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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3年第12期|胡炎:地下的火焰
    來源:《朔方》2023年第12期 | 胡炎  2023年12月14日08:03

    火光沖天,喊殺聲響成一片。刀槍的寒光在白月下交錯。人影東奔西突,像四散的蜂群。城門前一人持槍而立,凜然不動。

    石亮叫了一聲,在他的黑暗中坐了起來。

    日過午。根旺撂下碗,伸出舌頭舔舔嘴角。嘴角有幾粒饅頭屑。他把碗收拾了,看著坐在桌邊的石亮。石亮在發呆,這孩子總是這么一副呆愣愣的樣子。

    根旺對石亮說:“安生待在家,莫亂跑?!?/p>

    石亮嗯了一聲,抬起頭,黑眼球定在眼窩里,似乎想看他??伤床灰?,除了一點微弱的光感,五指伸到眼前,他也辨不出。

    石亮說:“爹,你去下田嗎?”

    根旺說:“不下田,吃啥?”

    根旺走到門口,看了眼牛棚。他剛要跨過門檻,石亮的話追上來:“爹,我又看見那座城了?!?/p>

    根旺回過頭,眉頭擰了兩下,還是停了腳。他不愿讓石亮傷心。石亮肚里有話,不管那話有多荒唐,他都得耐心著聽。要不,這孩子就覺得自己被遺棄了。

    “都看見啥了?”

    “我看見那座城就在咱的莊稼地下?!笔琳f,“城墻老高了,還有城門樓子?!?/p>

    “那是夢?!备宋亲?。

    石亮兩只手舉過頭頂,節奏很快地擺著。他爭辯的時候就用兩只手來證明,他說的不是謊言。石亮說:“不是夢,爹,我看得真真的?!?/p>

    根旺咽了口水,那幾粒饅頭屑好像還在嗓子眼里,像幾只小螞蟻,往洞口外爬。這次他覺得口水把它們送進肚里去了,嗓子頓時順滑了。

    根旺說:“哦?!?/p>

    “我看到城墻下有兩個人……”

    根旺漫不經心地聽著,可石亮突然停頓了,身子似乎還有點發抖。

    “說嘛?!备f。

    “我看到一個人靠在城墻上,眼睛里插著一桿槍,滿臉是血?!笔帘е蜃?,嘴唇在哆嗦,“那桿槍很長,從眼睛穿透了后腦勺,把他釘在了城墻上?!?/p>

    根旺也打了一個戰,感覺瘆得慌。

    “他對面,就是那個拿槍的人,我看到他在笑……”

    根旺堵住一個鼻孔,擤了把鼻涕,說:“莫說了,就是個噩夢?!?/p>

    石亮又說:“不是夢。爹,我看得真真的?!?/p>

    根旺的耐心到了極限,他必須出門了,誤了啥都不能誤了田。根旺把石生買給他的那部老人手機裝進褲兜里,說:“你朝地上吐三口唾沫,再跺三腳就沒事了?!?/p>

    根旺走出屋子,身后“撲通”一聲,他知道,石亮摔倒了。他嘆了口氣,回屋把石亮扶起來,想發火,又忍了。

    “爹……”

    “聽著哩?!?/p>

    “我看到那個眼里插著槍的人……是我……”

    “……”

    “那個拿槍的人……是你?”

    根旺下意識推了一把,石亮又倒下了。這次根旺沒扶,他有點來氣,他覺得這個瞎兒子不光呆,還有點邪。這小子是不是撞見了啥不干凈的東西?

    “別自個嚇自個了,安生待著!”根旺說。

    老牛正在吃草,嘴角吐著白沫。根旺拍拍牛頭,說:“伙計,走了?!?/p>

    老牛極溫順,隨了根旺去地里。出院門前,家犬老黑搖著尾巴,前后撒歡。根旺拍拍狗頭說:“看好家院,出了岔子我踹你?!?/p>

    老黑悻悻然吠了一聲,回到院中,前立后臥,像個哨兵。

    日光晴好,照得人骨頭發酥。藍天上游著幾塊薄薄的瓦塊云。黃土小道曲里拐彎,上面疊著豬狗蹄子的腳窩,還有車轱轆印,新轍舊痕,坑坑洼洼,可踩上去卻格外實在。根旺抽著老葉子煙,牽著牛悠悠地走。前面是一條小河,洪水來臨之前文靜得像個大姑娘。過了那座老石拱橋,就到自家的田了。

    根旺坐在田邊,又裝上一鍋煙,這是他的習慣,做活前總是再抽上一鍋煙。田野里是一行行麥茬,日光像金色的魚兒,在麥茬上翻著筋斗??粗@塊田,根旺就想笑。老牛在一側搖尾巴,一準跟他一樣,心里舒坦。這才是家嘛,田生養人,人也生養田,誰也離不開誰。沒了田,哪還有家??!

    煙抽完了,根旺磕磕煙鍋,為牛套上犁鏵,糙手在牛背上滑過兩遭,溫和地說:“伙計,下田了?!?/p>

    土地在犁鏵下伸著懶腰,散發著潮濕的香味。根旺鼻子發癢,只覺絲絲甜意涌進肺腑,又從周身的毛孔里滲出來。一晌的活,不經意就做完了。老牛在樹蔭里歇著,偶爾“哞”一聲長叫。根旺又燃上一鍋煙,信步來到不遠處。那兒有兩座墳,墳上草木瘋長,野綠野綠,還有紅白紫花,迎風朝他點頭。根旺坐在墳前抽煙,日光洇過來,慈祥得像個老太太。右邊墳下葬著妻,左邊墳下葬著大兒??粗鴫?,就像看著妻兒一樣,心里踏實。

    根旺說:“你們沒趕上這好光景呢?!?/p>

    大兒死時,才十四歲。那年妻子一場重病,大兒不打招呼,一人偷偷去南塘。南塘里有好多菱角,淺水處菱角都給人摘光了,大兒就往深水里游,摘了菱角,要為娘煮了吃??伤麤]能把菱角帶出來,水草纏了腿,氣力用完了,死在塘里,死后懷里還緊揣著一堆菱角。根旺沒來得及哭,妻子撒手西去。掩埋了他們母子回到家,根旺躺了整整半個月。這么大的事,他沒死就是萬幸了。

    根旺不能死,根旺還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是雙胞胎,大的叫石生,白白胖胖;晚幾分鐘的是石亮,枯干瘦小,像個餓鬼。一胎倆兒,根旺好一陣歡天喜地??伤髞戆l現不對,石亮學著爬,頭往墻角上碰;學走,板凳在眼前,卻不知道繞彎。根旺這才明白,石亮天生眼盲,那個“亮”字,算是白瞎了。

    石生聰明乖巧,又極懂事。根旺生病那會兒,石生為他做飯,飯不好吃,可入口只覺香甜。

    石生說:“爹,你別傷心了?!?/p>

    根旺的淚落到碗里,拍拍石生的頭:“嗯,爹不傷心,明兒個,爹就去地里做活?!?/p>

    石生說:“爹,我幫你?!?/p>

    “爹不讓你幫。兒,好好上學,???”

    “嗯!”

    根旺病好了,痛痛快快澆個涼水澡,去了田里。石生爭氣,學習總在班里挑尖,老師就???,根旺的手上,也就格外有勁,鋤頭掄得起勁。一年年過去,墳頭上的草,青了一度,又黃了一度,枯了又榮榮了又枯。石生長大了,考上大學,光宗耀祖,畢了業又到城里工作,娶了洋氣媳婦,有了自己的窩,他老根旺在村人眼里,就是太上皇樣兒的人了。雖說家里還有個瞎兒子,爺兒倆廝守著,也好作個伴。就算將來他走了,還有石生呢,不愁沒有石亮的活路。人這輩子,活到這份兒上,還圖啥?知足了。

    根旺的煙抽完了,他又磕磕煙鍋,向著墳里的人說:“歇著吧,我回了?!?/p>

    牽上老牛,優哉游哉,在暖暖的日光中回家。路上,接到石生的電話。石生說,剛給他銀行卡里打了五百塊錢,讓他多買些肉吃。他眼窩一濕,說:“生兒,別再打錢了,你在城里拖家帶口不容易?!?/p>

    石生說:“爹你想多了,我不缺錢?!庇謫?,“我弟咋樣?”

    根旺說:“好,都好,別掛心?!?/p>

    石生說:“往后少喝酒?!?/p>

    根旺連聲答應。答應歸答應,他哪改得了,這輩子就這一個愛好,每天晚上喝半斤苞谷燒,暈乎乎地好睡覺。

    石亮坐在門檻上,鼻子下有血漬。不用說,他又亂動,磕出了鼻血。根旺又氣又疼,拴好了牛,拿毛巾浸水,給石亮擦臉:“你說你,咋就不能叫人省心!”

    石亮擠擠眼,想掉淚,根旺的心軟了,扶他進屋坐好,自己去灶房弄飯。鍋里水剛沸,根木來了。根木是根旺的弟弟,還是村支書。根木掂了一只殺好的雞,還有豬頭肉和苞谷燒,進了根旺的院。

    根旺說:“你這是做啥?”

    “跟哥喝兩盅?!?/p>

    “我這兒有酒,想吃肉我去街上割些,弄雞做啥?”

    “反正不下蛋了,咱哥倆吃了它?!?/p>

    根木便顧自進了灶房,將雞放在案板上,操起刀,剁成大塊,丟進了鍋里。根旺忙著找蔥姜青椒,只是沒有八角肉桂,若是有,味就更足了。

    根旺說:“別光咱吃,把弟妹侄娃叫來,一起吃?!?/p>

    “叫啥,這也是你弟妹的意思?!?/p>

    雞肉的香味飄出來,勾人的腸胃。根旺拔下一條雞腿,給了石亮。老哥倆坐在桌前,苞谷燒倒進碗里,端起一撞:“喝!”仰脖干了。

    酒過三巡,根木說:“哥,跟你商量個事?!?/p>

    “說嘛?!?/p>

    “還是我上次提的……”

    根旺的腮幫子停了蠕動,拿眼瞪著根木,讓他住口。這事根木跟他說過多次,可他不答應。村里統一規劃,舊房改造,清一色二層小樓,徽派建筑??蛇@老房子,得拆。

    “哥,別家都同意了,就你一人擋著,你讓我這個村支書咋干?”根木苦著臉。

    “那就讓他們住樓,我不眼紅?!?/p>

    根木說:“全村都住樓了,就咱一家破瓦房,難看不?”

    根旺說:“難看啥,狗還不嫌家貧哩?!?/p>

    根木無計可施,做個揖,說:“就算我求你了?!?/p>

    根旺青著臉,指指房梁:“我問你,這房子你小時候住過沒?”

    根木說:“住過?!?/p>

    根旺說:“咱爹住過沒?”

    根木說:“住過?!?/p>

    根旺說:“咱爺住過沒?”

    根木說:“住過?!?/p>

    根旺說:“咱爹咱爺都住過,這是祖宅,祖宅沒了,咱還有家嗎?”

    根木張張嘴,找不到合適的詞。根旺說:“你走吧。這頓酒我欠你,下回補上?!?/p>

    “哥……”

    “走!”

    根旺拍桌子,雞骨頭直蹦跶。根旺的眼珠瞪得比牛眼還大。根木怕了,他從小怕哥。根木知道話說不下去,他嘆了聲,灰溜溜地去了。根旺望著根木的背影,適才的怒氣,轉而也化作一聲嘆息,沉沉地吐了出來。

    石亮手里抓著雞腿,只吃了一點,在屋角床沿上愣著。大概剛才根旺嗓門太大,把他嚇著了。根旺走過去,說:“咋不吃?”

    石亮說:“爹,你剛才發火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個人?!?/p>

    “誰?”根旺故意裝糊涂,這個呆兒,陷在夢里出不來了。

    “那個拿槍的?!笔琳f,“我知道他為啥殺了另一個人?!?/p>

    “為啥?”

    “那個人想跑,他老想跑到城外去,可拿槍的人不準他出城,所有的人都不準出城?!?/p>

    根旺嘀咕了聲:“城外有啥好?”

    石亮沒接他的話茬,接著說:“那個拿槍的,是守城的?!?/p>

    根旺說:“噢?!?/p>

    根旺走到屋外,天已黑透。星星瓢蟲似的,爬滿了天。老黑啃了幾塊雞骨頭,難得解饞,美美地臥在門口。根旺鉆進牛棚,拌好草料,接著鍘草。老牛滿足地吃著,大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親昵。

    夜深時,根旺站起身,伸個懶腰,三個哈欠打出來?!靶?,伙計?!备呐呐n^。

    回屋上了栓,根旺瞧石亮睡得很沉。根旺回了自己臥房,脫了個精光,鉆進被窩,這才安然睡了。似夢非夢中,就想著石生現在干啥,是不是又喝醉了。前幾年,石生結婚就鬧出了洋相,把自個兒喝得酩酊大醉。這娃!好在石生媳婦賢淑大度,不僅長得漂亮,心腸也好,這真是他李家的福氣喲!根旺喜歡聽媳婦喚他“爹”,嗓子咋就那么甜,那么潤,聽著就跟喝蜜似的……

    想著想著,根旺睡熟了。

    石亮是在拂曉時分來到根旺床頭的。天光映在窗戶上,依舊昏暗。根旺在夢里,依稀聽到有人叫他。他翻了個身,沒醒。靜了一刻,叫聲又響起了,聽上去怯怯的。根旺咂摸咂摸嘴,努力把眼睜開一條縫,模模糊糊看到一條黑影,立在床前,鬼似的,嚇了他一跳。

    “誰?”根旺光著脊梁坐起來。

    “爹,是我?!?/p>

    根旺摩挲著找到燈泡的拉線。燈光照著石亮的臉,那兩只黑眼球正在吃力地找他。

    “又做夢了?”根旺開始穿衣服。

    “爹,我沒做夢?!?/p>

    “去,回去再睡會兒?!?/p>

    “爹,我心慌?!?/p>

    “慌啥?”

    “不知道,就是心慌?!?/p>

    “你這孩子……”

    根旺開始套褲子,兩條腿搭在床沿上。他想踹石亮一腳。好多次他都想踹石亮一腳,可也就是想想。

    “爹,我老覺得今天會出事?!?/p>

    “出啥事?”根旺站起來。

    “我也不知道……”

    “見鬼!”

    根旺啐了口痰,拿鞋底子來回蹭。他得把這股晦氣蹭干凈。蹭完他又朝著窗戶的方向,雙手合十,瞇著眼嘀咕了一陣子。等他嘀咕完,石亮正轉身往外走,兩只胳膊在空中劃拉著,探路。根旺牽著他,進了他的臥房,又把他放到床上。這次,石亮一句話也沒說。

    早飯弄好時,石亮睡著了。根旺沒叫他,讓他睡吧。根旺喂飽了自己,又喂飽了老黑,照例叮囑它看好院門,牽牛下田。

    事情是在近午時發生的。最后一塊地就要犁完了,牛好好的,根旺也好好的,遠山近水安安靜靜,泥土一輪一輪打滾,像個調皮的孩子??衫珑f突然頓了一下,根旺聽到了一聲金屬撞擊的悶響。他看到一個物件裹在泥土里,黑不溜秋,像個葫蘆。根旺拿腳蹬了蹬,挺沉,心里尋思是個啥玩意。猶豫片刻,他蹲下來,用力把那個物件翻過來,使勁拍打底部,好讓葫蘆里的泥土脫落。拍了一陣,效果不大,索性運足力,把那物件抱起來,朝地上狠摔,如此三四個來回,葫蘆空了,分量還是不輕。根旺把它扔在一邊,接著犁地。到了地頭,根旺把牛拴在樹上,自個兒蹲下來抽了鍋煙,眼睛瞄著那個物件,瞬間竟有幾分恍惚。

    后來,根旺又走過去,里外看了一番,看不出究竟。他把它抱起來,往小河走去。他想把它洗凈,弄個明白。河水“咕咚咕咚”灌進葫蘆口,好像這物件已經渴了幾百年。泥土和物件粘得太牢,根旺就用手摳,一點一點,模模糊糊摳出了面目。整個像青銅,有的地方像金玉,內底有圖案,像鳥也像獸,還有字,奇形怪狀,一個也認不出。根旺心里咯噔了一下,這玩意不尋常,說不定是個古物,他得把它弄回家,還不能讓人看見。等石生啥時回來,讓他瞧瞧。

    根旺脫了布衫,把這物件包起來,扎口,正要走,腳下不由自主一滑,人掉進了河里,嗆了好幾口水。那物件沒丟,貼著根旺肚子,根旺抱得緊。等根旺落水狗似的上岸,他才想起石亮的話,不由一驚,這孩子莫非真有啥靈應?

    想到這些,根旺打了三個噴嚏。

    老黑迎上來,顯得特別興奮,兩只前爪直往那個物件上撲,還拿鼻子嗅,呼哧呼哧,像是嗅到了什么稀世美味。根旺沒想到,石亮會走過來,走到院門口。他走得很快,兩只手前后擺著,腳下沒有一次磕絆。根旺有點懷疑,走過來的到底是不是他的瞎兒子?

    “兒,你的眼……”

    石亮愣了一下,好像也有點奇怪:“我的眼……”

    “你能看見了?”

    “爹,我啥都能看見,看得真真的?!?/p>

    根旺覺得血往頭頂躥,可根旺心里還不踏實,他把那物件放地上,伸出手,在石亮眼前晃,石亮說:“爹,你的手晃啥?”

    根旺嘿嘿笑,兒子的眼亮了,跟一個熄了許久的燈泡似的,“啪”一下,就這么亮了。根旺把那物件抱起來,抱得更緊。他現在確定,這不光是個古物,還是個寶物。不會錯,絕對是個寶物。

    “兒,回屋?!?/p>

    根旺把門閂死了,又把飯桌擦洗了兩遍,這才把那物件小心翼翼放上去,解開他的破布衫,金屬葫蘆站在那兒,有種說不出的威嚴。

    石亮全身開始發抖,他似乎想觸摸,但他的手懸在半空,定住了。石亮的眼在流淚,他垂下頭,像是躲避啥。根旺不明所以:“兒,咋了?”

    石亮說:“光太刺眼?!?/p>

    根旺四下瞧瞧,屋子里一片昏暗,哪兒來的強光?

    “又看見啥了?”根旺問。

    “刀光,槍尖上的光……還有血光,”石亮抬起頭,往前面看,“日頭照著血光,像鏡子……”

    “你這孩子,又自個嚇唬自個?!备杏X汗毛倒豎,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石亮沒辯駁,他的眼睛好像適應了,探過頭,往葫蘆里面看。根旺指著底部的圖案,問:“那兒畫的是啥?”

    石亮說:“不知道,像只怪獸?!?/p>

    “是有點像,”根旺說,又指著那些字,“上面寫的啥?”

    石亮閉上眼,好一陣,說:“爹,那是咒語?!?/p>

    “咒語?”

    “這片土地被詛咒了,”石亮退了幾步,坐在椅子上,忽而頹喪下來,“地下那座古城,是個監牢;還有我們,我們的田地、房子,我們的家,都是監牢……”

    根旺古怪地笑了一下:“照你這么說,咱們都是囚犯?!?/p>

    石亮看著他,搖搖頭:“你不一樣?!?/p>

    “為啥?”

    “你是守城的,你永遠守著這座監牢,可你又永遠是囚徒……”

    根旺越來越聽不懂了,石亮的話太深奧,這話不可能出自他口,他一定是被什么邪祟附體了。

    “爹,你不該把它抱回來?!绷季?,石亮說。

    “咋?”

    “我看見了火,大火……”

    “盡說胡話,哪兒來的火?”

    石亮不接腔:“咱得把它還回去?!?/p>

    “還哪兒?”

    “在哪兒埋的,還埋在哪兒?!?/p>

    “放屁!”根旺終于壓不住火,爆了句粗口。

    村民很快都知道,瞎子石亮不瞎了。自從那件寶物進了根旺的門,石亮就跟別人沒啥兩樣。有人問根旺:“咋治好的?”根旺說:“我兒做夢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老頭朝他臉上噴了一口水,石亮一覺醒來,就好了?!贝迦瞬恍?,又問石亮,石亮任他們問,閉口不答。

    石亮不能答,爹再三囑咐,寶物的事一個字也不許提。就算爹不說,他也不能透露,否則,會天下大亂。他好多次聽到廝殺聲、哭喊聲,他看到地下那座古城在大火中坍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到處都是血光……

    石亮在村里逛,他把每一條小巷都逛了一遍。他現在終于知道,村子是啥模樣,家是啥模樣。他還想走出村莊,看看村莊外面是啥模樣。他來到山腳下,抬起頭看山。山很高,裸露的巖石奇形怪狀。他呼了口氣,開始爬山,爬了大半天,到山頂了,可外面還是山,更遠的地方,也是山……

    石亮有些喪氣,他走不出去。如果可以跨過那座老石拱橋,穿過田間的村道,就能通往另一個村,通往鎮上、縣里,可他試過不止一次,只要走到石拱橋上,他眼前就黑了,像個無底深淵。

    石亮聽到有人在哭,這哭聲像是他心底發出的,又像是來自地層深處,來自久遠的歲月的另一端……

    根旺當然不知道,兒子在沒人的地方哭。他現在心情大好,本來,他還琢磨哪天把石亮送到鄰村,跟一個老瞎子學算卦。那個老瞎子一年四季不出屋,鍋里從沒斷了飯食,隔三岔五還有肉吃,不光這些,他連老婆孩子都有了。讓石亮跟他學算卦,倒是靠譜,這孩子神神道道的,沒準真是這塊料。不管咋著,也是條活路??扇缃?,石亮好了,往后種田也行,打工也好,再也用不著他操心了。

    根旺走路都背著手,嘴里哼著戲詞,不成調,卻有滋有味。他知道,這一切都得歸功于那件寶物。寶物被他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誰也別想找到。根旺來到妻兒的墳前,蹲下,把苞谷燒灑了一些,又灑了半碗雞湯,說:“兒他娘,兒呀,你們也吃點,喝點,別醉了,好日子長著哩?!?/p>

    日頭有些辣了,照得墳草蔫了葉兒。根旺抽著煙,就想石生。雖知他在城里享福,心里還是惦記。惦記著石生,心里就又生出些驕傲。一個村子,人老幾輩子,不就出了石生這一個大學生?不就出了石生這一個吃皇糧的?說不定,以后石亮也會出息了,抱個金山銀山也沒準。有那件寶物,怕啥?根旺得看好那件寶物,等到將來,再把這寶物傳下去,讓他們哥倆立下字據,一人守半年,誰也不偏袒。那樣,他也就可以放心地到那邊去,帶著妻兒和列祖列宗們團圓了。

    這樣多好,眼里看著妻子、大兒,心里裝著石生、石亮,守著這土地、這河水、這村莊,沒事和老牛說說話,困了抽袋老葉子煙,把好光景抽進喉管,在五臟六腑里轉一大圈,那滋味,神仙也眼饞。

    根旺禁不住笑了,嗓子癢癢的,干脆唱上一段:

    妹子前邊走喲,

    哥在后邊跟。

    妹子一回頭喲,

    哥就慌了神。

    妹子一聲笑喲,

    哥就軟了筋。

    妹子上了床喲,

    哥就鐵了心。

    ……

    日頭當空照著,暖透了身子。根旺忽而有些傷感。這么好的日子,真想永遠留著,真想永遠就這么活下去?;钪嗪冒?!可人總有那么一天,要與這日頭、這莊田告別,總有一天要睡到這片土地下。土地下那個世界,也和這邊一樣暖和、一樣滋潤吧?應該是,不,是肯定,要不,妻兒墳頭的草能長這么好?

    那就睡吧,活了一世,值!

    那日,石生和媳婦回來了,開著小轎車。根旺不識得這車是啥牌子,只看到車上有四個圈,明晃晃的。根旺又是殺雞又是買肉,看著白白胖胖的石生,還有俊俏的兒媳婦,他的眼笑成了一條縫。

    石生四下瞧瞧,問:“石亮呢?”

    根旺說:“一早就出去了。這孩子,打能看見東西后,天天往外跑,這會兒沒準在山上呢?!?/p>

    石生說:“他真好了?”

    根旺說:“騙你干啥?!?/p>

    石生笑笑,還是犯嘀咕:“真有這么蹊蹺?”頓了下,又說,“不過,還真有這種事。我查了資料,有個九十七歲的老太太,失明十三年,有天突然復明了,連醫生都稱奇跡?!?/p>

    根旺說:“哦?!?/p>

    石生說:“估計是視神經的問題,好比兩條電線,接觸不良,不定哪一刻碰巧了,啪嗒,這就連上了?!?/p>

    根旺又“哦”了一聲,神秘地說:“先吃飯,吃完飯給你看樣東西?!?/p>

    吃著飯,根旺才想起問石生:“這不年不節的,回來干啥?”石生吞吞吐吐,似乎有啥隱情。根旺說:“咱爺倆,還有啥話不能說?”

    “爹……”石生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嘛?!?/p>

    石生顯見得把唇邊的話收了,轉而說:“爹,跟我進城吧?!?/p>

    根旺只是點頭:“好嘛,改天去看看,看看我的小孫子長高了沒有?!?/p>

    根旺前年去過石生的家。在二十八樓,珠光寶氣,老岳丈有錢,兒有福呢。根旺喜得合不攏嘴,走到陽臺上望景,頭往外一探,暈得直想掉下去。乖乖,這有多高啊,地上的人跟螞蟻似的,公交車像個火柴匣子,這要真有個閃失,還不成肉餅了?

    當晚,根旺就做了噩夢。第二天,根旺死活要回去。石生說:“急啥?”

    根旺說:“我放不下石亮?!?/p>

    “不是在我叔那兒嗎?”

    根旺說:“托付兩天行,不是長事?!?/p>

    石生嘆口氣:“爹,您老歲數大了,等設法給我弟安排個去處,你就跟著我們過吧?!?/p>

    媳婦為他斟酒,臉上漾出兩個酒窩,說:“是啊,爹,你辛苦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p>

    多好的兒媳婦,又有文化又孝敬老人。根旺的心像被小河的水揉著,舒服,熨帖??筛褪窍牖厝?,他離不開家,離不開那兩座墳,更離不開石亮和那頭老牛。根旺說:“看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兒啊,一會兒就送我去車站?!?/p>

    根旺還記得,那天在車站分別時,石生眼里有了淚。這孩子,見了那么多世面,還是心軟。想到這里,根旺忍不住鼻子一酸。

    根旺看著回來的兒媳婦,心里比喝二兩苞谷燒都受用。吃著菜,又看石生。石生的眼神里,總像藏著啥。自己養大的兒,瞞不了他。

    “爹……”石生放下筷子,臉色莊肅了。

    “兒,你就別掖著藏著了,盡管說?!备吭谝伪成?,猜他到底要說啥。

    “這老房子,拆了吧?!笔K于鼓了勇氣,話說得挺重。

    根旺明白了,石生這是回來做說客,拆房改建,還不是根木的意思?根旺就來氣:“大老遠跑一趟,就為幫你叔?”

    石生臉紅了:“爹,這是好事?!?/p>

    根旺說:“還是那句話,別人我管不著,這祖宅,不能動!”

    石生不慌,話早在舌尖準備著:“爹,石亮今年多大?”

    “廢話,還不跟你一樣大?!?/p>

    “石亮眼睛好了,往下該不該娶媳婦?”

    根旺頓了一下,這事,他還真沒來得及考慮。

    石生說:“這老屋,房梁子都彎了,誰愿???”

    根旺答不上話。

    石生說:“爹,就算為了我弟,拆房這事,你也不能擋著?!?/p>

    根旺身子一軟,頭垂下了。

    “錢不用愁,我出?!?/p>

    根旺嘆了口氣:“就依你吧?!?/p>

    話說到這兒,石生也好交差了。根木若是得了信,不定高興成啥樣??墒€有話:“爹,那樣東西,該給我看看了吧?”

    根旺愣了一下。他現在完全沒心情了,心里堵得慌。

    根旺把門閂了,拿了根鋼釬,狗一樣鉆進床底下。床下有個柳條編的雜貨筐子。根旺把筐子挪開,下面是一張破葦席。把破葦席卷了,下面是一塊四四方方的青石板。根旺用鋼釬撬開石板,往一邊搬。身子使不上勁,搬得有些吃力。喘了幾口氣,他兩手伸進洞里,小心地把那物件抱起來,膝蓋蹭著地,慢慢退出身子,那物件也就跟著到了石生腳下。

    石生哈著腰看,一床黑布單裹著個圓滾滾的家伙,看不出廬山真面目。根旺又喘了幾口,這才輕輕解開布單,那個寶葫蘆現了原形。石生吃了一驚,蹲下來,粗粗打量下,又打開手機照明,里外看了個仔細??赐?,人像傻了一樣,對著葫蘆發呆。

    根旺說:“是個老物件吧?”

    石生說:“是?!?/p>

    石生像做了一個夢,夢醒了,臉上的表情活泛了。他指著底部的圖案,說:“爹,瞧見沒?那是圖騰?!?/p>

    根旺聽不明白:“啥……啥叫圖騰?”

    石生說:“你就別問了,說了你也不懂?!?/p>

    根旺有點慚愧,自己這個兒子,這會兒像個老學究,對他不屑一顧。不屑就不屑吧,根旺不在乎。

    根旺說:“這物件金不金貴?”

    石生說:“金貴?!?/p>

    根旺說:“你咋知道?”

    石生說:“你忘了?我大學學的是考古?!?/p>

    根旺“噢”了一聲,可不嘛,石生畢業后,先去了博物館,天天跟老物件打交道。跟兒媳婦成家后,老岳丈說他那行沒出息,讓他改行從政。老岳丈神通廣大,沒多久,石生就鯉魚跳龍門,進了個更大的衙門,腦袋上也有了頂小小的烏紗帽。

    寶物又回到了地下。這次鉆到床下的是石生,手腳輕得像風。一切原樣歸位,石生洗了手,這就要回去。根旺說:“不等著見石亮一面?”

    石生說:“下次吧,單位還有事?!?/p>

    臨出門,石生向根旺附耳:“爹,這事兒絕對保密,外人誰也不能知道?!?/p>

    根旺說:“那還用說?!?/p>

    石生還不放心,又補了一句:“包括我叔?!?/p>

    根旺說:“我明白?!?/p>

    連著多日,根旺沒事就圍著老屋轉。屋脊上的獸頭,瓦縫里的草,房檐下的燕子窩,他都記在心里。有時,他貼著墻面,能聞出一種深遠的味道。那里面有先輩的氣息,隔了歲月,依舊是溫熱的。根旺眼里有淚,人老幾輩子的窩,眼看著就要沒了……

    石亮搬個凳子,坐在當院,又是一副呆愣愣的樣子。根旺瞧見他,不由皺了眉。這孩子眼神亮堂了,不能老這么閑在家里,該出去干點正事。根旺想讓他打工,他搖頭;讓和他一起做田,石亮仍搖頭,悶聲不語。根旺有點來氣:“你倒是吱個聲??!”石亮抽抽噎噎地,說:“這村子,我走不出去?!?/p>

    根旺有氣沒處撒,這孩子,邪性。

    “爹?!笔两兴?。

    根旺走近些:“干啥?”

    “火……”

    “在哪兒?”根旺四下看了一圈,連個火苗子也沒見著。

    “地下地上,到處都是,連莊稼地里也是?!?/p>

    根旺沒理他,老屋就夠讓他鬧心了,哪有閑工夫聽他瞎咧咧。這寶物也是,治好了兒的眼,咋就不能讓他的腦瓜靈光起來?

    可沒想到,真讓石亮說準了。不是莊稼著火,是日頭著了火。從夏到秋,一滴雨沒下。村人嘴上打著泡,去小河里擔水澆地,可小河也亮了底。死魚嵌在板結的泥塊里,引來了一群黑頭鴉。田地咧著大嘴,跟人要水喝,可灌進嘴里的,除了日光,便是干硬的風。根旺解開褲帶,擠出幾滴黃尿,尿一沾地,就化作一股白煙。根旺苦著臉看他的莊稼,莊稼蔫頭耷腦,多半枯死了。

    傍黑回到家,石亮在門口候他。石亮說:“爹,咱不能留它?!?/p>

    根旺說:“留啥?”

    “那個葫蘆,留著它是個禍害?!?/p>

    “禍害誰了?”

    “全村?!?/p>

    根旺啞了一刻,說:“真得還?”

    石亮說:“還,必須還?!?/p>

    根旺沒言語。夜里,根旺取出寶葫蘆,拿了塊干凈抹布,一遍遍擦,一星塵埃都不剩。擦完了,定著眼瞧。瞧了半夜,又包好放回去。躺到床上,他睡不著,眼里一會兒是葫蘆,一會兒是田里的大口子。根旺索性下了床,走出院子,在村里轉悠。夜比烏鴉還黑,遠遠近近幾條狗,大約聽到他的腳步聲,亂紛紛叫成一團。根旺聽出,這叫聲里,還有他家的老黑。

    根旺后來坐在老石拱橋上,聽著枯干的莊稼葉在夜風里颯颯作響。根旺吐了口長氣,把心一橫,還!不管石亮說得靠不靠譜,他都得試試。田比寶物重要,田才是他的命,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毀了田,他就是罪人。

    可根旺到底沒能把那寶葫蘆還回去,石生回來了。已是深秋,石生回得很急,還帶了好多禮品。根旺高興,卻又忍不住納悶:“回來干啥?不上班?”

    石生不知咋就紅了臉,好半天才說:“爹,我……想跟你商量個事?!?/p>

    “跟爹還客氣啥?”

    “那個老物件,我想……”

    根旺一激靈:“想干啥?”

    石生說:“我想……帶我那兒去?!?/p>

    根旺沒想到,石生會打那件寶物的主意,這個出息兒,莫不是在城里混久了,心眼也多了?

    “不行!”根旺板著臉。

    “爹,我急用?!?/p>

    “用它賣錢?”

    “不是……”石生急得抓耳撓腮,“上頭那人,就……就喜歡古董?!?/p>

    根旺似乎明白了:“你要把寶物送他?”

    “嗯?!?/p>

    “休想!”

    石生“嗵”一聲跪下了,從小到大,除了娘死時下跪,這是他第二次下跪。石生說:“爹,這關系著我的前途??!”

    根旺一時亂了方寸,兒這一跪,他的心沒法再硬下去。他明白,不是萬不得已,石生才不會彎下膝蓋。好歹,他也是大衙門里的官員,臉面金貴。

    根旺說:“就沒點別的法?”

    “沒有!”

    “就對你有那么重要?”

    “命運攸關??!”

    根旺聽不懂啥是“命運攸關”,但他看得出,拿不到寶物,石生就沒了前途。李家世世代代,就指望石生光宗耀祖,他若過不去這道坎,全家還指望啥?可要是把寶物給他,田還不荒了?田荒了,家還有嗎?

    根旺感到兩腿發抖,幾乎站不住了。他往墻邊靠靠,拿手扶著墻。石生還跪著,根旺讓他起來,可他膝蓋扎了根,紋絲不動。

    “兒,不送不行嗎?”

    “不行,爹!”

    “不送他能砸了你的飯碗?”

    “能,爹!”

    “真對你有那么大好處?”

    “天大的好處,爹!”

    根旺全身都在顫,他哆嗦著手,好容易裝上一鍋煙,大口吸著,滿屋子煙霧騰騰,看不清人臉。屋子里死寂,像早春的河冰,冰面凍結著,內里卻在迸紋、斷裂,隨時都會炸開。末了,根旺艱難地擺擺手:“自己拿吧?!?/p>

    石生磕了一個頭,微微發福的身子,麻溜鉆進了床下。根旺腿一軟,坐在墻根下,看石生的屁股在外搖擺。他對自己說,老天爺不下雨,跟寶物扯不上邊;石亮的瘋話,聽不得。他不能虧欠兒,當爹的和誰過不去,也不能和兒過不去。人有人命,物有物命,這物件高貴,或許命里注定就該離開這兒,到高貴的地方去。自己命賤,哪能配得上這寶物?

    石生終于探出身子,把寶物取出了,額上全是汗。

    根旺說:“放地上?!?/p>

    石生猶豫下,不大情愿,好像生怕根旺變了卦。

    根旺說:“打開?!?/p>

    石生把裹布解開,葫蘆靜立著,發出幽光。根旺爬起來,走過去,蹲在葫蘆前,生離死別似的,看得仔細。屋外老黑叫了兩聲,石生心一懸,若是石亮回來,恐怕又要橫生枝節。石生一把抱起葫蘆,說:“爹,事急,我走了!”

    石生奪門而去,根旺始料不及,“唉”了一聲,石生已到門外了。根旺追出去,看著石生的車卷起一溜黃塵,整個人萎癱下來,梯田似的臉上,老淚簌簌流淌。

    石亮不說話了。好長一段日子,他眼前啥都沒有,只有薄霧似的虛空。就在根旺煎熬的時候,建筑隊來了。施工前,根旺跪在當院,朝著老屋磕頭,磕了三個,又磕三個,額頭灰中帶紫,眼窩里水汪汪的。工頭以為他該起身了,沒承想,他又磕了三個。三三得九,整整九個響頭落地。工頭想攙他起來,根旺一甩手,撥開了工頭的胳膊,自己站起來,低著頭往外走。走了一陣,定在地上回頭望。挖掘機伸出鐵膀子,拿大勺子一頂,老屋跟紙糊似的,轟然坍塌。此后的日子,新房便從廢墟里冒出來,一節節長高,大姑娘似的,有了形體,有了模樣,涂脂抹粉,越變越漂亮??筛浦?,心里說不出的別扭,這房,咋看都像別人的,一點不像是自己的家。還有這待了一輩子的村莊,也像別人的,自己倒像個外來戶,寄人籬下,空落落地找不到根。

    石亮待在屋里很少走動,燕窩黑黑的,像以前那樣。根旺瞧著他,心里莫名發怵,聽不到他瘋言瘋語,反而沒了著落。根旺說:“兒,咱爺倆嘮嘮嗑?!?/p>

    石亮就問:“爹,葫蘆還回去了嗎?”

    根旺說:“還了?!?/p>

    石亮又啞默。根旺心里不是滋味,寶物的事,他一直瞞著石亮。他不敢說,也不忍說。根旺想,那葫蘆真就連著石亮的命?暗里給石生打電話,石生不以為意,說:“爹,你別瞎想了,這事跟寶物八竿子打不著?!?/p>

    根旺說:“不管有沒有瓜扯,把葫蘆拿回來吧,要是石亮還這樣,你再拿走也不遲?!?/p>

    石生說:“拿不回了,爹?!?/p>

    根旺說:“真送了?”

    石生說:“早送了?!?/p>

    根旺咽了口唾沫,問:“你得了啥好處?”

    石生春風得意,說:“爹,我提拔了?!?/p>

    根旺高興,兒真的更出息了,說不定,將來是個大人物??蓻]高興一會兒,心里又難過,他不虧欠石生,就虧欠了石亮。手心手背都是肉,看石亮這樣,他心里不落忍。石生說:“爹,你放心,我會給弟弟找最好的大夫?!?/p>

    石生沒食言,開車回來接石亮,說預約到一位全國有名的專家,不管花多少錢,也要治好石亮的病。根旺說:“這就好,這就好?!笨墒吝€是過不了石拱橋。車剛開上去,他的眼就鉆心痛,然后是腦仁,是整個頭,炸裂一樣,痛得往車窗上撞。石生無奈,把車倒回來。石亮跳下車,去河邊嘔吐,把青黃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全身痙攣一陣,這才平靜了。一張臉黃蠟似的,了無血色。

    根旺眼淚沒忍住,抓過石生的手:“兒呀,爹求你了,想法把那寶物要回來吧?!?/p>

    石生說:“爹,你說啥傻話呢?!?/p>

    根旺拿手捶橋欄,捶了一陣,仇人似的瞪著石生,只說了一個字:“滾!”

    石亮又看見了火,大地在燃燒,連云彩上也是火焰……

    天真的著火了,赤日烤紅了天際,像鐵匠鋪的烙鐵。大旱百年不遇,一旱連持續三年。根木找人在地里打機井,打得很深,可頂不了大事。莊稼連年減產,有些地塊,幾乎顆粒無收。

    根旺想,老天爺,要是我犯的錯,你就罰我一個人吧,別禍害了老少爺們。

    老天不說話。土地不說話。莊稼死沉沉的,更不會說話??赏恋厣嫌辛藙屿o,一群人大車小車來,站在田邊,指指點點。根木跑前忙后,像個小妖。根旺好奇,這么大陣勢,干啥?就去找根木。根木說要建化工廠?!扒埔姏]?財神爺來了?!?/p>

    根旺鼓著眼,心思不在化工廠上:“要占咱的地?”

    根木說:“占,不占咋建廠?”

    根旺說:“占了地,咋種莊稼?”

    根木說:“莊稼值幾個錢?”

    根旺在地上踩了一腳,一股黃塵騰起來:“不種莊稼,吃啥?”

    根木說:“不是我說你,哥,你就是個榆木腦袋。占地,人家賠錢,賠大錢;建了廠,年輕人進去當工人,守著家門口就能掙工資,多好?!?/p>

    根旺說:“好個屁,我不同意!”

    根木笑了:“你不同意能咋樣?別怪我說難聽話,你算老幾?”

    根旺說:“我不算老幾,可我知道,地是咱的天?!?/p>

    根木說:“放心,天塌不下來。上邊大領導點的頭,你胳膊有多粗,能擰得過大腿?”

    根旺啐了一口:“天王老子也白搭,我找他們去!”

    根旺朝那群人走去,像頭抵架的老牛。這下根木慌了,忙把他拉住,語氣也軟了:“哥,你到底要咋樣?你還是不是我哥?咋處處跟我作對?”

    根旺說:“你說反了,你跟地作對,就是跟我作對?!?/p>

    根木說:“我說不過你,你不是我哥,你是我爺。求你了,爺,走吧?!?/p>

    根旺思忖下,說:“好,我走,我去告你們!”

    根木搖搖頭:“告吧,看你多大本事?!?/p>

    根旺跑了十幾天,有的門進了,有的門壓根進不去。進去的,也找不到主事的。人家笑臉迎他,說會向上級反映,又笑臉送他出來。根旺告不出名堂,田里倒是圍上了鐵皮圍擋。根木瞧見他,也不搭腔,臉上笑得陰詐。根旺直想扇他兩個嘴巴子。根旺嘔著一肚子氣,一籌莫展時,就想到了石生。

    根旺給石生打電話,說:“這事,你得管!”

    石生說:“爹,村里的事,有我叔張羅,你操啥閑心?”

    根旺說:“放屁!我就問你一句話,這事你管還是不管?”

    石生說:“這事我不好管?!?/p>

    根旺火了:“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

    “爹……”

    “別忘了你拿走的東西,你虧欠得多了。這事,就當你還債吧。地要沒了,我就不是你爹!”

    石生沉默半晌,無奈地嘆一聲,說:“我試試吧?!?/p>

    鐵皮圍欄拆除那天,根旺喝了半斤苞谷燒。到底還是石生有本事,拿環保說事。地保住了,石生也不欠啥了。根旺喝得高興,喝完了,往床上一躺,一口氣“呼”一聲泄出來。這一泄不打緊,根旺一場重病,竟多日下不得床。

    這日早晨,石亮來到床前,對他說:“爹,我看見那個葫蘆了?!?/p>

    根旺說:“葫蘆咋了?”

    石亮說:“我看見葫蘆在天上飛。我哥抱著葫蘆,飛著飛著手滑了,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根旺一骨碌坐起來,下地,走了幾步。石亮說:“爹,你好了?”

    根旺又走了幾步,腿也不軟,頭也不暈,啥事都沒了。他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石生好好的,正要上班。根旺說:“沒事就好,上班去吧?!鞭D眼看著石亮,“往后少說瘋話,我去田里轉轉?!?/p>

    快晌午時,老黑一陣狂叫。緊跟著,腳步聲進了院。石亮摸到門口,問:“誰?”

    根木說:“我?!?/p>

    石亮叫了聲叔,請他進屋。根木原地站著,問:“你爹呢?”

    石亮說:“一早下田了?!?/p>

    根木狐疑:“你爹病好了?”

    石亮說:“好了,叔?!?/p>

    根木小聲嘀咕:“好得還挺快?!庇终f,“知道吧?你哥犯事了?!?/p>

    石亮震了一下,沒吱聲。

    根木提高了嗓門:“犯的可是大事,吃牢飯的事!”

    石亮還是沒吱聲。

    根木瞧他呆愣愣的,像個木頭橛子,覺得掃興,回身往外走,一面說:“我找你爹去?!?/p>

    根旺的田里空無一人。根木背著手,轉了一圈,尋思一會兒,就去了那兩座墳前。他終于找到了根旺,可根旺聽不見他說話。根旺躺在妻子墳頭上,臉對著大兒的墳,直挺挺的,早沒氣了。

    根旺下葬不久,村里來了一支考古隊。他們從根旺的田里向下挖掘,發現了一座古城遺址。

    石亮站在石拱橋上,沒人知道他啥時來的。他看到古城在大火中坍塌,那個守城的人,持著長槍,在大火中一動不動,任憑火焰在他身上熊熊燃燒……

    石亮看清了,那人身后的城門樓上,立著一只閃閃發光的葫蘆。

    【作者簡介:胡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清明》《黃河》等,出版小說集《羅裙》等四部。曾獲《莽原》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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