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嚴彬:彩票車到來的時節(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 | 嚴彬  2023年12月29日08:46

    嚴彬,一九八一年生,湖南瀏陽鎮頭人,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出版有詩集《獻給好人的鳴奏曲》《大師的葬禮》《所有未來的倒影》等。曾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二屆青春詩會、《人民文學》第四屆新浪潮詩會、第四屆中俄青年作家論壇。曾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F居北京。

    彩票車將要開來的時節,比當年鄉村雜技團巡演還要叫人興奮,全鎮人用歡樂來迎接它。一爺又在摸自己的錢袋子,他還要去摸獎,一而再,再而三,總期盼著能中點兒什么。

    彩票摸出來的不是現金,都是時興的或實用的東西,大到汽車,小到牙刷,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一爺那時年逾耄耋,不再勞力掙錢。他也有收入,便是他大半生累積下來,尤其是他不再當家、老伴也去世了以后,那十來年存起來的養老錢,大頭存在銀行里,有微薄的利息。至于他到底有多少存款,我們也不知道,只看見他不缺錢花,手里總攥著錢。那錢用來做什么?當然不是買棺材板,他的杉木紅漆棺材早已經準備好,安安靜靜停在二樓那間屋子里,隨時可以取用——他從不將死字掛在嘴邊,忌諱和人談論死。

    他總說,還沒到時候,他還且活呢。

    一爺的錢袋子,附近的人都說,是一種象征。

    誰都知道一爺有錢,他的錢花不完,不知道有多少。

    他每天早晨吃一碗開水沖雞蛋,中午喝八寶茶,晚上則要吃肉。一爺結過兩回婚,娶過兩個老婆,生下十多個孩子(具體十幾個居然沒有誰說得清了),長大成人的有三男五女,一大家子人。兒子生孫子,子孫開枝散葉,逢年過節,老老少少都來孝敬,錢啊,物啊,麥乳精、蛋糕、水果啊,從來沒有空手的時候。他還常常拿些水果給孩子們吃,隔壁家的也分得到。

    所以一爺不光長壽、福氣好,人緣也好,大家遠遠見了他,都“一爺、一爺”喊得叮當響,生怕他聽不到。小孩子喜歡圍著他轉,討他的零食吃。成年人喜歡和他開玩笑,問他最近哪個兒子好久沒來看他了,問他最喜歡哪個嫁出去的女兒。一爺總是樂呵呵的,他說他記不清啦——他哪里知道。

    還有人走到他面前來,故意大點兒聲音和他說:“一爺,聽說橋頭理發店又來了外來妹啊,你老什么時候去看看?”

    對這種沒正形的玩笑,一爺就會假裝生氣,舉起一只手來,“我敲死你個二流子!”開玩笑的人也假裝湊過腦袋去讓他敲,而后或拍拍手,或扛著鋤頭走了。

    一爺之所以對摸彩票感興趣,是因為他家那臺威力牌洗衣機就是他一九九五年摸到的。當時的洞口村,電視機將近普及,幾乎家家都有了,而洗衣機還不多見。也許是女人們尚且習慣手洗衣服,瀏陽河清潔的水就在附近,井水來得也方便,三兩家人共用一口井,就如同一個生產小組有一兩頭公家的耕牛,大家一塊兒用,也都是免費的。再說,連衣服都交給機器來洗,那接下來是不是飯也不用人做啦?家里的女人們平??删凸馐O麓蚺屏?。一爺好運氣,他花二十塊錢,就中了二等獎。洗衣機搬回來的時候還有人放了爆竹。

    因為摸到那臺洗衣機,一爺專門叫兒子將自來水管接到了屋門口,洗衣機放在屋檐下。每到洗衣服,洗衣機就開動了,將衣服在滾筒里甩得哐哐響,五十米外牛爺家都能聽見。

    聽說鎮上又要開展大摸彩,他早早提醒孫兒,上街記得叫他。他身邊最小的孫兒小蔡已經十二歲了,手里也有零花錢,他應著爺爺的話:“好嘞,爺爺,到時候我們倆一起去摸彩票,我也有錢?!?/p>

    一爺也說:“好好好,帶你去,說不定小孩子走狗屎運,手氣更好?!?/p>

    彩票車要開來的消息很快家喻戶曉,三爺和四爺這對鄰屋住著的兄弟當然也聽說了。也有人問他們兄弟、他們家女人,這回打算花多少錢去摸彩票?兄弟倆笑而不語。他們家女人便說:“那總要拿一張大票子?!眲e人又說:“一張怕是不夠?!迸私釉捳f:“那要問我們家男人?!?/p>

    他們是村里的富裕戶,紅磚房建得早,屋子大而結實。上下兩層,樓上樓下有三個套間,套間都帶著自己的客廳和衛生間;還有四間單間,可以做客房,但很少迎接客人;一個大客廳,兩間飯廳;三間雜物間,最東邊那一間已經改造成車庫,里頭可以停輛小汽車,但是當時還沒有買小汽車,一直空空蕩蕩,只堆放著一些雜物,也許先添一臺小三輪也說不定。在他們正屋背后,有豬圈和牛圈,有雞鴨棚子,還有菜地。這一切從他們爺爺和父親那兩輩人手里就開始悄悄積累了,他們爺爺過世的時候,據說還找出來一袋子銀圓,有好幾斤重,還有一些紙張發黃的地契,早已先他爺爺作古,成為廢紙。經過祖輩父輩、他們這一代,還有他們的兒子們數十年的勞作,走紅運、擅理財,三爺四爺率先奔向小康生活,給自己蓋了大房子。兄弟和睦,姑嫂客氣。他們成年后分家而未相離別,依然同住一個大屋檐下,不像別家兄弟那般將老屋拆了,各自選一個地方建自己房屋,有時還要因為分家不均而爭吵,甚至從此兄弟反目。

    彩票車要開來了。

    據說發售的彩票有一百萬張,特等獎是一輛桑塔納2000,比上一年提高了檔次;一等獎是三輛奧拓汽車,就連二等獎,也是一大排的鈴木摩托車;至于小獎,不計其數,只要去摸獎的,誰要不中點兒什么,只怪他手氣不佳。

    兵馬未動而糧草先行,彩票車還沒有開來,獎品還沒有陳列到鎮上彩票點,全鎮人仿佛已經聞到了那些獎品新鮮的氣味,聽到了撕彩票那令人激動的、微小而熱烈的聲音。所以男女老少,不論錢多錢少,沒有人愿意錯過這樣的熱鬧機會。

    花錢買個手氣,一年才兩回,就和搞雙搶一般。一次通常在五月,另一次是在秋收以后,都是閑暇時節。

    五月十三日,鎮上趕集的日子,也是“鎮頭鎮一九九六年夏季彩票節”開幕第一天。據鎮中心三角碑附近供銷社營業員項春花講,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人。

    從清早七點半開始,到傍晚六點,人挨著人,人擠著人,連男人們的脖子上都騎著人。項春花說,那天她足足看見了十萬人,整個鎮子的人怕是前前后后都各自來了兩趟,正街上、通向電影院的巷子里、大橋上、店鋪里,哪兒哪兒都是人。

    離項春花她們供銷社的門面不遠,在三岔路口擺攤賣油粑粑和白糖餃子的人說,當天他和他老婆用光了兩桶菜籽油,賣掉的油粑粑不計其數,白糖餃子蘸掉的白糖有十幾斤。到最后太陽還沒落山,場(鎮頭方言:指趕集當日的集市)還沒散,他們便決定收攤回家,賺錢的袋子里已經裝了一布袋子鈔票。臨回家前,賣油粑粑的男人還在項春花她們供銷社給他老婆買了一套時裝、一個自動熱水瓶,放在板車上拉走了。

    “熱鬧非凡!熱鬧非凡!”從人堆里擠出來的人在跟自己說話。

    “我活到現在,這是頭一次看到鎮頭有這么多人!”有老頭子擠不動了,躲在電線桿子旁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和也上了年紀的老太婆說。

    有人在傳著廣播里播報出來的中獎消息,有人在遺憾地說今天沒有中,打算明天再來買。

    第一天,談論特等獎桑塔納2000的聲音很少。第一說明桑塔納還沒有被摸到(有人說彩票組委會不會那么蠢,他們相信大獎至少要控制到一個星期之后才會被摸出來——過早開出大獎的話,很多人要泄氣了,至少不會有那么大勁頭將摸彩的希望維持到最后一天);第二是人們談論的主要是一天內不斷產生的新獎項,那些幸運的中獎者和不那么走運者——說只差一個字沒中到,可有人馬上來嘲笑他,說這次使用的是十二生肖頭像彩票,大獎是龍頭——的故事。

    有人從褲兜里摸出幾張已經撕開兌獎區的彩票,上面印著一只老鼠。

    “都是老鼠?!?/p>

    老鼠意味著謝謝參與,“謝謝參與”四個字就印在老鼠頭像的下方。

    不單老鼠,兔子也是。

    有人站在路旁一張一張撕開那些彩票的兌獎區?!袄鲜蟆鲜蟆米印米?,還是老鼠——還是兔子?!蹦切┮豢跉赓I了一整版彩票的人被自己不斷撕出來的老鼠和兔子弄得一臉喪氣。

    也有人從一版彩票里撕出一只狗,或是一頭牛、一匹馬。

    他們中獎了!狗是電熱毯,牛是洗衣機,馬是摩托車!

    “看來動物越大,中的獎便越大!”

    馬路上到處是被丟棄的老鼠和兔子彩票,一張張鈔票像魚餌那樣被魚咬走了。

    上午,順著人流走,走到位于鎮西頭新修建的環線,正在建設中的小廣州飯店附近那塊大空地上,所有人都會看到平地而起的近一丈高的領獎臺。臺頂搭著大涼棚,涼棚上一米高、二三十米長的紅色橫幅上用單張方形黃紙寫著“鎮頭鎮一九九六年夏季彩票節”一行大字。迎著領獎臺是一張印刷的整幅招貼,上面印著汽車、摩托車、彩電、洗衣機、生活用品等圖案,向人們昭示著陳列在附近的真實的獎品。

    領獎臺上,貨真價實地擺著一長溜的電視機、洗衣機、熱水壺……這些都還不是大獎。在領獎臺邊上,又另起了一高一低兩個臺子,也像領獎臺。高臺上停著輛黝黑的全新桑塔納2000小汽車,稍矮的臺子上是三輛紅色奧拓,汽車上都掛著紅花和彩帶,打扮得跟婚車一般。紅色和藍色各十臺鈴木摩托車分兩排排在汽車兩側,組成摩托護衛隊。其他不計其數的獎品則大多儲存在領獎臺后方同樣新搭起來的庫房里,等著幸運兒們去領取。

    和我一樣,后來無數人回憶起鎮頭鎮摸彩票的日子,總會情不自禁提到一九九六年那一次大摸彩。它可以和后來于一九九七年迎接香港回歸祖國的那一次端午節全鎮龍舟大賽相媲美,幾乎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一九九七年的龍舟大賽已經成為絕響,是鎮上至今最后一次龍舟大賽。此事說來話長,日后我們有機會另行再說。而一九九六年的夏季彩票節,則實實在在是空前的,即便是后來連年舉辦過數次彩票節,不論獎品、中獎率和參與人數,都沒有哪一次能和這一次相比。有人說,那是一九九六年的盛況,卻也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旎畹娜兆雍鰜砗鋈?,終究還是歸于平淡。

    隨人流抵達摸獎現場的人終于加入熟悉的盛景。

    彩票售賣柜臺是一圈圍繞著領獎臺的半圓形桌子,桌子上也鋪了紅布,里里外外,竟有三層之多。彩票擺在桌子上,像一朵朵花正在開放,等待著男女老少們帶著鈔票來采摘,好奉獻給他們多少不一、甜度不同的花粉?;ǚ鄱际翘鸬?,前來采花的人沒有一個不快樂,沒有一個臉上不帶著那種或嚴肅或開懷的笑意,但只有少量最甜的花蜜,能被極少數最幸運的人帶走。都說一個人的好運如同他的命運,早被面相那難以言說的預言寫在臉上,可沒有一個人,哪怕是鎮上算命最準的那個盲人,敢打包票說,誰誰誰在撕開彩票之前,就已有中彩票的面相。幾乎所有從鎮上每一間房子里走出來、在彩票柜臺前伸出手掌、一邊交錢一邊接到那沓可能埋藏著好運的彩票的人,他們臉上都或多或少掛著希望,他們很容易就因參與到那希望里而哈哈大笑。

    當天上午八點多一點兒,就在副鎮長劉香君剪彩并宣布彩票節正式開始,請大家盡情摸彩,并祝每個人都幸運的發言過后不久,第一批站在彩票柜臺前拿到彩票的人——那些一周以來參與彩票現場搭建的工人中就有數位中獎了。

    據說,作為勞動報酬之外的額外獎勵,他們人人都被彩票節組委會贈送了一整版二十五張、面值總計五十元的彩票。他們被告知,彩票的成本將從組委會的經營費用中均攤,二十五張彩票,和其他正常銷售的彩票在中獎概率上沒有任何不同:就看你們的手氣。

    在現場,他們各自拿著一張蓋章的兌換憑證,兌換了那版屬于他們的彩票。

    他們中就有多達七人陸續宣布中了獎。

    “猴子!”

    ——自動熱水瓶!

    “狗!”

    ——電熱毯!有兩個人得到了電熱毯。

    “豬!”

    ——一箱旺旺牛奶!有兩個人得到了旺旺牛奶。

    “雞!”

    ——最小的幸運兒,撕開金雞頭像的人將獲得一支中華牌牙膏,或一塊馬頭牌肥皂。

    僅有一個人沒有中獎。

    八個身上灰塵還沒拍干凈的民工——七個幸運兒和一個擁抱了幸運兒的人,在不遠處宣布并分享了各自的快樂,雖然不是洗衣機,也沒有摩托車和小汽車,但畢竟不花一分錢就得到了獎品。沒多久,他們消失在不斷更新的人群里。

    那是第一天,最熱鬧的一天!

    認識一爺的人,會在當天下午四五點鐘的街上見到他老人家。和大多數上街趕集的人不一樣,一爺下午三點才動身上街。那天是星期一,孫兒有課要上。他好說歹說,才和四爺說好,叫他上午不要動身,下午跟他一塊兒去摸彩票。

    一爺、四爺,兩個老頭兒,并不是兄弟,是根據早年生產隊時期按隊上勞力年齡排的序號叫起來的。四爺小一爺十幾歲,當時六十多,和走路蹣跚的一爺相比,他算是年輕力壯的老頭兒,平時種田種菜,干活兒還是把好手。一爺不愿獨自上街,四爺家離他不到兩百米,平時也喜歡來他家走動。兩個老頭兒下午才動身,緩緩走在去集市摸彩的路上。穿過禾苗遍地的田野,經過鄉村公路,他們一路走,一路聊著天,說起去年摸獎時的情景。

    一爺家那臺洗衣機是他在一九九五年秋天的彩票節上摸到的。生產小組中,獨獨他摸到一臺。老頭兒提起這件事情,總忍不住提高聲量和別人說幾句,說自己運氣好,選到了那張二等獎的號碼,只差一個“9”字沒有對上一等獎。四爺邊走邊聽他說,夸他越老越有福氣。他們互相開玩笑問:“今天帶了多少錢摸獎???”一爺伸出一根手指頭,說:“一張老人頭?!彼臓斆诖?,笑而不語。

    兩個人從村里慢慢吞吞走到橋頭,快接近鎮上時已經臨近四點,路上人擠人、車擠車,熱鬧程度是平時的數倍。下午過了大半,人潮正從鎮中心向周圍回流,大部分人走在返程的路上。熟人碰到,互相打招呼,問“中獎了沒有”。一半人帶回了獎品,一半人當日空手而歸。但見到汽車真材實料停在那里,摩托車已經有人從領獎處開走兩輛,摸獎氛圍仍然高漲。一時沒有中獎的,有人瀟灑笑笑,說“買著好玩”,有人像有耐心的釣手、老到的賭徒,他們的口頭禪是“今天不中,明天中;前面是小魚咬鉤,后面才是大魚”。

    多年來,一爺有個習慣,每逢趕集,他喜歡下午去。下午四五點鐘,集市到了尾聲,大部分趕集的人都買到了想買的東西,離鎮上遠的賣家想著過不了多久該收攤回去了,賣蔬菜賣水果的攤位上只剩下些被挑揀過的貨物,這時候買東西,好講價,賣家多半會打折賣。晚一點兒去,對那些節儉的、精打細算過日子的人來說,是合適的。尤其是酷暑時節,老人家也更適合下午去,人少、涼快,也不耽誤買東西。

    然而摸獎第一天,一爺竟沒能走到現場,沒能親手掏錢買到彩票。

    人真是太多了!

    過了橋,來到鎮子街上,密密麻麻的依然都是人,車子也幾乎開不動。一爺和四爺又緩緩走了半條街,看表時已四點多了。一爺走不動了,問往回走的人,摸彩票結束的時間是什么時候?有人說是五點半,也有人說是五點。一爺輕輕喘著氣,對四爺說:“四爺啊,我是走不動了,走不動了。這樣行不行啊,你看,他們說五點鐘彩票就不賣了,你腿腳快,你受點兒累,快走兩步,代我也買一百塊錢,中了大獎,我分你一半?!?/p>

    四爺當日買到了彩票。

    一爺的彩票也是四爺買回來的,只買了二十塊錢。四爺說,他人代買,莫要貪心,二十塊錢,試試運氣。四爺還給一爺八十塊。

    到處飄蕩著彩票和彩票的余味,每條路上都是遺棄的彩票紙屑,絕大部分都是老鼠和兔子,但偶爾也能找到其他象征著幸運的生肖彩票,它們當然已經兌換過獎品了。

    小孩子們在撿地上的彩票,多半是為了好玩。也有大的孩子說撿到過中獎而沒有兌換的彩票,那彩票的生肖頭像上沒有蓋“已兌換”的紅章。

    小孩子們的快樂和幸運也是真實的??傆腥艘驗榇中拇笠鈱⒀劭粗绞值臇|西丟棄,幸運星落在地上消失不見,或被其他人撿到。在蜜桃、橘子、甘蔗成熟的時節,大人們已經將樹上的桃子和橘子收過一遍,將地里的甘蔗收割且成捆運走后,孩子們仍會在果樹和地里找到桃子、橘子和甘蔗,那種味道比平時在自家樹上和地里大大方方摘到的、撿來的,吃起來要快活得多。

    當孩子們意外撿到了還沒有兌換的彩票,他們就去大人那里領賞。

    傍晚時分,落日余暉照耀著鎮上的彩票大棚、作為獎品的汽車和摩托車,與路上不時往來的車輛和人相比,它們折射出更燦爛的金色光芒。光芒正在朝第二天漫延。買彩票和趕集的人潮逐漸退去,鎮上才緩緩恢復往日的平和,留下的是那些正在收攤的賣貨人、小商販。服裝銷售市場蓋上了篷布。賣老鼠藥的人騎著單車行駛在路上,風干的老鼠樣品懸在竹竿一頭。賣五金用品的人正在收攤,賣木器竹器和賣茶葉的人都已經走了。零散還有幾個賣油餅油條的、賣蔬菜的、賣魚的人。沿街呈現出燈光片片,鎮上的夜晚又到來了。

    第一天晚上,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消息說,當日售出的彩票超過十萬張,不少于兩萬人買到了彩票,兩臺摩托車被抽中,當場開走,其中一人是洞口村的陳三,他家門前已經放了鞭炮,紙屑滿地,晚上擺酒慶祝。

    還有消息說,那些售出的彩票是總彩票數的八分之一(總數據又說是八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張),彩票本來計劃好了按十日平均分配,鑒于第一日的火爆程度,下午組委會臨時決定加售兩萬張,一并售罄,不得不提前結束發售。

    一爺的十張彩票拿回家,在屋檐下一張張撕開。沒有老虎、牛,也沒有豬和狗,只是三只老鼠、兩只兔子、四條蛇、一只金雞。

    “一塊馬頭肥皂!他娘的——”

    一爺罵了一句。

    有句話說,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而在現實生活里,同樣或幾乎相同的事情卻往往會反復發生。有人經過一個陌生的路口,或遇到某件他第一次遇到的事,有時會當即產生一種“這條路我仿佛來過”“這件事情以前發生過啊”的感覺。人們不知道那是為什么,就把它們當作一種冥冥之中的暗示。也許正是沿著那種暗示,有人在河里反復挖掘,終有一天挖到了金子,這是不氣不餒、始終懷著發財夢的早期掘金人中幸運兒的際遇。

    一爺和四爺這對老頭兒,在兩天后的星期三,同樣是下午,只是出門更早了點兒,又結伴緩步到了街上。他們還要去買彩票。一爺上回二十塊錢換回來的十張彩票,只得到一只金雞,他要去將那只單獨的金雞換成一塊馬頭肥皂,還要再買二十五張彩票。

    這一回,他要親自買。

    他和四爺說:“今天你也受累,就是扶,也要把我扶到彩票點啊?!?/p>

    四爺連聲說好,“我扶你去,今天你親自摸?!?/p>

    四爺上一回也買了。有人問他:“四爺,你摸彩票了嗎?”

    他笑著說:“呃——還沒有呢?!?/p>

    人接著問:“前兩天你不是和一爺一起去買彩票了嗎?”

    他又笑笑說:“我幫一爺買了。我自己沒買。彩票——恰好賣完啦!”

    “鬼才信你!”

    四爺的話人們且聽且不信,反正也搞不清他到底做過些什么??伤瞧谝荒翘煜挛?,和一爺一塊兒出門上街,后來又一塊兒回來,空手而歸,臉上不見喜上眉梢之情。有人就笑他說:“你又摸了個空頭彩票??!”四爺笑著,垂下手拍拍褲兜,“在我褲兜里?!?/p>

    而那一回彩票節呢,直到五月二十二日最后一天,四爺家里也沒見任何動靜,仿佛什么也沒有摸到,要么其實并沒有摸獎,要么全都落了空,至少沒中到大獎,頂多是肥皂和牙膏,連牛奶都沒有,因為沒見到裝牛奶的盒子。

    一爺卻摸到了牛,仿佛半輩子的耕牛沒有白養,他沒有白白和幾條水牛黃牛做伴,跟在它們屁股后面跑了幾十年。他摸到那不計其數的牛中的一個,第二天叫上他兒子,上街去找三輪車搬回那個獎品。

    又是一臺洗衣機!

    “雙‘洗’臨門?!?/p>

    洗衣機被搬回家那幾天,一爺逢人就說:“又摸到一臺雙缸洗衣機!我不羨慕別人摸到摩托車,洗衣機也是福氣,現在我家有兩臺,三個兒子輪流用?!?/p>

    他三個兒子也住在一塊兒,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家也有大房子。

    為了那一大家子兒女,一爺勞碌半生,親自主持建起了大房子,房子地基打得深。一半混凝土,一半土磚,往上壘了有一層半,第一層住人,第二層則放了一層樓板,不住人,放東西。房子環抱而建,只差南面沒有合圍,呈凹字形,有兩套帶廂房的臥室,另有三個單獨的臥室,雜屋無數。他家兒子新建紅磚房和在鎮上買房是后來的事,當時兒子們還住一起,五個女兒則一一出嫁,成了別人家的媳婦。三個兒子,三個小家庭,人丁興旺,生活在一塊兒,在物質生活還算不上富裕的九十年代,很叫人羨慕了,何況又有兩臺洗衣機。

    若要問,那回一爺前前后后買了多少錢彩票?

    是一個謎。

    到老了什么都好說的一爺對這個問題也支支吾吾,不愿意透露。到底買了多少錢彩票,別的人不知道,只曉得他至少去了四次街上。

    其實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別人買了多少錢彩票,頂多眼紅中了大獎的人家,或笑一笑那些一張彩票也沒買的人小里小氣,“留那么多錢做什么”。比如熟人們不知道一爺或四爺買了多少錢彩票,只看到四爺家沒添新東西,而一爺家多了臺洗衣機。

    可聽故事的不知名的讀者們啊,你們倒有幸可以知曉那當時之人知道或不知道的事,就比如四爺只買了十塊錢彩票,而一爺卻買了兩千多塊錢的,險些把他多年來藏在墻壁和衣柜夾縫中那些錢都掏出來。

    一爺有苦說不出,只是笑著和人說,家里又中了臺洗衣機。

    而洞口村的人,也許只有極少數幾個見到了汽車大獎被抽中的時刻。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2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