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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3年第12期 | 王秀梅:歸人(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12期 | 王秀梅  2023年12月14日08:19

    1

    我不曾料到,這條走了三十年的路,原來竟是一條回家的路。

    這條路,從山東菏澤西延,過黃河,越太行,直至古稱河東的山西運城,悠悠然畫了個句號。

    這條路,千里迢迢,我一直視作漂泊他鄉的羈旅。

    三十年前,那個月高風寒的隆冬深夜,在晉豫交界的黃河東岸,因為擺渡船已停,我們只能在黃河岸邊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耳畔是蒼茫夜色中汩汩涌涌奔流而去的大河,映入眼簾的河對岸黑魆魆的山的影子。三天后,我成了黃土高原一普通農家里的新嫁娘。

    夫君是大學同學,他的體貼與周到,讓我欣慰。然而,這不能讓我心頭的那輪月亮豐滿起來,它總是細細瘦瘦,細如鉤,瘦如鐮。

    和父母團聚的機會,每年也就一兩次。只有此時,我心頭的月亮才是豐腴而圓滿的。

    2022年2月,也就是去年正月,我和穎父回山東菏澤探望父母。

    非常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每次回鄉探親,花費時間最多的,除了家庭聚餐,就是聊天。對遠走他鄉的人來說,故鄉的美食,以及與家人們的聊天,都是對鄉愁最好的慰藉與治愈。

    聚餐一般安排在中午或晚上,早餐簡單,姐弟們不過來,我和穎父陪父母一起用餐。母親做的榆錢饃、炸臘肉,一直凍在冰箱里給我留著,現在如同幽禁冷宮終獲解放的東宮娘娘一般,自內而外煥然一新地現身餐桌。父親的拿手活炸面泡、煎茄絲等家鄉美食,讓我的味蕾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倍感大快朵頤的快意。

    這天用完早餐,我們四人坐在客廳的小桌旁聊天。

    父母年事漸高,這幾年回去,我們會有意識地聊些父母早年的事、家族的往事。

    從生活的當下出發,追尋曾經的過往,追尋過去的根,也許是人的一種本能?!拔沂钦l?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午夜無眠,這三個大大的問號,有時會冷不丁從暗夜中浮現出來,沖著我擠眉弄眼。溶溶月色悄悄從窗簾的縫隙處擠進來,似乎要給人一絲如光的靈感。光,落在掌心,卻又從指縫間滑落。

    八十多歲的老父親不善言談,聊天時一般是我問什么,他答什么。不過,那天老父親興致頗高,有時會主動擴展、延伸某個話題。起初,我們聊的是父親年輕時的事,父親給我們講他高小畢業后為什么讀衛校而沒讀農校,如何在村里管理幾百號人吃飯的食堂。話題轉向爺爺和父親的爺爺。先前,我只知道父親的父親,我的爺爺,那個說起話來白胡子一翹一翹、眼角眉梢間滿是笑意的高個子老漢,名叫王德升,曾是一名走村串鄉的箅匠。

    我問父親:“您知道您的爺爺、我的太祖父,叫什么名字嗎?”

    遲疑片刻,父親答說:“只記得你太祖父叫王建忠。再往上,記不得了?!?/p>

    好像想起了什么,父親從那張服役了將近半個世紀的老式藤椅上站起身,慢慢往自己的臥室走去。

    我緊隨父親進了臥室。父親的膝蓋,在一次車禍中受過傷,走路不是很利索。

    父親臥室在一樓陰面,因窗外植株遮蔽,室內光線有些昏暗。父親亮了燈,打開床頭棗紅漆的木箱子,從里面翻出兩本土黃色的線裝書,遞到我手里。

    父親的目光,從老花鏡邊框上面,移到我臉上:“你看看這個,這是咱們的族譜,上面都寫著呢?!?/p>

    族譜封面上印著醒目的幾個黑體字:“天爺廟王氏族譜”。族譜共兩本,注明為2017年重修。

    翻開族譜,首先是譜序,一行字躍入眼簾:“明永樂二年,吾祖業賢從山西平陽府萬泉縣南五里張虎村遷至山東省曹縣西北天爺廟王莊村?!?/p>

    “明代的平陽府萬泉縣?不就是現在的……萬榮嗎?”萬榮是我的婆家。

    遽然而至的龍卷風掃蕩了一切,剎那間我腦子空空的,整個人呆呆地愣在那里。那話語是怯怯出了口的,帶著太多的猶疑不定;那聲音也不像是從自己喉嚨發出的,顯得有些陌生與怪異。

    “不可能,哪有這么巧合的事?”穎父在一旁覺察出了我的異樣,也湊過來看。他的目光,還有語氣,明明白白寫著三個字:不相信。

    網上一通查詢下來,得出的結論是:現在的萬榮縣,新中國成立后由原來的萬泉、榮河二縣合并而成;明朝時的平陽府,是山西承宣布政使司治下第二大“府級”政區,管轄整個晉西南地區,當時的萬泉縣,確屬平陽府管轄。

    我的祖籍,我的老家,難道竟然是明時的萬泉,如今的萬榮?

    三十年來,我一直以為的漂泊他鄉,原來竟是回歸故里?

    2

    和大弟聊起此事,大弟將他從百度搜到的《王修勝家譜譜序》發給我。和家中的《天爺廟王氏族譜》譜序對照了一下,二者內容大同小異,最主要的差異,在于前者增加了王業賢先祖兩位兄長的信息。譜序為二十二世孫王修勝修撰,內容敘述家族概況、重修族譜緣由,簡明扼要,長度不足五百字,錄存如下:

    吾王氏原籍在山西省平陽府萬泉縣城南五里張虎村王家口(即現在山西運城市萬榮縣北張虎村)。自明朝永樂二年,吾始祖王業賢兄弟三人由郡遷移。長房王敬賢遷居河北東明縣城東南四十五里于興屯(今山東東明縣)。二房王孝賢遷居山東曹縣城東南五十里朱崗寺村。吾祖王業賢遷居山東曹縣西北七十里天爺廟王莊村(今曹縣莊寨鎮前王莊),距今600余年,傳二十三世,現有男女萬余人,分居中國各地。老譜于明朝遭駑火之亂毀之,現有十七世孫王東山、王景和、王明雪等二十余人公議重修家譜,于公歷一九五二年閏五月間撰寫譜牒、書冊,按每支各持一冊。另書卷軸一掛,以備年節懸設祠堂祭祖紀念。撰寫完竣,擇于一九五三年古十二月二十六日,將設祠堂舉行祭祖典禮,以報祖德。

    長房王敬賢字受先,配康氏,子晟、晏、景。塋安山東省東明縣南四十五里于興屯村東半里許。

    二房王孝賢字法憲,配杜氏,子起、興、整。塋安山東省曹縣朱崗寺東南小湖家后朱崗寺三里許。

    三房吾祖王業賢字宗先,配邵氏,子一,繼。塋安于山東省曹縣莊寨天爺廟王莊前街東南半里許,有石碑石獅對聯。

    自晉遷魯六百余年嗣緒不替

    歷明及清二十三世蒸當共和

    二十二世孫 王修勝撰

    曹縣天爺廟王姓一支,從最早定居的先祖王業賢算起,到我們這一輩,已傳至二十二世。譜序的撰寫者、未曾謀面的王修勝,是我們同輩。

    很感謝這族譜的修撰者們。老譜毀于戰火,新譜為相隔數百年后重修,縱使各支均有零星記錄,但要將六百年的家族繁衍史搜集完備,爬梳剔抉匯成圖冊,殊非易事,我完全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樣一個耗神費力的艱難過程。

    按照舊制,女性入夫家族譜而不入本宗族譜,這種設計,明顯帶有男權社會中男性對于女性的貶義、貶斥性評價——她們從來都是跟在丈夫后面的那個人,也是隱身于兄弟背后的那個人,一直處于附庸、從屬地位,而沒有被視作一個獨立、完整的生命個體。

    盡管如此,這并不妨礙我對族譜修撰者的敬重。

    經過我和穎父的一番梳理,以家族男性為參照坐標,我確切明晰了自己在這繁復綿長的家族鏈條中的位置。我和家族中的眾多姊妹一樣,都是在圖譜中沒有被標出的那些點。

    標出或不標出,我都是我自己,我們都是我們自己。如這土地上蓬勃生長的綠樹一樣,陽光下起舞,風雨中歌吟,品寒來暑往,迎春華秋實,演繹著生命的鮮活明媚、生動真實。我,我們,均不曾辜負生命的那份美麗。

    這份明晰,給了我生命的篤定與踏實。

    流過大半個北中國的黃河,一路奔流向海,它永遠記得,巴顏喀拉北麓的雪水,孕育了它最初的生命。

    據族譜記載,我們這一支,至九世祖王先進這一輩,由曹縣天爺廟王莊村遷至菏澤西南二十五里的箅匠王村;至十五世祖王鳳鳴這一輩,又從箅匠王村遷至何樓鄉武寺村。從箅匠王村至武寺村,兩者相距也就十余里。

    這譜序中所說的“卷軸”,是我童年鄉村記憶的一部分。小時候過年,記得爺爺奶奶家堂屋的正中央,就掛著這樣一幅卷軸。只是當時年齡小,對卷軸上那呈寶塔形狀分布排列的圖譜文字不甚了了,但我知道,圖譜上面寫的畫的,是家族的各位先祖。

    爺爺奶奶去世后,老屋由四叔繼承居住,這卷軸一直就掛在老屋。春節,堂弟在家庭微信群中發了一段視頻,視頻中,四叔領著孩子們跪在懸掛起來的卷軸前奠酒祭拜。紙錢被點燃后騰起的光焰中,我記住了已過花甲之年的四叔那張滄桑的臉,還有臉上的端肅與恭敬。

    曾子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明朝洪武、永樂年間,具體說,從洪武三年(1370年)到永樂十五年(1417年),明政府從山西的平陽、潞州、澤州等地,中經山西洪洞縣的廣濟寺領取川資、憑照,也就是路費、證明后,向山東、河南、河北等地,先后數次移民。這是由明朝官方組織的移民,規模之大,時間之長,世所罕見。移民的原因,是因為山東、河南、河北等地因烽火連天、黃河泛濫和蝗災肆虐,變成了“尸骨遍于野”的地廣人稀之地,而同時期的山西平陽府一帶,由于特殊的山川地理遠離戰火,一度成為老百姓眼中的“諾亞方舟”,故而成為地少人稠的“狹鄉”。從均衡人口、發展生產、鞏固統治出發,明朝統治者出臺移民政策,將民眾從此“狹鄉”之地遷移到地廣人稀的“寬鄉”。移民前后持續近半個世紀。在移民過程中,除個別自愿遷移者,絕大部分移民,按照“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征遷比例,被強行驅趕著離開故土,千里迢迢奔赴陌生的他鄉。

    我的先祖王業賢,就是在這場規??涨暗囊泼癯敝?,來到山東曹縣落腳的。初至他鄉,兩手空空,舉步維艱,他硬是憑著勤苦耐勞與隱忍不屈,在這方土地上艱難生根,此后六百年開枝散葉終成一樹葳蕤。

    前些日子從網上看到一篇文章,文中言及魯西南地區村落的形成歷史,稱菏澤半數以上自然村為明代移民建村。比如先祖落腳的山東省曹縣,共有自然村2276個,屬明代移民建村的就有1606個,比例高達71%。魯西南地區,是山西大槐樹移民的一個重要落腳點。在魯西南鄉下行走,不經意間常會見到記錄洪武、永樂移民的碑刻文字。私下聊天,也常聽朋友們說自家先祖就是從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過來的,又言自己的小腳趾甲分叉成兩瓣,即為大槐樹移民后裔的標記。其言之鑿鑿,唯恐別人不信——那些漂泊他鄉的人,不管這漂泊始自遙遠的先祖還是自身,生命流寓不定的漂泊感,都會令他們心底兀自升騰起對故土故園的強烈歸依。

    先前曾和人戲言:傳說俺老家是山西的。

    忽然有族譜擺在面前,白紙黑字告訴我:你就是大槐樹移民后裔,老家就是山西萬榮。

    幾度為自己的孑然離鄉黯然垂淚,時近卅年淚流了好幾盆,卻突然以這樣一種方式被告知:你這不是離鄉,是回家。

    族譜中提供了遷出村落的現名,是萬榮縣北張虎村。我想,這個村莊,也許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帶著幾許落寞的神情,靜靜等著我。但在探親歸來一年多的時間里,我裝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我卻始終沒有去這個村莊實地勘探一下,看它一眼。

    這,太像戲文里的故事,讓人難以置信。

    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慢慢撫平自己的心緒,平復這十三級臺風帶來的心理沖擊。

    3

    “要問家鄉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p>

    洪洞大槐樹移民,在大槐樹后輩的傳說中,是一段充滿悲情的記憶。

    傳說移民的詔書下達到平陽府,盡管朝廷有 “免其賦役三年”“戶給鈔二十錠”的鼓勵移民政策,但中國安土重遷的文化傳統,讓當地百姓不愿背井離鄉,響應者寥寥無幾。于是,朝廷出臺了按丁口比例強行移民的措施。不但如此,駐在洪洞縣廣濟寺負責移民的官員,起初還使用了欺騙的手段——他們哄騙當地百姓說,不愿遷移者,于某月某日趕到廣濟寺移民處登記造冊,便可免除遷徙之苦。而結果呢,到達廣濟寺后,他們就被兵丁用繩索捆綁起來,強行驅趕著,一步一回首,踏上了遠離故鄉的路途。那是一個寒意蕭瑟的晚秋,平陽府老家留給他們的最后印象,是那棵高大蒼勁的老槐樹,還有掛在老樹枝丫間,那孤鳥繞之哀哀啼鳴的老鸛窩。

    我以為,在移民起步階段,明政府官員為了打破無人響應的僵持局面,而采取欺騙手段完成移民任務的情形,是完全可能存在的。但是,移民前后歷經近五十年,不可能一直靠哄騙進行下去——有了前車之鑒,后面的人哪會前仆后繼一直跟著上當呀。移民一直推行了下去,在半個世紀里波浪洶涌地一波波推進,在這一過程中起作用的幾個因素,有當政者的強硬如鐵的意志,有鼓勵措施的引導,也有當地民眾的日漸清醒:面對鋼鐵般強硬的封建專制統治的國家機器,作為小小的平頭百姓,他們根本無力對抗,他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必須告別腳下這片熟悉的熱土,背井離鄉是他們無法逃避的宿命。

    這樣的命運,他們只有面對,也必須面對。哪怕是硬著頭皮也罷,孤苦伶仃也罷。他們無從選擇,只能接受。

    到我的先祖王業賢那一輩,明朝移民政策,已經推行了三十多年。周圍的人家,陸陸續續已有不少遷移去了他鄉;也有一些人家,經過數度寒來暑往的漫長等待之后,終于接到了移居他鄉的家人輾轉送回的家書。

    按照族譜記載,我的先祖王業賢,是在永樂二年,也就是1404年,移民去了山東曹縣。

    這一年,是明成祖朱棣登基的第三個年頭。朱棣是大明王朝的第三位皇帝,經過四年的靖難之役,他由鎮守幽燕之地的一名藩王,變成了開創永樂盛世的一代帝王。1402年六月朱棣登基后,廢建文年號,改當年為洪武三十五年,次年為永樂元年(1403年)。

    史書記載,永樂二年移民的主要方向,是北平地區。遷往山東、河北的移民,沒有明文記載。沒有記載,并不意味著沒有小規模的移民活動——大凡有過公文寫作經歷的人,都會明白:每年發生的事情太多,需要記錄、值得記錄的事情太多,匯總記錄時篩篩選選挑挑揀揀很必要,那些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事項,忽略也就忽略了,重要的、主要的別落下就行了。

    和先祖王業賢一同踏上漫漫離鄉征途的,還有他的大哥王敬賢、二哥王孝賢。

    抵達遷入地后,兄弟三人卻不能同村居住。在舉目無親的他鄉,他們還要再次遭受手足分離的苦痛。讓人略感欣慰的是,兄弟三人的落腳之處,都在如今的魯西南地區——東明縣歷史上曾歸河北省管轄,后來也劃歸山東菏澤管轄——相距不過百余公里,此地一馬平川,交通便利,雖說不能像原來在老家時那樣朝夕相處,但終年見上一次兩次,并非沒有可能。

    中國歷史上的移民,一般可分為政治性移民和經濟性移民兩種情形。政治性移民,主要是指遷徙豪強望族到京師或皇陵所在地,把這些人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目的是加強對豪強勢力的控制,讓他們不敢做出某些不利朝廷的事體。經濟性移民,就是將廣大民眾由狹鄉向寬鄉遷移,即由人稠地少的地方向地廣人稀的地方遷徙,考慮的著眼點主要是發展經濟。明朝的大槐樹移民,屬于后一種情形。

    大槐樹移民,在史籍記載中,多擇其概要而語焉不詳;而明朝移民留下的大量族譜,對此則有較為詳盡的記載。從這些族譜記載可以看出,明朝統治者對大槐樹移民的征遷管理,有一套細致嚴苛、不近情理的辦法。

    凈身出戶的強制性規定。統治者規定,移民不許攜帶財物,即如山東陵縣《康氏族譜》所言“接詔命,不論萬貫千箱,只許行李一擔”,移民只能負一囊而遷,猶如“凈身出戶”。

    發配流放式的途中管理。從“解手”一詞的來源,到小腳趾甲分叉的傳說,不論有無正史記載或科學依據,這種廣泛流傳的民間記憶,揭示著移民對路途中數十個苦寒冬日的痛苦回憶,宣泄著困苦過后的移民對統治者冷酷無情管制的悲憤心理。

    入籍編戶的社會管理。移民到達目的地后,要按照鄉、圖(里)、甲制度進行登記,落籍后即成為國家的編民,照章負擔丁糧。

    兄弟異村的悲情結局。明朝移民有一個特別不近情理的規定,即同宗同姓者不準居住一村。對實現移入地區的長治久安而言,這樣的政策,無疑極富前瞻性:一方面,可以預防多兄弟移民共居一處勢力過強可能引發的外來戶與原住戶的矛盾;另一方面,這種雜姓居住形成的村落,各姓氏勢力相互制衡與彼此消解,也更有利于統治者分而治之。但是,這樣的規定,等于在背井離鄉的移民心頭,又狠狠捅了一刀。

    從先祖王業賢和兩位兄長的經歷看,兄弟異村的政策被嚴格執行了下來。而有些不忍分離的同姓兄弟,為了手足相守,不得不暗中變通改為不同的姓氏,在后來的移民村中遂出現了二姓、三姓合譜共祭一個祖宗的情形——更姓易名同樣是被禁止的行為,起初也要設法瞞過官方,明明是兄弟手足卻形同路人。

    根據明朝“四口留一”的征遷政策推測,在萬泉老家,先祖王業賢可能還留有一個兄弟,這個兄弟應該是家中的老小。三個哥哥和他們的妻兒,翻越那高高的太行山,渡過那波濤洶涌的黃河水,去了他無論怎樣也想象不出的黃淮平原,只有他留了下來,陪伴照顧日漸衰老的父母。

    山西萬泉,是先祖王業賢兄弟三個的根,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老家。

    我是先祖王業賢的二十二世孫女,山西萬泉,當然也是我的老家。

    族譜上白紙黑字的記載,讓我確信如此。

    如今,萬泉成了萬榮。

    只是,近三十年了,我一直把萬榮,當作他鄉。

    4

    譜序中關于三位先祖遷出村莊的記載,非常詳細:明時的萬泉縣南五里張虎村,如今的運城市萬榮縣北張虎村。

    如果能找到這個北張虎村和村中的王氏后人,如果村中王氏族譜上也有兄弟三人的姓名及移民情況的記述,那么,天爺廟王姓族譜上的記載將得到最終證實?!叭f榮是老家”這個說法,就不再僅僅是字面上的說法。

    現在,需要實地尋找到這個“北張虎村”。

    高德地圖、百度地圖搜索了幾遍,沒有“北張虎村”這個地名。倒是搜到了“北張戶村”, 就在萬榮縣城邊上的東北角。與這個村莊相鄰的,還有一個“南張戶村”。

    “北張虎村”與“北張戶村”,兩者只一字之差,況且“戶”字與“虎”字,還是同音字,只是聲調不同,也許是族譜上將這兩個字弄錯了?或者是“北張虎村”后來改名成了“北張戶村”?

    可問題又來了,族譜上記載,先祖居住的張虎村,是在萬泉縣南五里,而“北張戶村”,是在萬泉古城的東北方向,方位就不對。

    萬泉舊縣城即如今的萬泉鄉四周的村莊中,并沒有相似或相近的村名。

    先祖居住的村莊與萬泉舊縣城的位置關系,究竟是縣城之南還是縣城之北?會不會是先祖們記憶有誤?或者是修訂族譜的人給弄錯了呢?

    根據譜序中的敘述,因為老譜“于明朝遭駑火之亂毀之”,即在明朝時遭戰火損毀,于是由十七世孫王東山、王景和、王明雪等二十余人倡議發起,啟動了家譜重修事宜?,F在的族譜,為1952年閏五月間重修。

    從老譜被毀到新譜重修,中間相隔了數百年——起碼是相隔了清朝和民國三百多年的光陰。

    老譜損毀至何種程度?是全部損毀,還是部分殘缺?特別是其中我所關心的祖籍信息,是否完整保留或部分保留了一些有效信息呢?在重修的過程中,關于祖籍的記載,是來源于老譜提供的完整或殘缺的信息,還是來源于族人單純的口耳相傳?

    老譜修得早,信息準確度也高。如果老譜僥幸完整保存了有關祖籍的信息,也就是說,祖籍就是族譜記載的萬泉縣南五里張虎村,那現在的萬榮縣北張戶村,肯定不是祖籍所在地。

    如果新譜中關于祖籍的記載,是根據老譜中保留的殘缺信息,或者就是根據祖輩的口耳相傳,那么,新譜出錯的概率則遽然升高。其中,屬于小概念的村名及位置信息,出現差錯的幾率更高。屬于大概念的萬泉縣,一般不會弄錯。這是生活常識教我做出的判斷。

    對于重修族譜的后人們來說,祖上生活的那個張虎村與萬泉縣城的位置關系與距離,他們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在修撰家譜的時候,他們很可能是基于推測或傳說,把“張戶村”寫成了“張虎村”,把“城北”寫成了“城南”。

    事實究竟是什么?

    沒有人告訴我答案。

    不過,重修的族譜中明確注明,明時先祖們居住的張虎村,就是現在萬榮縣北張虎村,那么,它是不是現實中僅一字之差的北張戶村呢?

    5

    周圍朋友反饋的信息說,北張戶村就有王姓居住,并且王姓還不少。

    網上查到的信息,萬榮縣城所在的解店鎮及附近村落,原來就歸屬萬泉地界。

    希望再次沖著我微笑招手,顯露出幾分明媚美好的模樣。

    我和穎父決定實地走一趟。

    2023年6月,某個周日的下午,窗外的雨淅淅瀝瀝。

    我們冒雨動身了,目的地就是那個近日被常常提及的村莊。

    一條新修的大路,寬闊平坦,從南張村通向萬榮縣城。

    大路直直穿過縣城北部,然后換成了一條略顯狹窄的鄉道。在鄉道上行駛了不過三五分鐘,道路的右側,一座規模、體量均相當可觀的村莊,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村口矗立著彩色的高大門樓,門樓門楣中央,“北張戶村”四個字端莊中見秀氣。

    雨美人用一襲半透明的灰色紗幔,罩住了安靜的村莊。

    只聽得車輪與濕滑的水泥路面摩擦加重的沙沙聲。

    村中的巷道里,不見行人。連片成排的房屋,在雨中沉默著。巷道兩旁,蔥蘢明艷的花木蔬果,在我們眼前一閃而過。

    向東行駛三五百米后,車子駛入一條南北方向的大巷,再向北行駛百米,是一個不大的廣場。

    這是村子的中心地帶了,村委會,哦,如今稱作黨群中心了,大概是因為下雨,又是周末,無人值班。

    一個穿黃色上衣的年輕女子,從廣場南側的零售店里閃出多半個身子。面對雨中在村里出現的兩個陌生人,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疑問和探究的目光。

    我趕緊上前,問她可知村中王姓人家居住在哪里。

    黃衣女子下巴沖著對面揚了揚,聲音伴著沙沙雨聲傳過來,響亮而干脆:這廣場西北角,就是王家巷。

    順著女子指示的方向,果然很容易找到了王家巷的銘牌標識,它就掛在巷口的電線桿上。

    兩人撐著雨傘,在巷子里轉了一圈。

    村巷呈東西走向,不深,也就一百來米。

    小巷里只有我倆的腳步聲,還有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聲。

    “如果這就是族譜中記載的張虎村,那我腳下踩著的土地,就是六百年前先祖們來來去去經過的地方。也許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雨天,他們正從我們身邊走過,邊走邊回頭看。他們不會想到,六百年后,他們的后人,會來到這里,尋訪他們曾經生活的印跡?!蔽覍Ψf父說。

    從這里往西南望,十余公里處,就是那突兀而起、孤標獨步的孤山了。雨中靜默而立的孤山,戴著一頂俏氣的、會變魔術的白帽子——那帽子該是山中的霧嵐水汽送給孤山的禮物。山色卻是青翠欲滴,醒人的眼,也醒人的心神。眼前的景致,宛如畫師剛剛完成的一幅水墨畫。那畫師,隱身于這方天地山水間,手中還握著那枝潤濕的畫筆。畫師對自己這幅畫作也十分認可,左看右瞧,頷首微笑。

    我想,我的先祖王業賢,在明朝永樂二年那個初夏的雨中,也會和我一樣,癡癡地望著孤山出神吧。

    穿越六百多年的光陰,我和先祖的目光,在迷濛蒼翠的孤山相逢。

    一次沒有答案的尋找,卻讓我感覺,我和先祖們之間,距離是如此接近。

    不僅是物理空間的接近,更是心理空間的接近。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12期

    【作者簡介:王秀梅,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出版有散文集《河之干集》《貼地飛行》,人物傳記《寂寞國士姚以價評傳》。曾獲趙樹理文學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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