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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3年第12期 | 杜衛東:死去元知萬事空
    來源:《山花》2023年第12期 | 杜衛東  2023年12月18日08:25

    杜衛東,曾任《人民文學》雜志社副社長、《小說選刊》雜志社主編、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紀實文學研究會副會長。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已出版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和劇本近50部。有《杜衛東自選集》四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有長篇小說《吐火女神》《山河無恙》和《江河水》(與人合著)分別由作家出版社、新星出版社、東方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歲月深處》由美國全球按需出版集團譯成英文在全球發行。散文《明天不封陽臺》被收入蘇教版初二語文課本和香港高中語文教材;另有多篇散文被收入各種年選和輔助教材。曾獲人民文學報告文學獎,北京文學散文獎和全國報紙副刊年度金獎等多種獎項。另有編劇作品《江河水》《洋行里的中國小姐》《新來的鐘點工》分別由江蘇衛視、中央電視臺和北京電視臺播出。

    離夢想最近的地方

    書生與劍客,中間隔著多遠的距離?對于陸游,不過一個箭步。

    那日。殘陽將落,秋風乍起。陸游率一支輕騎路經沔陽,他眺望天邊金燦燦的晚霞,一揚鞭梢,吩咐:“離鳳縣不遠了,稍息片刻?!闭f罷,翻身下馬。眾人剛剛坐下,風起,間聞虎嘯。轉瞬,一只斑斕猛虎已竄至眼前,“從騎三十皆泰人,面青氣奪空相顧”。只有書生陸游,起身持手中長矛,大喝,一個箭步沖上去,鋒利的矛頭正中直立的猛虎的喉管,一股冒著腥氣的血噴涌而出。后來,陸游談起這次刺虎經歷,不無自得:“中歲遠游踰劍閣,青衫誤入征西幙。南沮水邊秋射虎,大散關頭夜聞角?!?/p>

    寫作這首《三山杜門作歌》時,陸游已離開南鄭幕府二十七年。出師未捷,壯志難酬,所以有“青衫誤入征西幕”之嘆;事實上,那是他離夢想最近的地方,時光不長,只八個月,卻完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泅渡:由詩人變成斗士。

    陸游永遠也忘不了他去南鄭幕府報到的情景。

    那是1171年3月的一個早晨,晨光熹微,霧氣彌漫。遠山如碧空中一抹飄逸的黛青,有升騰的霞光為它鎖出金邊兒。宣撫司氣氛肅穆,衛士配刀持槍,旌旗迎風獵獵,陸游卸任夔州通判,來到四川宣撫司任干辦公事兼檢法官。他青衫步履、一路風塵,隨侍衛官走進大堂。迎面一道屏風,是唐代畫家邊鸞的折枝梨花,一簇簇、一點點,如雪如玉,像云絮般鋪開,靈動而飽滿;幾十年后,陸游還難忘這幅畫帶給他的驚艷:“開向春殘不恨遲,綠楊窣地最相宜。征西幕府煎茶地,一幅邊鸞畫折枝?!?/p>

    當時,南宋小朝廷和女真,東以淮水為界,西以秦嶺為界。南鄭地處秦嶺高處,下面是褒城、駱谷,可以直抵長安,戰略位置極為重要,是與女真對峙的前線。以南鄭為根據地,隨時可以從秦嶺北出,收復中原失地。王炎把四川宣撫司的辦公地址,由益昌遷至地處“南北咽喉”的南鄭,就是為了一旦開戰,便于指揮。

    見到陸游,坐在條案后的宣撫使王炎站起身,拱手施禮:“一路辛苦。先生乃當朝文章魁首,胸懷一腔報國激情,日后能有機會隨時討教,幸甚?!?/p>

    王炎五十多歲,目光堅毅、沉穩,穿一件朱色錦袍,駝黃色的褲子上繡有暗金的提花圖案,玉帶攔腰一系,顯得干練而瀟灑。他既非一介武夫,又非僥幸騰達的腐儒,而是有著深邃見識的愛國者,得到孝宗信任,從兩浙轉運副使擢升為一方大員,統管西北軍政。

    陸游小王炎十歲,品級亦遠低于王炎,他所以仕途不暢,和受到秦檜打壓有關。

    1153年,二十八歲的陸游曾赴臨安應試。當時,秦檜的孫子秦塤在門蔭制度庇護下,已經官居敷文閣待制,奸相仍不滿足,希望孫子通過省試、殿試,狀元及第,便也讓秦塤前來考試并讓其奪魁。沒想到,主試官陳子茂依才而斷,將陸游的試卷“擢置第一”。秦檜大怒,次年殿試將陸游黜落。從此,陸游對科第就絕望了。

    陸游見王炎氣質不俗,禮賢下士,忙深施一禮:“大帥言重。余能效力帳前,為收復中原一盡綿薄之力,足慰平生之愿。以后,但憑大帥驅使,不敢有絲毫懈怠?!?/p>

    “先生客氣了?!蓖跹渍堦懹巫?。侍從送上香茗,他用杯蓋拂去浮沫,品了一口,又將茶杯輕輕放下,注視著陸游,語含期待:“自紹興和議簽訂,中原淪陷已近五十載。頹局已久、世象難移,先生以為,中原如何收復?”

    陸游胸有成竹地回答:“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西始?!?/p>

    王炎聽了,微微一笑,點頭表示嘉許。后來,陸游通過在南鄭的實地考察,進一步完善了恢復中原的策略:以關中為“本根”,即由關中進兵。兩人初次見面,所談內容史書上雖無詳細記載,氣氛應該是融洽的。同樣心懷壯志,一心要收復中原,志同道合的相遇,是人生最美麗的邂逅;心領神悟的相知,是世間最珍貴的緣分?!吧侥夏吓衔魪娜?,賓主相期意氣中”,兩個風雨中的尋路人,走到同一堆篝火旁,溫暖的不僅是凍僵的雙手,還有彼此孤寂的心。有了心的呼應,生命才可能如煙花一樣綻放。

    隨后,陸游精心作出《平戎策》,向王炎提出收復中原的具體計劃;王炎也厲兵秣馬,加緊了收復中原的各種準備。

    南鄭有韓信壇和武侯祠,還有一塊巨石立于嶓冢廟前,中分為二,據說是漢高祖劉邦當年的試劍石。陸游逐一瞻拜,心中生發的不是登高吊古的懷舊之幽思,而是光復山河的報國豪情?!坝兄菊?,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逼阉升g的這副自勉聯,或許最能體現陸游當時的心境。他的職務相當于現在的高級參謀,負責巡邏和對敵偵查。以南鄭為圓點,幾個月內他幾乎巡視了半徑三百里以內的所有關隘。一身戎衣,是他最心儀的裝束;半彎殘月,是他最熟悉的風景。鳳縣西南是宋金對峙的最前沿,陸游打虎就發生在巡視途中。渭水秋風夜,岐山曉雪天,陸游風餐露宿,甘之如飴,他的內心有一盞燈已被點亮:“何時聞詔下,遣將入幽燕”。

    雪夜。雪花從黑云密布的空中簌簌飄落,覆蓋了渭水平原。對面的金軍大營依稀有燈光閃耀,與天上的寒星輝映,增添了雪夜的肅殺與清冷?;钠律?,有樹,一棵一棵,虬曲盤結。枝杈上落滿積雪,“咯吱”一聲響,便有殘弱的枯枝被積雪壓斷;偶爾,不知從哪兒會竄出幾只小動物,奪路而逃,在雪地上留下幾溜求生的腳印。

    陸游一身白袍,手持長矛,頭盔上的紅纓在雪夜中如火苗般躥動。

    他勒住馬韁,胯下的洮河馬發出一聲嘶鳴。洮河馬是當年秦軍培育的戰馬,品種優良,滅景追風,成就過秦始皇的宏圖偉業。陸游視它為無聲戰友,多少次幻想騎著洮河馬馳騁沙場。此刻,大雪如白色幕帳遮蓋了天地,陸游雙腿用力,戰馬如箭矢一樣射出。他要近距離探測敵營,收集情報。進入敵軍箭弩的有效射程了,陸游仍縱馬狂奔。一腔豪情化作漫天飛雪,已經紛紛揚揚在長天大地之間。

    宋金和議期間,王炎有心收復失地,但無皇命不敢輕開邊釁。陸游報國心切,但作為一名幕僚,也只能選擇靜默。宋金邊地沒有大的戰事,小的遭遇戰時有發生,陸游親歷過兩軍邊界的刀光劍影。他覺得,收復中原的理想從來沒有離自己這么近,觸手可及,像是一株還魂草,使他本來有些枯萎的生命寒灰更然。

    最難忘那個傍晚,太陽墜向地平線,把千萬條金絲灑向秦嶺。南鄭西北角的高興亭飛檐流角、紅柱綠瓦,在晚霞中熠熠生輝。小亭如傘,最宜安放希望。陸游入夜常常來此等待“平安火”——由最前線開始舉火報告平安,隔三十里置一土堡,一站接一站,一直報到南鄭城下。今天,他和宣撫司幾位幕友相約來此進酒。他們有理由興奮,高興亭與長安城的南山遙遙相對,近日,長安城不時傳來消息,只要南鄭舉兵,城內的愛國將士就會起義策應;攻克了長安,收復中原的希望就是一輪躍出地平線的朝陽。

    隨軍樂伎也來助興,橫笛一曲,在風中飛揚。廣袖流云,幾多相思幾多淚;豎琴輕彈,聚小亭共醉——南鄭此夜,皇圖霸業談笑中。

    陸游把喧囂推給夜色,一人獨坐,面向長安凝神自飲。

    他的雙眉微微蹙起,目光中有難以言說的憂郁。已是壯年,月光映照出他鬢間白發,一根根,纖毫畢現,記錄著歲月的滄桑,有憧憬,有希望,更多的是無奈與幽怨。

    一個幕友走過來,舉起酒杯問:“務觀兄,夜色如黛,你在看什么?”

    碰杯。陸游一仰脖,干盡杯中酒,收回目光,搖頭輕嘆:“中原已經陷落了四十七年,無時不在夢中。今日借天上明月,我真想親眼看一看長安的模樣??!”

    說著,淚光在眼中閃爍。秦嶺的冷月和寒星,一一在淚珠中呈現。

    幾個樂伎嬉笑著圍住陸游,她們知道陸游詩名甚隆,便鋪紙研墨,索要新詞。

    陸游擱置起心中的悵恨,望著樂伎們水汪汪的眼睛,略一思索,沉聲道:“好,就來一首《秋波媚》,就教于各位方家和姑娘們?!毖援?,筆走龍蛇: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莫云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幕友看著陸游雄勁的草書,問:“務觀兄,‘悲歌擊筑’,可是指荊軻刺秦?”

    陸游雙手抱拳:“正是,在下不才,冒昧獻丑,還請兄不吝賜教?!?/p>

    幕友嘖嘖稱贊:“豈敢。新詞如畫,雄渾壯闊。悲歌擊筑,表示死戰不屈;憑高酹酒,已在預祝勝利,壯哉!長安的灞橋煙柳,曲江池館,等待我們這些遠方的游子,實在也是等得太久了。務觀兄的新詞別開生面,沉博絕麗,表面上寫的是風花雪月,實則宣泄的是濃濃的報國之情。尤其‘應待人來’一句,力透紙背,悲愴凄涼,令人情難自抑?!?/p>

    應待人來?等皇命,八千鐵甲出秦關,馬蹄叩長安;只怕孤臣耿耿獨私憂,良時恐作他日恨,大散關頭又一年。事實是,豈止一年,南宋小朝廷茍且偷安,投降派再度掌控朝政,哪里還有心思收復失地?陸游的《平戎策》很快被朝廷否定,積極備戰的王炎被召回臨安,他傾注四年心血,精心構筑的一道頗具威懾力的軍事陣線,不費金人一兵一箭,被一紙詔令輕易瓦解;宣撫司主戰官員轉眼星散,縱馬探營的陸游只得換腳驢,悻悻折返成都。

    多少期待,如同花魂落塵埃;心如老馬雖知路,只恨,愁緒鎖丹心,長天云不開。云不開,風猶在,寒夜淚吟《滿江紅》,一曲悲歌動地哀。動地哀,遙望南山,不見雁來。

    命運是憂傷的挽歌

    可以想見陸游騎驢入蜀的情景:或斜陽夕照,或殘月曉風,細雨靡靡,一片愁紅慘綠。連日跋涉,驢已經累了,嘴角冒著白沫,不停喘著粗氣。風塵仆仆的陸游跳下驢背,輕輕撫摸著它的鬃毛,仰天一聲長嘆;嘆息融入暮色,頃刻間,化作天邊一片愁云。

    月亮緩緩爬上天際,月明如鏡,把皎潔的銀輝灑遍大地。

    陸游突然覺得,這輪月亮無比陌生。他知道,南鄭的曉月已經離他遠去了。那輪月亮真的好亮,每天,照著邊關的旌旗,照著將士的刀戟,照著士卒巡營的腳步,照著帥府不熄的燈燭。此刻的這一輪月亮呢,怕是已見慣了成都城的醉生夢死吧?從今以后,自己難道也要混跡其中,和那些搔首弄姿的官僚墨客詩酒唱和嗎?陸游不甘,他期望的生活是:“白袍如雪寶刀橫,醉上銀鞍身更輕,帖草角鷹掀兔窟,憑風羽箭作鴟鳴?!?/p>

    可惜,他乃一介書生、青衫小吏,無力扭轉朝局,更無權殺伐決斷。

    在昏聵的現實中,難道陸游還不夠盡力嗎?一次次在心中按下報國雪恥的發送鍵,等來的回復無不令人失望。只是,收復失地的信念像是種子,從小植入心中,無論風霜雪雨,從來沒有停止過生長。如今巨樹成蔭,占據了他思想的天空,已經密不透風。

    “靖康之變”的1127年,陸游剛剛兩歲。

    那年,金朝南下攻取北宋首都東京。欽宗投降,和其父道君皇帝連同皇后、太妃、太子、宗室,皇親國戚三千余人一起被金國擄去,史稱“靖康之變”,北宋就此滅亡。同年6月,在外募兵、僥幸躲過一劫的欽宗之弟趙構稱帝南京,即“高宗”,南宋政權建立。

    陸游的童年,不是月光下滿載童話的小船,美好如盈盈浪花,于深邃的海面起舞,幸福像點點繁星,在浩瀚的天際閃光;陸游的童年,是一支幽幽長簫,凄婉、悲壯,雨來,可以聽見它的嗚咽;風過,剪不斷它的悲鳴。小陸游忘不了這樣的場景:因為積極抗戰、被投降派構陷的父親,與友人議論國事,對徽欽二帝割地賠款,高舉降旗的做法捶胸跌腳;對趙構、秦檜偏安一隅,賣國求榮的行為憤恨不已。推開窗欞,夜色如潮水般涌入,父親任寒風卷著落葉吹打前胸,凝望天邊山一樣濃重的烏云,哽咽吟誦:“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甭曇舻沧?,像沙漠中迷路者的悲號。吟畢,父親與友人相擁而泣。小陸游后來知道,這是宋徽宗在囚室墻上寫下的《在北題壁》?;諝J二帝被擄金國后,換上女真服裝行使牽羊禮,以示臣服;穿上喪服謁見金太祖廟宇,以示孝道;皇后、嬪妃、宮女均淪為性奴,受盡凌辱;宋使乞和,竟“膝行而前”。金人侮辱的不僅是宋朝王室,也是對中原文化的精神矮化。較之皇室境遇,“靖康之變”帶給人民的災難更是罄竹難書,陸游一家在顛沛流離中逃難七年,嘗盡了戰亂帶來的艱辛和屈辱。

    本來,在愛國熱情推動下,南宋一度抗戰聲勢日起,收復失地有望。高宗卻暗室欺心,逆行倒施,向金國稱臣稱子,連皇帝的名號也甘愿由金人冊封?!案Z身而不恥,屈膝而無慚”,丑態百出。對堅決抗戰的文臣武將,高宗卻或殺或貶,一點也不手軟。因為,欽宗一旦回歸,他的皇位會受到挑戰;向金人割地納貢,自己的榮華便可保全。

    成年后的陸游,一心要雪“靖康之恥”。而士子報效國家,晉身官場是唯一通道。自1154年進士殿試被秦檜罷黜后,陸游便已無心科第。父親風骨卓然,晚年官階難進,上邊有兩位哥哥,門蔭輪不到自己,要做官,只能靠有話語權的人保薦。所以直到秦檜死后,三十三歲的陸游才有機會出任福州寧德縣主薄,一介小吏,品級低微,不過,總算步入了仕途。

    高宗以為對金人俯首帖耳,即可偷安西湖。不想,人性就是不斷觸摸人心的底線,如山坡積雪,一旦內聚力抗拒不了所承受的重力拉引時,就會向下滑動、出現雪崩。南宋的茍且,引發了女真貴族更大的貪欲。1161年8月,兵分數路揮軍南下,意圖蕩平南宋。一時,氈帳相望,鼓聲不絕。高宗被嚇了個半死,竟夜降手詔給大臣陳康伯,“欲散百官,浮海避敵”。陳康伯悲憤之余,燒了手詔,奏請高宗御駕親征,還親自起草了《親征詔》,穩住朝局,發起了反擊。這時,由寧德縣主簿調任福州決曹的陸游,因文筆出眾,經人保舉進入臨安敕令所任刪定官,參修《吏部法》;事畢,又擔任過大理司直和樞密院編修官,雖然位在芻蕘,因是京官,便有了被皇帝召對的機會。他無時無刻不牽掛前方戰事,隨時準備荷戈甘為前驅,戰事吃緊時,連上陣穿的衣服也趕制好了。高宗召見“賜對”時,陸游面請北征,說到悲情處,淚濺龍床。高宗不為所動,陸游只能在戰事勝負已定,高宗玩兒的那場“御駕親征秀”中,出演了一次送行人群中的路人甲。

    白霧凝霜,寒氣結冰,灑在地上的每一滴血淚,在心向中原、體恤蒼生的志士心中,都能澆灌出一朵潔白的雪絨花。

    擊退南侵的女真后,高宗委曲求全,沒有乘勢收復失地。

    失望像瘋漲的藤蔓,將陸游一圈一圈纏繞。什么叫一箭穿心,只有滴血的心知道。曾經的憧憬遺失在西風殘照的黃昏;明天,還會有希望的太陽升起嗎?

    轉機發生在1162年。高宗在內憂外患中禪位給太子趙瑋,即宋孝宗。

    孝宗繼位之初,有心北伐中原,啟用了主戰的張浚。得知張浚掛帥,已由樞密院編修官外放建康府通判的陸游興奮不已,他的理想雖然一次次被現實瓦解,但風骨不倒,一有機會,便會在廢墟中屹立。張浚與陸游的父親陸宰是舊識,他積極向張浚提出建議:收復中原,要早定長遠之計,不輕易出兵,戰必求勝。張浚賞識陸游的愛國氣節,對他“顧遇甚厚”。陸游改任鎮江府通判后,張浚隨行的幕僚干脆就下榻在通判衙門,且“無日不相從”;陸游與主戰的將帥情投意合、相談甚歡,并奉命起草了不少文書。夢想,跨上戰馬在邊關馳騁,生命的冊頁里已經找不到傷心的字眼了;人生總有太多的無奈與不舍,總有不盡的感慨與憂傷,而這一次,伴隨于心的只有興奮。怎料,天不從人愿,由于北伐準備不夠充分,指揮有誤,將領失和,加上投降派極力構陷,戰事進展不力,孝宗的抗戰意志動搖了。太上皇趙構又不斷干預,再次與金國達成屈辱的“隆興和議”。張浚罷相,幕府中人也作鳥獸散。

    投降派重掌朝政后,把與張浚有關聯的人拉網式收拾了一遍,自然,不會放過陸游,以“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為由,將已改任隆興府通判的陸游免職了。說陸游“力說張浚用兵”倒也并非虛妄之詞,“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标懹蔚摹稌鴳崱肪推鞄悯r明地表明了他的抗戰主張。即便在張浚已死、和局已定后,陸游仍然主張建都建康。宋人南渡后,建都何地歷來是戰和兩派分野。主和派主張建都臨安,沉溺于當時最具享樂條件的這個安樂窩醉生夢死;而主戰派則堅持最低限度也要建都建康,可據大江之險,北望中原,激勵統一之志。

    公文上簽名最末的通判一職,陸游并不留戀;可是,一個失掉大半國土的王朝,竟然把主張收復失地作為罪行,還是讓陸游悲哀莫名?;剜l謫居后,他很是迷茫,心緒由“中原北望氣如山”的豪邁,變成“客中無伴怕君行”的無助;“平戎橫槊”成昨日一夢,“佐郡賜環”不知何年?;潞3粮?,到頭來,空懷一腔抱負,成了山野一閑翁。前路渺茫,心歸何處?“悟浮生,厭浮名,回視千鐘一發輕,從今心太平。愛松聲,愛泉聲,寫向孤桐誰解聽,空江秋月明?!彼坪醵U悟了人生意義,生命如同燈芯,只燃一根或可久遠,牽掛太多反會短促。他把書齋命名為“可齋”,也有心已安放、與世不爭的意思。

    心安了嗎?陸游瞞過了天地,日日閑居,看上去一副與世無爭的姿態,“沽市酒,采菱船,醉聽風雨擁蓑眠”;可他瞞不住自己的內心,聞歌感舊,流涕樽前。夜晚,寒雨敲窗,冷風掃塌,陸游問自己,茍且可以長活,這樣的長活有什么意義?披衣下床,眺望窗外,孤月高懸,寒星眨眼,想到自己年已不惑,卻沒有能為收復失地建功立業,淚水再一次滑落,不知是該慶幸自己尚未麻木,還是痛恨自己心余力絀?

    1169年末,一批忠勤體國的大臣進入朝廷要害部門,政治氣候出現轉機,謫居四年的陸游被征召為夔州通判,那年他已四十四歲。夔州遠離抗金前線,陸游不過是“辛苦為斗米”。秋燕知歸,江水東流,詩人的惆悵如漫漲的洪水,把心變成了一座孤島。夔州有一座白帝廟,乃蜀人為祀公孫述而建,公孫述曾自立為天子,建元龍興,后兵敗而亡。陸游登覽白帝廟,唏噓賦詩:“力戰死社稷,宜享廟貌尊。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彼Q頌公孫述死戰不降,值得后人尊重;譏諷宋帝草間求活,茍安一隅。

    只要希望不死,總有晨光灑進心窗的那一刻。

    1171年3月,理想穿越喧囂與浮華,終于有了落腳的地方。

    夔州通判任期已滿,陸游致信四川宣撫使王炎,請求入幕。之前,王炎曾召請陸游,他因赴任夔州通判未能成行。展讀飛鴻,王炎自然求賢若渴,于是,陸游安頓好家眷,單槍匹馬,來到地處抗金前線的南鄭圓夢。八個月后,他離開南鄭入川,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一介閑職,不必倚馬草檄,更無需親臨戰地參與軍機,只是在轄區內同級地方官暫缺時,去頂班代理。每經歷一個命運路口,陸游都希望與理想撞個滿懷,實現收復中原的夙愿;潛伏在路邊的卻總是求而不得的惆悵,命運像一曲憂傷的挽歌,一次次送別他心中的憧憬?!袄涔贌o一事,日日得閑游”,陸游常常鋪開南鄭地圖,讓思緒在那里的關隘飛揚。南鄭有他巡邏過的險道,探視過的敵營;有他持矛殺死的猛虎,志同道合的幕友。錐心刻骨的思念,在心中發酵、勾兌,凝成一滴滴苦澀的淚。

    客蜀八載,酒肆歌樓的八音迭奏、仙弦輕舞,會讓陸游想起南鄭的風霜與日月。琵琶依舊,羯鼓照常;同樣的華燈,同樣的賓僚,已今非昔比。紅塵過客,幾許流年,雨打花殘愁思瘦;靜水流深,鈴為風歌,深情殷殷寄邊關。后方和前線的氣氛完全不搭,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陸游怎么能不心懷悲戚?他的心還在秦嶺山道,他真想一拳擊碎眼前的浮華,持一柄長劍,乘一匹烈馬,去收復淪陷已久的中原??墒?,朝廷茍且偷安,時局齷齪灰暗,哪里會給他提供一處躍馬揚戈的沙場?

    諺語說:黑夜來臨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把一角陽光保留。即使是一兩的酒盅,如果斟滿孤獨,也會讓人沉醉。陸游生活的年代,基本是投降派獨擅朝政,這就決定了他的悲劇命運。木頭對火說,抱我;火擁抱了木頭。于是,木頭微笑著化為灰燼 —— 一旦愛上烈火,木頭就注定了被傷害的命運。陸游不明白這個道理嗎?當然明白。在惡濁的現實中,那些腦滿腸肥的士大夫,翻閱塵世過往,沒有一絲心痛;悠行歲月驛道,不負半斤行囊;紙醉金迷,日日歡歌,一個個不是都活得很滋潤嗎?他也可以甘酒嗜音,只是,對腳下的土地愛得太過深沉,他實在無法在醉生夢死中安妥內心。

    這期間有一個插曲。1173年夏,陸游攝知嘉州。對苦悶中的詩人,這是一針強心劑,終于有了更大的平臺可以報效國家。慕春者,最喜人間四月天,杏雨梨云、紅肥綠瘦,可不負人生好年華。任上,陸游主持了一次閱兵。那天,閱兵場上旌旗獵獵,受閱將士軍容嚴整,鼓號聲中,馬隊踏出的塵埃遮天蔽日。陸游戎衣弓刀,立于陣前,“要挽天河洗洛嵩”,仿佛又回到了南鄭,偶然的一次相遇,成了期待已久的重逢。1175年,范成大帥蜀,陸游來到他的戎幕之下任參議官,因是老友,且同為詩壇翹楚,故詩酒唱和不拘禮法。不想,投降派再次趁機彈劾,說他“燕飲頹放”,即經常豪飲買醉、行為無狀,罷免了他的參議官和知嘉州新命。本欲乘風而上,卻再次被拋落谷底,生命真的很無奈,一不留神,期盼就變成傷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陸游無言苦笑:“燕飲頹放?倒也新穎別致,就作我的別號吧?!?/p>

    從此,官場少了一個州知府,人間多了一位陸放翁。

    如果說,陸游被免隆興府通判一職,帶給他的只是迷茫,這次南鄭夢碎、仕途重挫,陸游就不止是迷茫了,一度,他頹唐、消極,甚至放縱過。歌肆酒樓,有他買醉的身影;花前月下,有他狂躁的歌吟,強裝的微笑——那其實是悲傷到極致的另一張臉譜。他有不盡的落寞,要借淺酌低唱排遣;有無限的凄涼,要對晚風彎月傾訴。他甚至想遁出紅塵,“欲求人跡不到處,忘形麋鹿與俱逝。杳杳白云青嶂間,千歲巢居常避世?!比松刑嗟臅r候,停下便是谷底,繼續就得爬坡,停下與否,全在于內心是否駐扎著信仰。事實上,那個游走在杳杳白云間的詩人,那個忘情于妙舞清歌中的騷客,是陸游鄙視的背影——“莫道身閑總無事,孤燈夜夜寫清愁?!比吮滑F實揉搓,常常會分裂成兩半,有理想支撐的那一半才是真實的自我?!鞍最^不試平戎策,虛向江湖過此生”,即便在投降派掌權,主戰派輕者遭斥逐,重則被殺頭的時候,陸游依然初心不改:“疆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蹦暧饣?,他還幻想能被朝廷啟用,不是迷戀仕途,而是盼望身披戰袍為國出征,一雪前恥。垂暮之年他仍叩問蒼天:“老死已無日,功名猶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師?”

    王師,天子之師;刀鋒所向,理應摧枯拉朽。

    我們知道,宋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全盛期,如陳寅恪先生所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迸娼⒌慕饑?,是剛從原始部落進入奴隸制社會的地方割據政權,它發起的侵宋戰爭,以落后的社會形態沖擊和破壞中原高度發展的文明,造成國家長達百余年的南北分裂,是為不義;以宋朝的國力,只要共同赴敵,完全可以“建威以消金人之萌”。無奈,宋朝的政治太過腐敗,上自皇帝,下至群臣,基本是文恬武嬉,濫于政,荒于軍;凡戰皆有投降派從中牽制,戰無不敗,一敗即和,和必割地納款,用自己的膏血滋養著敵人。對于這樣一個朝廷,收復失地只是臆想。臆想不同于希望,希望是經過跋涉可以抵達的彼岸,臆想則是永遠走不出的盲區。這是陸游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也是一個讓英雄齒冷的時代。

    在情愛中打撈高貴

    一首詞,醉倒無數人;一段情,穿越上千年。

    現在,我們先暫時走出陸游的悲憤,去還原他的初戀。那一場愛戀波飛濤涌,也有珍珠般的高貴留給我們打撈;那一次分手肝腸寸斷,也有生死相依的真情等待我們梳理。按說,兩情相悅,本該是一個愛情童話:白駒空谷、比翼連枝。只是,美好的時光太短暫。依繡樓,憑欄怨,草色煙光殘照里,夜風侵衣月色寒。目成心許,恩愛卻被無情斷。

    導致唐琬香消玉殞的那個定格,曝光在紹興沈園。

    距今八百六十八年前的一個春日,滿眼新綠,枝干斜伸,一簇簇鮮花坐落枝頭,微風中,流傳著沁人的馨香。是上天的安排,還是命運的捉弄?陸游和前妻唐琬都來沈園踏春。三十一歲的陸游,愛情失敗、仕途無成,失落像是拖在身后的影子,變幻著形狀緊跟不舍。

    這是分手十年后,陸游與唐琬在沈園的一次偶遇。

    趙士程無意間看到陸游,貼心地告訴妻子:“陸郎在此,何不送酒小敘?”

    趙士程是唐琬現在的丈夫,名門之后,對唐琬心懷傾慕,陸游休妻后,他便毅然與夢中情人牽手?;楹?,他對唐琬如柔風甘雨,珍愛有加。在他眼中,唐琬就是一尊象牙雕刻的女神。本來,唐琬有些猶豫,是丈夫真誠的目光給了她勇氣,她便和丫鬟一起,來見昔日情郎。一別十年,盈盈淚眼。當初聚散心滴血,今日重逢情難按。浮生夢,恨緣淺,誰為逝水東流去?近在咫尺,已隔關山。陸游接過唐琬的酒肴,躬身一謝。世間有些情,注定要被辜負;被辜負的情,也注定會成為無法擺渡的劫。

    送過酒,唐琬一個轉身,便把心中的憂傷與哀怨,化作了紅塵中的一抹清風。

    陸游喝盡前妻送來的酒,提筆在墻壁上寫下了那首令人肝腸寸斷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騰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據說,唐婉復來此地,見到這首含血帶淚的詞,悲從中來,不久,郁郁而終。

    唐琬為情而死,像是一朵荷花,即便在風雨中凋謝,也不改高潔的模樣。

    陸游休妻再娶,晚年兒孫滿堂,以八十五歲高齡辭世,因此被人說成薄情。

    陸游休妻,是奉母命。陸母是大家閨秀,又是秦觀鐵粉,據說臨產前一日還曾夢見秦觀。秦觀名觀,字少游;陸游名游,字務觀。陸游名與字中皆有一字取自這位北宋的著名詩人,就是依陸母之意。秦觀是婉約派翹楚,陸母既是他的粉絲,想必也是一位知書達理的貴婦。唐婉亦是官宦之女,顏值、學問、人品,樣樣不居人下,對陸母肯定也會賢淑體貼。據說,陸母還是唐琬的姑媽,她為什么要牛不喝水強按頭,一手制造出這千古難解的愛情悲???

    有一種說法,陸母曾讓一個道姑算卦,說唐琬的八字與陸游不合。這大半是野史的牽強附會之詞,封建社會重視命相,兩人青梅竹馬,早在婚前就應該走完了這個程序,怎么會在洞房花燭之后,以這個理由拆散一對有情人?

    還有一種說法,因為唐琬不孕,陸游晚年也予以證實。細一想,也不足以令人信服。陸母即使急著為陸家開花散葉,也不該以兩年為期。分手那一年,陸游二十二歲,唐琬年方二十,未來的生活是剛剛按下快門的膠片,還沒有經過時間的顯影液浸泡,陸母怎么就能斷定,唐琬不能為陸家延續香火?唐琬再嫁趙士程,不是很快育有了一兒一女嗎?

    最重要原因,應該是兩人情意纏綿,陸母擔心兒子深陷其中而耽誤了仕途。

    陸游與唐琬情投意合,婚后整天黏在一起。暮披晚風,小酌佳釀,同賞銀河十萬里;晨沐彩霞,輕啜朝露,共期相守一萬年。兩人的情話令路旁的花草都為之動容:你身著華服,高官顯爵,一動十里行人避,我不向往;你蕙質蘭心,風姿綽約,回眸一笑傾半城,我不驚艷。只愿青絲三千丈,你我共白頭。我想,如果唐琬姿色、才學一般,陸母也許不會抽刀。那樣的婚姻滯留不住兒子的腳步,遮蔽不了兒子的光彩;可是,唐琬實在太優秀了,亭亭玉立,就像清泉流過、蘭花綻開。陸母感受到了一種危機,這危機如同出鞘利劍,寒光一閃,讓她的心有些戰栗。封建社會,入仕為官、建功立業是人生價值的唯一刻度,如果陸游沉溺于情愛而輕慢了功名,她怎么對得起陸氏先祖?

    于是,陸母出手,鏡破釵分。幸福原來如此脆弱,如同一只束之高閣的花瓶,一旦摔在地上,就成了難以復原的碎片。也許,陸游會哀告、央求、落淚,甚至不惜一跪;無奈,母親就是兒子的天,天命難違!唐琬呢?不會跪求、辯白、哭泣,甚至會行若無事;她的高傲,只能讓她把眼淚流進心里。再憂傷,淚水澆灌出的也是迎風怒放的臘梅。

    陸游薄情嗎?陸游薄情,怎么可能在無奈休妻后,又將唐琬別館安置,時時掛牽,日日幽會。要知道,在封建禮教森嚴的年代,私藏一個已經解除婚約的女人,令人不齒,瞞天欺母更是不孝。陸游當然知道這是忤逆之罪,但是,他實在無法抗拒內心的思念。

    陸游薄情嗎?陸游薄情,十年后與唐琬沈園相遇,怎么會一揮而就,成就了一首千古不朽的名篇?十年風雨兩茫茫,相思無期魂斷腸?;陻嗄c,情難忘,欲把心曲說與誰?夢中呢喃語,相擁在紅帳。沒有思念堆積,沒有情感噴發,一首即興而作的新詞,怎么會把往昔的生活情景寫得如此逼真,被迫離異后的心境寫得如此凄婉?詩人不敢對抗母親,筆下的“東風”承載著他的不盡哀怨,一個“惡”字,更是把心中的悲傷宣泄得動人心魄。

    陸游二十二歲與唐婉分手,八十五歲辭世,中間隔了一個多甲子。按說,生活的日??梢詻_淡痛苦的記憶,時光的流逝可以撫平昔日的傷口,可是,多少個四季輪回、晨昏交替,陸游對唐婉一直刻骨銘心。六十八歲那年,他又一次來到沈園,楓葉正紅、槲樹凋零,亭臺如故、樓閣依舊,秋風吹過,地上鋪了一層薄霜。第一次對視,兩人的心就已經沉入對方雙眸,再漫長的歲月也打撈不上來。只有思念,可以填平時間的壕溝,讓破碎的心在冥冥中相擁:“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卑耸粴q時,陸游雪鬢霜鬟,已無力在“線下”祭奠唐琬,卻還是在夢中來到沈園,完成了一次“線上”的追思:“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p>

    永遠有多遠?陸游用自己的一生做了丈量,他未負當年的誓言。

    陸游兒孫滿堂,高壽而終,豈能成為薄情的佐證?按照這種觀點,他得知唐琬香消玉殞后,一路追隨到天堂,才是情意滿滿嗎?

    對于封建社會讀書人,忠君報國、建功立業是他們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入仕。像王維、陶淵明那樣寄情山水、輕漫仕途的詩人極少;即便高傲如孟浩然,也委婉地在詩中表達了自己希望從政的愿望:“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憂國憂民的杜甫則是直截了當,雖被冷遇也不灰心:“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陸游生活的年代,金甌破碎,大地蒙羞,他從小立下志向:出則致君為唐堯虞舜,處則效法顏回子思。愛情,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一統中原才是他的理想。如果他為愛殉情,也許會得到一些輕薄文人的贊嘆,但是在歷史的語境中,還會有那個橫刀立馬的鐵血詩人嗎?在文學的長河里,還會有那些雄渾悲壯的壯美詩篇嗎?唐琬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佇立在人世間的是那個吟唱鐵馬金戈的陸游;當初吸引她的,也一定是陸游睿智雙眸后鹓動鸞飛的靈魂——只有它,才會讓美麗的女人一見傾心,至死不渝。

    或許,陸游不該寫下《釵頭鳳》。有人嘆息,趙士程十年付出,不抵陸游一首詞。

    我想,唐琬再嫁,肯定是收拾好破碎的感情,想在生活中重新出發?!白蛉障衲菛|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她希望的是“明日清風四漂流”。如果沒有沈園巧遇,唐、趙的感情不會濃烈如迷人的牡丹,卻也會有秋菊一樣的清香。一點點拋灑時光,一天天消磨歲月,直到人生進入垂暮,紅衰翠減,花殘葉落。世間有情人,為愛癡迷為愛狂,又有幾人不是沿著這樣的路走過?也許,唐琬在心中一千次寬慰過自己,明月共賞,秋風同沐,各自珍重,彼此安好。誰料想,被堵塞的情感也會變成“堰塞湖”,一旦漫溢而出,破防便已注定。陸游的新詞,讓唐琬洞悉了他的內心。十年了,原來他和自己一樣,從沒有忘記過共有的風月。被痛苦煎熬的唐琬,終于有勇氣讓情感傾瀉而出:“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讀一遍陸游的詞,唐琬的心就會被撕碎一次,等到再也不能縫合時,她只能隨風而去。女子癡情,愛情就是生命的墳。

    陸游同樣是深情的,即便有一些生命的定數,在未曾預料時已經設好局,他無力突圍,在迷局中仍奮力前行,靜候歲月的收割;只愿在愛的秋天里,讓生命有一次激情的綻放。對待愛情如是,對待心中的信念亦如是。他的真誠痩如秋風,把一路的悲憤寫進詩文;他的深情青天湛湛,把一腔的熱血灑向河山。

    詩人的遠方不是詩

    靜夜風過,再一次搖響了希望的風鈴。

    1186年春,因為在江西提舉常平茶鹽公事任上,“草行露宿”,賑濟水患災民,觸犯當道,被以“擅權”罪名免職還鄉、閑居七年的陸游等到了一個好消息:朝廷重新啟用他為嚴州知州,有了覲見孝宗的機會,可以到臨安面對。這次面圣,陸游格外珍惜,“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他要效仿自己的偶像,向皇帝闡述北伐中原的設想。少年時確立的信念,已經被日月流年凸顯成一幅生命的壁畫,銘之于心,不可磨滅。

    在臨安的驛館,陸游輾轉反側。春雨敲窗,紅燭照羅帳,夜色如水心如鏡,豪情隨風揚。自信人生二百年,雪前恥,戰邊關,床頭孤劍放寒光。

    陸游難以入眠,翻身坐起,寫下了《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動輒被貶,做官的興味已淡如薄紗,誰讓我乘馬來沾染京都的繁華呢?詩句有些哀怨,是壯志難酬的嘆息。是啊,時年已六十二歲的陸游,露往霜來、紅顏暗老,半生宦海沉浮,世情如紙,他怎么能不為山河的破碎傷感?皇帝下旨“召對”,又讓他看到了希望。后兩句清新秀麗,勾勒出一幅春色深深的景象,何嘗不是他對政治清明的一種期許?

    懷著這樣的心態,一大早,陸游在侍從官引導下,步入延和殿。

    宋孝宗從側殿走出,在太監的攙扶下,坐上龍椅,看了一眼跪在殿前的陸游。

    孝宗是南宋最有作為的皇帝,平反岳飛冤案,啟用主戰派人士,意圖恢復中原;整頓吏治,懲治貪腐,重視農業生產,“卓然為南渡諸帝之稱首”。但他有一個致命的軟肋——愚孝。靖康之變,皇室宗親悉數被擄。他是皇室旁門,趙構無子,選中他作儲君,并在龍體尚健時禪位于他,對此,孝宗是一百個感激涕零。收復中原的大計難免受到投降派養父掣肘,再加上戰事并非一帆風順,北伐的意愿便逐漸懈怠。

    陸游叩首:“微臣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孝宗也一把年紀了,眼窩微陷,眉毛稀疏,不再明澈的雙眸像一眼被歲月攪渾的井,蘊藏著所經歷的人世滄桑。他穿一件絳紗袍,袍上繡有龍飾,腰束金玉大帶。望著跪伏在地上的白發老人,一抬手:“愛卿平身,賜座?!?/p>

    孝宗不是第一次見他,因為陸游詩名日盛,1178年孝宗便曾召對過他。那時,陸游因為“燕飲頹放”受到彈劾,免職賦閑?!叭雽Α睍r他沒有為自己辯白,講到南鄭的布局,他慷慨淋漓,痛惜功敗垂成的北伐大業;提出收復中原的請求時,則血脈僨張,稽首而拜,請纓出戰。孝宗沒有理會,在孝宗心中,陸游只是一位出色的詩人,他欣賞的是他的文采,并非他的政治抱負。于是,孝宗讓他到南方先后做了兩任管理茶葉經營的官,這項差事,令陸游失望透頂,走出大殿一聲長嘆:“世事轉頭誰料得,一官南去冷如冰”。

    八年后再見,兩人都添了不少白發。陸游認真闡述了對國事的看法,譬如國家行政必須主張公道;要提振士氣,以應對當前局勢;要作好北伐準備,“力國大計,宵旰弗怠”。

    孝宗瞇縫著眼睛聽著,時而頷首,時而含笑。他端詳著年長自己兩歲的陸游,有些奇怪,什么“燕飲頹放”?這老頭兒的念想一直放在保鮮盒里嗎?怎么過去好幾年了,仍新鮮如初,還是一副鐵馬金戈、氣吞殘虜的勁頭?陸游偷眼望望皇帝,覺得孝宗情緒不錯,對自己的進言似有嘉許之色,心中的激情便如江水一樣穿山破壁,呼嘯而來。掃胡塵,吞殘虜,鬢華如雪心不改,千騎踏殘陽;雪國恥,射天狼,手梟逆賊清舊京,萬朵心花放。不料,陛辭時,孝宗微微一笑,對陸游輕聲道:“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p>

    陸游頓時石化。臨了,皇帝還是把他視為詩人。如北宋柳永,仁宗認為他“工于填詞,豈可令之仕宦”,柳永就此仕途無望,只能“奉旨填詞”;陸游的志向完全不在詩上,但孝宗只是把他作為詩人欣賞,雖然他一再表達自己的報國之志和治國之策,孝宗嘴上沒說,心思依然,“此人工于詩詞歌賦,焉可用其領兵布陣?”

    陸游青年時師從愛國詩人曾幾,“親從夜半得玄機”,奠定了他成為詩人的根基。其實,他從曾幾那里傳承的不僅是作詩之法,更是堅定的愛國情懷。

    陸游不想成為詩人,他心心念念的遠方不是詩,而是收復失地的戰場。

    赴任嚴州,盡心事事的同時,陸游沒有謹遵皇命,游歷山水,作詩自娛。有詩新出,抒發的也是一統中原的情懷,只不過,相對于昔日的氣吞虹蜺,切換成了另一個主題:遺憾?!吧匠抢先スγ?,臥對寒燈淚滿巾”。對于孝宗,陸游的感情十分復雜,宋代極重科舉取士,其公卿士大夫罕出科舉之外者;特詔賜第者更無幾人,且皆需召試;獨陸游“不試而與”,被孝宗欽賜進士出身,知遇之恩當然讓他銘記于心;不過,孝宗給他的定位他卻頗不愿領。他不想“賦詠自適”,“何時擁馬橫戈去,聊為君王護北平”才是他想要的人生,可惜,歲月沒有在這里逗留,給他一個凜然自證的機會。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永遠不會再來。

    南鄭,是陸游人生的分水嶺。這之后,他的詩不再是晶瑩剔透的山水小品,成了雄渾悲壯的時代畫卷。他還會讓花草入詩,不過,此花已非彼花:“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边@首歌詠海棠的詩,是他在成都的即興吟唱,“名花”何嘗不是國家和民族的暗喻?山河破碎,金甌殘缺,損害紅芳的“風日”,不正是金人的鐵蹄嗎?一個“抵”字,有多少激憤;一個“愁”字,流露了多少憂傷;尾句一個“乞”字,更是把一腔激憤推向極致,像流星劃過,拖出一束錐心的寒光。

    陸游的詩詞中常有武侯身影,他稱贊諸葛亮是真英雄,“茅廬琴下風云涌,三分神州酒棋中”,算是諸葛亮的鐵粉。諸葛亮乃一代人杰,卻終未完成一統中原的大業,“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和陸游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境遇何其相似!與其說,陸游是在為諸葛亮鞠躬盡瘁的高尚氣節而感嘆,莫如說,他抒發的是自己理想未竟的遺憾。其實,他除了豪氣可與武侯相比,實操能力怎么能同日而語?諸葛亮一代名相,實權在握,為一統中原六出祁山;陸游呢,理想如同轉圈的木馬,有一段恒定的距離永遠無法企及。

    陸游幼讀兵書,“靖康之亂”期間,曾和家人寄身于抗金的民軍武裝,接觸了槍棒陣法。他性格豪放,喜結游俠,學劍四十年,善騎射,其志向是揮戈沙場、收復失地。十六歲那年,抗金名將岳飛飲恨風波亭,陸游聞聽噩耗痛徹心扉,“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睆拇?,他吟誦著《滿江紅》,更加癡迷于習武、練劍,希望有朝一日能上得沙場。運籌于帷帳之中,揮戈在戰場之上,陸游并非不具備這個實力,只是,前面若是絕路,怎么能奢望路旁會有希望守候?

    不想成為詩人,終以詩人名世,不知道對于陸游,是悲?是喜?

    其實,幸虧陸游沒有統兵上陣。岳飛精忠報國,朱仙鎮大破金兵在即,卻被高宗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在風波亭飲恨而死。以陸游的性情、才識和抱負,如果躍馬沙場,也有可能成為一代抗金名將。但是,他是一個政治素人,不會揣摩皇帝意圖,不懂見好就收,心地純凈,其下場未必會好過韓世忠和岳飛,孝宗讓他寫詩賦詞,反而成全了文學史中的他。當然,如果陸游的政治理想能夠實現,北伐成功,中原收復,宋朝的文化、經濟得到進一步發展,歷史也將改寫。從這個角度說,是歷史辜負了陸游。

    1188年,在嚴州知州任上期滿“待業”的陸游,再次應召進京,出任極為清閑的軍器少監。孝宗內禪之前,想到陸游大才不可閑置,親降手批,除陸游為禮部郎。孝宗繼位,陸游第一個蒙恩受賜進士出身,禪位前又親除郎官,占了孝宗在位的一頭一尾,這一段君臣相交的舊話是美好,還是苦澀,真是令人感慨、唏噓。同時,陸游還兼實錄院檢討官,參與修史。因為積極宣傳抗金,他再次被投降派羅織罪名彈劾,被繼位不久的光宗下詔罷官,一返山陰就是十三年。1202年,朝廷重召七十八歲高齡的陸游進京,主持撰修《孝宗實錄》。他本已絕意官場,然感念孝宗對他有知遇之恩,遂扶病離家。修史一年,他心中從未忘卻中原,縱然白發千丈,依舊是那個四十八歲在南鄭前線躍馬持戈的斗士。暮年,投降派獨擅朝政,陸游被落職免俸、污謗加身,面對昏聵的現實,他放言:“寧為雁奴死,不作鶴媒生!”他猶如湖中一葉綠荷,傲然漂浮于風吹雨打的水面,不褪其色,不改其狀。

    1210年。一個冬夜。很靜,用“死寂”來形容也不過分。

    星隱去了,月兒也被黑云遮蔽;天地間,飄灑著零落的雪,與彌漫的霧攪在一起,像是上天垂下的灰色幕帳,在寒風中輕輕抖動,蕭瑟、冷清,一點點剝離著萬物的活力。

    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幾聲鳥鳴,那是大地沉睡時發出的夢囈。

    陸游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他的雙眸渾濁,卻遮蔽不住仍然熾熱的目光,那是對黑暗本能的抗拒?;赝簧?,陸游哽咽無言。想馳騁沙場,卻終未如愿;不想成為詩人,卻為后人留下九千多首詩詞,成了一顆光耀文壇的巨星。即便如此,陸游本質上仍是一名戰士,每一次遇挫,都是為又一次沖鋒積蓄力量。無論風沙彌漫,還是暑雨祁寒,從未放棄過心中的信念。梁啟超讀過《陸放翁集》后,銘感五內,寫詩大贊:“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消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p>

    壯哉,陸游確是頂天立地的真男兒,偉丈夫!

    且看英雄落幕。此刻,陸游正凝望窗外。落雪已停,月輝灑向大地,凄涼的晚風卷起幾片枯葉,在空中發出嘶啞的低鳴。今晚的月亮真美,他又想起了南鄭,想起了南鄭的那一輪明月。不止一次,他和幕友對月小酌,憧憬山河一統的美好前景;當盈盈皓月被柔和似絮、輕薄如絹的浮云簇擁著升起時,他們已在醉酒狂歌,預祝北伐旗開得勝了。

    陸游讓兒子找出硬弓和戎裝,那是南鄭留給他的紀念,寄托著他一生的理想和企盼??墒?,病骨支離,張臂已拉不開弓弦,盔甲也無力重新披掛。

    一聲悲嘆。陸游移步案前,寫下了那首蕩氣回腸的《示兒》,不久便辭世了: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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