在“那里”,她享受陌生感,卻無力扭轉它必然的消逝。即使不主動學習,活著就會耳濡目染。僅僅九個月。雜念經由語言沖刷。她幻想無數種無拘無束的未來,不料有朝一日,率先受困于自己的名字。

    “我希望別人尊重我的專業,而非外貌?!彼诟怪卸啻窝菥毲徽{。然而追根究底,選擇權才是錯覺。很快,那名字就不再被提起,代以泯滅個性的“老師”。短句堆砌敷衍:“老師今天氣色不好?!薄袄蠋熋魈斓恼n取消了?!薄袄蠋煵贿m合這份工作?!?/p>

    大團花朵從枝頭墜下,發出沉重的一聲啪。怎樣能算適合呢?

    “有的學生喜歡老師,有的不喜歡?!边m合意味著一致好評。

    “不喜歡”是“很討厭”的委婉說法。少年愛恨難免極端。由此可見,春香是凝定不動的,參差的是學生。若直陳所思,必定被認為在推卸責任。

    “喜歡”她的學生通常早已成家。三十或四十余歲,育有小孩的主婦居多,不時送來美味贈禮。她們如衛星環繞小小家庭,偶然追逐潮流,報名充實自我——準確說是填充工作日午后的枯燥冗余。也許還另有緣由。她們注視大齡未婚的春香,癡迷溢于言表。厭倦的衛星發現另一條軌跡,被不可能性淹沒,所謂機會成本。

    她們中的一位開車帶她游覽本市聞名遐邇的古建筑群落。當天剛巧降溫。舊宅院大門緊閉,微型博物館陳列絢爛紙張,百年老店售賣暖胃湯餃。春香想到一件趣事:饅頭(Mantou)是饅頭,而まんじゅう(饅頭 / Manju)勉強算包子,??(饅頭 / Mandu)則指的是餃子。吸飽高湯的蔬菜餡鮮入骨髓。學生聽懂亦解得趣味。同形異義詞荒誕跳躍,遭課本一筆帶過。教育模式尋求的是一一對應。穩固、規律、絕對,可以被編成考題,或進行機械般標準的會話。這份工作的神秘在工作之外,與生活結構相似。

    逛到民族衣裝體驗店前,春香早有預謀地停步。若以年齡論,未嘗不是撒嬌。但師生關系森嚴,優先級不容置疑。服裝師將系帶繞攏收緊,一圈圈在胸口,勒得客人缺氧。寒意從各處短窄夾縫漏入。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千秋萬載,自古及今。學生付完租金,轉身認出老師,驚喜夸贊。濃妝的眼底浮沉向往。合適的不是人,而是相對的青春,加上圍繞國籍的誤解和攀附。幸福正是尚可當個漂亮體面的玩偶。幸福還是足不出城卻感知了廣闊宇宙。學生給她拍了很多照片,幫忙拎起裙擺,在黑夜里、瓦檐下、紙幕前。但她也說,老師挑選的是改良款,紅黑配色,在過去不太吉利。

    春香換回常服時頓悟:應當努力變得平凡。接受種種要求,哪怕自相矛盾。平凡在各個時代面目迥然,但永遠是真切的寓所。我們只能活在有限的歲月。森林被人類聚落取代。副駕駛座傾斜的窗被雨水澆濕,緩緩下滑的水珠照映街燈,細長花苞形燈罩半藍半紅,色調正統而凝定。古都的美夢做完了。

    上下課沒有鈴聲,院長每日看鐘,從磨砂玻璃遮擋的辦公室提前溜走。同事留意動靜,也跟著早退,狼吞虎咽,吃掉雙人份工作餐的一大半。周末房東用密碼開門,帶工人檢修地暖,春香毫不知情地驚醒,匆忙披上睡袍應對,床鋪書桌凌亂,極為失禮?!澳阃浉嬖V我了吧?”趁午間碰面,她謹慎詢問住得更久、工齡更長、語言更流利的同事。對方頭也不抬:“怎么可能,早跟你說過,你自己不記事?!?/p>

    一個人的記憶力確實有限,且容易動搖。兩個人的是非則無法細究。飯饌甜辣可口,春香低頭進食。溝通的欲望被咀嚼殆盡。味覺會成長,人卻是很難改變的。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2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